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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揪人心肝的鑼聲又響起來。這一回把鑼敲破啦!南河套大壩決了口子,水進了東莊, 不僅把前街給淹了,連後街趙德順家的六個高台階也沒了五個,差一點就進了屋裡。

  這是誰也沒有想到的事,全村人都傻眼了。老老少少瞅著河上游罵,王八羔子操的, 哪來的這麼多水呀。他們不知道,上面一個小水庫崩庫了,離水庫近的地方,沖得更慘。

  前街的村民把火全洩到趙國強身上了。先是有兩戶扛著行李到了國強家,氣呼呼地 說,反正房子泡了,錢也白扔在大壩和新開的稻田裡啦,這一切都是聽了村幹部的話, 所以,往後的吃住就全靠村幹部了。

  桂芝是心軟的人,看人家老少沒個窩,心裡也跟著難受,就忙著讓人家安置東西, 又騰房子讓人家住下。民兵連長柱子聽說了趕來看,說你們都擠國強家叫怎麼一回子事, 水大也不是他放下來的,這會兒國強還在大壩上玩命呢,你們跑這來搗啥亂。說罷就攆 那兩戶人。按說柱子說得有理,國強已經連著好幾天沒下大壩了,跟壯小伙子一塊裝草 袋堵口子,人都累得快不行了,這邊再不講情理通弄人,也太不夠意思了。

  趙德順老漢從前院過來了,攔住了柱子,說柱子你回大壩上去吧,這邊的事聽我的。 柱子知道老爺子要幹啥,小聲說您老要發善心也別這會兒發,這會兒前街還有好幾十戶 呢,您這都騰出來也住不下。趙德順說這你就差了,甭說新社會,就是過去的年月,遇 到水澇旱蝗,也得眾人救濟。這麼辦吧,你把後街的人都給我召集來,我跟大家說說, 各家騰出一鋪炕,把挨淹的安置了,咋也不能讓鄉親睡露天。

  前街的那兩戶人家聽了臉都紅了,直給趙老爺子道歉。柱子點點頭,就按老爺子說 的去辦,等到趙國強從大壩上回來,後街已經人來人往炊煙裊裊,一切安置妥了。把趙 國強感動得不知如何是好,到前院看老爹。老爹的西屋和廂房都住滿了,東屋還有兩個 半大小子。趙國強不好意思地說:「爹,這事,多虧了您……」

  趙德順低頭抽煙,看也不看他說:「我用不著你表揚。一個村幹部,讓鄉親淹成這 樣,算是幹啥吃的。」

  趙國強揉揉眼睛:「水太大呀,沒見過這麼大的水,我估摸是哪個水庫崩啦。」

  趙德順說:「也不知河西和溝裡咋樣了。」

  趙國強說:「河西衝了幾家,溝裡沒事。」

  趙德順說:「等水下去了,你得去看看,誰叫你是村幹部呢。」

  趙國強說:「我歇會兒就過去。這會兒水小些了。」

  德順老伴進屋說:「國強你快在這躺下,我看你走道咋有點打晃。快上炕,喲,眼 眶子全是青色的。」

  趙國強說;「沒事,就是在大壩上……」

  趙德順指指鋪在炕梢的氈子:「躺下,歇一會兒再說。」

  趙國強無可奈何把身子往氈子上一撂,立刻就覺出渾身的骨頭節要相互脫離似的, 又酸又疼,連翻身的勁都沒有了。眼睛冒了一陣金星,然後就昏昏睡著了。

  桂芝等了一陣,不見國強回來,就想去前院看看。正在這時,自己的娘家兄弟小山 來了。小山在金礦上開車,國強在礦上那陣子,沒少搭他的車回家,後來國強離開金礦, 小山來的機會也少了。桂芝見了兄弟好高興,說你咋來了,咱爹咱媽身體好不。小山說 好著呢。然後,搬了一箱子白酒,還有一個豬後臀尖。

  桂芝問:「來看看,你拿這些東西幹啥?」

  小山說:「是礦上給我姐夫的,金礦長說那二年抓安全抓得好,一個傷號都沒有。 自打他一走就完啦,前半年就砸死倆,傷一個。礦長說怪想他,讓我給送點東西來。」

  桂芝心頭一動:「是不是想讓他回礦上?」

  小山說:「有那意思,金礦長說只要我姐夫願意,礦上的工作,隨他挑。」

  桂芝小聲問:「礦上工資開得多嗎?」

  小山說:「眼下還好,金貨直往上漲價,礦上的日子就好過唄。姐,你勸勸我姐夫, 在村裡當個幹部有啥意思,不如回礦上,再弄幾年,你都能跟著農轉非。」

  桂芝想想,問:「咱爹咱媽的意見呢?」

  小山說:「那還用說,一提起姐夫回村,爹就來氣,媽差點,可也為你鳴不平。」

  桂芝點點頭:「兄弟,你回去告訴你們礦長,國強一定得國礦上,讓他等幾天。」

  小山笑了:「那太好啦,姐,我走啦。」

  桂芝送他到門外,囑咐他慢慢開,眼瞅小山從地裡繞過前街到了村東,開車走遠了。

  西邊的天上又壓過一片黑雲,還夾著隆隆的雷聲,空氣突然變得又問又熱,桂芝知 道,這是又要來雨啦。

  此刻,她的心情卻變得很舒暢,腰身顯得直挺,兩腿格外有勁,連胸脯子也比以往 支愣得多了。桂芝深深吸了口氣,又像吸著啥甜汁似的,緊麻溜地往肚子咽咽。她真是 高興,高興得是這些感覺,已經有好長時間不曾有了。啥時候有過呢?好像是在結婚前 有過。那時聽瞭解國強的人介紹說他聰明能於,為人脾氣秉性又好,心裡就有股甜美的 感覺,覺得就要和這個人生活在一起了,自己這輩子有了依靠,多幸福呀。還有呢,大 概是國強到金礦上工作並轉了正,自己心想,這輩子大概還要吃商品糧,住家屬院,或 許自己還能在哪裡做個臨時工,一天就能掙個塊八角的,那多神氣呀……除了這兩回, 旁的時候就沒有了,伺候公公婆婆,拉扯孩子,下地幹活,燒火做飯,日子過得像沒放 鹽的菜,淡啦巴嘰,一點叫人樂的滋味都沒有,尤其是國強回來當村幹部,整天灰頭巴 腦地回家,急急火火又被人找走,要不就是嘬著牙花子想事,或者猛勁抽煙,滿腦子全 是村裡的爛事,把桂芝弄得這叫心煩。有那麼幾個晚上,桂芝努力使自己的心情好起來, 並逗著國強也樂起來,關了燈,倆人說點私情話,畢竟歲數還在當年,不知不覺就有了 那個意思,寬寬的大炕上才動動身子,外面就有人敲門,叮光叮光,能把人嚇出毛病 來……

  桂芝現在明白了,自己要想心情愉快,關鍵是在國強身上呀。而這個理,好一陣子 啦,自己煩得全然弄不機密。

  「呼——」

  一股風帶著響刮來,把爛草片子啥的捲上了半空,桂芝的衣襟也掀了起來,她趕緊 拽住,扭頭就往家裡跑。

  院裡很熱鬧,前街的受災戶在張羅做飯。九十年代的村民,在大災面前雖然也火燒 眉毛般的跳高,但只要沒傷著人,過一陣就能平靜下來。反正也是那麼回事啦,沖也沖 啦,淹也淹啦,把自己急死也沒用;反正有糧吃,有肉吃,還有酒喝,水退了再說,政 府肯定給救濟,頭年冬天壩上受雪災的,不是都穿上嘎巴新的綠大衣了嗎,還有的喝上 聯合國給的奶粉,加拿大的麵粉。娘的,麵粉裡有幾粒麥粒子,跟晾乾的枸杞子那麼長, 你說能不多出面吧!那是高科技、優良品種。受一回災,還開了開眼界,這不邪了門了 嗎。

  桂芝悄悄來到前院窗根下,朝裡面望望。德順老伴出來抱柴,說你是找國強嗎,他 睡著呢。桂芝說睡得好讓他睡。說罷扭頭就走,她怕驚醒了國強,國強睡覺輕著呢,一 點聲響都能弄醒他。

  擠在後院這戶人家男人叫福貴,媳婦叫金香,馮三仙租的就是他家的房。福貴是挺 精明的莊稼人,會算個小賬。但他媳婦比他更能算計,不光租房,還給在前街擺攤的人 存車存案板子存貨。有的收錢,有的就收些東西。她最得意的是招來馮三仙,有馮三仙 在這,誰來看病求仙,需要香燭之類的物件,就得到她那去買,一來二去,金香索性開 了個小賣部,和馮三仙聯起手來掙錢。所以,即使大水淹了房子,金香也不讓馮三仙走, 硬是把她也帶到桂芝家來。

  馮三仙可不是能閒著的衙役,她到哪兒就把熱鬧帶到哪兒。她不知啥時到了桂芝的 東屋,盤腿坐在炕上,磨磨叨叨給幾個找她算卦的婦女說啥。說今年雨水大,是龍王爺 的小舅子到了本命年,本命年是折騰年,折騰得龍王爺也跟著不消停,所以把雨水就折 騰大了;說前街經過這麼一淹,就生蛤蟆,蛤蟆是寶,金蟾嘛,水退了,這街上一准更 變成掙錢的好地方……

  金香說:「要聽你這麼一說,還淹好了呢。」

  馮三仙說:「淹得好呀,水漫金山,財源滾滾往裡鑽。」

  桂芝進屋裡笑道:「拉倒吧你,魚蝦老鱉往裡鑽吧。」

  馮三仙看出桂芝心情挺好,她轉一下眼珠說:「桂芝你今天有好事,你還不來算一 卦。」

  桂芝說:「我不算,我從來不敢算,算了心裡犯膈應。」

  金香說:「沒事,讓她往好裡說。」

  桂芝說:「往好裡說,還有啥意思,說我能掙八百萬,回頭啥也沒有,那不是跟挨 矇騙一樣。」

  馮三仙點著煙深深吸著,等到那幾個婦女走了,屋裡只剩金香她們三個人,她說: 「桂芝,你這就說得不對啦,你還從來沒找我算過,咋就當大家的面,說跟挨矇騙一樣? 我要是算差了,你再說,算對了,你就得服我。」

  桂芝想想,瞅瞅前院。她怕國強過來,國強最不贊成看仙算卦啥的。估計國強還在 睡,桂芝說:「也中,我就破了戒,算一卦多少錢?」

  馮三仙笑了:「給你算,不要錢。」

  桂芝說:「那好,算對了,我請你吃飯。」

  馮三仙說:「對,那塊後臀尖燉著吃好,這死熱的天,放不住。」

  金香給她使個眼色:「快算吧。」

  馮三仙噢了一聲,就問桂芝的生辰八字,問罷沉思片刻,就說桂芝從小在家中受苦, 跟著爹娘為日子操心。桂芝打斷她的話,說太遠的事就別說啦,我在家行大,那會兒誰 家的日子也不好過,當老大的都跟著受累,你還是給我算眼巴前的事吧。

  馮三仙說:「眼巴前就眼巴前,眼巴前嘛,你是……你是……」

  桂芝皺著眉問:「是啥?」

  馮三仙咽口唾沫,慢慢地說:「眼巴前,你是人在三將村,心已經飛出去。」

  桂芝問:「飛到哪兒?」

  馮三仙指指手指頭上的金鎦子:「瞅見沒有?你就飛到產這東西的地方了。」

  桂芝臉色一下子就變了:「哎呀,這,你是咋算出來的?」

  馮三仙得意地晃晃腦袋:「你不是說我是矇騙人嗎?這回給你露露真貨,你服氣了 吧。」

  桂芝連連點頭:「服服,你接著給我往下算。」

  馮三仙說:「往下的事嘛,你是一個火盆心裡揣,旁人卻用冷土埋,大雪天裡喝盅 酒,是喜是禍隨你猜。」

  桂芝搖搖頭:「前兩句還中,後兩句啥意思,到底是喜還是禍呀?」

  金香在一旁說:「不能都點透了,那就沒意思啦,往下的事,你就得自己動腦筋 了。」

  桂芝說:「我想讓國強回金礦上去,他要是不去,我有啥法兒?」

  馮三仙說:「法子嘛,倒是有一個,不知你肯使不肯使。」

  桂芝說:「只要能讓他離開咱村,啥法子我也敢使。你快說吧。」

  馮三仙張張嘴,又閉上了,接著把眼也閉上了。突然打了個哈欠,腦袋篩糠似的抖 動,嘴裡又嘟嘟嘟磨叨起來。

  桂芝嚇了一跳:「嗨,你咋啦?」

  金香說:「這是來仙啦,趕緊得找東西供上。」

  桂芝轉身就掀櫃,掏了一陣又關上,說:「家裡也沒啥點心,供啥呀?」

  金香說:「擱倆錢吧。」

  桂芝忙掏出兩塊錢放在馮三仙的腿上,金香拉馮三仙的手按住,說大仙您歇歇,人 家給您送錢來啦。馮三仙一下子就明白過來,睜開眼跟啥事沒有一樣,說:「這是哪來 的錢?我不要錢。」

  金香說:「不是給你的,是給剛才那位大仙的。」

  馮三仙說:「噢,那我就替她收下吧。桂芝啊,謝謝你。」

  桂芝說:「你別謝我呀,你還沒告訴我,該使啥法子呢。」

  馮三仙把嘴對著桂芝的耳朵輕輕說了幾句,說得桂芝直皺眉頭。一旁的金香假裝啥 也沒看著,說我得去做飯啦,不管水多大,不能把肚子裡也淹了。說著就出了這屋。桂 芝眼睛瞪著馮三仙,說這法子不中吧,一家老小都指著我呢。馮三仙說捨不得八兩肉, 養不出胖小子,幹不幹由你。桂芝猶豫了一陣,說我請你吃燉肉,我去切肉。撩起門簾 出去了。

  好香的燉肉味兒呀……噢,要過年了,要穿新衣,要放鞭炮……還要幹啥,粉條子 燉肉,高粱米干飯,管夠造他一頓,太美啦……

  趙國強在夢中不由自主地吧嗒吧嗒嘴,他吃得好香,但又捨不得再往下吃,爹娘還 沒吃呢,姐姐妹子還沒吃呢。他把肉端起來,要遞給旁人,不料手一滑,碗掉在地上……

  他醒了。那是一個響雷把他炸醒了。他一骨碌爬起來,抬頭望望窗外,陰沉沉的天, 好像一口大鍋倒扣著,那黑雲,就像燒蝴了的黑煙,輕易不肯散去。他暗道一聲壞啦, 咋還下呢,連忙下炕。娘站在屋門口說你才睡不到一頓飯的工夫,忙啥。國強說可不能 睡啦,這時候再睡覺,我就是犯罪呀,我得去大壩。沒等他出屋呢,桂芝匆匆跑來,說 有事跟你商量。國強說沒空兒跟你商量,你不是燉肉嗎,燉好了全送大壩上去,那的人 還都餓著呢。桂芝說這可是我兄弟剛送來的,是金礦領導給你的。國強說那更好了,領 導知道我帶人抗洪需要好吃的,就送來了,你快麻溜燉好。

  這時候,孫家權來了。他告訴國強,這次因為上游水庫崩了,把整個青龍河下游沖 苦啦,縣裡要求各級幹部務必保護群眾生命財產,尤其是不能死人。國強說哪年發水也 免不了沖走個把人,今年咋這麼怕死人。孫家權說可能是領導怕擔責任,不崩庫,死人 是天災,崩了庫,就成了人禍。

  趙德順說:「這責任擱在誰身上,誰也受不起。」

  德順老伴問:「咱國民不管這事吧?」

  孫家權皺了皺眉頭,剛要說啥,趙國強忙說:「不管不管,我哥到縣委大院去了, 不抓這工作。」

  德順老伴說:「那就好,那就好。我給你們做飯去。」

  孫家權說:「不忙,我和國強去大壩上看看。」

  大壩上有百十來的村民,這是村裡組織的抗洪搶險隊。這會兒搶險隊已經把決了的 口子用沙土袋子給擋住了。渾濁的河水打著旋窩從上游流下來,像萬馬奔騰,勢不可擋。 孫家權抄起塊石頭往河心處扔,石頭到水面上竟然不馬上沉,而是被浪頭推著往下竄了 好幾米才沉下去。孫家權倒吸一口冷氣,問趙國強:「見過這麼大水嗎?」

  趙國強說:「沒見過。」

  孫家權說:「我聽說,哥還在政府這邊。」

  趙國強說:「我也知道。」

  孫家權說:「你是怕老人著急。」

  趙國強說:「可不是嘛,你聽見啥啦?」

  孫家權說:「水庫責任到人,縣長和哥包了一個,最大的。不知道這水是不是……」

  趙國強說:「有縣長就好啦。」

  孫家權擺擺手,小聲說:「你是不知道,有縣長更壞了,那個小縣長,除了喝酒, 就是打麻將,根本不干正經事,哥跟他包一個水庫,晴等著吃瓜落吧。」

  趙國強對縣裡的事不大清楚,村幹部上面有鄉,輕易接觸不著縣領導,但有大哥在 縣裡,他或多或少還知道一點,他說:「縣長不是從上面派來的嗎?」

  孫家權說:「倒霉就倒在這派來的。他是領導的秘書,下來鍍金,就知道吹牛給自 己臉上抹粉,其實狗屁不懂。」

  趙國強嚇了一跳,心裡說壞啦,這位咋這麼大火,萬一傳到縣長那,還了得嗎。他 瞅瞅遠處的人,小聲說:「姐夫,你咋啦?你不是跟縣長玩過麻將嗎……」

  孫家權把煙狠狠地扔到河裡:「可不是嘛,他娘的,我還主動給他點炮,輸他好幾 百塊錢呢!原以為他能記住我,這回縣裡安排幹部想著我。狗屁!他到哪都贏錢,眼裡 就認錢,不認人啦!我還不如把那錢買肉餵狗!」

  趙國強渾身發冷,不由打了個激靈,說:「姐夫,你回家歇著吧,我跟他們再干一 陣。」

  孫家權說:「要干我也跟著干。別看我對那縣長有意見,我對老百姓沒意見,淹了 誰我都心疼,就不心疼淹那些當官的。」

  趙國強說:「姐夫,你說話可得注意,我聽著直起雞皮疙瘩。」

  孫家權說:「沒事,你是沒聽我們鄉鎮頭頭在一塊聊啥,聽了嚇你一個跟頭。不過, 還是少說為佳。走,幹活去,晚上我不走,我要跟你商量件事。」

  趙國強如釋重負:「好,晚上咱好好喝幾盅。」

  倆人說著就過去抄起家什。村民們見了孫家權就跟他打招呼,畢竟他也是這村人, 只不過爹娘沒的早,他一個人從小就出去了,熬了二十多年,才熬到了鄉長。典型的鄉 鎮幹部作風,幹工作風風火火,不高興了就罵娘,高興了呢,跟誰都逗,這時候人們又 覺得他很平易近人。

  村民們邊幹活邊問:「孫鄉長,聽說這一合併,你官又大了。」

  孫家權說:「大個蛋,就是人多了,麻煩事多啦。」

  村民說:「把那些鄉都合併過來,人家要起個結婚證也得跑幾十里,多累呀。」

  孫家權說:「想娶媳婦還怕累?那本來就是累活。」

  不知誰說:「沒錯,四大累嘛!」

  又有誰問:「當鄉長,算幾大累?」

  趙國強說:「別胡扯!」

  孫家權說:「算五大累吧。別的不說,就說陪客人喝酒,天天喝,頓頓喝,把胃都 喝殘廢啦……」

  村民說:「我想喝還喝不上呢。」

  孫家權說:「哪天讓你去陪酒。不過,不能光喝,還得說話,得恭維著人家,奉承 著人家,得讓人家喝高興。」

  村民說:「那不等於伺候老爹喝酒?」

  孫家權說:「爹不中,起碼是爺爺那輩,趕上求人家求得厲害的,就是祖宗!」

  村民笑成一片,有的說:「我的天,要那麼著,這酒可不好喝,不如咱坐炕頭上, 小酒壺一捏,皇上老大,咱老二。」

  孫家權說:「現在沒皇上了,你就是老大。」

  村民說:「對,我是老大!」

  孫家權說:「不對,還有你爹娘,你喝酒得想著他們。我可告訴你們,最近咱鄉里 鬧股邪風,不養老人,讓我整治了幾個。你們別不當回事,誰要是就想自己吃香的喝辣 的,讓老人喝粥吃鹹菜,睡涼炕,我非整稀了他不可。」

  村民嚇得直吐舌頭,麻溜低頭幹活,都不吭聲了。

  趙國強小聲說:「剛才說得那麼熱火,咋一下就變臉訓人了。」

  孫家權撓撓腦袋:「一沾這事我就來氣。嗨,你們咋都跑啦?我能把你們吃了咋 的……」

  村民喊:「快看,水裡下來東西啦!」

  趙國強和孫家權忙站在壩上,朝河當心一望,可了不得啦,河面上白茬茬漂著一層 木板子,就跟順水的魚一般,嗖嗖地往下竄,板子後,有兩個黑乎乎的大東西在水中撲 騰,眼尖的人喊:「牛!是牛!看,牛頭!」

  太可惜啦!

  又是好板子,又是大活牛。對莊稼人來講,還有比這更好的東西嗎!

  幾個年輕人挽起褲腳想去試巴試巴。孫家權說別冒險,萬一撈不上來,淹著人就不 合算了。眾人聽他這麼一說,也就沒往前走。

  趙國強看著水裡的木板還有那時隱時現的牛頭,忽然,有一股不祥之兆湧到心間, 木板……牛……牛……他使勁揉揉眼,發現牛後頭還有個黑東西,像根樹枝子在水裡半 沉著……

  「有人,水裡有人!」

  趙國強不顧一切飛身跳下水,後面的人也就跟著跳。緊接著,有人撇下繩子,水中 的人拉著拽著,好不容易撲騰到河當心。眼看著牛帶著人就要順流而下,趙國強一下子 撲到牛和人之間。天哪,牛頭和人之間有繩子,肯定是韁繩,不用說,是人想拽牛反被 牛拽下水。趙國強拼了命把繩子從那人手腕上解開。

  牛隨著水漂遠了,趙國強把那人從水中拉起來,仔細一看,把他嚇壞了,原來是妹 妹玉琴。

  「玉琴!玉琴!」

  上了大壩,眾人連喊帶叫,又給她控水,玉琴命真大,吐了幾口水,慢慢醒來,問: 「我的牛呢?」

  孫家權喊:「牛重要?人重要?」

  玉琴說:「牛重要。二柱讓我把韁繩繫手上,不許我鬆開。」

  孫家權問:「他呢?」

  玉琴說:「他說他怕水……」

  趙國強問:「他就眼瞅著你衝下來?」

  玉琴說:「喊來著。」

  孫家權問:「沒救你?」

  玉琴說:「他讓我堅持住……」

  孫家權聽得臉發白,還想問啥。趙國強看看周圍的村民,心裡說家醜不可外揚,有 啥話還是回家說去吧。正在這時,桂芝和幾個婦女送飯來了,趙國強說去吃飯吧,這兒 沒事了,眾人便散開。孫家權還是難解心頭之怒,告訴眾人誰也別給二柱報信兒,看他 怎麼辦。眾人都說是該這樣,天底下哪有老爺們讓老娘們衝鋒陷陣的,這回得讓孫二柱 好好著著急。

  一夜過去,天空晴了,藍汪汪像塊大鏡子,罩在人們的頭上。河水也驟然下降,將 近中午時分,揀淺的地方,褲子挽到膝蓋以上就能膛過去。山裡洪水就是這麼邪,說來 就來,說大就大,說小還就小。

  前街的水順著新挖的幾道溝都流河裡去了。但卻留下了一個泥濘的世界。

  用不著誰去招呼,前街的人手腳不停地收拾殘局。房子的損失不算嚴重,但幾乎所 有人家的炕都泡塌了,人們忙著鏟淤泥,沖傢具,曬糧食,重新搭炕、壘灶、生火做飯。

  趙國強送走姐夫孫家權,就去看小學校。小學校的房子還是土坯房,村裡一直想翻 蓋還沒蓋成,幸虧大水沒再往村裡灌,否則肯定是一泡就塌,那可就麻煩了。但就是這 樣,教室裡也漏得不像樣子了。學生們都停課在家,校長丁四海是公辦教師,外派來的, 他沒好氣地對趙國強說:「這教室再不翻蓋,可要夠嗆。弄不好砸死人!」

  趙國強說:「再堅持一冬天,來年春天准翻蓋。」

  丁四海說:「李支書說了好幾年了,新教室沒蓋成,磚卻讓他借走給兒子蓋房了, 這叫啥事呀!」

  趙國強沒吭聲。這事他清楚,那是頭年春天,村裡張羅翻蓋小學校,拉了幾車磚來, 後來有點啥情況給耽擱了。有一天李支書請趙國強去家裡喝酒,就他兩個人,喝到一半 李支書便唉聲歎氣,說兒子要娶媳婦,想蓋房子缺錢。趙國強說不用發愁可以幫著去借。 李支書說眼下都手頭不寬裕,不好意思張口,趙國強說自己還有幾千,您拿去使吧。李 支書說你的錢我更不能使,你回村給我拉套,我感謝你還感謝不過來呢。趙國強說那咋 辦,李支書舉起酒盅說小學校的磚閒著也是閒著,不如你發話借給我,來年我一准還上。 趙國強那時已經半醉,又沒法回絕支書的面子,一咬牙就給應下了。結果,支書兒子的 新房建起來了,翻蓋學校的磚卻遲遲不見回來。他幾次婉轉地跟車支書說,李支書說手 頭緊,後來李支書的老伴得了毛病,弄得他們全家到處借錢瞧病,趙國強就不好再提磚 的事了。

  丁四海說:「趙主任,我知道借磚的內情。你不能再給支書背黑鍋,哪天上面來調 查,讓我們咋說?」

  趙國強說:「咋說?人家是借,借了肯定還,你別太著急了。我這不是來看看嘛, 若是村裡有能力,我想辦法解決就是了。」

  丁四海滿不在乎地說:「那就看您的責任心啦。教室戳在這,我就當這三個老師的 校長,教室塌了,我正好調走,興許離家近點。」

  趙國強的火突突直往上撞。這要是換個旁人,他早急了。可丁四海是公派的老師, 工資和關係都在縣教育局,村裡管不著人家,可小學校又需要他,所以,你還就得敬著 三分。

  趙國強使勁把氣往肚子裡壓,強笑笑說:「丁校長,我先找人拉點乾土來,把地墊 墊,您先把課給恢復了吧。」

  丁四海說:「這您放心,當老師的,見不到學生,心慌。」

  趙國強說:「那好,那好。」就到村委會去,立刻找柱子安排人拉黃土墊學校院子 和教室,又囑咐柱子,不管了校長說啥,你也別跟他來氣,忍著就是了。

  柱子走了以後,趙國強一個人呆在村委會裡。

  由於發水,報紙有好些天沒送來了。趙國強順手抓過一張舊報紙看,上面就有南方 某某農村人均收入達到多少多少錢的內容。他看了一陣,把報紙扔到一邊,心裡就問自 己:我一盆火似的把礦上的飯碗給扔了,我回來圖個啥?就圖在這黑屋子裡有一張辦公 桌,走到街上人五人六地讓人喊聲主任?我美在哪兒呀!你瞧瞧這村裡,集體的,除了 山上還有片林子,還有這兩間村部,那幾間破教室,旁的就沒啥了。村民呢,倒是吃飽 肚子了,衣服也整齊了,可人均年收入才五百多塊錢,離小康標準差一半還多呢。就說 也有幾戶富了的,像錢滿天他們哥幾個,可大多數人的生活還是變化不大呀……

  趙國強覺得腦袋有點疼,他點著煙使勁地抽,又使勁地讓煙從鼻孔噴出,好像要用 煙帶走心中的煩悶。良久,他朦朦朧朧地想清楚這麼一個問題,就是原先認定的村幹部 只要肯干就行,就能把工作做好。這樣的觀念不行了。眼下不是土地承包前,幹部帶頭 治山治水,群眾就跟著干,也不是剛承包之後那幾年,只要把地界房山子矛盾解決了, 農民自己就把糧食打了,用不著幹部操心。如今是農村發展到了一定的階段,各類新矛 盾冒出來了,你當幹部的沒有新招子,你就把握不住局面,你就面臨種種危機。比如這 個防洪水,你就得修壩,修壩就需要錢,錢從哪來?找村民要,窮戶肯定不願意交,而 且,斂錢的名目又太多,村民也確實有些招架不住。找富戶要,富戶也不願意總行善, 也行不起。村裡出,拿啥出?

  「我的天呀……」

  趙國強自言自語,只覺得牆上的獎旗獎狀都旋轉起來,轉得他眼睛發花。

  「二舅……」

  孩子的喊聲,使趙國強回過神來,他看見眼前站著玉琴的兩個女兒,小名叫大丫二 丫,都在念小學。

  「你倆咋來啦?」

  「我娘叫水給衝下去啦!」

  「二舅,快去找我媽。」

  兩個孩子哭起來。她倆腳上都是泥,顯然是蹚河過來的。身上的衣服也髒兮兮,頭 發亂草一般。

  趙國強奇怪地問:「沒人告訴你們?」

  大丫問:「告訴啥?」

  趙國強說:「你媽沒事,撈上來了,在你姥姥家。」

  二丫蹦起來:「我媽沒讓水沖走!太好啦!太好啦!」

  趙國強問:「你爸呢?」

  大丫說:「在外等著呢。」

  趙國強說:「那就一塊去你姥姥家吧。」

  他跟倆孩子到了門外,外面根本也沒有孫二柱的影子,他想找找,倆孩子等不及, 嗖嗖往後街跑。趙國強心裡說這個孫二柱呀,你可真沉得住氣,說不定跑哪喝酒去了呢。

  真正讓趙國強給說著了。

  孫二柱看倆孩子進了村委會,他一轉身就奔了前街金香家的小賣部。一進門,屋裡 的人就是一愣。這邊幾乎都知道玉琴叫水給衝過來,又被大伙給救了這檔事。可沒等有 誰開口,金香便給呆在一旁的馮三仙使個眼色,馮就先來了一句:「這位大兄弟,你臉 上有凶氣,必有大難臨頭呀!」

  孫二柱指著貨架上的酒瓶說:「你算差了,啥臨頭呀,都雞巴砸頭上了!」

  金香故作驚訝:「咋啦,二兄弟?」

  孫二柱說:「我媳婦讓大水給沖走啦!」

  金香說:「沖走啦?」

  孫二柱說:「還有兩頭牛……」

  他說罷就要了一瓶酒和一小袋花生米,咬開瓶蓋,對著瓶嘴喝起來。他只顧低頭喝, 根本沒注意金香跟他身後的人一通比劃,眾人立即都明白該咋做了。過了一會兒,有人 就問,二柱呀,這會兒你打算咋辦?孫二柱倒也實在,嚥下一口酒說:「能咋辦,這就 去給她娘家報喪唄。」

  「報完了呢?」

  「報完了就報完了唄,還能咋著。」

  「咋著?你這麼年輕,也不能一個人過呀。」

  「不是還有倆丫頭嘛。」

  「倆丫頭更得有人照顧。」

  「你是說我……再找一個?」

  「沒錯,你還有好幾十頭牛。」

  「這事我還沒想呢……」

  「這,你得想呀,這是關鍵時刻。」

  「我琢磨著,咋也得等些日子再想,那麼著合適。」

  「等多長時間?」

  「半年。」

  「太長」

  「三個月?」

  「也長。你得往前看,過日子要緊。」

  孫二柱轉身瞅瞅,歎口氣說:「這沒他們趙家人,我跟你們說吧,玉琴一衝下去, 我一看就完啦,我就想往後的事了。就像你們說的,我還得往下奔呢,我還有那些牛呢, 要是沒那些牛,我也就拉倒了。」

  金香笑道:「你是沖牛活著呀,沒牛的人還不娶媳婦了呢。」

  孫二柱嚼著花生米說:「人窮志短,馬瘦毛長。你狗屁沒有,哪個女人願意跟你。」

  金香說:「倒也是。不過,你當初別說有牛,你連牛毛都沒有,人家玉琴卻跟了你。 就現在這些牛,也是人家玉琴操持的,你可別忘恩負義。」

  孫二柱點點頭:「那是,那是。沒有玉琴,我家也養不起那些牛。可她沒了,這些 東西也就歸我了,是不是呀。」

  馮三仙說:「歸你了,你也不能獨吞呀,你不給人家娘家幾頭。」

  孫二柱搖搖頭:「不給,我誰都不給,一頭牛值好幾千塊錢呢。再者說,玉琴也沒 給我養個兒子,我再娶媳婦,也得花錢呀。」

  眾人相互瞅瞅,一片哄笑,說鬧了半天你小子還想生兒子呀,八成是你把玉琴推到 水裡的吧。孫二柱說你們別胡說八道,玉琴沒被水沖走之前就商量過這事,可惜她不同 意,這回重打鑼鼓另開張,我就得把這事擺到首要的地位上來。說完,孫二柱撓撓後脖 梗子說我得走了,倆孩子還在村部呀。一轉身,他拎著酒瓶子就走了。眾人愣了一陣, 有人就埋怨金香,說你可夠壞的,玉琴還活著,你讓二柱說娶媳婦的事。金香說我想看 看男人打光棍子能忍多長時間,娘個蛋的,平時都說白頭到老,跟真的一樣,這邊生死 還沒弄清楚,那邊連娶媳婦生兒子都想好了。

  馮三仙說:「可憐天下女人的心呀,都讓那些狼狗不如的男的吃了。」

  有人問:「三仙姑,你的心被哪條狗吃的?」

  馮三仙罵道:「放屁!我能讓誰吃,我早算計到,我避開了。」

  這時福貴喘著大氣背貨進來,貨上沾了不少泥。金香說咋弄這些泥。福貴說過河摔 了一跤。金香罵道:「你想啥啦,你摔較!」

  福貴說:「我沒想啥呀。」

  村民說:「想娶媳婦吧?你說娶媳婦,是快好,還是慢好?」

  福貴說:「當然是越快越好,一天都不等……」

  金香手裡收拾著貨,嘴裡罵道:「滾滾!不買東西的,滾蛋!」

  眾人哈哈笑,就往外走。這時有人過來說壞事啦,孫二柱拎著個花圈去後街了,這 不是要鬧出樂子來嗎。有人喊快去看熱鬧,呼啦一下,人全走光了。

  孫二柱在村委會沒找著大丫二丫,卻找了一個半新不舊的花圈。那花圈是清明節給 後山烈士墓掃墓時用的。後山上有兩個八路軍戰士的墳,雖然年頭多了,但老百姓忘不 了他們,年年都給他們上墳。今年,清明節,學校就組織學生扎倆花圈去掃墓。後來, 一個花圈讓福貴拿他爹墳上燒了,旁人看了有意見,就把那個拿村委會來,放在外屋了。

  孫二柱正愁怎麼把玉琴遇險這事做得隆重點,一眼看見花圈,麻溜拿出來,把上邊 的土掃了掃,然後,就端著去後街。按說這一路上有不少人碰見,誰說一句話,就把這 麻煩給解決了,倒霉鬼孫二柱使勁裝出一臉沉痛的樣子,也不瞅人,低著頭瞇著眼往前 走。再加上這傢伙人性不是太好,有人也就存心想看他的笑話,還拉著旁人不讓說話, 結果,孫二柱就這麼一路順風到了後街玉琴娘家大院。他身後呢,跟著足有好幾十村民, 誰也不吭聲,蔫不溜地,咬著嘴唇,等著看這場熱鬧。

  快進大門時,孫二柱哇地一聲就哭了。他說我好命苦啊,嚎著就舉著花圈進了大門。

  院裡是毫無準備呀!

  趙德順老漢正在院裡樹陰下乘涼。屋裡,玉琴在炕上坐著,大丫二丫進屋見了媽媽, 又哭又抱又摟又親的,德順老伴一看閨女和外孫女這樣,也忍不住流淚,國強和桂芝也 跟著高興或抹眼淚。桂芝就說這也太不像話了,兩個孩子自己跑來,當爹的不露面,他 幹啥去了。玉琴說那是個沒星的秤,幹啥事都沒準兒,說不定跑哪兒喝酒去了。國強說 也許他知道你沒事,他心裡踏實了……

  就這工夫,孫二柱進院了。進來他咕咚跪下就喊:「爹呀娘呀,可不得了啦!我媳 婦沒啦!」

  趙德順畢竟年紀大了,一時反應不過來,指著孫二柱,哆哆嗦嗦地說:「你,你, 你……你……

  孫二柱說:「完啦,我老婆給大水沖下去了,我沒法過了。」

  趙國強和桂芝從屋裡跑出來,先扶住老爺子,防止他摔著。桂芝就問:「你咋沒死? 咋讓她死了?」

  孫二柱一聽話茬兒不對,心想反正從此往後和這家人也沒啥關係了,把花圈往旁邊 一扔,擰把鼻涕說:「嘿,你要這麼問,我可就得把話說清楚,是大水沖走的玉琴,不 是我把她推水裡去的。」

  桂芝問:「要緊的關頭,你一個老爺們為啥不上前?讓老娘們冒險?」

  孫二柱點點頭:「哎喲二嫂子你猜得還真是那麼回事,關鍵時刻,我不是護著孩子 嘛,那是革命後一代,把她倆沖走,損失太大。」

  桂芝說:「噢,我明白了,孩子是自己的,沖走了就回不來了,媳婦是旁人家的, 沖走了還可以娶個新的。」

  孫二柱說:「這可是你說的,我可沒來得及想這事。」

  桂芝說:「沒來得及?這會來得及了吧?」

  孫二柱脫口而出:「這會兒倒是想了點……」

  趙國強聽著不對勁,忙說:「二柱,你這是啥意思?盼著人死,還盼著再娶媳婦?」

  孫二柱心一橫,兩隻手叉著腰說:「咋著?你們跟我興師問罪?我可跟你們說,就 是光腳的不怕穿鞋的,玉琴也不在了,我啥也不怕了!不瞞你們說,都有人給我介紹了, 發送完玉琴,我就再娶一個,娶個大姑娘,生個大胖小子,看你們能把我咋樣!」

  德順老漢胳膊顫抖著罵道:「牲口!牲口呀!你是想氣死我呀……」

  孫二柱魯勁愈發沖了:「老丈人,您老別動火,往後,你想讓我氣你,你還氣不著 了。」

  趙國強上前抓住孫二柱的衣襟:「你是個啥東西!」

  孫二柱毫不示弱,伸手就給國強一拳:「我揍你!」

  倆人就廝打開了,村民們呼啦一下就圍上來,有人上前拉扯,沒讓他倆再往下打。 但整個院裡已經是熱鬧得開了鍋了。有人偷偷捅孫二柱,說你瞎嚷嚷啥,你睜眼朝屋裡 瞅瞅。孫二柱聽不明白,說誰這麼缺德瞎雞巴捅,捅我肋巴骨上了,我才不往屋裡院裡 瞅瞅,老子就瞅我自己。村民哈哈笑,有人說你就低頭瞅你自己那倆蛋吧,孫二柱說有 那倆蛋就不愁再尋個媳婦……

  壞了事了。

  孫二柱藉著酒勁,又跟旁人話趕話往下胡扯白扯,話就說得越來越離譜兒,越來越 不像話。趙德順老漢本是十分愛面子的人,平時誰在他面前多說一句都不願意,如今這 個不著調的姑爺竟敢當這麼多人滿嘴胡唚,簡直是想要他的老命。趙德順覺得自己不迷 暈了,便挺挺身子喊:「你們都給我靜下來,別老母雞報窩似的!」

  眾人不吭聲了,都瞅著德順老漢,看他要說點啥。惟有孫二柱滿不在乎地從誰手裡 搶過半截煙,叼在嘴裡抽著,說:「老支人,有啥話,您老就說吧,要不我就回去啦, 我得賣頭牛換倆錢花。」

  猛然間,屋裡有人喊:「你敢!」

  話音未落,玉琴氣呼呼地到了門外,她的一雙眼珠要冒出火來,狠狠地瞪著孫二柱。 孫二柱傻了,眨眨眼,兩腿一軟,坐在地上,嘴裡說:「玉、玉、玉琴,孩她媽,是, 是你呀?」

  玉琴說:「不是我是誰?」

  孫二柱說:「你,你不是沖走了嗎……」

  玉琴說:「你就盼著我死呀!你個沒良心的東西!」

  孫二柱站起來,拍拍屁股,全是泥,他扭過臉說:「你們咋這麼缺德,不告訴我一 聲,哎喲天呀!這不是坑我嗎!」

  眾人愈發開心地笑,並說:「你小子光想著娶小媳婦啦,你也不聽我們的呀。」

  孫玉柱轉回身:「玉琴,別聽他們的,我,我沒那心,真的沒那心……」

  玉琴說:「拉倒吧,我在屋裡聽得清清楚楚,走吧,咱回去把家分了,你自己另找 人過吧。」

  孫二柱說:「那哪行呀,我哪能幹那事。」

  趙國強一看往下不能再說下去了,再說就不好在村民面前收場了。他趕緊上前說中 啦中啦,都別說了,該忙啥都忙啥去吧。村民們這會兒也笑夠了,家裡還有不少活等著 呢,一轉身也就散了。

  玉琴是很要強的人,進屋把倆孩子拉出來,問孫二柱:「咋著,這倆孩子,咱倆是 一人一個呀?還是你來個省心,光身一個人走呀?」

  孫二柱蹲下抱著腦袋不說話。桂芝說:「說呀,你剛才那能耐都哪去啦?不是有人 給你介紹大姑娘嗎。」

  德順老伴是個軟心腸人,見此情景說:「算了吧,二柱那嘴沒把門的,別較真了。」

  孫二柱,揚起臉說:「就當我放個奧屁,熏了一下,這會兒讓風給歡走了,中不?」

  趙德順這才出了口氣,但仍皺著眉頭問:「二柱,你往後還敢起那歹心嗎?」

  孫二柱說:「不敢。」

  趙德順說:「你要起了呢?」

  孫二柱說:「起了頂多也就起起,也不敢動真格的。」

  趙德順說:「為啥?」

  孫二柱說:「我沒錢,錢由她管,想買盒煙都得現要。」

  大丫說:「他翻我媽的錢,用鐵絲子往櫃裡鉤。」

  孫二柱噌地站起來:「胡說,我啥時幹過那事!你也跟著氣我,回頭分家把你分給 我!」

  大丫說:「咱家狗都不跟你,我更不跟!」

  二丫說:「我也不跟,你睡覺打呼嚕,還咬牙吧嗒嘴。」

  孫二柱瞪著眼說:「你;你這小丫頭片子,今天造反啦!」

  趙國強說:「看看,連孩子都不待見你,你可得注意啦。」

  孫二柱點點頭:「注意,注意。」

  趙國強心裡想見好就收吧,玉玲那已經鬧起來了,玉琴這再鬧起來,實在讓老人受 不了,他對玉琴說:「不管咋著,二柱還給拿個花圈來,也是一片誠意,算了吧。」

  玉琴說:「不中,今天說啥我也不跟他過了。」

  桂芝給孫二柱使個眼色:「你還愣著幹啥?還不把那東西扔外頭去。」

  孫二柱撿起花圈就往外跑,又喊:「玉琴,你們娘仨等著,我背你們過河,河裡都 是泥!」

  玉琴低頭看看大丫二丫的腳:「咋過河的?」

  大丫:「自己過來的。」

  玉琴問二丫:「你爹沒背你?」

  二丫:「我讓他背,他給我一腳。」

  玉琴跺著腳罵:「王八蛋!我還沒死呢!他就這麼幹!不中,我得好好活著。」

  桂芝樂了:「對,真得好好活著。」說罷,她忽然想起了啥,臉色漸漸沉下來。

  桂芝病了,躺在炕上起不來。

  趙國強很發愁。他本來想立刻去鄉里一趟,看看上面有沒有撥下來的救災物資,還 想去縣裡找大哥,想請他給村裡些幫助,可是,家裡老爺子腿腳不利索,讓孫二柱那家 伙氣了一下,又犯了頭迷暈的老病,這邊桂芝又跟著湊熱鬧,院裡豬雞狗,還有念中學 的孩子,都離不開人呀。趙國強愁得兩個眼珠子發藍,他跟桂芝說咱村裡沒醫生,你趕 緊去鄉里看病吧。桂芝說我就是渾身沒勁,看也看不出個啥來。趙國強說你總這麼躺著 也不是事,我都沒法子出去了。桂芝說那你就別出去,甭幹那個破村主任啦。趙國強沒 明白她話裡的意思,瞅著窗外說你別胡說啦,都啥時候啦,水淹半個村,大壩沖個稀裡 嘩啦,稻田也沒了,你還有心思說這話,不是看你有病,我饒不了你。

  桂芝知道趙國強的脾氣,麻溜把身子一轉面對牆哼唧,趙國強也不好意思再往下說 啥了,畢竟人家有病在身。忽然間他見窗外有人跟他招手,是娘,他趕緊出去,跟娘到 了前院。他緊走幾步,問:「娘,啥事?」

  娘指指西屋:「屋裡說。」

  趙國強說:「屋裡怪熱的。」

  娘說:「那是你心裡熱。」

  趙國強說:「能不熱嗎,這時候她來病,弄得我出不去。」

  娘壓低聲音說:「你出不去……你得留個心眼……別傻乎乎的。」

  進了西屋,趙國強問:「我咋傻乎乎的了?」

  娘說:「我琢磨著,你媳婦這病得的怪邪應,咋來得這麼快呀……」

  趙國強說:「我又不是大夫,我咋知道,要是知道早給她吃藥預防了。」

  娘說:「只怕這病不是吃藥就能治好的……」

  趙國強問:「那您說這是咋回事?」

  娘揉了揉眼說:「我想,可能還是為了那財禮錢,乾脆,咱給人家得了,省得讓人 家心裡彆扭。」

  趙國強一聽差點蹦起來,忙說您想到哪去了,那是哪個驢年馬月的事,虧您想得起 來。原來,當初國強和桂芝結婚時,正趕上農村搞婚事新辦,講究女方不要財禮。所以 趙家也就沒送。桂芝對財禮之事沒說啥,桂芝的爹對此一直耿耿於懷,只要兩頭老人聚 到一起,桂芝爹總提這事,說可惜我一分錢沒得著,你家就得了一個媳婦。趙德順哪受 得了這話,曾拿出六百塊錢給人家,人家說那時的六百到現在得翻多少倍,你算好了再 給我吧,說完哈哈笑,也不知是扯閒淡還是真格的。反正弄得德順老兩口心裡挺彆扭, 一想這事,心口就像堵了塊石頭。

  趙國強曾跟他老丈人暗較勁,心裡說旁的給你啥都行,就是不給你這個財禮錢,叫 你心裡總記著是你們上門找我的。後來他和桂芝處得挺好,家裡家外看得出桂芝賢惠勤 快,一兒一女又都令人喜愛,再加上國強自己主動從礦上回村裡來,他慢慢就沒了當初 的那點彆扭,但也不願意再提舊事,覺得城裡年輕人結婚都朝彩電和冰箱使勁了,農村 也得朝小康上使勁,再提那六百塊錢財禮,丟人。所以,當娘突然提起這檔事,弄得國 強差點反了胃口,連說沒那回事。

  娘是極厚道的人,但多好的婆婆和兒媳婦也是兩個心眼,兩家又前後院住著,有老 爺子在,日子上有的地方也分不大清誰是誰家的,但老太太心裡還惦著她的四個女兒, 桂芝則想著自己的一雙兒女,對此,國強又清楚又不清楚,兩個院的飯他都吃,兩個院 的事他都覺得是自己的事,在某些方面,他甚至覺得前院更重要更該放在心上,畢竟那 是自己的父母,甭管到啥年代,孝敬老人總是不該忘的……

  娘說:「你信不信的我不管,反正,打小山子來之後,我看桂芝就有心事。」

  趙國強說:「我沒看出來。」

  娘說:「你心裡除了大壩稻田,還有啥?你要看出來,傻子都能看出來。」

  趙國強樂了:「那更省心,該咋著咋著,也犯不上費心啦。」

  娘說:「該費心的事,早晚都得費心,你還是加點小心吧,你那媳婦,有啥話都擱 在心裡不說,讓人不好琢磨。」

  娘說罷朝後窗瞅瞅。後窗戶高,窗台上還放著些破瓶子爛罐,透過兩個破窗眼兒, 只能看見後屋簷和遠處的一道子天。但娘是在用耳朵去聽,後院有聲響。趙國強反應很 快,隨手拽過一個凳子站上去,看看後院是誰在走動,一看是桂芝頭上蒙塊毛巾在西廂 房前幹啥,一邊幹著,一邊朝這後窗根兒挪來。

  趙國強心裡這叫來火,桂芝這是在「聽聲」呀!這多沒勁,沒想到她會幹這事。趙 國強強忍著不吭聲,他要看看桂芝到底要聽啥。不承想腳下嘎吧一聲響,破凳子的一條 腿折了,把趙國強咕略一下就摔下來。

  娘嚇了一跳,緊忙拉他。國強還算靈活,手一撐地沒摔實,。曾一下站起來,就往 外走,娘拉他又擺手,意思是別出去,國強把老娘的手一甩,登登就□到後門外。他想 自己不能讓娘跟著受這窩囊氣,從這上面,沒準還能弄清桂芝她「鬧病」的因由,若是 她玩花活,非得好好收拾她一頓不可……

  可是,後院、後窗根沒有桂芝的人影。豬羔子和老母豬安安靜靜地在圈裡,紅冠子 的大公雞和十幾隻母雞,悠閒地在樹陰裡刨刨啄啄,大黑狗趴在院當心,時不時地朝四 下望望……

  「桂芝,你貓哪兒去啦!」

  趙國強氣呼呼地站在院裡喊。娘從後邊攆上來,說你這是幹啥呀。國強說您別管, 今天我得收拾收拾她。

  桂芝從西廂房後出來,兩手抓著褲腰。那後面,是他家的茅房。桂芝說:「咋啦? 我解泡溲。」

  趙國強一愣:「你解溲?」

  桂芝說:「解溲咋啦,還差點摔在裡頭,頭暈壞啦。你有空兒,把坑邊石頭整整, 都活動了。」

  趙國強問:「你是真有病?還是假有病?」

  未等桂芝說話,娘說:「你混啦,人家桂芝不有病能這樣!你啥時看見她白天在炕 上躺過。」

  桂芝用眼角瞥了瞥這娘倆,聲音不高地說:「你們別一個白臉一個紅臉這麼編排我, 我有病,沒勁說話,等好了,你們再訓斥吧。」

  說罷,桂芝就回屋裡,但眼淚卻唰地流下來。她怪心酸,倒不是心酸丈夫婆婆對自 己一高一低硬的軟的說斥,她心酸自己這張嘴,平時幫旁人個啥事,成是有話呢,那時 就跟前些天青龍河裡的水,嘩啦嘩啦可勁往外流,想閉嘴不言語,根本就做不到,憋得 渾身難受。可一沾自己的事,這嘴就變成棉褲腰了,要多笨有多笨,掐死的鳥,打蒙的 貓,長八隻嘴也沒人瞧。這是咋回事呢?而且一到這時候還就來眼淚,咋忍也忍不住, 跟夾著尿膛河一樣,說啥也憋不住呀,非流出來不可……

  趙國強跟到屋裡,桂芝只給他個後背,但櫃上的靠山鏡把她照個清清楚楚。趙國強 火了,衝著桂芝的屁股登的就是一腳,罵道:「你哭個啥!誰委屈你啦!叫你甩鼻涕抹 眼淚!咒我死呀!」

  桂芝挨了這一腳,身子一晃,差點趴在櫃上,搖搖腦袋,忽然明白過來。她轉過身, 瞪著趙國強說:「你踢我?你敢踢我……」說著就向趙國強撲來。

  她的樣子很凶,趙國強有些害怕了。自打結婚以來,他們兩口子儘管有抬槓拌嘴的 時候,可從來沒動過手。

  趙國強背靠門框,指著桂芝問:「你要幹啥!你站住!」

  桂芝往前走:「我就不站住!」

  趙國強:「你再走一步,我打你找不著北。」

  桂芝說:「我壓根就不想找!我要叫你知道知道我的厲害!」桂芝的個頭不比趙國 強矮,她一下子就揪住了趙國強的脖子,使勁一擰,國強叫著跳起來,喊:「你個黑心 老娘們,你真擰呀!這是脖子,不是□!」

  桂芝格格笑:「不撓你,就不賴!」

  趙國強無心再打下去,轉身出了屋子,見娘站在前屋後門口朝這邊望。他瞅瞅桂芝 沒追出來,連忙揉揉脖子說:「哼,今天要不是我事多,我饒不了你,不給你打出屎來, 你也不知道馬王爺三隻眼。」

  說罷,他就出了院門來到街上,邊走邊想,壞了事啦,這個平日老實巴交的桂芝, 今天是咋啦?吃了槍藥了,敢跟我動真格的,哎喲,這年頭真是叫人有點費琢磨,日子 越來越好,水越來越大,人越來越不好管,往下變成個啥樣,真是想不出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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