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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玉芬和玉玲回娘家已經十多天了。

  錢家那邊沒來人,也沒捎過啥口信兒。趙家人斷定:這是較上勁啦,要看誰先說軟 話。

  趙德順老漢雖然表面上沒把這當回事,但心裡是挺彆扭的。他的腿還沒有好利索, 本來就煩,但當著家人的面,他說啥也要顯出啥事沒有的樣子,瞅著旁人不留神,他就 拿著家什到地裡去。大塊地裡的棒子已經竄有半人多高了,請人耪了三遍,又耙了一遍, 再施了化肥,棒子葉都變成墨綠色。當初沒有種滿的缺口,是趙德順自己種上些豆子, 這時也一簇簇長得挺茂盛的。

  大塊地和她周圍的山地靜靜的。自打土地承包到村民個人手裡,地裡就絕少有當年 那種一群人呼呼拉拉做活的場面。趙德順喜歡如今這個樣子,莊稼是做出來的,不是詐 唬出來的。莊稼要好,老話是人勤地不懶,得伺候到家,現在也不能懶,那化肥和農藥, 很是有神力。最讓人服氣的,是種子,是鄉種子站供應的優良品種,好傢伙,變戲法似 的,一般大的籽,長出來就多出糧食。那簡直是金種子呀。

  趙德順在綠油油的莊稼地裡,心情變得很舒暢。他把這一陣子家裡家外的爛事使勁 往腦子外撇撇,又接著想自己的宏偉計劃。這個計劃看來要比過六十六歲生日那天想得 更具體一點,那天想的是自己要重振趙家的日子,自己要帶兒女們大幹一場。現在看, 那個想法有點不符合實際,主要是年輕人,沒人願意聽老人的擺佈了,你指揮不了人家, 要干,還得自己幹,自己幹出點名堂來。

  趙德順想好了,明年在這塊地上搞制種,全部上繳國家,收入高,還給國家多做貢 獻……

  趙德順在壟溝上坐著,整個人要和莊稼融為一體了。這是他從年輕時就找到的一種 辦法,比如肚子裡餓得難受,就找個沒人的壟溝坐著,心裡想滿桌的肉呀飯呀,管夠吃, 吃得東西到嗓子眼,美得忘了姓啥,然後,肚子的餓勁就過去了,精神上又得到安慰。 但他不敢把這招子告訴旁人,他怕旁人笑話自己做夢娶媳婦,淨想好事……

  隔著幾條壟的道上有人走動。趙德順討厭這個時候過來人,希望那人快點走過去。 但那聲音越來越大,聽得出來,過來的不是一個人,而且,走到這裡,那些人站住了。 就聽一個女人問:「咋不走啦?」

  男人說:「你們先走吧,我倆在這歇會兒。」

  又一個女人說:「要歇回家歇著,在這歇著幹啥。」

  又一個男人說:「我倆那會兒喝啤酒喝多了,撒泡尿,嘿嘿。」

  女人笑道:「沒出息,那我們先走啦。」

  趙德順聽著很耳熟,但就是想不起來都是誰。他慢慢將身子往壟溝裡縮縮,心想誰 也看不見誰,就當沒這回事罷。

  兩個男人嘩嘩地撒尿,看來肚子裡真沒少灌那黃湯子,趙德順直想樂,他聽著就像 種地時大叫驢撒尿一個樣,大叫驢頭往水桶裡一扎,能喝半下子,這倆男人咋這個樣子 呀,要是年輕時,非鑽出去給他們兩土坷垃,叫你們尿個沒完,別滋倒了我的棒子。

  兩個男人尿完了,卻沒有走,而是點著煙,一個說抽著抽著,另一個說多謝你幫忙, 一個說這是小事一段,北京各大醫院,我認識的人多啦,另一個說現在看個病真叫難呀, 沒有人你就得乾等著……

  趙德順終於辨出了這倆人,一個是村支書李廣田,一個是孫萬友。不用說,是孫萬 友幫著李支書給他老婆看病,孫萬友過去在醫院工作過嘛……趙德順只能想到這兒,旁 的如孫萬友上訪要求落實政策等等,國強沒在家提過,他自然也不知道。

  李廣田問:「我走這陣子,村裡咋樣?」

  孫萬友說:「不咋著,發水啦,沖了大壩,沖了稻田,淹了前街,涮了溝裡,沒得 好。」

  李廣田說:「這個國強,咋搞的,我說稻田那活不能幹,守著河套,那不是在龍王 爺嘴下玩鬍子。」

  孫萬友說:「是啊,國強這小伙子,淨玩邪的,旁人的話,他也不聽呀。」

  李廣田說:「看他那架式,是不是想替代我呀。」

  孫萬友說:「有點那個意思,現在年輕幹部吃香,要不,他也不能從礦上回來,孫 鄉長也不能使那麼大勁讓他回來。」

  李廣田好一陣沒吭聲。

  孫萬友說:「書記,我那個事,有點眉目了,現在就差找中央軍委的領導了,只要 領導一點頭,我的軍銜、軍齡、工資就全到手,到時候保證虧待不了您。」

  李廣田說:「有那麼大把握?」

  孫萬友說:「當然,沒把握我也不敢說呀。您無論如何再支持我幾個錢,我還得在 北京住一陣,辦這種事,得有耐力,人家領導不等你,得咱瞄準機會,在人家高興的時 候奏一小本,人家一吭聲,咱就得大好處了。」

  李廣田說:「國強不是借給你錢了嗎,你不能要起來沒完。」

  孫萬友說:「原來是要借,後來不是發水了嗎,都拉雞巴倒啦,我找他,他不認 賬。」

  李廣田說:「可是,現在村裡他管錢呀,我想辦點啥事,也得經他一枝筆。不好辦 呀……」

  孫萬友說:「那您就想想辦法唄,您是一把手,一把手得有實權呀,要不,咋叫一 把手呀。」

  李廣田說:「老兄,要不然咱這麼著,咱想辦法讓國強回金礦上去,那麼著,他掙 錢多,我在村裡也說了就能兌現。」

  孫萬友說:「好,這村裡,還得您說了算呀,國強不中……」

  李廣田說:「走,到我家喝酒去。」

  兩個人終於呱唧呱唧往遠處走了。趙德順卻坐在壟溝子裡起不來啦。雖然他耳朵聽 啥不太清楚,但李廣田和孫萬友剛才離自己太近,就跟在眼前說一個樣。這可應了那句 老話,路邊說話,草中有人聽。他倆把注意力都放在路上,怕有人過來,根本就沒想到 幾壟棒子之外,早有一個人呆在那裡。

  趙德順費挺大勁從棒子地裡鑽出來,啥也不顧就往家走,他要回去給兒子報個信兒: 傻小子呀,你拚死拚活地在那干,人家不但不領你的情,還要拆你的台,攆你走呀!天 呀,這也太不公平啦,還有沒有說理的地方!兒子,明槍好躲,暗話難防呀,老爹平日 裡不摻和你的事,今日不得不管啦,上陣親兄弟,打仗父子兵,老爹得幫你一把了。

  一進自家的院,趙德順心口就堵堵的。正房西屋裡是玉芬在哭,一邊哭一邊說你們 可別攔著我啦,讓我回去吧。玉玲說你無論如何不能回去,回去咱們就輸啦。桂芝說一 定得堅持,用不了多長時間,滿天滿河準得來請你們回去。

  老伴從西屋出來,手撩衣襟擦擦眼睛,朝外一瞅,把她嚇了一跳,忙問:「你不吭 一聲上哪兒去啦?讓我們好找。」

  趙德順沒好氣地說:「我上墳空地啦,看我死了以後埋在哪兒。」

  老伴皺著眉頭說:「瞧你,閨女遇見點煩事,你不管也就是了,何必生那麼大氣。」

  趙德順說:「咋著,玉芬要回去?我看回去也好,不就是吵幾句嘴嗎?說走就走, 撇下老人孩子不管,也不咋著。」

  西屋裡沒了聲音,桂芝蔫不溜地出來要回後院。

  趙德順說:「你不是有病嗎?」

  桂芝只好說:「是啊,頭疼得厲害。」

  趙德順說:「頭疼還有心思摻和她們的事,她們往娘家跑,不是啥好事,你就別給 她們再支招兒啦。」

  桂芝說:「我支啥招兒呀,我看二姐怪難受,過來勸勸她。」說罷,身子一擰,從 夾道跑後院去了。

  玉玲從屋裡出來說:「爹,您老別心煩,誰叫您養了我們,到啥時候有災有難,小 鳥也得往自家窩裡飛,要不然,讓我們依靠誰?」

  老伴說:「那是呀,女兒都是爹娘心頭肉,你們不回來,我和你爹還想呢。」

  趙德順說:「就是不想看你們這個樣子回來。」

  玉玲說:「都像過六十六拎著肉回來,把您老撐著可咋辦。爹,您發句話,勸我二 姐安心住幾天。」

  趙德順歎口氣:「爹老啦,說不過你。」他大聲沖屋裡說:「玉芬呀,既然出來了, 就別惦著,就算住娘家,也該多住幾天。」

  玉芬很懂事,忙出屋說:「倒了是生氣出來的呀,我從來也沒經過。那一大家子的 活,那一院子的活物,我不在那,誰受那個累,非得全亂套了不可。」

  玉玲笑道:「沒有你,地球還不轉啦,早晚有一天分家,到時候,人家小日子過得 更滋潤。」

  玉芬說:「這不是沒分嗎。」

  趙德順忽拉想起心裡惦著的事,忙跟玉玲說:「你腿快,快去村部把你二哥找回來, 我有事。」

  老伴說:「一早去鄉里啦。」

  趙德順:「我咋不知道?」

  老伴說:「沒來得及跟你說,說是家權讓他快去一趟。」

  趙德順自言自語:「也不知道找他有啥事……」

  今天吃過早飯,趙國強騎輛自行車奔了鄉里。他邊騎邊想,自己這幾天工夫總算沒 白下,到了把桂芝心裡的話給套出來了,招子呢,也不很複雜,主要是黑天跟桂芝表現 得親熱些,就著熱火勁,就把桂芝的話給誆出來了。聽了以後他直想笑,說你這是何苦, 你直接跟我說就是啦。桂芝說我怕你一棍子給我問回來,還是馮三仙給我出的招兒,讓 你沒法幹事,慢慢地就淡了村裡的心思。趙國強說放她個假明白的草驢屁,你裝病只能 讓我更著急村裡的事。桂芝說這回我坦白了,你就答應了回金礦吧。趙國強說這麼大的 事,你得讓我想幾天。說是想幾天,但他心裡早就定下了,好馬不吃回頭草,回去個蛋 呀!桂芝問我這病還裝不,國強說別一下子就好利索,裝著慢慢好起來,萬一老爺子老 太太察覺出來,往後你真有病可咋辦。說得桂芝還怪感謝國強的。國強想的是家裡多一 事不如少一事,盡量減少麻煩是真格的。

  鄉政府大門口有幾個人正往牆上刷標語,一條寫得是「堅持走社會主義道路不動 搖!」另一條是「深入開展農村社會主義思想教育……」還沒寫完。

  趙國強看看寫標語的人都面生,他心裡格登跳了一下。這時,從院裡走出嫂子黃小 鳳,正在刷標語的一個人說:「黃隊長,您看這標語刷得行不?」

  黃小鳳很鄭重其事地上下左右瞅瞅:「還可以,當初沒少刷吧。」

  刷標語的說:「沒少刷了。」

  一回身,黃小鳳和趙國強打個碰面,趙國強想叫嫂子,一看這陣勢,沒敢叫,點點 頭說:「您,您回來啦。」

  黃小鳳忙點點頭:「搞社教,縣裡派我到這抓試點。你啥時來的?」

  趙國強說:「剛到。咋著,又要搞運動呀?」

  黃小鳳指著標語說:「不是運動,是活動,你看……」

  巧啦,刷標語那位可能當初刷習慣了,把活動那兩個字刷成運動了。還沒察覺出來 呢。趙國強指著說:「這不是社會主義思想教育運動嘛。」

  黃小鳳噌噌奔過去:「錯啦!錯啦!說了多少遍,是活動,不是運動!你這是怎麼 搞的!」

  刷標語的臉都白了,拿板刷的手哆嗦起來:「快,快拿水來,快拿水來!」

  幸好及時發現,用水沖著刷著,總算把「運」字給抹沒了,黃小鳳說快用乾布把牆 擦淨,在縣領導到來之前,務必把字寫好。說完,扭頭就進了鄉大院,把趙國強都給忘 了。

  各村的支書或村主任這工夫陸續也到了。鄉大院裡擺著桌椅,趙國強跟旁人一打聽, 才弄清這是要開動員會,會後還要接工作隊員一起回村。趙國強問鄉政府的秘書:「接 工作隊咋不說清楚,村裡也套個車來。」

  秘書說:「用不著,有車送。」

  趙國強問:「去了吃住咋辦?」

  秘書說:「一會兒開會就知道了。」

  看來這個會要有縣領導參加,領導沒到,眾人都得等著。各村的幹部住一群伍一夥 蹲著抽煙閒聊,對既將進村的工作隊表現出一種茫然和疑惑,誰也弄不清是吉是凶。趙 國強一眼瞅見孫家權在哪個屋門口探了一下頭,就蔫不溜地繞過去,輕輕敲門。孫家權 把門拉開,一見是趙國強,急赤白臉地說:「你幹啥去啦,咋才來?」

  趙國強進屋坐下說:「來了一會兒啦,在外面抽煙。」

  孫家權說:「都啥時候啦,你還有心抽閒煙,一會兒,工作隊就來啦。」

  趙國強說:「來就來唄,跟咱有啥關係。」

  孫家權說:「沒關係?說的輕巧,工作隊來幹啥?」

  趙國強說:「聽他們說,防和平演變,還防啥?這陣子淨防洪水了,沒咋看報,鬧 不機密。」

  孫家權把門關嚴,用後背頂著門說:「防和平演變?那是到咱這來防的嗎?那是蘇 聯的事,是戈爾巴喬夫的事。這都是大面上說的,實際,還是要整人,特別是整幹部, 媽的……」

  趙國強小聲問:「整啥呢?」

  孫家權說:「整啥?大吃大喝,到哪都喝酒,以權謀私,給親戚批房基地。國強呀, 我叫你早點來,是想告訴你,把手裡的白條子啥的,趕緊處理好,別讓工作隊抓著把 柄……」

  趙國強說:「剛才見著了,是嫂子當工作隊長,沒事吧。」

  孫家權說:「她來了更壞事,她太左,一沾搞運動特來勁。」

  趙國強說:「是活動,不是運動。」

  孫家權說:「都雞巴一回事,反正,這回是乾的不如不干的,不干的不如搗蛋的。 國強,闖過這一場,咱倆去金礦上干吧,金礦長讓我當勞動服務公司經理,又有權又實 惠。」

  趙國強愣了:「你也要上金礦?」

  孫家權問:「咋著,他們也找你啦?」

  趙國強說:「找我媳婦桂芝了。」

  孫家權說:「咋樣,想好了嗎,咱一起走了得啦。」

  趙國強說:「我不想去。」

  孫家權說:「你別不高興,當初是我死乞白賴把你弄回來,那時有那時的情況,那 時我心氣高,想幹出點名堂來。現在不是那回事啦,誰都想給自己劃拉,你想幹點事, 比上天還難,我受不了這個罪了。」

  趙國強問:「你要走,我姐同意不?」

  孫家權說:「甭管她。到那多掙錢,她幹啥不同意。」

  有人從外面猛地推門,孫家權毫無防備,差點給撞趴下,他扭過身剛要發火,一看 進來的是玉秀。趙國強趕緊站起來說:「大姐。」

  玉秀驚訝了:「是國強呀,才來的吧,咱爹咱娘身體咋樣?這些日子太忙,一直也 沒抽出空回家看看,還有玉琴,聽說她讓水給衝下來,好險呀,沒衝出個好歹吧……」

  孫家權說:「暫停暫停,你這連山炮似的,還是回頭到家再說吧,我和國強要開 會。」

  玉秀說:「我和我兄弟說話,你管得著嗎!」

  趙國強怕玉秀說起沒個完,忙說:「姐,回頭開完會,我去你家。」

  玉秀點點頭:「也好……」

  孫家權問:「你有啥事,這會兒跑這來,叫人家看見多不好。」

  玉秀說:「我兄弟也不是外人,我就說啦,我擱在供銷那幾條子煙,昨天讓他們主 任給清點出來啦,你說咋辦,是跟他們挑明是咱們的,還是不說。」

  孫家權臉變紅了:「代賣幾條煙,他清查個啥?」

  玉秀說:「聽說進工作隊,供銷社內部先清理,個人的東西上公家櫃台,一律沒 收。」

  孫家權呼呼喘粗氣:「好啊,這簡直是跟我過不去。」

  玉秀掏出兩張白條子:「還有呢,飯館老闆剛才找我,說你這飯條子壓有一年了, 再不還,就怕工作隊一來查著。」

  孫家權問:「你咋拿過來的?」

  玉秀說:「沒法子,我拿錢給墊上了。」

  孫家權說:「這,這是招待縣電力局的,也不是我個人花的,是為解決全鄉電不夠 用……」

  玉秀說:「行啦,甭管咋的,上面是你簽的字呀,你快報銷,我可是用公款墊上 的。」

  孫家權更急了:「你,你咋用公款,那不是添亂嗎,趕緊用咱自己的錢。」

  玉秀說:「你好幾個月沒開工資了,我哪來的錢……」

  趙國強忍不住了:「多少錢?要不,我幫你們出。」

  孫家權說:「用不著,用不著。玉秀,你回去吧,那煙咱不要了,這錢公家報不了, 我也認掏了,咱往後走著瞧。」

  玉秀跟國強說散了會你一定到家去,國強答應了。玉秀拉開門,卻見黃小鳳站在門 外。玉秀說:「昨天就聽說你來了,咋也不上家裡去坐坐。」

  黃小鳳朝左右瞅瞅,又抬起手腕看看表,進了屋說:「正好,你們都在這兒,我想 跟大家說個事。」

  玉秀說:「啥事?」

  黃小鳳說:「這一次縣裡搞試點,我沒想到是三將鄉,要是知道,我也不參加了。 可現在已經變不了啦,就請你們多支持我。」

  孫家權說:「支持談不上,是你領導我們。」

  黃小鳳說:「這次活動,還是在各級黨委的領導下進行,跟那個社教,就是六四年 的『四清』不一樣。」

  玉秀笑了:「是啊,嚇了我一跳,我們單位有人說這是二次土改呢。弄不好,貧農 都劃不出來了,起碼是上中農。」

  孫家權說:「行啦,你回去吧。」

  黃小鳳說:「別,我還沒說完呢。我想說,今後這一段,為了工作,咱們都稱呼同 志,別哥呀嫂呀這麼叫。再有呢,在統一思想認識時,你們要帶個頭,多聯繫自己的實 際,表現出一種積極的態度……」

  孫家權說:「咋著,先檢討我沒堅持走社會主義道路?檢討我沒經受住改革開放的 考驗?」

  黃小鳳把臉一繃:「家權同志,這可是大是大非的問題,你可要不得情緒。」

  孫家權急了:「我幹得好好的,幹啥拿我當試點?來了就要吃派飯,不喝酒,還不 認親戚了,離我遠遠的,這不是要拉著架子整我嗎!告訴你,我不怕!我腳正不怕鞋歪, 頂不濟我不幹這個破鄉長啦,讓你們干!」

  壞啦,孫家權越說越來氣,越說聲越高,最後終於喊起來,而且誰也攔不住。黃小 鳳臉氣得煞白,玉秀死死拉著孫家權,生怕他跳到院裡去喊,趙國強一見大事不好,趕 緊推黃小鳳走,免得他倆爭執起來。但可怕的局面還是沒有防止,當大院裡的人都好奇 地聚到這屋外時,縣領導坐著車來了,一看這亂哄哄的樣子,臉色就沉下來,縣委副書 記蘇海峰說。「看來選三將鄉為試點是選對啦,開個幹部會都這麼亂,開群眾會是啥樣, 可想而知呀。我們的工作隊,也缺乏經驗呀。」

  趙國民也跟著來了,他怪著急,暗想黃小鳳你咋搞的,放著你自己的婦女工作不做, 非參加這工作隊幹啥。

  趙國強有點發傻了,他看見又來了好幾輛麵包車和一個大卡車,麵包車上是工作隊 員,卡車上是行李。趙國強看看旁的村幹部,那些老兄老弟也跟自己一樣發愣。鄉政府 的大院平時看很寬敞,今日裡卻顯得小了,人、車和桌椅板凳把空地佔得滿滿的,一圈 平房的窗戶門都大開著,靠裡邊的伙房切菜聲叮噹響,燉肉的香味兒已經飄出來。鄉政 府秘書小聲說:「中午都別走,有飯。」

  開上會了,台上的領導叨叨叨講的是啥,趙國強聽個糊拉半片,他一直在走神,他 總是想,以經濟建設為中心不會變吧,要是變的話,當初我從金礦回三將村,可真就是 個大錯誤啦。可那也不對呀,老百姓要的就是把經濟搞上去,把生活搞好,奔小康日子, 這些目標,不是靠開會動員喊口號表決心能達到的,推一的辦法就是苦幹實幹再加上科 學的干……

  台上的蘇海峰講得很激動,兩手情不自禁地揮動起來。他是縣裡的老幹部,本來快 要退二線了,最近,縣委書記去省委黨校學習一年,縣長又出國考察,上面正在此時要 抓社教活動的試點,只有讓蘇海峰來主抓,這令他暗暗興奮不已,忽然覺得自己又年輕 了不少。

  趙國民坐在台上,心裡卻不自在,按縣政府領導的分工,他已經不管農村而去抓文 教了。本來,他極有可能接蘇海峰的位子,去當副書記,可半路上殺出個程咬金,洪水 崩了一個由他負責的水庫,差點丟了烏紗帽。社教活動一來,把蘇海峰又推到前台,看 不出退的意思了,自己這會兒卻成了工作隊副總隊長,跟著哄哄這檔事。為這,他還和 黃小鳳幹了一場架,他不願意黃小鳳參加工作隊,說不管咋著,咱兩口子都當工作隊, 是不是有點那樣。黃小鳳說哪樣呀,這是鍛煉人的好機會,婦聯工作要錢沒錢要權沒權, 我早就想離開那了。趙國民說我知道你這個人有工作熱情,閒著難受,可你也別太積極 啦,人家也沒抽你,你主動報名呀申請呀,是不是有點過分。黃小鳳說我才不管別人咋 說呢,你倒是處處加小心注意呢,你的副書記也沒得到,依我看社教是個好機會,你認 真抓抓,說不定能幹出成績,上級提拔了你。趙國民說我不贊成帶著功利心去幹某項工 作,那不顯得太自私了嗎。黃小鳳不高興了,說反正咱們都有自己的工作,誰也別干涉 對方的權利……

  黃小鳳此時也在台上,但坐在邊上。本來,她的位子與趙國民是挨著的,可她說啥 也不過去,她不願意讓人覺得她是誰誰誰的愛人,咱黃小鳳就是黃小鳳,這一回當工作 隊隊長,一定得幹出點樣來,從而證實一下自己的實力。

  蘇海峰講的是車□轆話,這時又講到農村的信仰危機,他說:「就說那個修廟吧, 哪個村都有,修不起大的,修小的,田間地頭哪都是,像話嗎,你們都說說,廟該修 不?」

  蘇海峰有這麼個習慣,講話講到一定時候,愛和台下的人溝通。這也許和他年輕時 在公社當幹部有關。公社時跟大隊幹部淨在伙房呀小學校呀這些地方開會,面對面,開 著開著就分不清誰是領導了。後來,也不知哪位上級來視察,表揚了蘇海峰的講話方式, 說他有群眾觀點,坐在台上想著台下。蘇海峰乘煙上,每次講話,總要跟下面聊幾句。

  可這時台下卻沒有人呼應,蘇海峰看著台下,指著趙國強問:「你是哪個村的?」

  「三將村的。」

  「你村有廟嗎?」

  「沒有。」

  「小廟呢?」

  「也沒有。」

  「不可能吧?」

  「不信您去調查。」

  蘇海峰只覺得火往腦門子上撞,心說好你們個三將鄉,還有三將村,真跟我過不去 呀,他喝了口水,使自己鎮靜鎮靜,一字一句地問:「看樣子,你們村不用搞社教了?」

  趙國強心慌了,他心裡說你講你的,咋把我給拉上了,但不回答也不行呀,他只好 說:「我可沒說。」

  蘇海峰緊接著問:「那你說,你村當前首先要抓什麼工作?」

  趙國強問:「我們村?」

  蘇海峰說:「不讓你說全縣。」

  趙國強點點頭:「救災,恢復生產,還有就是改變目前的生產局面。具體講呢,就 是咱農民種的這些地,干的那些副業,沒少受累,卻掙不來多少錢,全讓人家二道手給 掙去了,像山楂,咱幾分錢一斤就賣了,人家一加工,一瓶子好幾塊,還有像木板子, 破成板子賣給人家,人家……」

  蘇海峰沉下臉:「看來,我剛才講的,你是一點也沒聽下去呀!你身為村幹部,就 知道抓這個抓那個,偏偏就忘了人的思想,連個廟該修不該修,都不知道……」

  從大門口一拐一拐進來了孫萬友,他一擺手說:「這事我可知道,你問我好了。」

  蘇海峰以為他也是村幹部呢,生氣地說:「你幹啥去啦,咋才來?」

  孫萬友說:「我剛從北京回來。你不是說修廟嗎?我說那是個好主意,南邊,哪兒 都有廟,有廟就有香火錢。」

  蘇海峰一拍桌子:「香火錢是正經錢嗎?」

  孫萬友笑了:「錢,只有真假,還有啥正經不正經的錢,笑話。要我看,咱鄉,起 碼我們三將村,得修個三將廟,準能招財進寶,聽我的沒錯呀……」

  會場人都哈哈笑了。

  蘇海峰問:「你是誰呀?」

  孫萬友說:「我是三將村的孫萬友。」

  蘇海峰問:「村支書?」

  孫萬友說:「領導下的。」

  蘇海峰問:「村主任?」

  孫萬友指趙國強:「在那呢。」

  蘇海峰問:「你到底是誰?」

  孫萬友把拐往地上一戳:「我是中國人民解放軍第四野戰軍第八縱隊獨立團二營三 排尖刀班戰士孫萬友。」

  蘇海峰想發火,又怕這位是個啥功臣,忍著火問:「這開會呢,你來幹啥?」

  孫萬友說:「我找我們村主任。」

  黃小鳳說:「還沒散會呢!」

  孫萬友說:「村裡出事啦,讓他快回去!」

  趙國強站起來問:「出啥事啦?」

  孫萬友說:「你媳婦讓人打啦!你快回去吧。我坐拖拉機來的。」

  趙國強趕緊往外走,邊走邊想,今天咋這麼不順當呢,今天是啥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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