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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河大兵 作者:何申

(一)
 

  熱河城內有座皇家宮苑避暑山莊,避暑山莊裡有條河,名曰熱河。熱河來自地下泉水,四季長流,清澈無比,冬季亦不結冰。此河起於山莊東北部,流數十米,便匯入湖中,可謂短也。故英國《全英大百科全書》中稱:熱河是世界上最短的河流。

  熱河雖短,名氣甚大,當年皇上把避暑山莊建在這裡,便是明證。民間傳說就更神了,先是說英武之氣稍弱的皇帝在此都難以存活,有清一代中的嘉慶和咸豐兩朝天子均歿於此。為嘛?皇上屬「龍」的,龍入「熱」水河。焉能不亡!再有就是「熱」水融「冰」(兵),此地不動刀槍。察看地理,熱河城北拒草原,東臨關外,南拒京師,西阻邊關,實實在在是一塞外重鎮。然而有趣的是,遍觀史書,甭管哪場大仗打起來,一旦到熱河城下,就偃旗息鼓兵不血刃了。這兩條說明什麼?簡單說就是熱河地脈氣力壯,上敢抗天子,下敢攔刀槍。真是這麼回事嗎?我也說不清,這些都是小時候聽前院我表姐夫老吳說的。老吳是當大兵出身,說來慚愧,他是先當國民黨的兵,後來當的解放軍(這還是文革中交待出來的)。但我小時候一直以為他壓根就是解放軍。這種誤解起因於他的自我介紹,他是這麼說的:「十一縱四八年開春打隆化,在隆化中學東北角,有一個橋型碉堡,火力特強。六連六班長董存瑞冒著槍林彈雨衝過去,舉起炸藥包就給炸了。當時,俺離那不遠,一看這情景,俺和俺們班長一踩油門,呼一下就衝了出去,然後就勝利了,解放了……」您聽,這不是解放軍嘛。

  老吳跟我說這段話時是六二年,低指標瓜菜代,我餓得乾巴小猴似的。老吳的愛人叫李姍,是我大姑的閨女,他倆沒有孩子。老吳人性差沒有朋友,他也不愛搭理人。我父親三年前病故,母親帶我們四個孩子過日子,生活很困難。我老小,老吳偏喜歡我,他愛吃辣子喝麵湯,據說能治他的胃病,他喝麵湯時有時就朝後院喊我的小名:「小小,來呼湯!」他不是熱河人,說話侉,把喝說成呼。甭管他說成呼還是啥,我都很快地跑過去,老吳的麵湯上漂著用油炸過的蔥花,偶爾還有幾滴香油,那對我來講,實在是太有誘惑力了。我也不能白喝老吳的麵湯,喝湯的前後,就是耐著性子聽老吳講這講那,估計在外面沒人聽他說,表姐李姍也煩他,他憋了一肚子話,就全說給我了。老吳抽煙喝酒,說話崩唾沫星子,還噴熏人的酒氣。我吃人家嘴短,只能忍著聽著,抽冷子抹臉上他發射過來的子彈。我雖然小,不知道什麼縱隊啥的,但我看過電影,包括董存瑞炸碉堡的電影。我聽他說踩油門,便問:「電影裡怎麼沒見你開的坦克車呀?」我以為他是開坦克的。老吳「呼」了一口湯,腦門子上的汗滴下來,他也不擦,又吃口辣子,是用油炸的干辣子,嚼得沙啦沙啦響,末了說:「那會兒沒坦克」我問:「那您開啥?」老吳說:「俺開汽車,十個輪的。」若干年後,我才弄清老吳當時是國民黨十三軍八十九師第二六五團炮兵連的小兵渣子。管他的司機班長腦瓜靈活,見大勢已去,帶幾個弟兄開車拽了一門山炮投了解放軍。人家老吳沒撒謊,「解放了」,就是被解放軍解放了,是我聽不懂。老吳那時讓解放軍的殺聲嚇蒙了,根本就沒來得及爬上車,他是抱著山炮炮管子投誠過來的。戰場上沒好路,炮管子還挺熱,連顛帶燙,把他卵子給弄出了毛病。後來他們總弄不出孩子,老吳讓李姍逼得沒法兒,去醫院檢查,大夫說你這睪丸像是煮熟的雞蛋,根本整不出小雞來了,老吳細想,便認準是那時做的毛病。現代醫學證明男的那倆球怕熱,要不然女媧造人咋讓那東西在外面吊著,就為涼快。老吳是投誠改編為解放軍的,還學會了開車,大軍南下到過湖南,在十萬大山裡剿匪,有一次抓住個女土匪,才二十多歲,大眼睛,挺俊的,押在車庫裡,準備第二天槍斃,輪到老吳站崗時那女的一撩衣襟,露出一對鼓鼓的奶子,老吳仔細看了看說:「想使美人計?可惜老子不是那種人。」那女的又脫褲子,露出了嫩肚皮,老吳朝四下瞅瞅,自言自語道:「也不知道旁邊有沒有人,」最後那女的分開兩條白生生的大腿,老吳歎了口氣,又咬咬牙說:「管他有人沒有人,老子給她來個將計就計廢物利用。」上前就把那女的給幹了。幹完了那女的哭道我不是土匪,我是被土匪強拉走的。她說了自己的身世,不像是假的。老吳撓了撓腦袋說你咋不早說呀俺都操完啦。女的說讓你佔了便宜就放了我吧。老吳說放了你俺咋交待,乾脆你立功贖罪把土匪頭子藏哪交待出來吧。女的琢磨琢磨就說了幾個地方,沒有想到真抓住了土匪頭子,那女的活了命,老吳還受了嘉獎。這事是後來老吳喝多了,自己吹牛說出去的。壞了菜啦,差點軍法從事,幸虧不是強姦,又是初犯,營長一句話把他從汽車連開到炊事班,行軍打仗背大鍋,不能抬頭望天,只自己低頭看路,戰友們都以為他沒啥出息了,可老吳嘎咕,總低頭走道,他長了這麼個能耐:能分辨清地上的腳印。一次追土匪時,遇見一個五岔路口。怎麼有五岔路口?這是真的,前面是一座大山,深不可測,五條小路扇子面似的通往各個山縫子裡,追差了就啥也別想找著。偵察班在岔口愣住了,連長來了也不敢下決心,老吳(當時是小吳)過來瞅瞅,指著其中一條道說這條是,那幾條都是晃子。連長問你咋知道,這泥裡都是腳印子。老吳指著那幾條道,說別看那腳印不少,那是幾個人並排跑出來的,你看那腳印前後離得多近,誰逃命不大步跑,還跑小碎步。你再看這條道,腳印裡除了穿草鞋的,還有皮靴印子,肯定是有當官的,追吧,沒錯。連長點點頭,帶人追下去,一個不剩的全給追著了。為這,老吳又回了汽車連。五一年老吳還跨過江,開車拉彈藥。一出發就奔了「三八」線,老吳開著車琢磨這仗打得也太順啦,美國鬼子真是紙老虎?會不會是個圈套。他又琢磨那個女「土匪」,現在也不知在哪兒,那是湘西的妹子,要是娶了做媳婦,也不錯。開車最怕走神兒,何況路上全是美軍飛機炸的炮彈坑,結果,車翻溝裡去了,幸虧彈藥沒炸,老吳卻受了傷,回了後方。但那場戰役咱們吃虧了,叫美國軍隊包圍了一部分志願軍。近年有人寫了那段歷史,被俘的志願軍戰士在韓國一個島上受盡折磨,為了去掉被烙在身上的反動標語,他們寧願把自己的皮膚燒焦。老吳跟我說他要不翻溝裡去,肯定也得被俘,也得被烙上字。我問他你會不會跟國民黨特務去台灣,老吳說那是不可能的,死也不會去。我說你意志夠堅定的,老吳說主要是想那個湘西妹子,你是沒見過那兩條白腿呀,比現在的模特都棒,模特的腿不行,柴禾棍子似的。我說您思想挺解放呀,不怕我表姐撓你,他說俺壓根都沒敢想能活到九十年代,現在還怕啥。

  老吳是在東北野戰醫院養的傷,傷好了就讓他離開部隊回老家。老吳捨不得,說要重返前線,為戰友報仇。首長說你的心意我們都知道了,前線捷報頻傳,你不去人手也夠用,眼下是後方需要人。老吳說中啊,俺願意到最艱苦的地方去,反正俺從小沒父母,也不知哪是家。首長說給你聯繫個地方,你等著下命令吧。按說往下的事應該挺好的,老吳畢竟有那麼一段革命經歷,文化水平雖然低,可那時也沒有幾個高的,老吳長的又不醜,也有個頭,穿起志願軍紮成一道道的黃棉襖,挺人模狗樣的,估計能給他分個不錯的地方。倒霉蛋老吳自己瞎鬧,首長前腳讓他等命令,他後腳就艘簬n找那個女「土匪」去了。結果可慘了,湘西妹子沒找著,當地公安部門把他找著了,懷疑他是台灣來的特務。他好說歹說跟東北聯繫上,來人接他回去,如實匯報南下的目的,差點把首長鼻子氣歪。同志們呀,那是五二年,國內正肅反呢,竟然有人敢和過去的土匪發生聯繫,那是天大的問題。不過,人家部隊首長還真是不錯,沒難為老吳,開封信說你去熱河省民政廳報到去吧。老吳立正敬禮,背著背包拎個柳條包,一路邊關打聽著就到了熱河。溥儀在長春成立「滿洲國」時,熱河是一個省。這個省有三大害,抽大煙鬧土匪還有旱災。你想老百姓能得好嗎。直到九十年代,這的山溝子裡還有沒脫貧的,退回去四十多年,熱河城裡是個啥樣,可想而知。

  老吳手裡拿著封好的信到民政廳報到,人家拆開看了就放在抽屜裡,寫些啥老吳不知道。然後就給老吳開信,讓他到市民政科報到,市民政科又給他分到區裡。老吳有點明白了,那信裡準是給自己上眼藥啦,看樣子沒準一路分下去,非分到街道上不可。老吳不幹了,在區裡掏出紅錫包牌香煙抽著,那是臨分手時戰友送他的,他一直沒捨得抽。他挺大氣地把煙撒給區裡的人,撇著嘴說:「給俺開封介紹信,老子回部隊去。」

  副區長黃小林才二十出頭,沒見過這樣的轉業軍人,忙問:「回部隊幹啥?才下來。」

  老吳咳出口痰,叭地吐到窗外:「看來你們不大歡迎俺呀,俺回部隊找首長重新分配,俺這回要去湖南,還不雞巴上你們這破地方來啦!」

  黃小林怪緊張。才開過會,要求認真落實轉業軍人的安置工作。要是這位姓吳的大兵鬧將起來,豈不是讓上級說自己工作無能。黃小林看看手下的人,那幾位抽老吳的煙,就幫老吳說話,說人家從槍林彈雨中滾過來,就別再往下面分了,那麼也不利於抗美援朝保家衛國呀。黃小林心裡說你們是不知道,這位吳大兵思想和作風都有問題,上面打電話不許安排在區機關裡。黃小林讓老吳等著,趕緊坐車去市裡請示。坐什麼車?那時沒公共汽車,區政府也沒小車,有一輛馬車,領導開會辦事都坐。黃小林才走,我表姐李姍來找黃小林,跟老吳見了頭一面。李姍那年十八歲,師範畢業,分到郊區一個小學教語文。跟若干年後人們的想法一樣,只要參加了工作,都想留在城裡。李姍也正抓緊往回辦,想進文廟小學。她跟黃小林關係不錯,說不錯又沒到談戀愛的地步,沒到吧,又比一般朋友的關係親近。原因在於雙方都有點讓對方不太滿意的地方。李姍人長得挺漂亮,大眼睛,鼓鼻樑,頭髮自來卷,有點外國人那樣,小時候外號洋毛子。要是擱現在可棒了。可惜她越長越不像,李姍說不該像的時候像,該像時又不像了,這模樣沒長在火候上。李姍她媽也就是我大姑抽大煙。我大姑夫不務正業,晚上在鬼市賣假古董,白天在山莊外的河邊搗咕鳥。這麼一個家庭,在革命熱情很高的黃小林眼裡,確實是不理想。而我大姑是經黃小林的手戒的煙,那年頭也沒什麼科學手段,土法是把人關在文廟一個大殿裡,給吃給喝,就是不給煙抽,干戒!把我大姑差點給戒到陰間去,罵下輩子非把你姓黃的燒成煙泡子活抽了。你想,彼此間有這過節兒,怎麼能結成親戚。正因為如此,黃小林雖然心裡挺喜歡李姍,可一想起李姍的父母,心裡就堵堵的。李姍呢?她對黃小林也有好感,但她不想一下子就定了終身,她想晚點結婚,興許還能碰見更好的。另外就是黃小林家裡生活困難,他老大,下面有五個弟弟,他母親又懷上小六了。這家庭,誰當大兒媳婦誰受罪。可李姍眼下若離開小林,調動就成了問題,畢竟黃小林在區裡是個官,能給自己張羅這事。

  據老吳說,他一眼看見李姍,就把湘西妹子徹底忘了。他說他那時對蘇聯老大哥很有好感,看見李姍那個樣子就想起中蘇友誼,就想娶李姍。李姍則說根本不是那麼回事,她說老吳那會兒跟色狼似的,見哪個女的都往前湊,好像八輩子沒見過女人。後來老吳承認,從小受苦,連父母是誰都不知道,被抓兵去打仗,整日把腦袋掛褲腰帶上,說不定什麼時候就碰上槍子,跟湘西妹子那一回,才知道人世間有這等美妙之事。若是娶個媳婦成了家,那才算沒白活一回。我說人家解放軍都想殺敵立功,你怎麼想這些。老吳笑道殺敵立功俺也想,可不打仗了,都想娶媳婦,人嘛,誰不想安安穩穩過日子。那時,我雖然喝老吳的麵湯,但心裡不贊成他,認為他思想太落後。同時,表姐李姍跟我母親說老吳騙了她,毀了她的青春,也使我對老吳產生了不好的印象。

  老吳是如何把李姍娶到手的,說來有點小彎彎繞。因老吳耍大兵脾氣,黃小林去請示,後來就把他留在了區裡,但給他分配的具體工作就很差了,讓他管後勤。管後勤也不讓他採買。管採買個人能落好處,起碼用個什麼東西方便。讓老吳管的是兩個廠子,一個是火柴盒廠,一個是袼褙廠。前者誰都明白,後者可能現在的年輕人不大清楚,袼褙就是做布鞋鞋底的東西,就是把碎布頭子用糨子粘在一起,然後剪成鞋底,幾層摞在一起,再用麻繩納,納出來就是現在歌裡唱的:最愛穿的鞋,是媽媽納的千層底。那是誇張,要真是一千層,就不是鞋底是桌子腿啦。標準鞋底是七層袼褙,再多,鞋底就不打彎啦,人的腳受不了。兩個廠共有三十多位婦女,都是我們二道牌樓街道的家庭婦女。也沒有什麼正式工臨時工之說,誰幹活誰掙錢,糊得多掙錢多,糊得少掙的少。那時我父親在世,家境尚好,大姑夫也能咕搗些錢回來,所以,我母親和我大姑誰都不出去幹活。區裡和街道幹部動員好幾回都沒用。我大姑說那兩個破廠的廠房就是文廟大殿,那是她戒煙的地方,一看那房子她就頭暈。而且,糊那些東西掙錢也太少,抹糊一天,最多也就掙三千塊(合新幣三角)。

  老吳一接手,就面臨人手不夠完不成任務的問題。那時,國民經濟正處在恢復期,各種物資需求量很大。火柴和鞋是日用消費品,誰都得用,而火柴盒和鞋袼褙又不是國營大廠子生產的,全靠婦女手工干,所以,上面的任務就接二連三的往區裡下。黃小林接到任務後只能往老吳頭上壓,老吳到居民家動員,才進我家大院,就讓我大姑給窩回去了。我家住文廟的後山上,一個大院前後好幾排房子(後來隔成一個個小院)。正是五月春風得意天,院裡一株海棠花開得甚好。我大姑和我表姐坐在小院上嘮閒嗑,就說起調動工作和搞對象的事。這時老吳穿著黃軍裝風紀扣系得嚴嚴地進來了。老吳一眼看見李姍,暗想可找著正頭香主了,敢情名花出自這裡。這麼一走神,就不知說啥好。我大姑問你找誰呀。老吳習慣地打了個立正,說:「報告,大兵吳志明前來給你做思想工作。大好時光,呆家裡看花,不好!國家生產缺人手,你們閒著也是閒著,跟俺去抹糨子吧,還能掙錢,咋樣?」

  我的媽呀,有這麼做思想工作的嗎?我大姑和表姐哪見過這個呀,噗哧一下全樂了。大姑打量打量老吳說:「你到挺實在的,家是哪的?」老吳挺著胸脯道:「家住山東登州府,青涼山下吳家村。」大姑問:「家裡幾口人呀?」老吳說:「千里地裡一根苗,上無老來下無小,吃百家飯長大,不知誰是爹和媽。」大姑皺著眉頭問:「那你是啥幹部?」老吳瞅瞅李姍說:「打隆化時扛的槍,董存瑞就在我身旁,一年前時渡了江,三八線上受的傷,沒有傷著筋和骨,光光榮榮回後方。」

  別看老吳沒啥文化,可他會說順口溜,而且是在女人面前說得最溜,比他一句一句說話順當多了。這本事從哪練的呢?說來慚愧,抗日以後國民黨新整編的部隊裡都有文工隊,老吳聞到招兵站裡有燉肉香味,稀裡糊塗進去吃,吃完就發軍裝,人家看他太小,還是個孩子,就把他擱文工隊裡打雜,其間學過一段數來寶,再往後才去了汽車連。他跟組織講是四八年被抓的兵,其實是四六年初。那年山東大旱,把他給餓跑了,忘了是在什麼地方吃了那頓肉當的兵。要說那時國軍的伙食不錯,老吳的個頭兒就在那裡長起來的,但國軍老打敗仗,敗得老吳他們編順口溜,說:國軍不是好東西,腰裡別著個硬東西,打了敗仗就上炕,掏出東西咚咚嗆……文革時老吳上台說快板書,說得特棒,差點漏了馬腳,他愣說是在東北養傷時閒著沒事學的,好不容易才矇混過去。

  往下的事就怪我大姑了。那時我大姑夫要把家搬北京去。他的一個朋友在琉璃廠開了個古董店,需要人手。我大姑夫不願意帶李姍去,因為李姍不是他親生的。我大姑就這麼一個閨女,當然捨不得,可有老頭子,總不能跟閨女過,她就想早點給李姍找個對象,她走了心裡也踏實,找人口多的,大伯子小姑子的怕李姍受氣;找人口少的,怕將來伺候倆老人,讓李姍受苦。加上這院裡還有房子呢,不能扔啦白搭了,想來想去,最合適的是找個倒插門的。那時貧苦人家很多,找倒插門的不難,問題是那樣的漢子李姍也不同意呀,搞對象也不是發善心救窮人。大姑正心裡發愁啥時才能找個有頭有臉的女婿,響晴的天進來這麼一位吳大兵,大姑亂麻般的心就有了點樂趣,大姑逗老吳,說:「你要想讓我去幹活也不難,你得把我閨女辦到城裡來。」老吳眼睛發亮道:「這沒啥難的,俺看文廟小學就挺好,你們娘倆天天還能見面。」文廟小學是當時熱河城裡最好的小學,袼褙廠和火柴盒廠就在學校校園內。那校長姓白,是個老學究,看不慣穿戴時髦的年輕女教師,所以,包括黃小林在內,好幾個求他調女教師的,他就咬緊牙不點頭,老吳不知道這細底,他覺得機會來了。他眼睛不離李姍身上臉上,李姍此時正值青春年華,花季雨季,嬌嫩無比。女孩子也有毛病,知道自己有幾分姿色,你收斂著點也就罷了,不,反倒在男人面上羞羞一笑,於是嫵媚又添,奪人心魄,老吳行伍出身,大兵品格,有話肚子裡擱不下,眼珠往圓了一睜說:「俺若辦成此事,俺也有個要求……」

  「啥要求?」

  「俺在這之前四海為家,如今想在這熱河城紮下根,求您老給俺找個媳婦,成家立業,俺保證好生待她和她父母。」

  「你想要啥條件的?」

  「俺看著,你家俺妹子這條件就合適……」

  李姍捂著臉就跑回屋。大姑心裡H口平IH口平I跳,暗道可夠直腸子的,連孝敬丈母娘的話都說了。大姑心想閨女的工作調動挺要緊的,隨便眼下答應了他,將來也未見得就成,便笑道:「中啊,你要把事辦好,我一高興,沒準兒就把我閨女嫁給你。」

  老吳叭地一個立正:「丈母娘,說話算數!你瞧好吧,老吳俺去了,三天就辦成。」說罷扭頭就走了。他走了,李姍出來埋怨母親,說不該跟這大兵開這玩笑。大姑反倒說我看這個條件挺好的,光身一個人,無牽無掛,身板也不錯,還會說順口溜。李姍臉上發熱,倒不是愛上這位老吳,是犯愁,這事要是讓黃小林知道了可咋辦?她連忙看看西廂房北屋,她怕住在那屋的剃頭匠小石頭聽見。

  院裡的話不說讓小石頭聽見了,隔著窗戶,小石頭還把老吳看了個仔細。石頭也不小,二十多了。家住熱河省灤平縣金溝屯,娶妻王臘梅。小石頭瘦小結實,石頭蛋子一般,從小在熱河城裡學剃頭,出徒後自己置了副剃頭擔子,走街串巷,撩動「喚頭」,噹噹的長音響起來,就把主戶喚出來。新社會裡人們都想有個新面貌,政府又提倡講衛生講自由,於是,剃頭刮臉的人就多。小石頭生意好,逢年過節給家裡捎錢,後來就不願意和旁人伙著住小客棧,租了我大姑家的這間房。順便說一下,我大姑這院是正房三間東西廂房各三間,那原是我爺爺奶奶住的,我大姑頭一個丈夫沒了,就帶著李姍回娘家,跟老人住一塊。後來老人沒了,我爸我叔在後院都有房子,想想姐姐命很苦,就把整個前院給她住,於是又招來了這個大姑夫。這個大姑夫非要去北京,跟他是倒插門有極大的關係。再往後老吳又倒插門,鄰居們便說這前院邪了。我爸活著的時候找過一個風水先生來看,人家說毛病出在大門外的台階上,六層條石,最下那層用的是反面,換句話說,光滑那面挨著地,腳踩的這面不光滑。不光滑就澀,就抓腳,男人腳大抓不住,就抓女人腳,不讓嫁出去。其實,這條石這麼放,是我爺蓋房時有意這麼做的,也是個風水先生說這院後面就是避暑山莊,是福地,是聚財之地,為了不讓福和財跑了,你家台階必須有一條石面是不打磨的,當時石料都已備好,我爺靈機一動,把一石階翻過來使。兩個風水先生兩個說法,其實都是瞎扯淡,一個台階子哪能管那麼大事。為了愛情,千山萬水都擋不住,一個麻面石條就能攔住姑娘?還不是你家有空房子,要是七八口人住一間屋,你結婚想倒插門,有地方讓你的男人插嗎。

  再說小石頭,悠著挑子到了西大街二道牌樓下,他就犯了琢磨。他不知道該不該給黃小林副區長報個信兒。黃小林主抓區裡的小手工業,挺器重小石頭,讓小石頭當了行業小組長,還把區政府理發的活都交給小石頭。有一天,黃小林還說區政府有意成立理髮店,想第一批就讓小石頭進去。小石頭熱血沸騰,盼著快點過上那麼一種新生活。如此說來,黃小林對自己有恩,倘若小林與李姍好了,這院裡就是他丈母娘家,和他的關係就能走得更近。而新冒出來這吳大兵,不光看著眼生,腦袋長得還不圓,有硬梆梆的勺子,剃頭都不願碰這腦袋,不論動推子還是下刀子,都彆扭。據說三國時蜀國大將魏延腦後有反骨,是啥樣兒,小石頭沒處去考察,但肯定跟正常人的腦袋不一樣,老吳那腦袋八成就有那骨蓋子,這傢伙要是成了這院的女婿,自己肯定得受他的氣呀……想到這兒,小石頭順著西大街,就奔頭道牌樓區政府去。

  李姍喊了聲:「媽呀!」捂著臉就竄出去。把老吳弄呆了,心裡說你跑個啥。我大姑在外屋聽得清清楚楚,情不自禁一手抓褲腰帶,一手撩開門簾問老吳貓起秧狗戀幫還得先互相膩咕一會兒,你咋上來就動真的,你是屬什麼的!老吳納悶說俺一肚子話還沒說,她就竄啦。李姍躲在東屋說那什麼叫進行吧。老吳說進行就是開始的意思。李姍說為啥不說開始。老吳說這不是為了使咱們的談話份量更重些嘛。我大姑說這不是買菜,你這一重可不要緊,把我閨女差點嚇出毛病。李姍小聲說我真讓他嚇出毛病了。這是真的,李姍打那坐了拉拉尿的毛病,一緊張就憋不住尿,文革當中最厲害,一聽有人砸門,她馬上就得找尿盆,一點功夫都不容。

  老吳一個「進行」,把我大姑娘倆給征服了一半。大姑急著跟大姑夫去北京,這院裡除了小石頭之外,還有三戶租房的,都想渾水摸魚賴房錢。老吳又叉腰站在當院說誰賴俺丈母娘一分房錢,就別怪俺老吳不客氣,打官司,俺帶路,打架,俺去河套等你。一下子房錢全交了來,把我大姑那一半心也給整了去。我大姑一咬牙說就這麼著了,護院得養厲害狗,選婚不選窩囊男,就這個大老吳了。

  許多年以後,李姍承認當時自己是太軟弱了,在關鍵時刻沒把握住,讓母親一句話定了終身。同時,她說老吳身上那股匪氣也確實嚇人,嚇得你只能順著他來。老吳說那叫陽剛之氣。李姍說狗屁,你劁小石頭雞,咬二寶娘□,那是陽剛之氣?老吳不吭聲了,低頭抽煙。

  那些事都發生在老吳李姍結婚之後,對他倆的結合,包括我母親在內,街坊鄰居全都認為是一堆牛糞砸在一朵鮮花上。不是鮮花插在牛糞上嗎?不,老吳倒插門住正房睡洋姑娘,在眾人眼裡就是牛糞撞進來了。那會兒我大姑大姑夫已去了北京,老吳成了這的戶主,他倆結婚好幾年沒孩子,工資多,日子當然好。老吳自打那年在學校操場連著守了一個月的夜,又動員了不少婦女來幹活,受到表揚後,領導把他調回區政府當了食堂管理員。那可是美差,淨吃好的,還花不了多少錢。李姍讓他帶的,也跟以前不一樣,不大愛搭理人,有點臭美,「穿皮鞋,披大氅,走起路來嘎嘎嘎,放個屁也登登響」。這是住東廂房大寶二寶和一幫孩子給李姍編的,為這我還跟他們打過架。我雖然不怕他們,但怕他媽。他媽魯芝蘋母老虎似的,一臉橫肉,大屁股磨盤一般,兩口子打架,她坐斷過二寶他爸的四根肋骨。老吳要房租時,她才搬來不久,凶相未露,這幾年孩子大了,她男人在洋鐵社當個小組長,她就來了神了,誰都敢罵,急了還敢動手,人稱她是魯智深的妹子,女花和尚。她特嫉妒李姍家,李姍家有自行車收音機,夏天晚上在院裡坐著乘涼,李姍家收音機裡放評戲,是新鳳霞的《劉巧兒》,特好聽。魯芝蘋有屎都不去拉,硬憋著跟全院人一起聽。老吳下班回來,也不吭氣,進屋就把收音機閉了,氣得魯芝蘋到廁所裡整蹲了一個鐘頭,嘴裡說你想拉屎,我憋死你。後來小石頭說您出來吧,您再不出來就把我憋死了,魯芝蘋才從茅房鑽出來。因為前院就一個廁所一個坑,門一關就誰也進不去。老吳可能在戰場上受過涼,腸子不好,愛拉稀,去廁所頻一些。魯芝蘋一跟老吳鬧彆扭,就去占坑氣老吳。有時真憋得老吳可院子轉,然後就不敢轉,捂著肚子在廁所外等著。魯芝蘋這時在裡面樂得直放響屁,隔著破牆聽得真真的。

  還有一個小石頭。這會兒他不小了,兒子都挺大了。但小石頭在理髮店裡有個女相好,總想甩了鄉下的媳婦王臘梅。可憐王臘梅在鄉下又帶孩子又種地,好不容易來城裡一趟,小石頭對人家很冷淡,一嫌王臘梅臉黑,二嫌不會溫柔,深更半夜把王臘梅攆到當院哭。這本來沒有老吳的事,他卻好抱打不平,把小石頭堵被窩裡,問在鄉下種地的人,有幾個臉是白的。小石頭說那她也不會溫柔。老吳說啥叫溫柔,她會溫泔水就是溫柔。小石頭說我寧願削去這倆蛋,也不願意跟她在一起睡覺。老吳抄起剃頭刀說我幫你削,掀起被子就抓卵子,嚇得小石頭光□從窗戶跳到院裡……

  咬魯芝蘋的□是在夏天。那陣子,魯芝蘋逮誰欺負誰,看我家我媽一個人帶幾個孩子,她愣把我媽曬在院裡的一件藍褂子給偷走了。她偷時讓我看見了,我媽找她要,她不承認還罵我媽,把我媽氣壞了,躺炕上好幾天起不來。但我媽囑咐我不許害巴她家,惹不起咱躲得起。我很聽話,打那就不去前院玩了。有一天早上,正是人們上廁所的時候,魯芝蘋又把坑佔上了。我在街上正玩呢,老吳從山上遛q回來,手裡拎著條死蛇,他用樹棍扎到蛇肚子裡,瞅瞅四下沒人,他一指前院廁所後面的破牆洞子,小聲跟我說:「等我進院,你就往裡捅,捅完就跑。」


(二)
 

  我沒幹過這種事,但一想魯芝蘋罵我媽,勇氣就來了,上去就把蛇捅進去,就聽裡面魯芝蘋說:「啥玩藝咬我□?媽呀!」我往外一拽棍子,扭頭就跑。前院可熱鬧了,魯芝蘋癱在廁所裡起不來了,那條蛇也讓她屁股坐扁了,怎麼看怎麼像是那蛇從後牆洞爬進來的。打那,魯芝蘋有屎有尿都跑後山上去方便,再也不敢進廁所了。又因為魯是屬兔的,兔是蛇的口中食,她從此老實許多,怕山上的蛇下來吃了她。

  老吳就是這麼個人,不讓聽收音機,全院人都說他沒人性;抱打不平、害巴人,讓個別人恨之入骨;橫插一槓子,搶人家的對象當媳婦,讓人家記恨一輩子;養不出孩子來,還不會體貼人,讓老婆心裡彆扭,差點徹底移情他人。這最後一點我參與了。不過,我是在不明細底的情況下被人利用的。那是我上小學一年級時,李姍當我的老師。別看她是我表姐,平時對我可不咋著,她不讓我在學校叫她表姐,我知道為啥,因為我穿得不好,她怕同事笑話,其實都是她的虛榮心在作怪。不過,在那個美麗秋天放學的路上,李姍在二道牌樓下把我叫住了,我發現她有些緊張,不時朝左右看看。她問我中午吃什麼。我說家裡有剩飯,和我二姐一塊吃。那時我母親去被服廠鎖扣眼,中午不回來。李姍拉我進了路旁一家飯館,買了一碗豆腐腦和兩個燒餅,讓我吃。我當然不管是怎麼回事,立刻狼吞虎嚥消滅了那些好吃的。完事就和李姍一起回家。快到前院時,李姍忽然一捂腦袋說我頭疼要回家睡覺,不想讓誰打擾,你在這玩,再看著山下,如果你姐夫回來,你立刻先告訴我,明天我帶你吃餛飩。

  餛飩是什麼味兒?我立刻毫不猶豫地答應了。於是,我像一隻忠誠的小狗,在院外轉悠。前院這時很安靜,大人上班,中午不回來,半大孩子也都跟我一樣,吃口剩飯就跑哪玩去了。李姍進屋以後就把窗簾拉上了。她有個習慣,白天睡覺怕見光。我二姐來找我問咋不回家吃飯,我說吃飽了你別管我,就把二姐攆走了。突然,有一個戴鴨舌帽的男子嗖地從我身邊溜進了院子,沒等我反應過來,他就進了李姍的屋。我趕緊追上去,想喊表姐,不料李姍出來小聲說我這有事,你去院外看著。既然表姐和那人認識,我也就不為她擔心了,我又去了門外。過了好大一陣子,那男的出來,摸摸我的頭,掏出六塊兒包著玻璃紙的糖放在我的口袋裡。到了下午,我看見李姍臉色極好,眼睛放光,穿著露大腿的旗袍去了學校。

  這個美差,我連著干了三個中午,得到的獎賞是豆腐腦、燒餅、餛飩、炸醬麵、糖、花生。本來,我還可以繼續幹下去,但卻讓我把事弄砸了。我把糖和花生存在一個紙盒裡,想省著慢慢地吃。但第三天晚上我發現糖少了一塊兒。本來是六塊兒,我吃了兩塊兒還剩四塊兒,卻只有三塊兒了。我認定是我二姐偷的,就找她要,她不承認,我倆打起來。我母親發現了,就問是從哪裡來的,她以為我偷什麼東西賣錢買的。我不願意當小偷,就說了這一切。我母親立刻給我二姐五分錢,打發她去買糖。然後問李姍他倆在屋裡幹啥。我說我沒進過屋不知道,但那天中午我抓一隻秋螞蚱抓到李姍窗下,聽屋裡李姍很小聲地哼哼,還哎喲了一聲。我母親一把將我的嘴摀住,說你再也不許吃他們的東西,也不許給他們看門,再去就打斷你的腿。

  我害怕了,再放學撒腿就跑,絕不讓李姍攆上。幾天下來,李姍對我又恢復了原來的態度。我知道她膽子大了用不著我了:老吳當管理員,中午很忙,他又好喝幾盅,喝完下午還要睡一覺;小石頭的理髮店中午不休息;魯芝蘋調到離家很遠的肉聯廠……我也知道李姍和那男的在屋裡沒幹好事,雖然是什麼事弄不清,反正是背著老吳的事。我想把那男的嚇跑,採取的方法之一是學老吳,老吳的皮鞋是從部隊帶回來的,鞋底釘不少鐵釘子跟馬掌似的,走道光光響。我撿了個破罐頭盒,綁在腳下,在前院走得光啷光啷的。李姍很緊張地開門,一看是我,立刻火了,讓我滾。我又和大寶聯合起來,在台階上放自行車軸承裡的滾珠兒,戴鴨舌帽男的出來時走得慌,一腳踩滾珠上,滑個老頭鑽被窩,鴨舌帽都摔掉了。我們躲在一旁捂著嘴看,是個挺俊的小伙子,留著分頭。後來,我才知道那人是黃小林。至於他倆是如何舊緣重續,而且如此大膽行事,我就不清楚了。這件事的結局是老吳一天中午突然回來了,把他倆堵在屋裡。但李姍和黃小林正面對面坐著談話,老吳傻乎乎地說:「來客人啦,你們談著,俺找個東西,這就走。」走到二道牌樓時他琢磨過味兒來,扭頭又跑回家,進屋一看就剩下李姍一個人,正拽床單子呢。老吳問他來了幾回了,你別以為我是傻子,那小子見了我臉都變色了。李姍心驚,以為我給她洩了秘。但她死活不承認。老吳還算大方,說若是再碰見,就白刺刀進去,紅腸子流出來。打那,我再也沒見過黃小林來過前院。據說,黃還和別的女人好,在他退休的前一年,他還有花心,大雪天去酒吧找小姐,半路上讓車撞個腦震盪,病好了老實了,每天去大壩上打撲克,跟先前兩個人似的。

  老吳在文革中受了不少罪。開始全是因為李姍。李姍好穿,又有條件,沒孩子,她掙56元,老吳掙84元。那時豬肉才一塊多錢一斤,你想他倆的日子能錯得了嗎。文革從學校鬧起,一下子把李姍抓出來,說是資產階級的臭小姐,還說她是破鞋,拉出來鬥,脖子上吊著鞋片子。這時,學校革委會的主任還是白校長,他挺積極的,還動員老吳揭發批判。很明顯,我爺爺不是勞動人民,要不然也不可能有這麼多房子。前面說過,我大姑抽過大煙,大姑夫不務正業,更可怕的事還有,也不知從哪查出來,說李姍她親爸還活著,在台灣,還跟什麼軍統有關係。這還了得了!此外,還有和黃小林的關係。黃運動一開始就給揪出來,說他一貫流氓成性。白校長說老吳同志你得站穩立場揭發批判呀,你媳婦很可能是國民黨留下的特務。老吳對這話可不愛聽了,剛解放時李姍才多大,十多歲的孩子能當特務嗎。老吳就罵:「娘了個×!她那歲數要是能當特務,你老白毛子大金牙就是特務頭子啦!」

  白校長氣得直跺腳,咬著金牙說:「你……你反對文化大革命!」

  老吳說:「有能耐用你的大金牙把俺嚼了!」

  他扭頭就把李姍帶回家。小學校學生太小,只有幾個青年教師乍呼得歡,但卻不敢惹老吳。回到家,李姍先把尿濕的褲子換了,然後摟著老吳就哭,說多虧了你呀,要不然我就想尋死啦。老吳說好死不如賴活著,人家女土匪臨死前跟俺好了一回,又撿了條命,人家對生活都充滿著希望,何況咱們呢。李姍聽了也沒急,說我也曾對不起你,跟黃小林好過那麼幾回,咱對著毛主席宣誓,打這往後,誰都不許幹壞事,幹壞事就讓他挨鬥。老吳不說話也不舉手,點點頭就拉倒了,後來他說俺才鬧一回,她鬧好幾回,敢情她合算啦,俺就是不宣誓。

  按說這事不該完,彼此怎麼也得往深裡問問,你怎麼跟女土匪搞上的,你和黃小林到底是幾回。可運動來勢太猛,一轉眼把老吳給揪出來了,罪名是對抗運動,死保老婆,隱瞞反動歷史和流氓行為。鬥完了就跟牛鬼蛇神一起掃大街掃廁所。旁人都壓力很大,整天皺個眉頭。老吳不在乎,一邊掏大糞一邊作詩:「文化大革命,好好好!好好好!……」

  「好在哪?」拉屎的革命群眾問。

  「好你一堆大黑毛。」老吳的糞勺子掏到人家屁股上。

  革命群眾立刻報告給小石頭。小石頭這陣鬧得挺歡,噌噌噌也不知怎麼鑽進區革委會了。小石頭本來就恨老吳,心裡說這回看我咋收拾你。立刻把老吳帶來,問你在廁所裡說什麼啦。老吳說俺歌頌文革好。小石頭說往下呢。老吳說文革全是好,沒有別的。小石頭說:「那怎麼出來好你一堆大黑毛?」

  老吳說:「俺那是稱讚革命群眾,是另一首詩歌,下面還有不少詞呢!」

  小石頭一拍桌子:「你說,說不出來就是說文化大革命,就是反革命!」

  老吳點點頭說:「你們聽著,好你一堆大黑毛,好似革命起火苗,燒死牛鬼和蛇神,迎來紅日高高照。高高照,放大炮,炮口對著大糞勺,噴黑水又扔炸彈,輕裝上陣志氣豪。志氣豪,不驕傲,斗私批修呱呱叫,徹底消滅帝修反,熱河響起衝鋒號。衝鋒號,吹得響,聽俺把革命故事講,灤平城東金溝屯,住著那麼一家人,媳婦名叫王臘梅,勞模會上要愛上誰,愛上誰,誰知道,他丈夫推頭手藝頭一號……」

  小石頭跳起來喊:「打住!打住!」

  旁邊的人包括告老吳的都說:「往下說呀,早知道有這些好聽的,我告你幹啥!我不告你啦,你往下說。」

  老吳指指小石頭:「領導不讓說。」

  小石頭把旁人攆出去,小聲對老吳說:「我饒了你。記著,我的事不許說。」

  老吳點頭:「遵命。」

  老吳後來在牛鬼蛇神隊裡還當了隊長。有一天新來倆組員,一個是白校長,一個是黃小林。白的金牙叫人拔去了,露個黑門洞子,黃小林剃個禿子,也帥不起來了。分配活時,老吳一指大糞勺說:「咱們隊管轄內8個廁所,共40個坑,其中女的16個,男的24個。老白不近女色,掏女坑,小黃因女人犯錯誤,掏男坑,去吧。各掏各的,不許換位置。」

  把白校長和黃小林氣得直翻白眼,沒法子也得去掏。掏了一陣子實在受不了啦,他倆找到老吳,說你把我倆殺了吧,這大糞是不能掏了。白說我生平最煩女人,我不能掏女坑。黃說我想掏白的坑,為啥非讓我掏男的。老吳說這回你們知道啥叫心裡彆扭了吧,想想以前你們都是怎麼幹來著。後來老吳歎口氣說:「算啦,掏誰的坑都不好受,還是跟俺學快板書吧,現在興起宣傳隊了。」

  老吳看得挺準。不久,鬧派性了,牛鬼蛇神被管得不很嚴了。宣傳隊缺人,老吳和老白、黃小林都跟著去演節目。成了頭一撥獲得自由的人。又過一陣,武鬥開始,節目演不下去,老吳等人就膨鴗l回家了。回家了老吳也不消停,他想讓李姍養個孩子,李姍卻咋也不懷孕。他們先看中醫,中醫說他們寒氣大,需要進補,老吳就給李姍喝雞湯,他自己喝枸杞酒。造了一陣,把李姍養得又白又胖,老吳熱得鼻子冒血,還是不懷孕,又去找大夫。這時中醫大夫都攆鄉下去了,李姍要找西醫,老吳不同意,找個開偏方的土醫生,那位說你倆火太大呀,得把身上的雜物清清,讓李姍吃油炸蠍子,讓老吳喝童子回龍湯。油炸蠍子好說,現在成了一道名菜,就是一開始不敢吃,吃了就沒事了,跟炸螞蚱差不多。童子回龍湯呢?簡單說就是男孩子的尿。但讓那位土醫生一說,還挺複雜,得在立冬後到春分這一期間,每天早上的頭一泡尿,要用竹管趁熱嘬著喝。老吳一下想到我,說就喝後院小小的。我不願意,叫同學知道了多難看。老吳就求我母親,還送來二斤板油,給我烙蔥花油餅。我母親說你要不給姐夫尿尿,就不給你餅吃。我屈服了,每天天剛亮,就得起來把尿尿在一個茶缸裡放在窗台上。這時老吳就來了,他還挺客氣,輕輕敲窗說:「小小,俺來啦。」然後把竹管伸進來,咕咕吸乾了就走。喝了幾天,老吳精神還真不錯,鼻血也不流了,眵目糊也不長了。有一天他說我尿得少,每次都喝個半飽。我說我就那些尿,老吳說你晚上多喝點粥就有了。我照他說的去做,半夜尿了炕,東挪挪西挪挪好容易睡到天亮,一點尿都沒有,老吳卻准點來了。那天下雪,我母親起早去做活,我二姐睡得挺死,我一看沒法了,伸手把她倆的多半盆尿端到窗台,老吳還是很客氣地說:「小小,俺來啦。」竹管就伸進來,吸呀吸,我在炕上都能聽見咕嘟咕嘟往下嚥的聲音。後來嗆了他一下子,他停下來問:「今天咋這老些呀?」我說:「你不是嫌少嗎?我昨晚使勁喝稀的。」老吳說:「挺好呀,俺喝累了,腮幫子都酸了,歇氣兒再喝。」過了一會兒他又喝,喝淨了,打個飽嗝巴噠巴噠嘴問我:「你昨晚吃鹹魚了吧?這尿怎麼這麼鬤琱l,嗆人。」我緊鑽床窩裡不說話。天亮起來後,我二姐要倒尿,一看都光了,還以為我做的好事,晚上母親回來她還告訴說小小出息了,主動倒尿盆。我母親看看濕了半截的被子,叭地就給我一巴掌,問:「說,我和你姐的尿呢?」

  我害怕了:「全讓老吳喝啦!」

  我母親把我好揍。說實在的,這事幹得太缺德,可那是無可奈何被逼出來的。打那往後,我可受罪了,睡覺前必須喝一碗雞蛋水,夜裡還不許尿尿,母親說你只有這樣,才能贖回你的罪過。不料想老吳根本不領情,過些日子來我家坐,還跟我母親說喝了小小這麼多日子回龍湯,就下雪那天早上喝得過癮,味兒又濃,量又足,喝得俺直想蹦高。我母親嚇得不敢說話,直打岔。老吳挺認真,指著門外的尿盆說:「舅媽,你信不,那天足有那麼多半盆。您還得想法讓小小給俺再弄那麼一回。」我母親臊的不行,後來就急得流了眼淚。老吳還挺能瞎聯想,說您是不是想小小他爸啦,小小這就大了,您好日子就到了。我母親說:「大什麼呀,還是個孩子。」老吳說:「不,能尿半盆,那就是要大了。」

  春天到了,我很高興,不用再起早尿尿了。但老吳的興趣也變了,他買了不少白公雞,抽雞血往自己身上打,打得他那陣子走路吃飯直點頭,有點雞啄米的樣子。往下他又練甩手療法啥的,反正是不閒著。忙活半天,李姍也沒懷孕,後來還是我母親告訴李姍讓老吳去檢查,結果真相大白,毛病出在老吳身上。老吳情緒低沉了好幾天,在當院一邊轉悠一邊罵:「狗操的這些紅衛兵,你砸哪門子廟呀,要是給佛爺燒幾柱香,興許能賞給俺個孩子呢!」

  別看他這麼罵,沒事,我們這前後院,沒有好成份的,哪家也沒出過紅衛兵,包括魯芝蘋,她娘家富農,婆家地主,肉聯廠的青工勾著紅衛兵來抄她家,狗屁也沒抄著。魯芝蘋站院裡說我們冤呀,二寶他爺四八年活埋的,他姥爺是四九年自己上吊的,這些年我們過得還不如貧農,憑啥抄我家。王臘梅也從金溝屯帶孩子跑來,原因是她一個娘家舅當過幾天還鄉團,所有親戚全呆不下去了。最後是我大姑夫和大姑從北京跑回來,那慘勁就別說了,每人就穿一身單褲褂,是早上裝著上廁所跑出來的。來了以後她們害怕北京來人抓,整日提心吊膽。我哥那時在戲校學打鼓,他回來說外面都成立造反隊,有了組織旁人就不敢惹。老吳點點頭說要不咱們也成立一個,不光保護自己,還能抓別人。我大姑直給他作揖,說你可別造那孽,咱保住自己就不錯啦。老吳說中,反正在家呆著也沒事,孩子也養不出來了,帶這幫大孩子玩吧。

  說幹就幹,老吳扯起旗號就成立了個紅山兵團。我們住這地方叫紅廟山,把廟字去了,剩下紅山兩個字,挺唬人的。開始就我們前後院十來個孩子。後來老吳去武裝部弄不少破軍裝,是工程兵打山洞穿剩下的,可在孩子們眼裡,那也是寶貝。誰報名給誰一身,一下子擴大到六十多人,排起隊也是滿滿一院子,把老吳樂的直說:「這比燉肉招兵還管事。」

  成立了「兵團」,老吳變成了「司令」,他穿一身黃呢四個兜舊軍裝,風紀扣扣得嚴嚴,指揮我們練操,排節目。還唱《三大紀律八項注意》。老吳的音樂天賦極好,會打拍子,他說現在經常開大會,會上比歌,我得震住他們,他們唱《三大紀律八項注意》一般是二部輪唱,最多是三部,我給他來個厲害的,我來個六部。六部很不好唱,我們整整練了一個夏天,小臉個個曬成紫茄子,老吳胳膊都比劃腫了,總算練成了。國慶節前,估計區裡要開慶祝大會,老吳搞了次正式排練,家長們都過來看。老吳那天那叫一個精神,穿軍裝,戴軍帽,襯衣領子雪白,還戴副白手套。他站在前院他家門前的飯桌上,比旁人高一頭,我們都排在院當中,四下是家長。老吳叭地打立正,接著敬禮,下巴往上一仰說:「東風吹,戰鼓擂,紅山兵團顯神威,鐵拳砸爛帝修反,雙腳踏得地球碎……」

  魯芝蘋問:「地球碎了咱上哪去?」

  老吳皺著眉頭說:「連這個都不懂,地球碎了,咱就到一個新天地裡去。不破不立嘛!你不把屎拉淨,肚子騰不出空兒,咋能往下吃東西?」

  王臘梅說:「地球碎了,這運動不是白搞啦?」

  老吳不耐煩了,小聲說:「操,本來也是白搞……」

  李姍嬌氣,怕曬,在堂屋嗑著瓜子聽,一聽老吳說走板兒了,抄起火筷子隔著竹簾就給了老吳一下,也沒看準地方,斜著往上捅,正捅老吳肛門。老吳這陣累得犯痔瘡了,十個司機九個痔嘛,他是年輕時就坐下的這毛病。火筷子是鐵的,捅爐子用的,把老吳疼得噌地跳起來喊:「誰說白搞啦!文化革命就是好,好像火筷燎豬毛,好得渾身起大包,好得老少整不住呀,放開嗓眼嚎一嚎。下面,文藝演出正式開始。」說罷捂著屁股就下了桌子。

  整個院子靜悄悄。這可不是假的,文革時人虔誠,現在誰看誰都笑的那些言行舉止,在當時都是革命舉動,大家都干,沒人笑。就跟進澡堂光□一個道理,你要是穿褲頭下池子,人家還不讓呢,人家會懷疑你是不是有病,再把別人傳上。文革時開會,你要不說點頭腦發燒的四六句,那你就不是正常人,你就有病,或者真懂馬列,跟張志新似的,那也就活不過來了。

  我們紅廟山上沒有那種水平的,所以,甭管老吳說到哪兒,大家都挺當回事聽著。文藝節目不光有大合唱,先是快板書、對口詞、三句半、還有《紅燈記》清唱,我二姐唱李鐵梅,扎個大辮兒穿小紅襖,沒有紅燈拎一個馬燈,唱半道掉地下,把燈罩子摔碎了。這燈是二寶家的,二寶在隊裡喊你賠。老吳這時脫了外衣又踩在飯桌上,抖抖白袖子說:「打壞東西是要賠。下面,跟俺唱,革命軍人個個要牢記……」

  我們扯著脖子就唱,唱得又整齊又嘹亮,老吳忙壞啦,六部,「第一,第一,第一,第一,第一,第一」,他得比劃六下,可他也不亂,越比劃越帶勁,唱到「第七」時,老吳腳尖著桌,雙手張開,雄鷹俯衝一般,二目圓睜,熱汗長流,跟醉搶花仙一樣,使勁比劃著唱:「第七不許,調戲婦女,調戲婦女,調戲婦女,調戲婦女,調戲婦女,調戲婦女,調戲婦女,調戲婦女,調戲婦女……」

  婦女們都不幹了喊:「吳司令,你咋還調戲起來沒完啦!」

  老吳抹把汗說:「俺咕摸也多了幾回。就唱到這吧。」

  我們喊:「還有第八呢!」

  老吳眼睛濕了說:「俺的戰友都被虐待了,俺抓著他們,也不輕饒。這條讓旁人遵守吧,俺免啦!」

  本想出去震一下,不料武鬥升級,山下槍炮大作,震得我們都不敢出門了。我問老吳不是熱河化冰(兵)嗎,怎麼打起來。老吳撓撓腦袋說這也不是兵呀,這是「站派」「坐派」互相打,熱河流過去,正好給他們解渴,解完渴打得更凶。

  這期間我們紅山兵團也干了點事,擋了一撥抄家的,砸跑兩撥外調的,抓了一個搞破鞋的。還從文廟扛回不少古書來。那是白校長冒著生命危險來報告的,說坐派和站派最近都逼問文廟地宮藏書室的門到底在哪裡。那裡有不少線裝書和建文廟時皇上御賜的寶物。坐派和站派都想表現自己是最革命的,燒光了地上的,這會又想起地下的了。老吳沒當回事,說一個舊書讓他們燒去唄。我大姑夫說那可是寶貝呀,燒了太可惜。白校長說我老伴已經讓他們逼上吊了,我也不想活了,聽說你們這個兵團實力強大,只能靠你們了,那兒有不少人把著。我大姑說您這是聽誰說的,他這個兵團哪來的實力,都些半大孩子,唱歌還行,跟那些造反派去搶東西,哪行呀。老吳不愛聽了,說兵不在多而在精,將不在勇而在猾。大姑夫說是謀。老吳說謀就是猾猾就是謀,你們看我的,甭管他是坐派還是站派,今天全讓他們成「白菜」。說罷他叫上王臘梅就去找小石頭。小石頭這陣子不得煙兒抽,兩派爭權,把他給擠到蔬菜公司去了。他想東山再起,看老吳手下有這麼一幫孩子,就和老吳化干戈為玉帛,在一起喝了酒。老吳一沾酒啥大話都敢說,拍著小石頭肩頭說大哥行伍出身,你打天下找俺。小石頭說你有需要我辦的只管張嘴。這時是秋天,正是下大白菜的時候,各家各戶甭管是哪一派,都得準備過冬的菜呀,所以,「菜票」成了最要緊的東西。小石頭管菜票,老吳和王臘梅要了不少張,一張是五百斤。到文廟一看,面生的少,面熟的多,老吳說俺買白菜路過看看你們,今年白菜可好呀,就是數量少,不少菜園子二伏時都讓人開會踏成場院啦。那幫人急了,說那可咋辦,一冬天也不能光吃土豆子。老吳一指王臘梅說:「瞅見了嗎?蔬菜公司革委會主任的老婆,渾身上下全是菜,跟她走,準有。」眾人說那趕緊走,夜裡還要來挖地宮。王臘梅兜裡揣著菜票悄悄問老吳領他們去哪個菜站。老吳說哪都行,五百斤夠他們往家咕搗一陣。王臘梅就領他們走了。這邊老吳給我們發話,背一書包獎半個燒餅,背十書包外加油條一根兒。好傢伙,我們這幫孩子撒了歡了。文革到這會兒,書沒了,包還在,抓起就往山下跑,從後院跳牆頭進後殿,後殿神龕後就是地宮,白校長指揮著,我們就往山上背。別看人小,小老鼠多了也能拖走大油瓶,天擦黑就給背光了。背最後一趟時,老吳留下十幾個男孩,指著地宮說:「進去,拉屎,尿尿。」這活兒我們太願意幹啦。有屎沒屎都硬擠咕,拉得臭氣熏洞,也不知誰踩了一腳,在牆上蹭呀蹭,完了關門跑了,回去領燒餅油條。這些書物都放在我家的廂房裡,後來被市博物館拉走了,也沒表揚我們更沒獎勵一分,還說我給搬破了不少書。氣得老吳直罵白校長,說自己白搭了那些燒餅油條。那都是老吳出錢買的。

  不過,那天晚上確實是挺懸。那幫哥們把五百斤白菜弄到家,有勤快的還就漬了酸菜,忙活到天大黑才想起文廟那還有任務呢,趕緊過來。時間不大,兩派打著火把都匯到這兒。這回沒開仗,說好聯合行動火燒孔孟之道,然後就分頭找,人多眼多,找著了就把門砸開,見裡面黑洞洞,兩派頭頭舉著紅寶書喊徹底砸爛封資修,帶頭衝進去。往下卻沒聲了,這一會兒倆人捂著鼻子出來,說兩千多年前的屎咋還這麼新鮮這麼臭?看來文化大革命真是非搞不可呀!

  我們吃了燒餅油條,守口如瓶。但王臘梅忍不住,告訴了小石頭。那陣子,他倆口子關係好些。女人就這樣,好了瘡疤忘了疼,心太軟加心太軟。金溝屯那兒安穩些,王臘梅帶孩子回家,小石頭來找老吳,說你得幫我去弄點槍支彈藥,不然我就揭發你藏文廟的書。老吳嘬了牙花子,說軍械庫有分區的兵把守,跟文廟不一樣。小石頭說要不我還不找你。老吳說當兵的不買白菜,看來只能使用軍民魚水情這一計了。小石頭說你就是我的軍師,一切聽你的。老吳摸摸後腦勺的硬骨頭,心裡說夠嗆。

  這回老吳沒帶兵團任何人,他光身一個人跟小石頭一夥人去的。軍械庫在避暑山莊的山裡,打的山洞,外面一個班站崗,一百米外就不許過人。老吳的計謀是以慰問的名義接觸守衛戰士,到了跟前對方有槍也使不上。不料想人家解放軍裡有高人,一眼就識破了。老吳喊給你們送菜來啦。戰士喊送菜去伙房。老吳喊咱們一起跳忠字舞吧。戰士喊你再往前走一步就讓你跳抽筋舞。槍栓拉得呼啦響。小石頭問老吳:「咋辦?」

  老吳說:「解放軍不打革命群眾,往前走吧。」他自己卻瞅路邊有溝,往溝邊挪。

  前進了二十多米,守衛戰士喊:「再走一步就開槍!」

  小石頭看看老吳,老吳向溝邊又跨了一步說:「沒事,他們不敢打。」

  話音未落,H口平I地就響了槍聲,打在白菜上。再看老吳,早滾溝裡去,嘴裡磨叨:「我操的,你們真打呀!」

  老吳打過仗,知道怎麼避子彈。另外,人家守衛戰士也沒往人身上打。人家往天上往白菜上打。這時,如果一撤退就拉倒了,偏偏小石頭耍棒子骨,耍孫猴雞巴能耐梗兒,跳到白菜前頭,還要振臂高呼,正巧一顆子彈從地上崩起來,把他兩個卵子給削去了。這回完了,小石頭進了醫院,紅山兵團也解散(家長怕孩子出事),老吳也回單位喝茶水看報紙去了。

  小石頭傷養好,鬍子沒了,嗓音也細了。但好運卻來了,他和黃小林也不知走了誰的門路,雙雙進了市革委,黃小林當了常委,小石頭當了財經辦主任。有人說這怎麼可能呢?怎麼說下來就下來,說上去就上去?整整叫您說對啦,文革乃千古難遇一特殊時期,當然不是好的特殊時期,最大的特點就是社會動盪,人生前途莫測,沉浮難定,有人一下子從大隊支書成了副總理呢,小石頭他們混到市革委,也不稀奇。只可惜到了臘月裡王臘梅背著煎餅粘豆包來熱河城裡過年,半夜蹲在當院哭。老吳披著棉襖說你們兩口子多日不見,你哭個龤C王臘梅說:「他沒了那倆球。」


(三)
 

  老吳說:「更好,省得噹啷著礙事。」

  王臘梅說:「沒球了,還叫啥男人。」

  老吳說:「好歹是主任。」

  王臘梅說:「主任管嘛!」

  老吳說:「一個主任,還不如那倆卵子球?」

  王臘梅:「不如不如就不如,敢情你有。」

  老吳說:「俺這有倆燙熟的球,你喜歡借你玩。」

  王臘梅挺明白地說:「那東西借不得,借了李姍大姐不高興。」

  老吳說:「沒事,白求恩同志毫不利己專門利人,俺得向他學習,俺願意借。」

  李姍在屋裡喊:「老吳你借人家什麼?」

  老吳對王臘梅說:「對不起啦,領導不讓。你快回屋別著涼。往後你就當伺候殘廢軍人,將來必有好報。」

  王臘梅犯倔,還蹲著哭,又問老吳:「吳大哥,您見多識廣,哪個醫院能重新裝那球?花多少錢我也願意,人的沒有,哪怕裝狗的,好歹全須全尾。」

  老吳說:「中,過了年俺給你打聽打聽,裝叫驢的,勁大,養個兒子大耳朵,中了吧。」

  這才哄得王臘梅不哭回了屋。老吳進屋要上床,李姍說不要臉跟人家女的說卵子。老吳說她為那倆球傷心,俺能說腦袋。李姍說換驢的能成嗎,聽說有斷臂再植,沒聽說有接卵子的。老吳說都敢上九天攬月下五洋捉鱉,搞個卵子算啥,回頭俺也換倆新的,叫你開個懷,吃雞蛋蘸芝麻鹽。李姍把頭埋到被子裡,她心裡難受。那年月雞蛋蘸芝麻鹽是好吃的東西,養了孩子做月子才能吃,俗話講,「大姑娘不開懷,一輩子吃不著雞蛋蘸芝麻鹽」。老吳躺床上也睡不著,思前想後,就覺得人來到世上這一回,活得可真不容易,不僅自己操心受累,弄不好還影響旁人。他推推李姍說:「俺心裡有愧呀,俺明白,俺本來就配不上你。俺還不爭氣,做不出孩子來,讓你白長了那麼寬的胯骨,生孩子肯定順當。這麼著,俺也想開了,天下早晚大同,男女隨便,咱先革命一步,你到外面找個相好的,懷個孩子,到啥時也是你的骨肉,俺也一定當親生的對待。」

  李姍說:「那可不行,那是丟人的事,我可幹不出來……」

  老吳沒了耐心,拉開燈問:「那你還沒幹過咋著?你跟黃小林不是好過嗎!俺都想開了,你裝啥蒜!」

  李姍嚇壞了,她怕鄰居聽見,小聲說:「我的祖宗喲,你真是牲口呀!啥都敢說,你還讓我活不。我前輩子做了啥壞事,讓我這輩子碰上你!」

  老吳說:「你準是當廚子來著,炒腰花炒多了,把俺這份都做菜賣啦。」

  這檔子事是李姍後來跟我母親說的。那時我大姑和大姑夫回北京了,李姍憋得難受,到處找人說話。說這段時是晚上,我躺炕上剛要睡著,李姍來了,噗哧一笑說:「舅母,我給你說個事,老吳他讓我……」怎麼怎麼著。我母親趕緊放下手裡的活,輕輕叫我,我閉著眼裝睡,把她們說的都聽見了。我母親說那事可萬萬做不得,甭說名聲不好,養個旁人的孩子,將來也是一大堆麻煩,老吳那脾氣,他不可能當親生的待,到時候所有的不是都是你的。李姍說他好像是真心實意,這兩天他使勁干家務活,讓我養身子,還要給我熬魚湯喝。我母親說壞啦老吳想孩子想魔症了,這麼辦吧,讓小小去你家,叫他體會體會。李姍說那算什麼,輩份也不對呀。我母親說借給你們幾天玩玩,都這麼大了,我能給人嗎。李姍說那好吧,讓老吳體會體會有孩子是什麼樣。

  我真去了前院,老吳開始挺高興,說這比求人強呀,一下子就長這麼大,連尿布都不用洗。李姍說別做夢,這是借來讓你體會體會。老吳摸著我的腦袋說啥借不借,老子喜歡,就是老子的。李姍說你整個一個國民黨大兵,當初搶我,這回還要搶我弟。老吳笑了說俺這回不搶,俺要用實際行動感化你們。

  他咋感化?就是多干家務活。掃院子,所有人家門前都掃,掃得非常乾淨;挑水,自來水在坡下,老吳小碎步挑進院子,腰彎著,還咳嗽一聲,一副很賣力的樣子;劈柴、生爐子、買菜、做飯,還給我講故事。那幾天我可享福了,真想給他當兒子算啦,管他旁人說什麼,我吃得好玩得好是真的。很可惜的是,老吳很快就煩我了,原因是我愛向他提問題。比如,非洲在哪個半球上,美國首都是華盛頓還是紐約,日本天皇跟中國的皇帝一樣嗎?祖國山河一片紅,台灣香港還有澳門怎麼辦等等。其實,我問的這些無非就是當時喇叭裡廣播的一些新聞時事,我求知慾挺強,跟他們又不太拘束,情不自禁就問。老吳開始往李姍那兒支我。李姍這陣子在家呆的,跟家庭婦女也差不多了,要不然她也不能找我母親說那種事。她有的能答出來,有的答不出來,又跟我一塊問老吳。老吳架不住了,還到新華書店買張地圖,回來攤床上找非洲。找來找去我都看明白了,他買的是全國地圖,哪來的非洲。老吳還死好面子,指著太平洋說越過這片大海就是非洲,那邊淨是沙漠,沒多少人,人家畫地圖的都不願意畫。日本國首相田中角榮訪問中國,我聽廣播中說他曾來過中國,老吳怕我問啥,搶先說是那個姓田的吧,俺見過他,抗日時他就在俺村公路邊的炮樓子裡,是做飯的,沒少燉咱中國的小雞。有一天飯菜都擺好了,煎鹹帶魚,招來不少蠅子。老吳端起酒盅要喝了,我也不知怎麼的就問:「外國人過春節嗎?」老吳把酒盅往桌上一扔,拉著我就到後院,跟我母親說:「舅母,這孩子還給您吧,俺受不了啦,他天天考俺,俺都做病啦。」我母親說:「小孩子都好問。」老吳愣了一會,回去跟李姍說:「拉倒吧,咱倆人過清靜。外國人過不過春節俺咋知道,俺不能為這事跑趟外國。現在這孩子也是吃飽撐的,過年有你新衣服就是了,你管外國幹啥!」

  李姍說:「你就是沒有知識,才讓孩子問倒。革命者得胸懷五湖四海,天下還有好多人沒解放,沒過上社會主義呢。」

  老吳指指鹹帶魚,又轟轟腦袋上的蠅子說:「就咱們這社會主義,鹹帶魚都成了好東西?俺小時候,這東西爛一海邊子,沒人要。大對蝦,蒸熟通紅,管夠吃。這些年,連蝦毛都沒見過。人可多啦,哪哪都是,想拉屎都排不上坑,再這麼下去俺還不如變成鳥,站樹上想拉就拉,誰也管不著。」

  李姍指著窗外說:「你蹲當院拉,誰也沒限制你。」

  老吳說:「去就去。」他撥了一半鹹帶魚送到後院給我吃,還跟我說好好唸書,那些問題就都清楚了,可別學俺,連扭腰(紐約)和花生燉(華盛頓)是一個地方都弄不清楚。不過,也別崇洋迷外,外國人也沒啥文化,起名字都不會起,扭腰花生燉還不如豬肉燉粉條,味好,比這鹹帶魚強,比燉花生米更強。花生米也不治扭腰呀,誰開的這偏方,簡直是二百五,白搭了花生米……

  老吳就這樣跟斗把式又明白又糊塗闖過一道道關口,跟著全國人民進入了改革開放的新時代。八十年代初,老吳積極了一陣子,每天早出晚歸的,眼瞅就要當上區政府的總務科副科長了。八三年春天區裡領導都跟他談話了,說馬上就要上會研究,科裡現在沒有頭頭,你先負起責任來。老吳眼淚差點掉下來,心裡說沒成想俺這輩子還能當個官,俺得好好幹。就帶手下的年輕人把區政府的環境重新修理一遍。等到領導開會研究人事時,會議室內鮮花盛開,茶水飄香,窗戶乾淨得跟沒安玻璃一樣,地板光滑得像鏡子面一樣,領導把會開完了,就把老吳忘得跟沒這個人一樣。老吳不僅沒提拔上,還調到門衛值夜班去了。老吳那年53歲,過口了,上面的精神是大膽起用年輕幹部。老吳若在科裡,機關平均年齡降不下來。門衛兩個老頭快七十了,老吳過去正好往下拽。報表時列在勤雜人員名下,不影響機構改革的任務落實。老吳哪知道這麼多,讓值班就值班,讓守夜就守夜,他覺得自己有點老了,不想再折騰啥了,再混幾年退休就行了。

  黨政機關忽啦一下做起買賣來,到處都是公司、經理、董事長。老吳那顆已經平靜了的心又給撥弄蹦起來。但老吳沒玩皮包公司,他停薪留職在頭道牌樓旁一個廢養雞場裡辦個汽車修理部,徒弟是大寶二寶還有我。說來慚愧,我們唸書都不行,初中畢業考不上高中,找不著工作,在家呆好幾年了,呆得難受,就跟老吳修車。開始,老吳還拿出真本事,一邊教我們,一邊修各單位的大車小車。後來發現老老實實這麼修不行,賺不了幾個錢。老吳就問我們想掙大錢嗎?我們都到了搞對象的年齡,正發愁沒錢,趕忙說做夢都想。老吳說俺也看出來啦,這會兒是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咱們豁出去幹他一場。

  打那起,我們就不接零活了,老吳帶我們買快報廢的車,收拾一下,確保沒大問題,噴上漆,當半新不舊的賣。這生意實在是太好了。那會兒不少物資和食品還不充裕,汽車拉腳很掙錢,買新車不僅貴,還買不著,就得買二手車。我們賣出幾輛,跑得都挺好,傳開來,我們的生意一下子火起來。老吳又雇了幾個技師,購置些機器,半新的車一輛接一輛往外開。干了有一年多,就出麻煩了,黃小林帶著工商的來了,說超範圍經營;小石頭(已經快成老石頭了)帶交通的來了,堅決不許我們的車上路。老吳這會兒手裡有錢,牛氣,坐在原先孵小雞屋改的辦公室裡,撇著嘴說:「都是老朋友啦,給俺個面子,放行吧。」

  黃小林說:「這是有政策的,你只能修車,不能賣車。」

  小石頭說:「沒有牌照的車,堅決不能上路。」

  老吳說:「不是讓大膽闖,脫了褲子過河嗎?俺都趟過河了,咋還要沒收俺的褲子?」

  黃小林和小石頭不知道他說的啥。我解釋說是摸著石頭過河,不是脫了褲子過河。老吳說是一個理,你們在機關空手套白狼行,俺把舊車修成能跑的車咋就不行呢,這不是只許當官的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嘛。我一看事情要僵,趕緊打圓場。黃小林和小石頭撂下話,三天之內必須改了,否則連營業執照也要沒收。他們走了,老吳傻了,說俺咋這麼不順呢。這輩子總犯在他倆手裡。我說咱們做的事確實有些過,人家說的也有道理。老吳說要按前幾年的理論,眼下沒有一件事不是做過了的,政府機關都能做買賣,憑啥俺不能賣舊車,這活俺干定了。我說人家有權,老吳說:「俺有錢,日他娘的,俺給他們送禮,看他們咋辦。」我很害怕說行嗎。老吳說俺都看出來啦,他們是見俺掙錢紅眼啦,咱就下傢伙,一槍一個,沒個跑。

  好幾台北京牌彩電送出去。我發現送之前老吳總拿小鑷子在後面咕搗咕搗。我說那都是密封的。老吳說俺知道,俺看它結實不。真讓老吳說著了,黃小林和小石頭都二話沒說就收下,還有的人更貪,讓老吳再給配個錄像機。各位,那時是八十年代中期,不少人家連十二寸黑白還沒有呢,彩電和錄像機就是極高檔的電器了。效果太明顯了,甭說三天,三十天以後也沒人來找老吳。老吳得意忘形,誇下海口:從此往後,熱河城裡沒有俺辦不到的事。

  這話說大了,也犯了忌諱。你啥事都辦得到,殺人放火你也辦?進監獄你也辦?當然,這也是我事後諸葛亮這麼說的。老吳折騰一陣折騰出個外號吳百萬,不少槍口就瞄準了他,他傻呵呵還不當回事。賣出的舊車質量越來越差,結果就出了事,拉著豬過鐵道時□轆愣顛掉了,司機跳車跑了,一車豬撞得血肉橫飛,傳出去就是一車人血肉橫飛,領導說要嚴查,一查查到老吳頭上,子彈叮噹飛來,連黃小林小石頭都投井下石,說老吳屢教不改違法經營。警車來了,把老吳銬走了。那時興請律師了,老吳指名讓我辯護,我哪懂法律呀,去見老吳說還是請個真正的律師吧。老吳咬牙說去找黃小林和小石頭,他們要是不給俺想辦法,俺讓他們都進來陪俺。

  我去找,他倆都不認賬。我指著電視說你們都受過老吳的好處,幹嘛見死不救,何況撞死的是豬也不是人。黃小林反問什麼時候老吳給過我好處,有什麼憑證,沒憑證就是誣陷,罪加一等,小石頭也是這麼說。把我氣壞了,見老吳說他們不仁咱也不義,你乾脆把他倆也H糽PI出來得啦。老吳坐那半天沒說話。見面的時間到了,老吳歎口氣對我說:「算了,如今,站派坐派都變成一家人啦,台灣都奔和平解放使勁,香港都定下回歸了,和為貴,有啥事,俺都自己擔了。你告訴他們,電視機後俺都放了紙條,他們賴不了。」

  我頓時冒了一頭汗。又去見黃小林,把電視機後殼打開,裡面真有,寫著哪年哪月為什麼什麼事送誰誰誰。黃小林抓過紙條就咽到肚子裡,我說你別學地下工作者,人家老吳不想給你們找麻煩,要不然他就到法庭上說了。黃小林連連點頭,突然站起來說我得去找小石頭,趕緊托人把老吳放出來,誰知道他還給我們下了什麼機關暗道。後來結果不錯,可能跟黃小林他們活動有關,聽說還有不少買我們車拉腳發財的車主聯名寫信,請求從輕處罰老吳。開庭前,就有消息,說不會判得太重。又趕上搞面向社會公開審判,老吳這案子弄個頭一名,佈告早早貼大街上,開庭在電影院,黑壓壓坐滿了人。跟放《泰坦尼克號》差不多。老吳在台上很鎮靜,對違章經營供認不諱。到最後法官讓老吳做最後的陳述,老吳掏出紙說:「俺寫好了,念中不?」

  法官說:「可以。」

  老吳把麥克風拉到跟前,清清嗓子說:「那我可就說啦——報告法官,還有法警,下站老吳,有話容稟。從小受苦,爹娘全無,當兵吃糧,六神無主。隆化解放,天光大亮,南下剿匪,北上過江。負傷歸來,建設熱河,任勞任怨,糊火柴盒。十年動亂,俺沒搗蛋,組成兵團,救苦救難。改革開放,政策得當,老吳擁護,心無二樣。水平不高,理論有限,搗弄舊車,只盯著錢。車毀豬亡,肥肉遭殘,老吳有罪,甘願開膛,可惜太瘦,出不多肉,不如留下,立功在後。痛改前非,重整自我,為了亞運,捐獻十萬……」

  往下還有好幾篇子,讓法官給止住了,身後的掌聲也把他的聲音淹沒了。當時全國人民都為辦亞運會捐獻,老吳這舉動,當然挺震人。法官們哪審過這案子,輕輕鬆鬆,還聽順口溜,合議庭一表決,罰款若干,當庭釋放。

  出來以後老吳老實了,沒二年退了回家。按四八年參加算,他還是離休。市裡區裡非常重視老同志,逢年過節就請去開會。老吳特愛參加。他看電視裡有一穿綠軍裝的老紅軍在人民大會堂總露面,他從衣攤上也買了一身穿著。開會時坐顯眼的地方,讓攝像機照。回家就盯著電視,還讓李姍和我們大家都注意看。電視播出來,照的都是領導,只照了老吳一個後腦勺,老吳很奇怪地說:「那會兒沒少照正面,咋播出就剩個後腦勺。」打那往後,老吳就不大愛參加會議。再往後他和白校長等人還當過校外輔導員,給小學生講故事,講了一陣老吳不講了,我問怎麼啦,老吳說人家孩子有遊藝機,自己打仗了,沒人聽俺的。

  九十年代以後,我和母親從山上搬下來,很少見老吳了。有一陣看他胳膊戴個紅箍在股票交易大廳外存車子。過些日子,我去炒股,發現老吳一隻胳膊挎在胸前坐在小凳上,行家一樣評論著。我悄悄問您怎麼幹這個了,這可有風險。老吳說賣茶雞蛋的老太太都炒了,俺咋也比她強,而且,俺還把台階條石翻了個個,準能發。原來,他找瞎子算命,瞎子說得翻台階,他就翻了最下面那塊,不小心把胳膊弄傷了。九六年冬天下頭一場雪時,李姍找到我家,跟我說你快說說你姐夫,他炒瘋了,把家裡所有的錢全買了股。那些日子股票飛漲,股民都興奮得不能自控。我趕緊找到老吳,說要加小心,賣點吧。他說加啥小心呀,當兵打仗,命大死不了,命小跑不過,瞎子跟俺說了,俺能發大財。我們說完這話沒兩天,股市一跌千丈,幸虧我出手一部分,但剩下的還讓我心疼不已。我怕老吳受不了,趕緊騎車子奔二道牌樓,沿著文廟的殘牆往上走,到了前院,站在頭一個台階上,就聽老吳正在屋裡哼哼歌——「妹妹你坐船頭,哥哥俺岸上走……」

  李姍從屋裡出來說:「都賠光了,你光□走!」

  我小聲問:「表姐,他沒事吧?」

  李姍見是我,擺擺手說:「原子彈掉下來,他也沒事。」

  我說:「這回他能在家呆著了吧。」

  李姍說:「呆著?那天翻台階挖出一罐子銅錢,他又要掏弄古董去了。」

  我心裡說老吳呀老吳,明知道我集古幣,他愣不跟我露。我成心大聲說我走啦。老吳從屋裡跑出來,手裡拎著兩串子銅錢喊:「小小,想買古幣嗎,找俺!」

  我走不動了。

  可愛的老吳啊……

   (原載於《中國作家》199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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