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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連著下了兩場雨,天氣變得涼爽了,藍天下的山和樹能看出去老遠,青龍河水也不 是渾乎乎的樣子,臨近岸邊的淺處,河底大大小小的卵石已經清晰可見。

  趙國強一邊參加著黃小鳳組織召開的各種會議,一邊帶人整治大壩。他還想跟黃小 鳳認真談談,想說這個時節正是要緊的時節,不把大壩修好,過些天收秋了,再過些天 天涼了,去外面做活的人也多了,村裡再想把人聚起來幹點大項目,就不容易了。可是, 他找了黃小鳳兩次,黃小鳳都說太忙,沒好好搭理他。他又去找支書李廣田,李廣田這 幾日特別精神,整天忙著刷標語。趙國強在前街找到他時,他正刷得起勁。趙國強看四 下沒啥人,掏出煙說:「歇會兒,抽根兒煙吧。」

  不料李廣田連頭也沒回,說:「還有好幾條子沒刷呢,你忙去吧。」

  趙國強心頭起火:「支書呀,你咋對刷標語有這大興趣?是不是發愁沒運動搞了, 閒的慌?」

  李廣田身上像被啥紮了一下,終於轉過身,朝趙國強冷笑了幾下,慢條斯理地說: 「咋著?你怕來運動?」

  趙國強說:「支書呀,中央都講了,不能再搞運動了,得抓經濟呀!好不容易村民 們才安下心來奔日子,這麼一折騰,不是又弄得人心不定嗎!」

  李廣田說:「都是哪些人的心不定呀?我看大多數人的心都是挺定的,不定的是少 數人。是誰?都是發財發紅眼了的人。」

  趙國強猛地抽口煙:「您這就說得不在行啦,中央說過,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您 也在會上傳達過這精神。」

  李廣田說:「問題是,問題是誰知道有人就富成這樣!旁人跟他們差一大截子,這, 這叫社會主義嗎?這麼弄下去,窮的窮,富的富,兩級分化,你怎麼解釋?」

  趙國強愣了,兩眼直勾勾地瞪著李廣田。這麼多天了,一直跟自己打迷魂陣的支書 終於把他的心裡話說出來啦!看來,他心裡早就憋著這些話,只是沒有合適的機會說出 來。現在,他手裡的大刷子把他的情緒鼓動起來,他憋不住了,或者,他認為到了該攤 牌的時候了。

  趙國強使勁讓自己的腦瓜子轉幾個個,想尋出些詞兒來駁李廣田。他記得在傳達文 件時,有過先讓一些人富起來的話,同時還有共同富裕的話,至於這兩個方面咋結合起 來,好像也有那麼一段說法,可惜沒記住……

  趙國強後悔自己過去不注重學習,到了關鍵時刻就沒了過硬的詞兒。不過,他並未 因此卡殼,他採取另一種方法,也能和李廣田論個短長。他又點著一根煙,抽著了說: 「支書呀,其實解釋這種事,一點也不難。」

  李廣田一下子被激怒了,猛地扭頭問:「不難?你解釋解釋!」

  趙國強說:「很簡單嘛,就是因為有人鬧了紅眼病!」

  李廣田說:「放屁!誰鬧紅眼病啦!我看你是私心太重,錢滿天、孫二柱都是你的 親戚,你才這麼說話。」

  趙國強的臉一下子發起燒來,他對這句話有點架不住,原因在於,這是任何一個當 幹部的人都很忌諱的事,這是對一個人人品的否定。何況,趙國強本來在對待自己親戚 上就格外注意,生怕有一點出格的讓村民議論。沒想到小心來小心去,旁人沒說啥,支 書反倒在這捅人心尖子的問題上潑自己一頭髒水,實在是叫人無法接受……

  趙國強又聯想起這些接二連三遇到的窩心事,就像一下子捅破了窗戶紙,立馬就看 清裡面是咋個勾當,他說:「支書,你這麼說話,可是把良心掖褲襠裡啦。我哪點偏向 我的親戚?你一條一條擺出來!」

  李廣田說:「擺不擺,誰都清楚,你家親戚,一個個富得流油,這誰還看不清楚! 除非是瞎子,就是瞎子,要飯也聞得出這家鍋子是熬菜還是燉肉。」

  趙國強說:「熬菜燉肉是各家自己掙的。那還有娶不上媳婦的,你就能說娶了媳婦 的都不對!」

  李廣田說:「我不跟你戧戧,你該幹啥幹啥去。」

  趙國強說:「你是村支書,我是村主任,你這麼耍白我,我咋干?」

  李廣田說:「你不願意幹,你可以走嘛,咱村口也沒有大門,沒人攔著你。」

  趙國強血往腦門子上撞,一腳踢倒了裝白灰水的桶,大聲喊:「你想攆我走!那你 當初非讓我回來幹啥!」

  李廣田身上臉上濺了不少白灰水,他抹了一把也喊:「當初是當初,現在是現在! 你跟我不是一個心,你趕快走!走得越遠越好!」

  不知不覺的,旁邊聚來不少村民。村民們幾乎個個都目瞪口呆地望著這個場面,不 知如何是好。村裡的支書和村主任幹起架來,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事。看著看著,有愛 操心的人就去找兩家的人,或許是巧了,李廣田的大兒子喜子和高秀紅倆人正路過這兒, 有人說快去吧你爹跟人幹起架來啦。喜子一聽虎啦巴唧地說:「還有這人?看我削蒙 他。」順手抄起根木棒,登登地跑過去。

  高秀紅沒把這事上心,老公公跟人幹架,讓他干去唄,跟自己沒關係。她瞥了一眼 粗莽的喜子,嘴裡嗑著瓜子說:「一沾打架就來勁,真是你爹下的好種兒。」

  村民說:「打仗親兄弟,上陣父子兵嘛。不過,對方可不是善茬……」

  高秀紅漫不經心地問:「是誰呀?吃了老虎膽,跟支書幹架。」

  村民說:「是村主任國強。」

  高秀紅心裡像被什麼揪了一下,把手裡的瓜子往地上一扔,撒腿就跑。她要攔住喜 子,那二虎人真敢掄棒子,一棒子說不准就能打個好歹。這倒不是高秀紅怕惹出麻煩事, 是她不願意看見趙國強挨這棒子。每次國強來找公公談工作,高秀紅心裡總有股莫名的 歡喜,她覺得這個個頭不大、一肚子都是村裡工作的男人怪好的,比喜子能強有一百 倍……

  趙家那邊來幫著幹架的竟然是趙德順老漢。老漢是剛從大塊地裡回來,才進村,就 見金香呼呼喘著跑來,說可不得了啦,你兒子跟人家幹架啦,您老快去看看吧。趙德順 還挺明白,說:「他一個當幹部的,跟人家幹架幹啥!不好,我不管。」

  金香說:「是跟車支書,要是旁人我才不管呢。」

  趙德順的手有點發顫:「是,是他呀,他們咋能幹架呢……我還是不管……」

  金香點點頭:「也是,您老啦,我去後街找桂芝。」

  金香顛顛跑了。

  趙德順卻突然明白過勁來,他自言自語:「李廣田呀李廣田,我一直把你當領導好 好敬著……可是,你心裡想的啥?我都知道,我坐在壟溝子裡全聽得清清楚楚。你想整 治我兒子,想攆我兒子走,那就是要整治我們老趙家,要坑我這老頭子……好不容易我 才趕上這麼個好世道,趁我這把老骨頭還在,為我兒孫把家業打實,你小子壞了心眼子 啦,要毀我的大業!今天,我饒不了你!」

  趙德順積問在心裡多日的躁火,終於找到了發洩目標。他登登登朝前街的人群處奔 去,順手把誰家門前戳著的一個破鎬把拎著,也不知是要打人還是給自己壯膽,拎著走 了幾步,又當枴杖拄著,看上去,這老頭子像是有點精神不大正常。

  此時,人群中已經鬧開了鍋。喜子掄著棒子進來,他也不瞅準了,朝著他爹跟前那 人的□就是一棒子,打得那人嗷地跳起來,扭頭罵:「你他媽的瞎啦!我勸架,他削我 干雞巴啥!」

  原來是孫萬友。他這陣子跟廣田處得挺熱乎,李廣田答應借他幾個錢去上訪,所以, 旁人在一邊看熱鬧,他跳到當中幫助廣田擦抹臉上身上的白灰水。這一棒子,可能是削 他沒啥肉的屁股尖上,把這老頭疼得直蹦高。

  李廣田眼裡掉進點白灰水,火辣辣燒得慌,一來氣,他揚起手裡的刷子就給了趙國 強一下子,趙國強拿胳膊一擋,刷子沒打著頭,刷子上的白灰水卻下雨般地甩了他一頭, 用手一抹,灰頭灰臉,日頭一曬,頭髮和腦門子見干,顏色漸漸發白……

  趙國強踢水桶的那一瞬間,曾有點後悔——這麼著太失身份,往後可咋在村民面前 說話。等到見喜子掄起棒子,自己又被甩了這麼一頭一臉,他也就豁出來啦,心裡說啥 幹部不幹部,人家不讓我干要攆我走,我還客氣啥呀。於是,就不管不顧地往上衝,嘴 裡說你當支書也沒啥了不起,別總想著整咕人……

  趙德順老漢拄著鎬把進到人群裡,見國強白頭灰臉的樣子,氣得他渾身哆嗦,指著 李廣田爺倆罵:「你們兩個王八犢子,你們要幹啥呀!」

  李廣田看事情鬧大了,忙說:「是你兒子發魯,過來踢這水桶。」

  喜子把棒子舉起來說:「爹,你一邊去,看我削蒙他們爺倆。」

  這工夫不少村民就上前拉架了。可喜子人莽力氣大,把身邊的人一甩,棒子唆地就 砸向國強的頭。危急時刻,趙德順老漢把手中鎬把往上一擋,嘎吧一聲,喜子手中的木 棒變成兩截,德順老漢的手被震得發麻。他只覺得心口發熱,嗓子眼發癢,一口紅東西 從嘴裡噴出來。

  「老爺子吐血啦!」

  有人驚喊起來。人群頓時大亂。

  趙國強眼睛紅了,一指喜於道:「你敢下狠手!」

  喜於魯勁上來:「我連你一塊打!」

  高秀紅撲上前,對著喜子連打帶撓。喜子摔不及防,被打蒙了,嘴裡喊:「是我, 你咋打我呀!」

  高秀紅喊:「不打你就出人命啦!」

  李廣田一下子腦袋清醒了,沖喜子喊聲快滾一邊去,忙分開眾人看趙德順老漢。只 見老漢臉色焦黃二日緊閉,嚇得李廣田腿都軟了,忙喊:「快,快送醫院!」

  趙國強也明白過味兒來,趕忙用胳膊架住爹,等著車來。不料,車還沒到,黃小鳳 到了。她是聽人說這邊出事了才放下電話趕過來,縣委蘇海峰副書記問這個點上的情況 怎麼樣,他準備帶人來搞調研。黃小鳳自然要說得好一點,要不然不就顯得自己工作能 力太弱了嗎。她說蘇書記您就放心吧,這兒的工作一切順利,群眾發動起來了,幹部思 想也很統—……沒等她把電話打完,窗外有人喊:「黃隊長不得了啦,支書和趙國強在 前街幹架呢!你快去吧,晚了就出人命啦。」

  也怨那位報信的嗓門大,連電話那邊的蘇書記都聽得清清楚楚,蘇書記立即問咋回 事,支書咋和國強、就是村主任幹起來啦,你快去看看。黃小鳳盡量使自己保持鎮靜, 說沒大事,我去看看,回頭再向您匯報。蘇書記說不用啦,到時候我可就帶人去啦。

  黃小鳳心中打小鼓似的來到前街,到人群裡一瞅,她傻眼了,李廣田和趙國強都一 臉白灰,喜子臉上好幾道子血印,高秀紅頭髮亂糟糟,最可怕的是自己的公公嘴角子還 掛著血跡,也不知打成啥樣被人架著……

  黃小鳳腦袋嗡嗡的,她說:「這是幹啥呀!幹啥呀……」

  福貴說:「幹啥?好像就為刷這標語,倆人幹起來。」

  黃小鳳朝牆上瞅瞅說:「這也太不應該啦,為這點小事幹什麼架。」

  孫萬友揉著屁股說:「這可不是小事,這是大事。不是大事,你來這當隊長幹啥。」

  旁人說是啊,這根子說起來就在你黃隊長這兒,你沒來時,他倆處得挺好的,你這 一來,把他們給攪壞了,村民這陣子也弄五迷啦,要麼你就痛痛快快搞運動,該批就批, 該鬥就鬥,要麼就有啥事解決啥事,偷東西的警察抓,搞破鞋的往外拉,不交稅的搬東 西,不孝敬的罰死他……這麼辦,總比你這蒙裡蒙登一個勁學習動員強多了……

  可能是這種場合使人有話憋不住,眾人七嘴八舌衝著黃小鳳說起來。村民就這樣, 你若是讓他一個一個說,他不說,他們要說得熱鬧,非得你一嘴我一嘴互相搶著說才行。 這種說法又有特別的效果,就是聽者根本沒有還嘴的機會,只能是干受著,而且,過不 多久,你就被他們說得頭昏腦漲,無法作答。

  一輛平板車把趙德順老漢拉走了,村民們很快也散了,最終,剩下黃小鳳和李廣田。 李廣田還在揉眼睛,黃小鳳問:「到底你倆為啥?」

  李廣田說:「不知道。」

  黃小鳳說:「不知道?那打啥架。」

  李廣田不回答,抄起刷子,蘸蘸桶裡剩下的白灰水,往牆上接著刷字。他狠狠地寫 了個運動的運字。

  黃小鳳喊:「錯啦,是活動!」

  李廣田把刷子一摔:「我倒霉就倒在你這活動上。不如搞運動!」

  說罷,他頭也不回就走了。

  在青遠縣城的街上,趙國強轉悠了好幾圈了。說轉悠,其實就是在兩旁有商店飯鋪 的主街來回走了好幾趟。這條主街怪古老的了,據說從明朝時這裡就有不少商家和客棧, 京劇蘇三起解那齣戲裡,崇公道不是說去南京的沒有,有去八溝、喇嘛廟的嗎?那個喇 嘛廟,就是今天內蒙古的赤峰,而八溝,就是叫人很難相信的只有一條街的青遠縣城。 在人們的想像中,幾百年過去了,就是發展得慢,起碼也得繁衍出幾條像樣的街市,再 有些看得過去的店舖……

  然而,趙國強又感到有一股新的鮮活的內容包圍著這條古街——四下裡,機器聲隆 隆不斷,煙塵騰空而起。到處都是工地,開路的,挖溝的,蓋房的,架橋的,讓人看得 眼花繚亂。聽旁人說,縣裡正搞新城建設,即在舊城的旁邊,重建一個新縣城,不用說, 新城的一切都將與舊城不能同日而語。

  趙國強之所以在街上轉悠,不是閒得沒事,而是在醫院裡憋得難受,心裡有話沒處 說,借口找大哥國民,他出來想把自己的事好好想想。自打和李廣田幹了那架以後,他 倆人都沒法兒幹工作了。送老爹來縣城看病,爹住了院,需要有人照顧,國民說你回去 也不好處,乾脆在這護些日子。桂芝說對對,就讓國強在這,我弄不明白醫院的這些牌 牌,再者說,爹又下不了地……桂芝是要說老爺子是在床上大小便,自己一個兒媳婦, 伺候著不方便。當時在場的還有玉琴和玉玲。玉玲瞥了她嫂子一眼,說爹都這麼大歲數 了,還有啥害臊的,你不願意伺候你口去。這時老爺子發話了。他說話聲音雖小,可很 清楚,表明他腦子沒事。他說玉琴玉玲都回家去,玉玲你回錢家去,留下國強和桂芝, 過些日子我還出不了院,你們再來換。

  趙德順這時候說話,誰也不敢說個不字。就這麼著,旁人走了,國強和桂芝留下有 一個星期了。這期間,小山開著嶄新的桑塔納,拉著金礦長和孫家權來了。來了拉國強 去飯館喝酒,喝了幾盅,金礦長就明挑了,說金礦承包給個人了,一切都他一個人說了 算,希望國強去礦上幫他一把。孫家權說自己已經打了停薪留職的報告,準備去礦上, 要趙國強跟著一塊走。

  事情來得很突然。又是喝著酒說的,酒勁燒得人心火辣辣,說起鄉里村裡那些爛事 又讓人煩躁,趙國強就拍了桌子,說去就去,省著在村裡受窩囊氣。金礦長當時掏出兩 千塊錢往國強面前一扔,說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十天之內上我那報到,然後,坐上車就 走了。臨走時,孫家權還一再囑咐抓緊抓緊再抓緊。

  把兩千塊錢帶回醫院交給桂芝時,趙國強才有點醒過酒來。桂芝從來沒有一下子見 過這麼多錢,怕病房裡的人看著,找了件衣服裹了又裹,塞在床頭白色小方桌裡。她讓 國強趕緊回村叫玉玲她們來換班。國強很驚訝,說我回去,爹這的事你一個人能成?桂 芝說沒事,多年的媳婦跟親閨女一樣,沒有伺候不了的。國強忽然難過了,他明白這完 全是錢的力量,幾天前,桂芝還是另一個態度,逢到給老爺子端屎端尿,她不情願上 前……

  可現在,趙國強離開病房一點問題都沒有了。桂芝一個勁催他回村,催得他沒法, 只好離開醫院來到街上。街東頭就是汽車站,班車一輛一輛從院裡駛出來。可能那兒也 搞承包了,班車走在街上,只要見人招手,就立刻停下,所以,坐車變成十分方便的事。 趙國強已經有幾次要抬起胳膊招手,但都沒徹底抬起來,以至有一次抬到半道,竟使一 輛班車停下,車門嘩啦打開,售票的喊快上呀。趙國強沒辦法說我沒招呼車,售票的臉 色大變罵你吃飽撐的舉胳膊幹啥。趙國強說我撓撓腦袋你管得著嗎。說罷,他趕緊躲到 一邊,生怕再把哪輛車給招引停了。

  一陣陣巨響從老街的北面傳來,那是打樁機的聲音。縣城的北山坡已被削平,在那 裡可能要建一座高標準的中學。趙國強不由地就想起三將村小學校破爛的房子,熬過這 個多雨的夏天,那房子幾乎八面透風上下通氣了,秋天一過,孩子們怎麼在裡面過冬呀, 看來,得趕快翻蓋。

  再看看老街東面挺遠的東山下,一大片紅頂的廠房神話般地連成了美麗的圖案。那 裡是新建的一個食品加工集團,專出各種飲料,好賺錢呀。其實,原料不過就是山楂和 各種果子。這些東西咱村裡也有的是呀。有一年山楂收購價太低,村民們都不摘,讓果 子爛在樹上。要是能加工,把原料變成成品賣,村民們該增加多少收入呀。比如錢滿天 家賣木板,要是村裡有個傢具廠,利潤肯定大大增加,這就好比賣雞蛋不如賣雞,賣樹 苗不如賣成材……還有縣城南邊河上的大橋,把兩岸連成一體,橋頭還設收費站,那嘩 嘩的車輪子,一年能給建橋人多少收入。趙國強的心怦怦動,他想起四季不枯的青龍河 水,能灌溉多少稻田,澆多少果樹,如有可能,攔腰建一水壩,修一座小型水利發電站, 那也是完全可以辦得到的事,三將村周圍百八十里,嚴重缺電,別的不說,錢滿天為了 他的加工廠單獨從外縣拉來一根線,光請客送禮就花了上萬塊,桿和線以及工錢還另算。

  趙國強的心在這沸騰發展的小小世界中實在安靜不下來。而這一切,又與他說出要 回金礦有關。畢竟那是非常重要的一步,俗話講:好馬不吃回頭草。金礦是他呆過的地 方,如今回去,就意味著要與三將村遠遠地離開了,即使可以隔三差五的經常回家,但 心理和事業卻與三將隔著厚厚的一道牆。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若想混個衣食足,只要 你辛勤勞作,卻也不難辦到;可要想多幹點事,把自己的抱負,哪怕是小小的抱負施展 開來,卻是件不容易的事……

  一輛班車猛地停在趙國強的身邊,把趙國強嚇了一跳,他心裡說我可沒舉手呀。正 想著,車門開了,高秀紅從車上跳下來,衝著趙國強一笑說:「我看著像你,真是你 呀!」

  售票員喊:「你還沒給我看票呢!」

  高秀紅把手裡的票往身後一扔,上前說:「真巧,昨晚我做了個夢,就夢見你,今 天果然見到了。」

  趙國強向後退了一步問:「你幹啥來?」

  高秀紅說:「還不是為了你們。我公公的眼給白灰燒壞了,我給他買藥。」

  趙國強心頭一緊:「燒壞啦?」

  高秀紅笑道:「瞧把你嚇的。沒大事,我懶得在家,就勢也出來轉轉,也想看看你。 那天,要不是我撓了喜子,怕是你站不在這……」

  高秀紅說著兩眼直直地盯著趙國強。趙國強頓感不安,連忙把目光轉到別處。他對 高秀紅瞭解得不多,影影綽綽聽人議論這媳婦不大地道。偶爾去廣田家,碰見她也從不 說話,最多點個頭就過去。但這回幹架,又確實是高秀紅救了自己一下,要不萬一被喜 子給掄上,肯定不能像現在胳膊腿這麼利索。按說是應該謝謝高秀紅,起碼應該有個客 氣話。想到這兒,趙國強的心慢慢平靜了下來,他點點頭說:「謝謝你呀,那天,多虧 你,要不,我就得挨一棒子,可夠受。」

  高秀紅笑著,臉色紅撲撲的挺好看。趙國強無意當中一抬頭,兩個人的目光碰到一 起,高秀紅沒有迴避,反倒是趙國強抹不開,把臉扭到一邊兒。趙國強說:「你去買藥 吧。」

  高秀紅說:「我不認識藥店,你領我去。」

  趙國強說:「我還有事……」

  高秀紅說:「你再有事,這點空兒也有吧。再者說,回去我說這藥是你買的,我公 公對你的火也會快點消下去。」

  趙國強想起點啥:「你公公眼睛不好,在家呆著?」

  高秀紅笑了:「你想探聽情報?」

  趙國強說:「不是,不過隨便問問。」

  高秀紅說:「你甭怕,我正想告訴你,我公公可忙呢,和黃隊長正查錢家,聽說錢 滿天偷稅漏稅好厲害!錢滿河跟工作隊幹起來,高翠蓮帶著金子回娘家了,鬧得可熱鬧 呢……」

  趙國強問:「還有啥?」

  高秀紅說:「反正,這幾天先富起來的,都沒得好,緊張得很,你大妹子,玉琴那, 孫二柱要殺牛,不辦牛場了。」

  趙國強問:「除了跟我有親戚的,咋樣?」

  高秀紅說:「我不是說了嗎,都沒得好,福貴和金香,因為馮三仙,交待問題啦, 我公公說啦,非整稀了他們不可。」

  趙國強心裡一陣陣緊張,他彷彿看到了那種可怕的景象:在他的記憶中,每天全村 人隨著生產隊的鐘聲下地幹活,辛辛苦苦一年,分三百多斤毛糧,好多人家才進春天就 沒米下鍋了。那時,三將村山上有林子,坡地有果樹,河裡有魚蝦,可守著這塊寶地, 社員卻挨餓,誰也不敢在集體勞動之外為自己琢磨點生計,稍動一點,就招來批判斗 爭……

  高秀紅說:「你想啥呢?快帶我去買眼藥,我餓得不行,早上飯都沒顧上吃就過來 了……」

  趙國強暗叫慚愧,他一指路邊的飯館:「走,先吃飽了再說。」

  高秀紅愣了一下:「你請我吃飯?」

  趙國強笑了:「請你,走吧。」

  嘻嘻哈哈的高秀紅突然間不樂了,低著頭朝飯館走去。此時,她的眼窩子裡已經滿 是淚水,她不敢抬頭,她怕讓趙國強看見。唉,許多年了,沒有人真誠地跟她說一句謝 謝的話,更沒有人要請她吃頓飯。這些暖人心的話和事離她遠矣,以至趙國強說出請她 吃飯這話,她毫無準備,貌似強壯而實為脆弱的內心實在受不了這利箭般的一擊,女人 的本性由此而進發出來。

  幸好,趙國強沒有注意到她的眼淚,等到面對面坐到飯桌前,高秀紅已把眼淚擦乾, 變了個人似的,穩重地等著趙國強點菜。她說:「吃不了多少,別浪費。」

  趙國強說:「還是吃肉吧,來個粉條燉肉,多吃肉,大米飯,雞蛋湯。」

  高秀紅說:「你喝點酒吧,二鍋頭好。」

  趙國強說:「好,就來二鍋頭,你喝不?」

  高秀紅說:「我只能喝一點。」

  趙國強說:「那我來一瓶,再來兩個下酒的菜,花生米,豬頭肉。」

  高秀紅說:「隨你。」

  就在趙國強和高秀紅在飯館裡吃飯時,錢滿天開著平時拉木頭的汽車到了縣城。可 此刻,他的車裡連塊木頭片也沒有,裝的全是家中的「細軟」,具體講,是家人穿的用 的,還有這些年掙的錢。這個舉動,很像當年土改時地主偷運浮財。

  整個偷運行動是頭一天下午做出的,當時錢滿天已經在黃小鳳舉辦的學習班上學了 三天了。雖然黃小鳳沒有讓他交待家中財產的數字,但他從李大嘴那聽說,此次思想教 育活動,錢家被定為三將村的重點。趁著出去解溲的時候,錢滿天去找李廣田,李廣田 因眼睛還沒好在家歇著。錢滿天說支書呀,這學習班後面還有啥。李廣田睜著一隻眼說 這麼簡單的事你還用問我。錢滿天再也沉不住氣了,求李廣田千萬給予關照。李廣田歎 了口氣,說我本來是想把你放過去,可現在掌權的是黃隊長,她說怎麼鬧就得怎麼鬧, 我的話不管用。錢滿天撓撓腦袋問現在有法律,還能抄家嗎,那可是違法呀。李廣田拍 拍炕沿說你說得對,現在是有法律了,可文化大革命一開始時,咱們也不是沒法律呀, 還不是說抓誰就抓誰,毛主席講過七八年就來一次,眼下都十來多年了,該來啦……

  就這麼著,把錢滿天的心徹底打亂了。他想,工作隊和李廣田盯著錢家,其實是盯 著錢家的家業,戳在地上的房子院子加工廠是誰都知道的,更可怕的是一旦翻家裡的東 西,就可怕了。這幾年有了錢,按老爺子的意思是換成金子藏起來,錢滿天說那是過去 土財主的法子,還是存到銀行裡生利息,可那些兄弟和弟媳都顧眼前,說有錢就得享受, 萬一有個變化也不後悔。錢滿天仁義,看老的少的沒少受累,穿的戴的也沒比旁人強哪 去,也就心軟了,隔三差五分些錢給大家。那些人覺得反正這錢是從大鍋飯裡撈出來的, 省著不花,再要錢不容易,不如花光了再要,結果,錢到手就買衣服買布料買皮毛買用 不著的各種擺設……

  頭天夜裡裝車時,把錢滿天鼻子都氣歪了。本來講好,一家只許裝一個箱子,這樣, 車上還可以再裝些板子遮蓋著,可往院裡一搬,東西跟小山似的,車上甭說裝板子,光 這些就能裝兩車。特別是高翠蓮,本來已經把自己的東西往娘家倒騰一回了,外面都嚷 嚷她跑了,這次又大包小包的跟搬家一樣往院裡搬。錢滿天急啦,說你們這麼幹,不是 此地無銀三百兩嗎!家裡連床被都沒有,誰能相信,都搬回去,每家只能裝一個箱子。 但各屋都不願意,說與其讓人抄走,不如運走,沒聽說城裡搞運動,這回主要是對著農 村,在城裡放些日子,怎麼也比放在這兒安全。後來錢滿天也沒法了,就讓大家裝,裝 了滿滿一車,用苫布蒙上,天沒亮就上了道,對外講,就說給貨主送板子去了。可能是 心情緊張,駕車技術本來很好的錢滿天也出了差,半道上撞死一口豬,叫人家攔住,隨 他一起來的滿河和玉玲好給人家道歉,又賠錢,總算拉倒了,但這麼一來就把時間耽誤 不少,本來兩個多小時能到縣城,卻用了四個多鐘頭,到這就快晌午了。原來,他們是 要把東西放在一個做傢具的個體戶那兒,那兒有空屋子。可那人一見拉來的不是木頭, 心裡就犯了疑,擔心自己受牽連,一個勁說這麼多東西沒地方放,而且這陣子社會治安 不好,小偷不掏包了,蹬著三輪撬門搬大件。這麼一說,就說得錢滿天心裡彆扭,暗道 一聲真是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呀,往後你想從我那得到半塊木頭片,我就不姓錢。

  把車從那朋友那兒開出來,那朋友還死活要讓他們吃了飯走,錢滿天說我現在還不 缺幾個飯錢,把車就開到街上。這時候就感到肚子餓了,才想起沒吃早飯。錢滿河說先 吃飯吧,吃飽了再說,玉玲說想去醫院看看爹咋樣了,錢滿天算計好往下的路程,一不 作二不休,索性拉到遠處去,將來在那邊花錢買戶口,徹底離開三將村。想好了,精神 頭也來了,他把車開到縣劇場外的廣場,和滿河玉玲找飯館吃飯。

  事情也就巧了,他們三個人推門進了一家飯館,玉玲往裡一瞅,是二哥趙國強在那 喝酒,桌這邊還有個女的,因為對著她是後背,所以,她一下子以為是嫂子桂芝。她就 笑了說:「你倆不守著爹,跑這喝酒呀!」

  趙國強抬頭看,不由地叫:「正念叨你們呢!你們就來了,快坐。」

  錢滿天暗叫不好,咋在這遇見這位小舅子,這要是讓他發現是怎麼回事,豈不是要 弄個滿城風雨現大眼嗎。想到這他趕緊上前走幾步說:「我們來看老爺子,沒想到在這 見到你,太好啦。」

  玉玲反應很快:「是啊,大哥早就說要來看咱爹,一直忙,沒騰出空兒來。」

  錢滿河嘿嘿笑了兩聲,沒說話。這時,玉玲瞅清那女的是高秀紅,臉子頓時啷噹下 來,眉梢往上一揚,拉著長音說:「喲,我還以為是桂芝嫂子呢,怎麼是這位呀,這可 是稀客,你倆咋碰到一塊兒啦。哥,咱爹可是喜子給打的,你咋敵我不分,亂了陣營 了……」

  高秀紅臉由紅變白。她剛才與國強喝了幾盅,加上興奮,臉上像蒙塊紅布,叫玉玲 這麼一數叨,立刻變了個色。她嘴裡嘟噥說:「我,我是給我公公買眼藥來的……」

  玉玲道:「買眼藥咋買飯館裡來啦?這是二鍋頭還是眼藥水,有這麼大瓶子的眼藥 水嗎?」

  趙國強看不過去:「玉玲,你少說兩句中不中,她真是來買眼藥的,我跟她打聽村 裡的事,順便吃口飯。你這是幹啥呀。」

  錢滿天坐下說:「正好,一塊吃,我們也餓了,吃了飯咱去看老爺子。咋樣,老爺 子這幾天情況好點不?這要是不行,咱就往地區醫院轉,那兒我有朋友。」

  趙國強說:「明顯見好,我大哥跟縣醫院的院長很熟,說了話,人家挺當回事的, 要不然,恐怕連院都住不上,病人他咋這麼多呀。」

  玉玲說:「淨是幹架打傷的。」

  滿河說:「媽的,那天我要在場,非把那喜子砸扁了不可。」;

  當著矮子說短話。高秀紅登地站起來,指著滿河的鼻子說:「你橫個啥!你以為你 家有錢就比旁人厲害?騎驢著唱本,咱走著瞧,好戲還在後面呢!」

  滿河說:「你能把我們咋著?」

  高秀紅說:「我是不能把你們咋著,有人能把你咋著!」

  滿河說:「不就是你爹嗎?你告訴他,他把我逼急了,我弄個炸藥包,跟你們同歸 於盡,懂不?連房子帶人,一塊上天!」

  趙國強叭地拍桌子:「你胡說些啥!還嫌亂得不夠呀!你爹和你大哥辛辛苦苦幹出 的這份家業容易嗎!你說著說著還要上炸藥包,你那是炸人家嗎?那是炸你們自己!人 家高秀紅那天攔了喜子,要不然我就夠嗆了,剛才,她還說你們家的事,跟著著急。你 別不看好賴人,一起掄棒子……」

  高秀紅再一次流了眼淚。她朝趙國強擺擺手說:「別說了,我不值得你誇。這輩子, 我也不指望誰誇,不過,我沒想害巴過人。你們錢家哥們給我公公送禮,我還跟我公公 說,人家給過東西,你得另眼看待,他不聽,我也沒法子。」

  趙國強問錢滿天:「你們送啥禮?」

  錢滿天晃晃頭:「一句話兩句話說不清。秀紅呀,說起來你和翠蓮還是本家姐妹, 咱們也是親戚,我兄弟不會說話,你別往心裡去。」

  高秀紅歎口氣:「我上不上心裡去,又管啥用。我去買藥,你們嘮著。你們可加小 心,我公公那可瞄著你們呢。」

  跑堂的端上菜,滿河抓起筷子就吃,玉玲仍然不拿正眼瞅高秀紅。趙國強一看這情 景,忙起身送高秀紅。剛站起來,玉玲猛地拽他的衣襟,他只好揚揚手說:「你慢走, 慢走啊。」

  倒是錢滿天追上去,問高秀紅錢夠不,然後小聲說:「別跟旁人說在這見到我們。」

  高秀紅眼睛瞥著飯館裡,嘴上說:「怕啥,不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

  錢滿天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省得人家瞎猜疑。」

  高秀紅把頭一撇:「好吧,我們就當沒看見,中了吧。」說罷,她抬腿就走。

  錢滿天抹抹腦門子,手上竟全是汗水。他不由地倒吸一口涼氣,心想好懸呀,這女 人的嘴有啥把牢,她上下嘴唇一碰,就把我們抖落出去,不中,得趕快離開此地,越快 越好。

  但是,已經二兩酒下肚的趙國強,卻不想立刻散席。他平時不喝酒,更沒有大口喝 酒的量,但他能喝慢酒,一盅分兩三次往下抿,這樣,就很占工夫。若是在往常,除非 逢年過節,他很少沾酒,他怕自己的這個習慣耽誤事。今天不然,他舉棋不定,不願意 一頭紮回三將,再一頭紮到金礦,他想再看看再琢磨琢磨,起碼,得去大哥國民那徵求 一下意見,最好碰上金礦的熟人,比如小山,詳細地瞭解瞭解那的情況。這一切,都要 求他要在縣城再呆上一兩天。另外,錢滿天的到來,更使他不想立即動身,他要和他們 好好聊聊,弄清出來這幾天,村裡究竟是個啥情況。

  「我聽高秀紅說,村裡要整你們了?」趙國強抿了半盅酒。

  「沒大事,只是學習。」錢滿天說。

  「不可能吧,你不說實話。」

  「咱誰跟誰呀,有啥不說的。」

  「都學啥?」

  「報紙。」

  「報紙上的啥?咱村是試點。中央也沒下文件。」

  「都是大嫂找的,說國外國內都擠兌咱這個社會主義,弄不好,就重吃二遍苦,重 受二茬罪。」

  「你聽懂了嗎?」

  「懂,那有啥聽不懂。」

  「你打算咋辦?」

  「跟著提防唄。」

  「咋防?」

  「人家咋防咱咋防。」

  「你說你咋防?」

  「能咋防,先從自身做起,收斂著點,別太冒尖了。」

  「都不敢冒尖,咋致富奔小康?」

  「那誰知道,興許將來齊步走……」

  「你以為是小學生做操?」

  「我也糊塗啦。算啦,你也別較真了,咱國家這事,一會兒一變的,隨大流滾吧,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仰巴角尿尿,隨他便吧。」

  「這不中!我覺得,咱村這個試點,讓我嫂子給試歪啦!」

  趙國強終於把心裡的疑問說了出來。這個疑問在他心裡藏了好久了,但他不敢說。 他知道,這話一說出來會惹禍,不是自己倒霉,就是嫂子倒霉。當然,自己不過是個村 幹部,不在政府的編制上,也不領上面發的工資,倒霉不倒霉也沒太大關係。可人爭一 口氣,樹活一張皮,平白無故遭一頓飛來橫禍,怎麼說也是窩心的。何況,趙國強眼見 了文革以來的種種變化,一方面,他變得成熟了不少,遇到難事不願意硬碰硬,總想找 出個妥善的法子;另一方面,他又深感改革開放給自己的家鄉帶來了巨大的變化,中央 的每一個政策,都和老百姓想到一塊去,所以,上級要求搞啥,他都不願意懷疑這裡有 啥差頭。他想好好提點問題,跟工作隊爭辯一番,但嫂子黃小鳳當這個工作隊長,讓他 左右為難。雖然,他與大哥國民感情不錯,但畢竟是同父異母,兩窩的犢子,說歸其難 尿到一壺。當初國民剛參加工作,掙得少,日子緊張,和黃小鳳結婚後,為給家裡錢, 倆人還鬧過意見,黃小鳳也有好幾年不到婆家來,大有不認這家人似的,國強在縣中學 讀書,國民倒是隔三差五來看他,給他點零花錢或學習用品,可也輕易不讓他上家裡去, 為的也是少跟黃小鳳見面。國強是有志氣的人,盡量不花哥哥的錢,常常一見哥哥的身 影就躲起來。後來,大家的日子都好起來,鄉下不給城裡的兒女添大多的麻煩,國民又 當了領導,黃小鳳也提拔了,心情愉快,這才使緊張的關係有所緩解。可是,只要結過 疤的地方,就和別處不一樣,咋修理也不中。國強害怕一著不慎,把與大哥一家人的感 情傷了。但喝了酒的他,頭腦雖然清楚,心裡卻穩不住,嘴更把不住,不說出來難受!

  他就說出來。說得發自內心。

  一向以沉穩為自豪的錢滿天把酒盅使勁摔在地上,衝著趙國強喊:「兄弟,你說得 一點也不差呀!嫂子是給搞差了。」

  周圍吃飯的人嚇了一跳,心裡說這位才坐下這麼一會兒,咋就醉了呢。

  站在櫃台後的女老闆過來笑笑說:「二位,有話好說,別摔東西,我這小店,架不 住呀。」

  玉玲忙說:「沒事,摔多少,我們賠。」

  滿河說:「一個盅子值幾個錢。」

  老闆娘瞅瞅這幾個人,一看全是鄉下人,她就笑了,帶點挑逗性的話語說:「是啊, 甭說一個盅子,十個盅子也不值幾個錢。可你們鄉下人掙錢也不容易,要是摔出癮來, 摔壞了值錢的東西,後悔就晚了。」

  其他吃飯的人都不出聲的笑。

  趙國強怕把事鬧大,擺手說算啦算啦。錢滿天卻不依不饒,瞅著老闆娘問:「你這 店裡,啥最值錢?」

  老闆娘指著櫥子上的酒,挑釁地問:「茅台,五糧液,你摔兩瓶?」

  錢滿天說:「兩瓶?有多少都拿來。」

  老闆娘說:「交了錢,你再摔。」

  錢滿天說:「鬧了半天,你是怕我沒錢。」

  老闆娘說:「誰出門,還不帶個盤纏錢。」

  錢滿天眼珠一轉:「你這些酒,肯定放不少日子啦。我摔啦,等於你賣出去了,你 便宜點怎麼樣,我一下全包了。」

  老闆娘不服氣地說:「好,你全包了,我八折給你。馬上拿錢,嘿嘿,出去借可不 中。」

  錢滿天一把掏出一大提錢,往桌上一拍:「咋樣,夠不?」說著又摸腰裡。

  吃飯的人都驚了。

  老闆娘立刻變了臉,笑著說:「這個、這個……」

  錢滿天說:「你別這個那個,把酒拿來,一手交錢,一手交酒。」

  趙國強心裡說這個錢滿天咋這麼魯,花錢摔酒玩,這是在扔錢呀。他想制止,可玉 玲給他使個眼色,他覺出這裡有問題,就把話嚥回去。

  一共是六瓶酒,打了折,老闆娘有些心疼,瞅著錢滿天說:「摔吧,老娘聽響。」

  錢滿天不緊不慢打開一瓶:「著啥急,我先嘗嘗是不是真酒,不是真酒,我還不摔 呢!」

  老闆娘火冒三丈:「這是我從煙酒公司批發來的,要是假的,我賠你六十瓶。」

  錢滿天把酒倒在杯裡,喝了一口,噴噴嘴,對老闆娘說:「你說得不錯,這酒是真 的,你有眼力,你這飯館準能紅火。來來,我敬你一杯。」

  老闆娘長出口氣:「你這話,我愛聽,我開飯館這些年,沒幹過傻事。」說著,她 接過一杯,還就喝了。

  有老闆娘在跟前,自家的話也沒法說了,趙國強也只得跟著喝酒吃菜。

  飯館的門被人恍啃一下推開,高秀紅氣喘吁吁進來說:「你們還喝起來沒完啦!黃 隊長和我爹把你們家汽車都找著啦!」

  錢滿天大吃一驚。

  趙國強問咋回事。

  玉玲說出去再說吧。結了賬,就上了街。走老遠了,老闆娘忽然琢磨過味兒,站在 門口喊:「王八蛋!你們倒是摔一瓶子給我看看!挺好的酒,讓他們折走好幾十塊,這 傻事幹的!」

  黃小鳳突然有一種如履薄冰的感覺。

  錢家連夜搬運東西的消息,一清早就傳到她耳朵裡,她先是吃驚,然後憤怒,接著 就核實是否準確。工作隊員老馬和小侯前一段工作不得力,老馬饞酒,一頓不喝就蔫頭 耷腦,小侯這姑娘在縣城找個對象,總請假去約會。黃小鳳使著他倆不順手,索性就自 己身先士卒地幹,並嚴格要求他倆,只允許老馬每天臨睡覺前就著花生米喝二兩,喝完 睡覺,白天是絕對不許沾酒的;小侯呢,允許她兩個星期去一趟縣城,平時絕對不能去。 倆人對此當然是很不滿意,工作很明顯地不積極主動。黃小鳳覺得這麼下去不是事,特 別是聽到旁的試點村工作開展得熱火朝天,她就著急了,跟老馬談心,說你都五十來的 還是個股級,你這次幹好,我向組織部推薦,咋也當個副局;又跟小侯說你好好幹,將 來我去找縣醫院的頭頭,給你調縣裡去。

  這次談話作用極大。黃小鳳命令一下,老馬連早飯都沒吃就奔了河西,小侯則去李 廣田家。時候不大老馬回來說千真萬確呀,李大嘴在他家牆頭子上趴了半宿,肯定是把 東西拉走了。小侯和李廣田一起回來,李廣田說這可不行,這不是搞抗拒嗎,得把他抓 回來。民兵連長柱子正好進來,說都九十年代了,抓人不合適吧。李廣田說不抓也得把 人追回來,咱總不能這搞活動,人都跑光了,再者說,他也沒請假呀。

  黃小鳳瞅瞅老馬和小侯,二人都說事不宜遲,應該找到錢滿天問個清楚。

  黃小鳳雖然很生氣,但仍多了個心眼,她抓起電話往縣裡打,找蘇海峰,辦公室說 蘇書記正在會議室裡準備向省和地區領導匯報工作,黃小鳳說我有特別特別要緊的事, 非得找蘇書記不可。過了一陣,就聽電話裡蘇海峰很煩地問誰呀有什麼急事。黃小鳳就 如實作了匯報。蘇海峰說太不像話,快把他弄回去,嘩啦一下就掛了電話。

  黃小鳳有了主心骨,這才帶人奔了縣城,到了街上,還就把錢家的車給認出來了, 掀開苫布一看,全是木頭箱子。黃小鳳說把住,等人來了再說。等了一陣,錢家沒人露 面,高秀紅顛顛地手裡提著兩管眼藥走過來。李廣田一見著她就急了,說你買個藥咋買 到這會兒,不是讓你快去快回嗎。高秀紅說我找不著藥店的大門。他倆這麼戧戧,黃小 鳳就說注意啊,小心錢滿天不要車人跑了。高秀紅一看這麼多人把著這輛大卡車,就趕 快跑飯館子裡來報信。為啥報信,她也說不清,她只是覺得趙國強在這兒,她很想再來 一趟。

  等趙國強和錢滿天出了飯館,高秀紅很想跟趙國強說句話再走。可人家幾個人噌噌 往前走,玉玲在後面擋著她哥,連趙國強的身影恨不得都不讓她看。她歎口氣,站在路 邊舉起手,一輛班車停下來。

  秋日正午的陽光照下來還挺熱的,縣街上人和車都稀少。黃小鳳帶人把在車旁,時 間長了,不僅頭上冒汗,肚子也餓了。

  老馬說咱們輪著吃點啥去,這麼乾等著,也不知人家啥時候回來。黃小鳳說再堅持 一會兒,說不定他們就回來。小侯說要不我去買幾個燒餅,黃小鳳對此贊成說你快去快 回來。李廣田手裡捏著高秀紅買的眼藥,一會仰脖子往眼裡擠點,一會咳嗽一聲吐口唾 沫,看來人的七竅都是連著的,眼藥水竟從眼睛流到嗓子裡,苦啦巴唧的。民兵連長柱 子本不願意來,可又不得不來,幾個人是坐他開的一輛拖拉機來的。

  這時候,趙國民蹬著自行車路過這裡,他騎得挺快,沒注意路邊有誰。老馬認識他, 指著告訴黃小鳳:「瞧。」

  黃小鳳擺手:「別……」

  她的意思是別招呼他過去。可路上過來了抱著燒餅的小侯。小侯曾經到趙國民家給 黃小鳳拿過衣服,雖然只見過一面,國民眼睛挺厲害,一下就認出來,他停下車子問: 「你不是小侯嗎?」

  小侯點點頭:「是啊,黃隊長在那兒,您沒見著?」說著,騰出手朝車那指,燒餅 還掉了一個,車輪子似的滾了老遠。

  趙國民扭頭瞅瞅,黃小鳳就連忙上前說:「我有事,你該忙啥忙啥去。」

  趙國民笑道:「大禹治水呀,還要幾過家門不入。」

  黃小鳳說:「真的,你走你的,如果見到錢滿天他們,別說我在這兒。」

  趙國民朝車那兒看:「你帶人來幹什麼,可別胡來呀,地區和省裡領導都在縣裡, 你可別鬧出熱鬧來。」

  黃小鳳皺著眉頭:「你就走你的吧,我的事,我知道該咋辦,你就別跟著操心啦。」

  趙國民說:「好好,你的事,我不管還不行嗎。我只想再問你一句,今天是回家呀, 還是回三將。」

  黃小鳳說:「又不是我一個人,當然是回三將了,過一段我再回來。」

  趙國民說:「回三將也好,爹在這住院,媽不放心,你告訴她爹的病不要緊的,過 幾天就能出院。」

  黃小鳳不耐煩地說:「你看你囉囉嗦嗦的,還沒完沒了啦,行啦。」

  趙國民不高興了:「你看你,一個勁攆我,你們究竟在這幹啥?」

  柱子過來說:「大哥,我們把者錢家的車扣住了……」

  黃小鳳瞥他一眼:「你說這幹啥。」

  柱子說:「這有啥呀,這事早晚都得知道,這麼一大車東西,你不讓人家拉走,人 家還不跟你鬧,一鬧誰不知道。」

  趙國民急了:「你們要幹啥?憑啥要扣人家的東西?你們可不是土改工作隊,要注 意政策,別搞過了頭,小心犯錯誤。」

  黃小鳳捋一下頭髮說:「這事我請示過蘇書記,是蘇書記讓我這麼辦的,你就別跟 著操心啦。你快走吧。在這嚷嚷,回頭錢滿天看見了跑了,更不好辦。」

  趙國民想想說:「好吧,我去找蘇書記。記住,別跟錢滿天幹架,有話慢慢說,縣 西有一個試點,工作隊差點讓人打了。」說罷,騎上車子走了。

  街上的人多起來,到了下午上班的時間。按說趙國強和錢滿天他們吃飯的地方離劇 場沒幾步,早該到了,可為啥遲遲沒露面呢?原來,他們瞅見黃小鳳帶人守在車邊,就 貓在街對面一家賣副食的小店裡。趙國民和黃小鳳這一頓戧戧,他們都看見了,但說的 啥,聽不大清楚。等到趙國民蹬車子一走,滿河說:「準是找人去了。」

  錢滿天說:「不會,看樣子,他不贊成扣咱的車。」

  趙國強這時候頭腦清醒了些,問錢滿天:「你們也是,往外倒騰東西幹啥!這不是 沒事找事嗎。」

  錢滿天說:「原先也沒這想法,這不是讓大嫂和支書擠兌的嗎!惹不起就得躲,我 想躲過這一關,就搬旁處住去。」

  趙國強一愣:「咋著?要離開三將?」

  錢滿天說:「你不是也要回金礦了嗎,我還守著這地方幹啥,等著挨整呀。」

  玉玲說:「離開三將?我們可都沒同意。」

  錢滿天說:「我也就是剛有那個想法。你們看這勁兒,這不跟文化大革命抄家一樣 了嗎……」

  滿河說:「他們敢!不讓咱走,我就跟他們拼!」

  趙國強心裡實在平靜不下來,他想,凡是要幹成點事,靠得都是人呀,人的關鍵又 是人心。人心散了,再容易幹的事也幹不成,人心齊,難事也變成易事。搞四化,更得 把眾人的積極性都調動起來,豁出命去發展生產,那麼,小康呀,四個現代化呀,都不 愁實現。可要是整天就尋思咋整人,那麼,人心定散無疑,那不是又回到文革當中去了 嗎……

  「不中!我得爭爭這個理!」

  趙國強決心下定,跟錢滿天點點頭,意思是出去。錢滿天也憋不住了,囑咐滿河你 少說話,一切聽你哥的,幾個人就要往外走。不料小店主人在門口攔著,說各位在這呆 這麼半天,咋也得買點啥再走,空手不好吧。

  大家彼此互相瞅瞅,心裡說還有這麼做買賣的。滿河說咋著,進來就得買東西。店 主很蠻橫,說像你們果這麼半天,不買也得交店錢。滿河伸胳膊把店主拽到一邊說: 「你趕上截道的啦!要擋我揍你。」

  趙國強等趁機就出去了。店主不依不饒在門口罵,滿河來了魯勁,一腳把他踹趴下, 又扔下兩塊錢,隨後跟了上來。

  才走到路當心,雙方就都看見了。但誰都沒說話。趙國強一看這陣勢,把到嘴邊的 話又嚥回去,上前就讓錢滿天開車門,然後進了車樓,玉玲滿河到車頭。黃小鳳和李廣 田站在車前,大聲喊:「不能走!」

  趙國強跳下車:「幹啥不讓走?」

  李廣田說:「趙國強,這是錢家的車,你摻和啥?」

  趙國強說:「甭管誰的車,你們是警察,還是交通局的,憑啥攔車?」

  黃小鳳說:「因為車上拉著東西。」

  趙國強說:「不拉東西是空車。」

  李廣田說:「可他拉的是自己家的財產……」

  趙國強說:「拉旁人家的是偷!拉你家的你讓嗎?」

  李廣田說:「趙國強,我看你是越來越猖狂啦!你身為黨員,也不想想這麼干是個 啥後果!」

  趙國強說:「正因為我是黨員,我才要這樣幹。把經濟搞上去,是黨中央的號召。 咱們三將村才有人幹出點樣來,你們就掐尖,你們想幹什麼?」

  黃小鳳說:「國強,你要是這麼說,我可以告訴你,為的是堅定不移地走社會主義 道路!你這一段行為,是只顧低頭拉車,不抬頭看路。」

  趙國強說:「這話咋這耳熟呢?對啦,這是文化大革命中說的話,是啥事都往路線 上上綱的話。這話,你怎麼現在還用?還想再搞文化大革命?」

  黃小鳳氣得胸脯一鼓一鼓的:「國強,沒想到你這麼固執。」

  趙國強平靜地說:「不是我固執,是你們搞得太過分。要是依我看,這些年把大家 伙的生活水平提高了,這才是搞社會主義,起碼,這才是朝著社會主義道上走。你們好 好想想,是不是這麼回事,難道,你們還願意退回去過那會兒的日子……」

  黃小鳳說:「可是……」

  李廣田說:「可是,他們錢家的錢來路不正。這些年先致富的,沒有一個是辛辛苦 苦幹出來的,都是投機取巧得來的!」

  趙國強說:「你說的幹出來指的啥?」

  李廣田說:「很明顯嘛,莊稼人,種地唄!種地的,有哪一個像他們這樣富?他們, 靠著點破木板子,就賣大價錢,我們不服。都這麼幹,還要不要國家和集體,三者關係 怎麼處理?」

  趙國強說:「我不贊成你的觀點。種地是活計,木板子加工,同樣也是活計,社會 這麼大,需要的東西多啦,只要有人需要你的產品,你就是對社會有貢獻。要我說,這 貢獻可能比種糧食的還大呢!」

  李廣田蹦起來:「不可能!走,咱們回村裡辯論!」

  趙國強說:「我不參加啥辯論!愛辯你自己辯!」

  錢滿天在車樓子裡喊:「國強,上車!」

  卡車轟轟響,身後冒著黑煙。

  黃小鳳也真夠勇敢,往車前一站說:「要走,就從我身上碾過去!」她扭頭又喊老 馬,老馬和柱子都沒影了。

  小侯說:「柱子連長肚子疼,老馬帶他找廁所去了。」

  黃小鳳說:「不像話!」

  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把交通都堵塞了,兩邊的汽車焦急地鳴著喇叭,街上變得混 亂。

  嗚著警笛閃著紅燈的警車闖過來,警察大聲喝問是怎麼回事。趕緊把車開走,要不 然就去交警隊。

  這可惹不起,交警隊厲害得很,鄉下再蠻橫的司機,見了交警都跟孫子見爺爺似的。 錢滿天不由地把車輕輕起動,黃小鳳和李廣田擠進車樓裡,硬把趙國強甩在車外。玉玲 在車上喊二哥你回醫院守著爹吧,滿河說你放心頂不濟我跟他們玩命就是啦……

  汽車起動了,朝著大街西邊拐過去。三將村在縣西。趙國強忽然渾身的血往頭上撞, 他喊了聲:「滿天,你囗包。」猛地躥上駕駛室外的踏板上……

  在縣委的會議室裡,地區的梁專員和省委一位部長在聽蘇海峰的匯報。趙國民以及 縣裡此次抓「社教」試點工作的領導都參加了。梁專員是前不久從省裡派來的年輕幹部, 對這裡的情況不大熟悉。前兩天,他們參觀了城關鎮一個試點村,感到挺滿意,又提出 到離縣城遠一點的試點村去看看,被蘇海峰以正在修路車不好走等理由婉言謝絕了。這 次全縣搞了十個試點村,蘇海峰重點抓了城關鎮,別的地方他還沒來得及去親自看看, 所以,他心裡沒有根。梁專員等邊聽邊問,問縣裡的基本情況,如人均收入呀糧食產量 呀植樹造林呀鄉鎮企業呀,蘇海峰都準確地回答上。按說這些基本情況都應含在匯報中, 可這一次蘇海峰想突出抓「社教」活動試點,就沒把那些數字放在前頭。蘇海峰意識到 後,立刻補充說實在對不起,這次只顧匯報「社教」試點了,所以沒把全面情況都擱上。 梁專員笑笑說:「也對。不過,我想問問,你們試點村搞得那麼熱鬧,開大會動員,分 村民組討論,每個人表態,群眾對此有沒有其他想法?會不會說又要搞運動啦?」

  蘇海峰笑道:「怎麼可能呢,歡迎還歡迎不過來呢。」

  梁專員問:「真的?」

  蘇海峰說:「您到村裡也見到了。」

  梁專員說:「咱去那麼多人,人家能說啥。不過,我總覺得群眾肚子裡還有話,不 可能就是那麼幾句好呀,擁護呀,辦到我們心坎裡去啦。老蘇啊,我當過縣委書記,還 當過公社副書記,我那時陪上級領導去視察,事先都是準備好的。你們現在是不是也這 樣對付我呀。」說完,他和那位部長都笑起來。

  說實在話,蘇海峰確實讓下面有所準備。不準備也不行呀,農村裡敢在上級領導面 前說上幾句有板有眼話的沒幾個,到時候大眼瞪小眼,於哈哈說不出個話來,叫人家領 導咋說?說你發動了一批啞巴,那哪行呀。另外就是眼下村裡有不少嘎人,說嘎人還是 往高了說呢,其實,是天不怕地不怕誰都管不了的主,越是來領導,他越給你上眼藥, 真的假的都往領導那端,領導也沒空詳細調查,聽了肯定不高興,起碼認為你的群眾基 礎不好,要不然人家咋不反映旁人呢……

  蘇海峰看著趙國民等說:「梁專員跟咱們開玩笑呢,這麼大的事,我們怎麼敢弄虛 做假呢。」

  眾人都點頭說是呀。

  梁專員說:「對,跟你們開個玩笑。不過,我總覺得群眾好久沒有見到這種工作隊 了,認識上不可能完全一樣。試點嘛,就得分析出點值得我們注意的問題,好給正式開 展這項活動提供寶貴的經驗和教訓,尤其是教訓,在某種意義上講,甚至比經驗還重 要……」

  省裡那位部長點頭說:「省委領導反覆講,要是一帆風順,恐怕就不正常了。農民 從土地承包到現在十多年了,十多年情況變化很大,他們最關心的問題是什麼,怎樣才 能起到實實在在的效果,而不走過場。」

  蘇海峰心中暗想一定得堅持住,不能順著他們的桿往上爬,歷史的經驗值得注意, 你反映了一堆情況,說了一堆問題,他嘴裡說挺好,回頭他就認為你工作不紮實,沒有 把矛盾解決在萌芽之中……

  沒等他開口,趙國民說:「如果領導特別想聽不同的意見,也有……」

  梁專員精神一振:「你說,你說。」

  蘇海峰忙說:「有也是個別的……」

  梁專員眉頭微皺:「你讓他說嘛,有個別才能有一般嘛。」

  蘇海峰心裡像被尖東西紮了一下,暗說你個趙國民你是犯傻呀,還是跟我過不去, 也不看看啥火候,你亂插一棒子……

  趙國民壓低了聲音說:「我聽說有的村民說,要搞二次土改了,一些人等著吃大戶, 一些先富的農民,要……」

  梁專員緊皺眉頭:「要幹什麼?」

  趙國民說:「要逃跑。」

  蘇海峰忍不住了:「國民,你說話要負責任,咱們縣哪有這種情況。有也是外縣 的。」

  梁專員慢慢平靜下來問:「能不能說得具體一點。」

  趙國民瞅著蘇海峰,心裡明白過來,嚥了嚥唾沫說:「我就是聽有人那麼說。」

  蘇海峰說:「對,現在說啥的都有。正因為如此,我們在此次試點工作中,特別注 意深入發動群眾,及時抓准各種思想傾向問題,力爭解決在萌芽狀態,從而避免了問題 的擴大,保證了社教試點工作順利開展。」

  梁專員問:「真是順利開展?」

  蘇海峰拍拍胸脯:「您放心不是我打保票,憑我在這縣幾十年,還沒有把哪項工作 干打眼的時候。何況,這一次我們傾盡全力,下定了不出一點紙漏的決心……」

  他的話音沒落,窗外一陣人喊聲和汽車聲,還有花牆被撞倒的嘩啦聲。

  有人喊:「幹什麼!這是縣委!不是停車場!」

  又有人喊:「我們找縣領導!請領導評評這個理!」

  一個女聲說:「趙國強,你開車闖縣委,你以為我害怕?走!咱們找蘇書記去!」

  會議室內聽得清清楚楚。蘇海峰的臉色變得很不自然,他朝趙國民使個眼色,趙國 民抬身要出去。梁專員說人家找蘇書記,你親自去處理一下,我們也抽支煙。蘇海峰笑 道那好吧。等他轉過身去,臉子跟門板一樣呱噠掉下來,怒氣沖沖朝院裡走去。他心裡 說,反了天啦你們!敢開車闖縣委。

  果然是錢滿天把汽車開到縣委大院裡來。但指揮者,是趙國強。趙國強站在車外踏 板上,錢滿天說算啦,胳膊擰不過大腿,回去愛咋收拾咋收拾,你快下去去金礦吧。趙 國強瞇著眼睛不說話,等到車開到縣委大門口時,他突然瞪大眼喊:「拐院裡去!」錢 滿天很聽話,一打輪,汽車闖進大院……

  蘇海峰一眼就看見趙國強,心裡說這個三將村的村主任,找彆扭給我找到縣委大院 來啦。但一時他又想不起趙國強的名姓。突然,他看見黃小鳳,他的火就冒上來:「你 怎麼搞的?把車開這裡來。」

  黃小鳳說:「蘇書記,我是按您的指示截他們車的,他們不服,硬開這兒來了。」

  蘇海峰說:「快開走,快開走。」

  趙國強說:「不把話說清楚,就不走。蘇書記,我問您個問題,可以嗎?」

  蘇海峰嚥了口氣:「你叫什麼名字?」

  李廣田說:「村主任,趙國強。」

  蘇海峰說:「我沒空,我正在跟領導匯報工作。」

  趙國強:「那我們就找領導說。」

  趙國民上前說:「國強,有啥事回去說,不能在這鬧。」

  趙國強說:「不是我們鬧,是他們逼的。農民這才過上幾天舒服日子?櫃裡的糧食 才滿幾天?就又要折騰!誰受得了呀。不修壩、不修學校破房子,不琢磨琢磨咋高產, 咋把那些土特產變成商品,對這些都不感興趣!咋一說開大會,發言討論就那麼大興趣? 那麼大癮頭?」

  蘇海峰說:「你說得不對,農村除了發展經濟,思想工作是不是也該做?」

  趙國強說:「那要看咋個做法。犯法的,由法律部門管,犯村規民約的,可讓村民 管。像你們這次工作隊一進去,把準星就瞄在富裕戶身上,往下,誰還敢率先致富,小 康建設怎麼才能落實?」

  蘇海峰問:「誰把目標對準富裕戶?你們那誰被對著啦?」

  錢滿天舉起手:「我,我被村裡列為重點,家裡人害怕,讓我把東西拉走,這不, 攆到縣裡來,非讓回去。」

  黃小鳳說:「對,我就是要讓你回去,讓群眾看看你這一車東西是不是勞動所得。」

  趙國強說:「公民的私人財產受法律保護,你們有什麼權利動人家財產?」

  李廣田說:「這次搞『社教』,就有了這個權利。」

  蘇海峰氣得跺腳:「胡說,哪來的這個權利!你們搞得什麼呀!挺好的經,都讓你 們給念歪啦。黃小鳳,誰讓你這麼搞的?」

  黃小鳳臉色發青:「不是您讓我扣車的嗎!」

  蘇海峰跺腳:「我啥時候讓你扣車的,你……你……」他扭頭一看,梁專員和部長 就站在身邊。

  梁專員說:「這麼辦吧,請大家參加咱們的會,咱們會議室裡談。」

  蘇海峰說:「這合適嗎?」

  梁專員說:「合適極了,咱們本來說好要多瞭解幾個村的情況。這不是送上門了 嗎。」

  聽清眼前這位是地區專員,黃小鳳和李廣田都很不自在。錢滿天皺著眉頭小聲跟趙 國強說別把事弄大啦。趙國強則很興奮地說:「沒關係,就是要把事情說清楚。不光為 了你,更為了那些還沒富裕的人……」

  午後的陽光從薄雲中射下來,裹著一股金黃的色彩,把山和地照成一片迷人的秋色。 趙國強心想,如果在這說不通,他就去地區,去省裡,去北京找地方說說。雖然自己不 過是個小小的村官,可自己不願意看見農村挺好的來之不易的局面被誰不小心毀壞了。 就好比莊稼人種地,滿地的棒子長得都好,地邊上叫牲口啃一棵,也心疼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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