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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庚午年(1990)六月初六這一天,是青龍河畔三將村趙德順老漢六十六歲生日。一 清早,德順老漢皺著眉頭,臉拉得老長,磨磨叨叨地說這幾個月快把人憋死啦,說啥今 天也得到外面溜躂溜躂。老伴正在堂屋燒火溫泔水。忙扔下燒火棍說傷筋動骨一百天, 你這老胳膊老腿的,怕是得比這多養些日子。德順老漢一下子就火了,用枴杖登登戳地, 喊道:「養你娘個球!你們是活糟踐我呀!」

  老伴瞥他一眼,暗罵聲這老驢脾氣,趕緊抓件汗禢子給他披上說:「你要非去就去 走幾步,發那大火幹啥,吃了早飯,國民他們都回來給你過生日,你給人家個好臉。」

  趙德順跨出院門,老伴要扶他下台階,他說我自己還中呢,一把甩開老伴的手。他 一步一步挪下六級青石台階,嘴裡說:「過生日,哼,早干雞巴啥去啦!」

  老伴笑道:「六十六,掉塊肉,今天閨女一准給你補上。」

  趙德順看看自己的右腿:「咋不正月裡給補?」

  老伴說:「都是過生日補,補早了,不管用吧。」

  趙德順說:「那就讓我躺這一春天,啥良心呀!」

  他恨恨地說罷這句話,就一拐一拐地往村東走去。此時,三將村的街上很是安靜, 樹梢不搖,綠葉不動,小南山那邊的青龍河水嘩嘩地流,遠處山谷裡放羊人在罵罵咧咧 地吆喝。日頭從東山凹裡冒出有一小會兒了,紅通通的一個火球,滾燙滾燙的往高裡爬。 天上竟然沒有一絲絲雲彩,比在青龍河水裡洗過的豆包布還乾淨,還豁亮,分明是豁出 來讓那火球使勁耍把,大抖威風。一隻公雞站在牆頭子上打鳴,剛叫兩聲,從窗戶裡飛 出一隻鞋,說你叫個啥叫,毀了老子的覺……

  趙德順連看看這是誰也不想看,一拐一拐就出了村,心裡說完啦,這年頭變得可真 邪乎,正經莊稼人沒幾個啦。

  他歎口氣,卻又顧不上再往下想,他恨不得扔了枴杖,像年輕人一樣往地裡跑,他 要看看大塊地裡的莊稼。大塊地,是村東一塊面積有四十多畝的緩山坡地,也是三將村 最好的一塊地。這地在聯產承包初期,分給了二十多戶,每戶兩條□。開始還行,村民 們都當眼珠子似的伺候著,沒過幾年,情況變了,鄉里村裡辦企業,個人做生意,一來 二去,不少人就看輕了這莊稼地,也有撂荒的了。後來,村裡開會,研究這事,村民同 意把土地集中起來管理,招標承包。趙德順不顧家裡人的反對,使個大勁就給包了下來, 而且一包就是八年。眼下已經過了三年,收成是一年比一年好。村民的收入多了,給國 家交的糧更多了,他還稀裡糊塗地當上了售糧模範。本來,他計劃好了,今年要底肥下 足,種子選精,春菌保住,夏作要細,再趁著「牛馬年,好種田」的好年景,爭取來個 大大的豐收。不成想,正月十六,大姑爺孫家權在鄉里開農業上的會,非讓他去講幾句, 趙德順抹不開面子,就去了,結果回來時路滑,摔溝裡去了,傷了右腿,一下子把整個 計劃都打亂了。該種地的時候,趙德順還躺在炕上連窩都挪不了呢,把他給急的,滿嘴 起泡,後來,當村主任的二兒子國強說您放心,這地我給您經營,趙德順這才略微放下 點心。一晃好幾個月過去了,春雨春雷,夏日驕陽,眼瞅著後院的國強早出晚歸的忙, 問他地裡的活做得咋樣,他總是說您老放心吧,等著好吧,說得倒讓人寬心,可實際到 底是個啥樣,德順老漢心裡沒底,他琢磨著,只要右腿一能落地,我就得去地裡看看。

  「六月六,看谷秀」。在趙德順生日這一天,他終於拄著拐來到他的大塊地旁。

  不看則已,一看差點把他氣死:本來說好了種穀子,眼前卻是棒子,而且長得稀稀 拉拉高低不平,跟豁牙子的嘴似的,反倒不如山坡子上、溝膛子裡旁人的莊稼。趙德順 只覺得血往頭上湧,嗓子眼發緊,不由地乾咳幾聲,衝著莊稼地罵:「雜種操的,敗家 的東西!敗家的東西!」

  半高不矮的莊稼不吭聲地聽著,閃光的露水珠隨著日光的到來迅速蒸騰,乾巴巴的 葉子猶如孩子的小胳膊小手,軟弱無力。

  趙德順好心疼呀!

  「我說老哥,一大早跑這喊啥?」

  從溝膛子裡走出孫萬成老漢。他和趙德順沾點親戚,德順的三女兒玉琴嫁給萬成的 親侄兒孫二柱。但萬成不省心,他自己的兒子頭年出去做買賣,一去沒了音信,八成是 讓人給害巴了;侄子孫二柱呢,也不知叫誰拐帶的,不學好,又饞又懶,氣得玉琴跟他 鬧了好幾次離婚了,若不是德順和老伴說看在兩個孩子面上,再看看再等等,玉琴早就 跟他散了。這麼一來,就可憐了萬成老兩口,自己的兒子沒了,侄兒指不上,老伴又有 病,下不了炕,屋裡屋外,全靠萬成一個人。

  趙德順見來了人,也不好意思再罵,國強雖說是自己的兒子,可畢竟是村幹部,罵 寒磣了,傳出去對自己也不光彩。趙德順忙打個岔問:「這一大早,你鑽溝裡去幹啥 呢?」

  萬成抖抖褲腳上的露水,說:「去看看我那幾壟豆子。」

  趙德順苦笑:「想吃豆腐?上我那去,拿現成的,你老嫂子沒斷了做。」

  萬成搖搖頭:「唉,二柱沒正形,沒臉蹬你的高台階喲。」

  趙德順說:「瞧你說的,外道了不是。這陣子,你屋裡的病咋著了?」

  萬成說:「怕是熬不到秋下了。我老伴說得攢點三子,發送人那一天,咋也得給人 家做豆腐,不能虧待了人家幫忙的……」

  趙德順鼻子發酸,他一揚拐說快拉倒吧,別說喪氣話,好日子才來,還得正兒八經 好好活。萬成歎口氣,說要是像您老家裡那樣,敢情是越活越想活,越活越活不夠呀, 三將村,像您這樣的能有幾戶。說罷,萬成老漢顛顛地往村裡走去,日頭從他的身後照 來,照出一個長長的影子,不管溝溝坎坎,一頭撞過去。

  趙德順摸摸汗榻的口袋裡,有煙,他樂了,心裡說還是老伴,比這兩窩子少的都強。 他揀塊乾淨的石頭坐下,抽著煙,不由地就想想自己這一家子的爛事——真的是爛事, 可不像剛才萬成老弟說得那麼光堂,想起來,還真叫人頭疼。

  要說清趙家的事,還就得從三將村說起。三將村為啥起了這麼個名字,三個啥將? 這裡有這麼一段事,說是在康熙年間,京城發下一道令,就把青龍河兩岸的好地都留給 了哪位王爺,王爺在當地放下管事的,也就是莊頭,具體管理收租子進貢等事宜。莊頭 富呀,建起高大的宅院,窮莊稼人看著都眼暈。可到了光緒年間,打口裡來了幾戶人家, 為首的姓趙,人稱趙大個子,有力氣,有手藝,更有心計,聯合著錢家孫家李家,光撿 邊邊溜溜沒人要的坡地種,打了糧食把人肚子填飽了,就倒騰牛羊,辦小燒鍋,伐木頭 往口裡賣,一來二去,還就成了點氣候。那時,王爺在京城忙自己的事,顧不上鄉下了, 莊頭的後代又淨是些吃乾飯的傢伙,干挓手行,動真格的就沒大招兒了,結果,才進民 國,趙家就發達得連莊頭的宅院都給買過來了。平靜下來就想得給這村起個新名字,不 叫原來滿人起的說不清啥意思的名字,正巧這當口來個風水先生,他看了青龍河水碧波 粼粼,盤龍一般從村南繞過,這村莊後有靠,前有照,東面有路,西面有林,他脫口便 說:「此地風水好,日後當出三名大將!」

  村人便當了真,趙大個子說就叫三將村吧,有朝一日,封官居顯,也耀祖光宗。但 隨後連年戰火,兵匪難分,青龍河氾濫,吞了半個村子。連年乾旱,毀了不少人家。人 們疲於顧命,早已忘了風水先生的預言。但後來三將村出了木匠影匠豆腐匠,卻是遠近 聞名:趙大個子的兒子,也就是趙德順的父親,耍了一輩子木工手藝,方圓幾十里的房 子,沒有沒沾過他的手的。七六年唐山大地震,青龍河兩岸不少新房子都歪巴了,惟獨 有許多黑不溜秋的老房子紋絲沒動,有關防震專家來考察,發現這些房子都是當年經德 順他父親的手建成的,許多妙處都讓專家記到本裡,照到相片裡。後來人家就找設計者, 一打聽,德順他爹吃食堂時給餓死了。再問後人手藝如何,趙德順自己就說黃鼠狼下豆 鼠子——一代不如一代。但不管咋說,趙家的高水平木匠,在三將村是一大驕傲,起碼 是曾經有過。影匠是錢滿天他爹。錢滿天是趙德順的二姑爺。滿天他爹年輕時好俏,跟 跑江湖戲班子裡的女角相好,後來爭風吃醋讓人弄瞎一隻眼,沒法出頭露面了,就回老 家唱皮影。他嗓子好,專唱旦角,人稱錢小娘子,隔著影窗,聽他的唱,把人魂都勾過 去。可惜他舊習不改,剩下一隻眼還專盯人家大姑娘小媳婦,不知使了啥手段,還就能 勾引成。後來事情敗露,定個壞分子,把錢滿天哥幾個坑個不輕。不能出去唸書,不能 去當民工,當兵更沒他們的份。要不是錢滿天聰明能幹,媒人又下大力氣,加上德順的 二閨女玉芬小時候因家貧沒念幾天書,人大憨厚,德順說啥也不能把玉芬許給滿天。當 然,說這些話都是運動還沒結束的事。眼下可不一樣了,錢家富了,錢滿天他爹下去時, 幾個兒子張張揚揚地辦了一場,發送時搞得驚天動地的,光影人就燒了好幾大箱子,叫 旁人看著直心疼,說不如留著演演給大家看,錢滿天說有電視啦,沒人看啦,大火燒得 那叫一個旺,滿墳塋地都是焦驢皮味,引了不少老鴰來。至於豆腐匠,名氣就不如前二 者了,但也是一提就有不少人知道。豆腐匠是孫二柱的爹,剛解放那陣,他當村長,愛 吃豆腐,但不是壓成方塊的豆腐,他愛吃當地的水豆腐,就是豆腐點得嫩嫩的,連豆腐 帶湯一起往外□,放在柳條編的篳子上,下面擱個盆,湯往下流,嫩豆腐留在上面,撒 上鹽晶(作料),就高粱米飯吃。那時上面經常有幹部到村裡來,孫二柱他爹管派飯, 婦女有時間做啥呀,他就說水豆腐,一來二去,人家一見他來派飯,就主動說做水豆腐, 豆腐匠外號也隨之叫起來。不過,豆腐匠這點令人佩服,他愛吃豆腐,派飯派水豆腐, 可他從不跟著吃人家一口豆腐。後來,三將村的幹部講起向前人學習,往往就提到豆腐 匠。可惜豆腐匠死得早,死之前特想吃口豆腐,沒吃上就走了。豆腐匠老哥仨,他老大, 老二就是萬成老漢,老三叫萬友,抗美援朝時傷了一條腿,文革後他要求落實政策,縣 裡給他安排在醫院把大門,八五年剛興起單位辦公司時,他說能給單位買緊缺的醫療器 械,單位領導給他錢讓他去北京買,東西沒買來,錢卻給花光了,結果,把他給開除回 村裡來了……

  三將村的事若往下說,還有得是呢。可眼下趙德順老漢一想自家的爛事,右眼皮不 由自主跳了幾下。他自言自語:「左跳財,右跳災。」他心裡這叫彆扭,暗想,摔腿這 倒霉的事就算蹚上了,往下還有啥事呢?大兒子國民,是先頭老伴生的,在縣城教書教 得好好的,天上掉餡餅,死拉硬拽讓他當副縣長,一晃當好幾年了,當得頭髮掉了,肚 子鼓了,說話辦事圓圓滑滑,全沒了當初的實誠勁。再有就是他有個不省心的老婆,南 方人,說話嘰嘰喳喳的,天底下好像就沒有她不摻乎的事,不回三將村倒好,她一來了, 就跟老太爺似的,說這個也不行,那個也不對,就她一個人明白。國民肩下的一男四女, 都是現在這老伴生的,大閨女玉秀,跟著孫家權住在鄉里,日子看著還中了,可玉秀一 回家就嚷嚷鄉里開不出工資,嚷得人心煩。二閨女玉芬,按說該跟著錢滿天享福了,可 錢家也不省心,事太多。玉芬肩下是二小子國強,本來當兵回來在金礦上幹得好好的, 都轉了正了,不知是咋搞的,鄉里三番五次找他回來當村主任。全家人沒一個不反對的, 為這,德順還跟家權幹了一架,家權也草雞了,說另擇他人吧,嘿,你說活氣死人不, 國強說自己願意回村裡干,捲起鋪蓋卷兒回家了,還就走馬上任當了村主任。德順曾跟 他說過,說過去講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眼下鄉下講得是人往外頭走,當工人當干 部,才有出息,回村裡再使勁干,三將村還能好到哪裡去。國強眨眨眼睛,動動挺單薄 的身子,笑著說爹您咋忘了我是個黨員呀。德順說我沒忘我也沒少見,現在不是都思想 解放了嗎。國強往下就不再說啥,打個岔去忙他自己的事去了。要說當爹的嘴雖硬,但 心裡疼兒子,尤其疼老兒子。國民從唸書就在外面,跟這幾個又不是一窩的,感情上就 差得多。國強除了在部隊那幾年,其餘的時間都是在德順眼皮底下活動,住也住前後院, 德順何嘗不想國強把自己的小日子過得舒舒服服,老婆孩子高興,閒下來還能過來跟爹 娘嘮嘮嗑兒。眼下是不可能了,國強一天到晚忙得跟下山的猴子一樣,沒一點閒工夫, 急得累得小臉瘦得快成狗舌頭一條了,德順真擔心把他折騰垮了,到那時老婆孩子指望 誰,那不是活把人愁死的事。國強往下,是玉琴玉玲姐倆。玉琴是屬馬的,是四月初八 快晌午頭出生的,那時令正是春耕大忙的季節,牲口也是幹活幹得又渴又累的時候。當 時有人就說這丫頭是個受累的命,果然,玉琴從小就能幹,在家女孩子中又行三,特別 能幫著父母操辦事,因此,也比旁人多受累。嫁給孫二柱,算是倒了霉了,八輩子的累 都受過了,往下,還不知咋個結果呢。玉玲是老末,嫁給了滿天的兄弟滿河,滿河倒是 老實,老實得三棒子打不出個屁來。他倆當初是怎麼說成的,德順老漢一直也不大清楚, 只記得那年玉玲去她姐夫剛辦起來的加工廠當會計,沒去幾天,滿天就托人來給滿河說 媒,一下子就成了。這二年玉玲人前人後的,常說滿河是個窩囊廢,不及他哥滿天一個 小手指頭的。她娘曾說玉玲你咋能當外人面誇大伯子,又貶自己的男人。玉玲說實事求 是嘛,你們瞅著,說不定哪天,我就蹬了滿河。這事雖然沒見她做出來,但讓德順兩口 子提了著心。玉琴和孫二柱過不到一塊兒,那是早晚的事,再加上個玉玲,不是火上澆 油瞎湊熱鬧嗎……

  德順老漢把家裡的事在心裡理了一遍,並使勁地想從中理出個頭緒來。可越理越是 亂麻一團,啥主意也冒不出來,都是這正月裡傷腿給鬧的。

  這工夫,太陽就升有一竿子多高了,大地的氣溫一下子就熱了起來,而此時大塊地 東邊的公路上,車輛已經像流水一般走動起來,震天動地,塵土飛揚;身後的三將村街 上,人來人往,音樂聲起,地攤車攤一個連一個擺起來,跟鄉政府所在地的集市一般。 南河套那邊,隱隱約約地好像有機器的轟轟聲,雖然看不見人影,估摸著有人在那幹著 什麼工程……

  趙德順感到腦袋和眼睛都不夠使了,他暗暗問自己,這是咋啦?咋折騰得這麼歡實? 不想踏踏實實的過日子了?

  不知啥時,家裡的大黑狗已經悄悄地來到他的身邊,並用嘴巴蹭德順老漢的拐。德 順扭頭一看,地邊上站著國強媳婦桂芝,桂芝說:「爹,我娘讓您回去呢。」

  德順忙瞅著狗說:「嗯,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桂芝說:「街上人多,我扶您回去。」

  德順說:「不用,我自己走得了。」

  桂芝說:「孩崽子騎車不長眼,你不撞他他撞你,再撞了可不得了。」

  德順說:「我從後街繞過去。」

  桂芝說:「後山開石頭,堵了路。」

  德順說:「那就從河套撇過去。」

  桂芝說:「河套壘壩開稻田,更過不去。」

  德順不由地火往腦門子撞:「那你弄個八抬大轎,把我抬回去吧。」

  桂芝樂了,說:「這您難不住,二柱做個花轎,抬新媳婦,一里地三塊錢,您要坐, 他不敢要錢,您等著,就在村部放著。」

  桂芝是麻利人,說幹啥就幹啥,她說罷扭頭就往村裡走。急得德順老漢揚起枴杖喊: 「你給我回來!回來!我跟你回去就是了。」

  桂芝於是就返回來,護兵一般離德順二尺遠,兩個大人,一隻狗,慢慢地朝村裡走。 走到村東街口上,就看見東莊亮亮的一街筒子人和東西,人是曬得臉上發黑、精神頭十 足的人,東西是擺在地上車上鮮靈靈紅紅綠綠的青菜、吊在繩上隨風擺動的令人眼睛發 花的服裝、還有只要你想買就能買得到的各種物件。趙德順不由得使勁揉揉眼睛,心裡 忽悠一下就有些發急,暗想,難道是到了夢境裡啦?三將村這不變成十八匠村啦!富起 來的人,這回肯定是要成筐成簍的出,我這個趙家當家人,不就被他們給超過去,給淹 沒,給擠兌,給晾曬,給寒磣到八里溝去了嗎!

  趙德順把汗禢子從身上拽下來,仰頭瞅瞅太陽,鼻子一陣發癢,然後,衝著滿街的 陽光和人群打了個噴嚏,像雷一般響,弄得好多人都愣愣地瞅他,心裡說這老爺子要干 啥。

  趙德順把拐嗖地撇到誰家房後去了,他抬腿登地給大黑狗一腳,大黑狗興奮地叫著 竄高,撞開人群往前走。

  趙德順的心裡好像有主意,但又不明瞭,只聽他嘴裡磨叨著四個字——這麼不中! 到底是啥不中,咋不中,旁人就不得而知了。

  從三將村東西走向的正街往北走,有一條青石板鋪成的小道,小道一邊是河溝子, 另一邊是院牆和房山子。小道是個上坡,有三四十步長,就朝右拐了,三將村的老街就 在這裡。趙德順家的「莊頭」大院正居其中。說來前街上的這片房子,早些年間是不存 在的,一直到七十年代末,那地方還是一片空場。大隊開全體社員會,小學生上體育課, 秋天做場院,全使這個地方。直到聯產承包以後,用不著開大會了,小學校也搬家了, 一家一戶也不需要大場院了,村民們開始覺出這塊地得幹點啥了。幹啥呢?蓋房。莊稼 人一輩子的大事就兩件,娶媳婦蓋房。何況祖祖輩輩為吃飽肚子發愁,終於趕上了好年 頭,把農民給救了,把窮人給成全了,趁著喜慶不蓋房,還幹啥。村裡往上報,上面就 批,新房咧地一下,就比著賽戳起來。而且個個要建得又高又大。幸虧村裡統一做了規 定,高不能超過兩丈二,寬不得超過六米,要不然,別看老街上的房子地勢高,前面新 房他就敢壘二層樓,壓過你老房子。為這件事,趙德順老漢心裡成是彆扭了一陣。

  趙家的院子是青石條做基的,早年高牆上還有風雨簷,大門樓子也很講究。現在牆 還在,只是矮了,上面抹泥,插些碎瓶茬子,門變成兩扇鐵門,開關叮咪響。院內的房 還是老格局,東西廂房各兩間,正房三間,後院跟前院一樣。前院住著德順老兩口,住 正房東屋,西屋空著放點糧食啥的,兒子閨女誰回來了,也能住。東廂房改成牲口棚了, 有一頭牛和一頭驢。西廂房塌了一間,剩下一間放犁杖等農具。後院和前院通過東房山 旁的夾道通著,趙國強住在後院,為了出入少打擾前院,在自己東院牆上開個門,一般 出來進去,就從那頭走了。

  趙國強是在他老爹去看大塊地的時候,從南河套工地回家的。進了屋他就問桂芝, 聽見前屋爹起來沒有。桂芝說聽見罵來著,出去轉了。趙國強趕緊跟桂芝說快把咱臘月 宰豬剩的肉啊啥的都煮上,如果不夠就從街上買新的。桂芝知道老爺子要過六十六,就 說你家有那麼多閨女割肉,還用得著咱顯勤。趙國強笑笑說讓你做你就做,今天大哥大 姐夫二姐夫都回來,我得請一頓。桂芝說準是為你的水泥和鐵絲。趙國強一指灶坑邊的 火,說真有你的,小心火。桂芝用腳尖一挑,就把蔓出的柴火弄回灶坑裡去了。

  趙國強身上都是汗。一清早他就去南河套了,壘壩建稻田的工程進展得不夠順利, 缺錢缺物是一個方面,更叫人頭疼的,是村民思想不統一。有人從一開始就反對,說跟 龍王爺爭嘴,沒有好果子吃,早晚架不住龍王爺一口唾沫,白受累。村幹部中也有人認 為,又不是過去大隊生產隊了,搞這麼大工程,太擔風險,萬一砸手裡,誰負得起責任。 村支書李廣田外出瞧病前,跟趙國強說三將村人難弄,不好整咕,自己當幹部幾十年的 體會,就是淡白他們,少搭理他們,你若熱心給他們辦事吧,他們准蹬鼻子上臉給你找 麻煩,自己這病,就是想給村裡辦個糧油加工廠時氣的。李廣田五十多了,他說的是真 話。趙國強不能當面反駁支書啥,但事後他想自己畢竟從金礦回來了,要是啥也不幹, 還回來幹啥,所以,李廣田前腳走了,他後腳就開會研究壘壩的事,還算不錯,多數人 贊成,贊成的原因也很說得過去,三將村地少,要不咋把當街的空地都蓋了房子呢。壘 壩能把河灘地改成旱澇保收的稻田,還能護村子,大水來了,沖不了人家。持這種意見 的村民,大多是姓趙的和姓李的,為啥呢?原來這兩大姓絕大多數住在東莊,也就是新 街老街這一片,這片地方,從德順老漢的莊頭大院往下,犯水,所以,前人才給留下那 麼一片空地。青龍河水大了,小南山兩邊就是進水口,說泡半個東莊就泡半個東莊。

  可是,三將村除了東莊,還有兩個自然村,一個是河西,就是青龍河在未到南河套 拐彎之前、從北往南流的西岸上。河西有幾十戶人家,錢家是那邊的大姓,錢滿天就緊 臨河邊住。還有一個小自然村是從河西村北頭再往裡,就叫溝裡,有不到十戶人家,孫 二柱和玉琴就住在那。歷史上,因為東莊人多,地勢相對開闊,大隊部、小學校都在這 兒,所以,這邊就被公認為主村。趙國強壘壩的主意,河西和溝裡的村民不反對,但也 不那麼積極擁護。因為河西和溝裡地勢高,發水沖不著他們。就不愛參與這事。趙國強 和村幹部開始想主要用集體的錢幹這項工程,後來算算賬錢不夠,又想多攤些義務工, 可攤多了群眾又有意見,想來想去,就想出入股的主意,就是把工和錢都變成股,入股 多的人,將來多得稻田,入得少,就得的少,不人沒有。這辦法挺靈,不少人都入了, 但工程大,得壘近一千多米的大壩,水泥灌縫兒,鐵絲網的壩牛子,還差二十多萬缺口, 沒處安。趙國強就希望錢滿天他們那些有錢的也加入進來。雖說滿天是國強的二姐夫, 但因為滿天辦木板加工廠佔地占道的事,跟村裡一直弄得不和氣,所以,國強不好意思 上門去說,他想借滿天來給老爺子過生日的機會,把這件事辦一辦。此外,他還想從大 哥國民、大姐夫家權那爭取點支持,得著點是點,張嘴三分利,不給也夠本。

  聽到前院有桂芝的聲音,國強就知道她把爹接回來了。他趕緊從櫃裡拿出兩瓶酒一 條煙,這是前些日子大妹妹玉琴趁國強不在家硬擱這的,起因是玉琴住在溝裡,養了幾 頭肉牛,效益不錯,她想再往大裡干,需要些貸款,國強跟鄉信用社的人熟,幫她辦了。 玉琴挺好外面兒,雖說是親哥哥,該謝也得謝,就拿這東西來。國強為這還好埋怨桂芝, 說你不該收,桂芝說你不收就送回去,咱倆一推讓,反倒讓人知道了。國強忽然想起爹 要過生日,問桂芝咱送點啥,桂芝說錢都讓你拿去壘壩了,非得送,缸裡還有醃的肉, 快起哈喇味兒了,你爹不嫌棄就給他吃。國強說快拉倒吧,乾脆用這煙酒當生日禮物吧, 就留下了。

  桂芝從東房山的夾道往後院走,正碰見國強抱著煙酒過來。國強小聲問:

  「回來啦?」

  「回來啦。」

  「咋樣?」

  「不咋樣。」

  「因為啥?」

  「弄不機密。」

  「笨樣。」

  「哼。」

  這兩口子之間的對話,實在是太簡練了,但彼此都充分知道對方問的答的是啥意思。 青龍河畔的人有點自己的方言,比如這事弄不清楚,可以說成弄不機密;這味道不好聞, 說成不好聽;問你幹啥去呀,說成你幹啥勾當呀。這些詞在年輕人中用得少了,怕出去 說讓人家笑話,村裡的老人和婦女說得多,也不覺得不合適。

  國強抱著東西進了東屋,爹和娘都在屋裡。他把東西輕輕地放在櫃上,笑呵呵剛要 叫爹,忽然德順老漢瞥了一眼問:「幹啥?」

  國強說:「給您老過生日。」

  德順說:「你咋拿來,咋拿回去。」

  國強心裡格登一下,忙笑上加笑地說:「爹比我們當幹部的還廉潔。」

  德順說:「你小子少給我戴高帽。」

  老伴說:「你爹呀,你中啥邪啦,兒子好心好意孝敬你,你咋好賴不分。」

  國強說:「沒事沒事,我爹可能哪不舒服。」

  德順說:「我身上舒服著呢。」

  老伴說:「是舒服大勁了吧。」

  德順指著國強問:「你說,那大塊地,你是咋給我經營的?種成那個屬樣?」

  國強這才明白爹為啥生氣。他剛要說實在太忙顧不上,忽然院門光噹響,大黑狗汪 汪叫著跑過去。原來,國民兩口子,二柱和玉琴,還有玉秀、滿天和玉玲,前後腳拎著 東西進院了。頓時,這飽經歲月滄桑的老院就熱鬧起來。

  按習慣,趙家閨女都給爹割肉來。割肉是有講究的,你跟賣肉的說給老爺子過六十 六,旁的你就甭管了。人家給一刀,割多少是多少,不能再動第二刀。一般這一刀也就 三四兩,咋著?因為這肉得讓老爺子一頓吃了,一刀割五斤,那不把人撐壞了。今天, 大閨女趙玉秀割的是肘子肉,是熟肉,二兩多。四姑娘玉玲割了有三兩瘦豬肉。二姑娘 玉芬沒來,托玉玲捎來一小條豬肉。惟獨三女兒玉琴,用馬蓮草拎著足有十斤新鮮的豬 肉,進了娘家的院。

  德順的老伴把東屋的窗戶開了條縫兒,大家明白這就當過去的窗戶眼了。過去是紙 窗戶,姑娘割的肉,是捅個窗戶眼兒扔進去,眼下全是玻璃了,不能拆玻璃,就得想法 兒變通。玉秀和玉玲把肉扔進去,德順在屋接著。這活得他自己接,旁人不能幫忙,六 十六,你掉塊肉,所以閨女給你補上。玉琴這十來斤,就麻煩了,窗戶不都打開進不去。 桂芝說:「你咋割這些?」

  玉琴說:「買肉時忘了說啦,一刀下去就這些。」

  說罷,玉琴狠狠瞪了二柱一眼。二柱裝沒看見,抽著煙卷跟國民說大哥別看你當縣 長,論收入你不如我,我一頭肉牛掙好幾千塊。

  玉琴說:「在家咋跟你說的,少吹牛。」

  二柱扭著頭說:「在家管,在這還管我……」

  大家都樂了,國民說今天政策放寬呀,男女平等。國民的妻子黃小鳳,操著她的浙 江方言,說:「就似(是)嘛,就似(是)嘛,在我老家溫州,男人說話,女人似(是) 不能插話的。」

  玉玲說:「那是你們溫州。」

  德順在窗戶縫裡喊:「啥熱粥溫粥的,還有肉沒有?沒有我可不等著啦!」

  眾人互相看看,國強說快扔進去吧。玉琴點點頭,上前把窗戶一把拉開,說:「爹, 我給您多補點!」

  德順哈哈笑:「好,好呀。」

  國民說:「您可別一頓都吃啦。」

  德順說:「我不傻,都啥年月啦,我慢慢吃。」

  黃小鳳舉起胳膊,像她在縣婦聯給婦女做報告似的說:「對,改革改革嘛!我們溫 州人過去是不經商的,現在不然,哪裡有商業,哪裡就有我們溫州人……」

  白淨臉的錢滿天從進院還沒開口,這會兒說:「嫂子,是不是進屋再說,我這胳膊 都酸啦。」

  錢滿天拎的東西最多,有人參酒、大補膏,還有不少吃的,鼓囊囊一大包。孫二柱 一手端倆鐵球,一轉噹噹響,一手拎著鳥籠子,裡面有倆歡蹦亂跳的小玉鳥,不用說, 他孝敬的跟他愛好的一樣,也是玩物。國民手裡拎盒生日蛋糕,黃小鳳兩手空空,卻一 點也不閒著,比比劃劃比人家拿東西的還忙,她沖錢滿天說:「你們北方,搞事情太復 雜,在我們溫州,比較簡單。」

  國民有點掛不住了,有意放慢腳步,待眾人進了屋,他拉了拉黃小鳳的衣襟,小聲 說:「今天我爹過生日,你別總跟粥使勁,少說點。」

  黃小鳳倒也不生氣,她是直性人,她點點頭:「對,我似(是)兒媳婦,得少說話, 多幹活,對不起,這個意似(識)太差啦。」

  趙國民這才鬆口氣,轉過身,仔細打量打量自己曾經生活過的老家。國民跟下面的 弟弟妹妹身型不同,國強他(她)們都是瘦溜人,個頭不高吧,但長瓜臉,細身條,看 去都挺精神。國民可能隨他的生母,圓頭圓臉,身子也是橫粗短胖,自打從教員的崗位 到了副縣長的位置,累沒少受,好吃的好喝的也沒少造,結果就造得肚子明顯地大了起 來,走道多一點就喘,工作忙一些,血壓就上去了。

  國強從屋裡出來說:「大哥,想啥呢?」

  國民笑笑說:「看看這院子,就想起小時候無憂無慮多開心。」

  國強說:「可不是嘛,那會兒,你淨帶我們掏家雀,用泥糊了燒著吃。」

  國民說:「可惜呀,那種日子,一去不復返了。」

  可能是嫌屋裡悶得慌,孫玉柱叼著煙卷兒也出來,噴了口煙說:「甭想那些日子, 我連做夢都不想。」

  國民說:「也不是想別的,就是想那時多省心,哪像現在呀。」

  孫二柱嘿嘿笑:「咋著,我的大舅哥,你縣太爺當著,小車坐著,還嫌不舒服?要 不,咱倆換換,在溝裡喂肉牛省心。」

  錢滿天邁著四方步也從屋裡出來:「二柱,你別買牛似的跟大哥講話,多日不見, 咱得聽大哥講講,上面是個啥精神,日子咋往下過。」

  國民向滿天投過讚許的目光。在這些親戚當中,國民一直認為滿天是把好手,滿天 屬於有心計、喜怒不形於色的人,不像孫二柱,狗肚子盛不下二兩油,一張沒門的嘴, 到處勒勒。國民於是面對滿天問:「你在咱村也算首富啦,往下你有啥打算?」

  錢滿天眼睛都沒眨,嘴皮略動動:「沒想。」

  國民習慣地擺擺手:「沒想可不行呀,中央讓一部分農民先富起來,可不是讓一部 分人小富即滿小富則安,以經濟建設為中心,就得堅定不移地搞下去。」

  孫二柱說:「對,使勁折騰他娘的,啥集體經濟,就搞個人的,往過去地主老財那 上使勁。」

  國強忍不住了:「我說二柱,你別往邪裡使勁,誰說過地主老財是目標?咱搞得是 社會主義。」

  孫二柱說:「喲,我的村主任,我鬧不清啥是咱農村的社會主義,人民公社還是生 產大隊?是,咋都沒啦?」

  玉琴從屋裡跑出來,手裡還拿著菜:「我說你少說兩句中不?咋這麼多人就聽你 的?」

  孫二柱說:「我最近讓稅務所收稅收蒙啦,我想研究研究這些事。」

  國民沖玉琴說:「你去幫媽做飯吧,我們在一起研討研討挺好的,二柱兄弟要是把 心思放在這上,也是正道。」

  國民這話說得孫二柱不言語了,很顯然,眾人對孫二柱以往的行為是不滿意的。孫 二柱蹲下抽煙,小眼睛眨巴眨巴,也不知在想什麼。

  趙國強心想機會來了,趕緊說:「大哥,您說說,要想個個村民都盡快走上致富路, 村裡是不是也該搞些公益性的項目?」

  國民說:「那是當然的。」

  趙國強說:「所以,我就想咱三將村當前最重要的是建大壩,開稻田,這麼一來, 農業就有了保障,往下再抓些掙錢的小工廠啥的,心裡也就有了根。」

  國民說:「你這個想法挺好嘛,那會兒我看南河套不少人在幹活,就是壘壩吧?」

  趙國強說:「就是,已經幹起一陣子了,村民的積極性挺高的,眼下缺水泥鐵絲啥 的,大哥你能給我想點辦法嗎?」

  國民想想說:「啥辦法?三將村不是受災村,上級不能白給。買的話,找找熟人可 以便宜點,可也得花錢呀。你估摸差多少錢?」

  趙國強說:「起碼得二十萬吧。」

  國民樂了:「這可不是個小數呀。對啦,讓滿天幫幫你嘛。」

  國民這麼一說,一下子把滿天給推了出來。滿天的白淨勝有些發紅,他說:「不是 不想幫,我最近多收了些原木,把錢都押了進去,我這還周轉不開呢。」

  趙國強剛想說你這話可不是實情,從屋裡出來了黃小鳳,說:「老爺子問旁的人怎 麼還不來?」

  玉秀在西屋說家權帶人去拔計劃生育的釘子戶,一會兒就來;滿天說滿河開車去縣 城拉貨,玉芬坐車去縣中看大丫頭,大丫頭今年考大學,好幾個星期沒回來了。

  黃小鳳說要那麼著就等家權了,他來了咱就開飯,吃了飯我們還急著回去呢。國強 說既然回來就住一宿嘛,也有地方住。黃小鳳說地區來考察班子,你哥不回去不行。國 民皺著眉頭說我不想回去,他們愛用不用,我都干夠了,你不用跟著瞎操心。黃小鳳說 怎麼叫瞎操心,你已經干了兩屆副縣長了,在你後頭上來的人都當了常委,這一回他們 不讓你當副書記,就大欺侮人啦……

  壞了事啦。

  把這話題一勾起來,國民就立刻覺得腦袋發大。他知道肯定是血壓上來了。他回家 之前就跟黃小鳳講好,回去給老爺子過生日,別提不高興的事,特別是別提職務升呀降 呀這糟心事,說了自己也左右不了,還給旁人添堵。不成想黃小鳳她哪壺不開提哪壺, 弄得國民有些頭暈,看地上有個凳,一屁股坐上去,那凳少了一條腿兒,一下子就把國 民弄翻了,旁邊蹲著孫二柱,就勢也給碰個屁股墩。

  國強和滿天趕緊上前拉起國民,孫二柱拍拍褲子上的土,說:「關鍵時刻,看來還 是救領導呀。」

  國強說:「誰叫你苗條呢。」

  黃小鳳知道自己失言,忙說:「得啦,走不走的,由你的便,我不管了。」轉身進 屋。

  屋裡這時已經很忙了,德順老伴將早已準備好的肉呀菜呀全拿出來,三個女兒一齊 上手,洗的洗切的切,灶裡架上柴,風匣拉動,呼啦啦火就起來。

  趙德順從東屋出來。他穿了件新汗衫。這汗衫本來是雪白雪白的,是國強頭年從縣 街上給他買的,但他覺得太白,說啥也不穿。擱了一冬天,前些日子老伴說天熱了該穿 了,他說穿行,但得過一遍水,把那白勁往下去去。老伴說你抽瘋呀,人家要那乾淨勁 還要不過來呢,你弄塊年糕非蘸點黃土吃。趙德順說要那麼著我就不穿,我就穿那破汗 禢子。老伴沒法兒,只好依了他。下了水的新汗衫有些褶子,趙德順又把硬挺的領子往 下按趴下,這才挺不舒服地穿上試試。今天,兒女們都回來,他主動地換上這件新衣服。 他想起剛才在街上看到的景象,不由地把衣服領子往上提了提,他要在兒女面前有個新 模樣。

  「喲,你們看爹多帥,像個大幹部。」黃小鳳眼尖,一邊拉風匣一邊喊。她不會做 莊稼飯,也使不好那些家什,每次回來她都拉風匣。

  玉玲正在切熟肉,大嫂的一聲喊,把她嚇了一跳,菜刀格登一下切在指甲上,幸虧 刀不快,切了個白印子。

  旁人都隨著黃小鳳的話音恭維老爺子。趙德順晃晃腦袋,走到當院,看看大門說: 「家權咋還不到呀?計劃生育那活計,可不是好幹的。」

  國強說:「你放心,我大姐夫有經驗,不會有啥事。」

  孫二柱說:「難說,到這會兒,都是鐵桿頑固分子,一個頂十個。」

  國民歎口氣說:「前幾年我主管這工作,可難死了,現在還是順過勁來了。」

  滿天說:「大部分順過來了,還有隱藏的。是不是,二兄弟?」

  孫二柱抬起頭:「說我呢?」

  滿天樂了:「不是你是誰?」

  國民吃了一驚:「你不是倆孩子了嗎?」

  孫二柱說:「是倆閨女。」

  國民說:「男女都一樣嘛,這年頭,姑娘好,你看咱爹,這麼多割肉的。」

  國強說:「咱村可是無計劃外指標,你可別……瞎!我妹她……」

  國強不好意思往下說了,玉琴已經做了節育手術,不能再生了。

  不料玉琴在屋裡聽見了,隔著窗戶喊:「孫二柱,你胡唚啥!給你養倆閨女,你燒 高香吧!」

  孫二柱說:「萬一將來錢掙多了,沒個兒子,誰繼承呀。我不能都拿出去耍了。」

  大家都笑了,連大黑狗都跟著歡跳,把一群雞嚇得支愣著翅膀跑到牆根柴垛邊。趙 德順說:「二柱,你要是真有出息了,把你家的肉牛養好,成了氣候,到時候,我幫你 說情。」

  看來德順有點犯糊塗,或許當爹的,不大過問女兒家的事,他弄不大清楚玉琴還能 不能生了,他只是希望這個三姑爺能往好道上走。

  屋裡已經熱氣騰騰了,兩口面對面大鍋,一口裡是豆腐。豆漿已經嘩嘩開,玉琴貓 腰撤火,用鐵鏟把火炭鏟另一灶裡,然後抄起水飄揚幾下豆漿,要不然,豆漿就溢出來 了。待豆漿稍溫下來,德順老伴端來滷水,問玉琴:「讓二柱點?」

  「您以為他點得好?」

  「人家祖上有那手藝。」

  「世道變了,上輩子有啥,下輩子缺啥。」

  玉琴很麻利地把鹵倒在碗裡,用鐵勺匯半下,慢慢地點進豆漿裡。真是一物降一物, 豆漿轉眼間就變了,水往上浮,漿往一塊聚,慢慢成了很嫩的豆腐。至此,就不能再點 滷水了,再點就老了。

  玉秀看見玉玲把手指頭往嘴裡含了一下,問你咋啦,切手啦。玉玲說沒事,伸手去 抓碟子,不料沒抓牢,叭地掉地下摔成兩瓣。黃小鳳轉身說歲歲(碎碎)平安。旁人也 跟著這麼說。玉玲臉色發紅,進了西屋。玉秀跟了進去,問:「老妹子,你咋啦?」

  「沒咋著。」玉玲說。

  「沒咋著這慌亂。」玉秀說。

  「我,我心裡不痛快。」玉玲說。

  「還跟滿河生氣?」玉秀問。

  「不是他,還是誰。」玉玲說。

  「湊合吧,都這麼多年了。」玉秀說。

  「我不想湊合了,我還要離。」玉玲瞅著大姐,「要是跟以前那樣的日子,我也就 忍了,你看現在變成啥樣了,跟這麼個窩囊人,我不甘心。」

  「哎呀,今天爹過生日,你可別提這事,小心惹他生氣。」玉秀瞅瞅外屋,「你這 想法,跟滿天說過沒有?」

  「沒,沒有。跟他說幹啥。」

  「你不是幫他管賬嗎,你走了,誰管?」

  「也不見得非得離開他家……」

  「你說啥?那叫怎麼檔子事。」

  「走著瞧吧,到時候你幫我說句話。」

  「咱們親姐妹,那當然。不過……」

  院裡大黑狗叫,把她姐倆的話打斷。原來是孫家權來了。孫家權捂著流血的手,抬 腿就給大黑狗一腳,罵道:「剛才已挨了一口了,你也跟我齜毛。」

  眾人都圍上來,問傷得重不重,去沒去醫院打針。孫家權說大意啦,沒留神那家的 狗從柴垛後躥出來,焉不唧給了一口,叫我手下的一鎬頭就給打瘸了。同行的衛生院大 夫,立刻就給我打了防疫針。

  黃小鳳驚訝地問:「你還帶著醫生呀?」

  孫家權說:「教訓,以往的教訓,不得不防。另外,有大夫跟著,做工作也方便, 她說她做了,大夫當場就可以檢查。」

  玉秀看了看家權的手,說:「中啦,別提你那些爛事了,說點別的吧。」

  孫家權撓撓刷子似的平頭:「說啥呢?各位都挺好?爹好。我這陣子忙活撤區並鄉, 五個鄉一百多口子聚到一塊,事太多。」

  趙德順早就聽說這檔事,卻不明白其中根由,就問:「挺好的鄉,撤他幹啥?」

  孫家權說:「小鄉二三十人,幹不了大事,合起來,可以辦大事,也精減了機構。」

  國民說:「這是件好事。」

  孫家權說:「也難呀,人吃馬喂,得點銀子呢,工資夠嗆呀。」

  國民說:「哪都夠嗆,縣裡也緊張了。」

  大家這麼聊著,日頭就快爬到腦瓜頂上了。在六月的天氣,莊稼人吃三頓飯,遇到 請戲呀過生日呀,又都習慣把午飯往前提提,一是為吃飯的時間寬裕,二來後半晌回家 的人不至於貪黑。趙德順這頓具有特殊意義的生日飯菜,就在上午十一點多鐘開始了。 儘管是過六十六生日,拿到這座具有百年歷史的老院裡,也依然是農家風味。沒有城裡 人家或飯館裡的那些煎炒烹炸,搬上幾碟下酒的小菜,然後就是大碗的豬肉燉粉條子, 油汪汪,香噴噴,還有就是鮮嫩雪白的水豆腐。由於是德順老漢六十六的生日,他要吃 女兒給割來的肉,大家怕老爺子撐著,便說以前日子不好吃不上肉,所以,得讓老爺子 吃個夠,眼下日子好了,吃肉不當回事了,讓老爺子象徵性的吃點吧。

  趙德順望著滿堂兒女,心裡熱乎乎的,他端起酒盅,就想起一早在東莊口看到的情 景,他說大家喝了這杯酒,我想問你們點事。大家立刻把酒乾了。眼睛都瞅著老爺子。 德順放下酒盅,說:

  「想當初我爺在這大院裡立業時,是想把日子過得紅火上加紅火,做個有錢的人。 這話今天敢說了,早幾年還是犯歹的話。可我爺越過日子越落套。是他不勤快嗎?不是, 是那年月兵荒馬亂。我爹挑門戶過日子,剛舒心了幾年,又趕上歸大堆兒,吃食堂,瓜 菜代,差點沒餓死。輪到我了,十多年前,是個啥形勢,大家都知道,也不讓咱個人富, 有能耐也使不出來。眼下,政策變了,對了咱老百姓的心思,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好時機, 我想,我這把老骨頭是沒幾年折騰頭了,往下就看你們年輕人的了,不知道你們都有些 啥想法?」

  眾人愣了一下,互相看看,國民說沒想到爹要考考咱們。家權說那就說說唄,誰心 裡沒個小九九。孫二柱說對對,從大哥說起,一家一個代表,簡單點,可別像你們當官 做報告,死長死長的。玉琴狠狠瞪他一眼,給老人過生日,提死字是很忌諱的。孫二柱 也覺出說走嘴了,趕緊夾了塊肉嚼嚼就咽,卡在嗓子眼,噎得他直伸脖子。

  國民說:「我先說,我在縣裡工作,我得給老百姓多辦些實事,比如小學校的建設 和失學兒童的返校,還有我主管的社會治安的綜合治理,還有……」

  黃小鳳說:「別成了匯報工作。」

  孫家權說:「大鄉成立了,我想把三將鄉建成全縣第一經濟實力最強的大鄉。」

  錢滿天說:「我家的木材加工廠啥的,經營得還都不錯,錢也夠花了。往下呢,我 想再開發點新項目,幹啥,還沒想太機密。」

  趙國強說:「我的目標最明確,我想讓三將村成為全縣第一個小康村。」

  孫二柱想想說:「我家……還是讓我家當權派說吧。」引得眾人一陣笑。

  玉琴歎口氣說:「我的目標也明確得很,爭取成個養牛大戶。」

  輪到玉玲了,玉玲突然兩眼裡含著淚,低著頭不言語。錢滿天說玉玲就不說啦,我 們還沒分家,現在所有的賬都由玉玲管,往下做啥都離不開她。

  這麼一輪下來,儘管在玉玲這彆扭一點,但總的還是讓德順老漢心裡痛快了,他連 著跟大家幹了幾盅,身子覺得發熱,話也多了起來,說起眾人知道或不知道的往事,桌 上顯得十分熱鬧。趙德順似乎感到趙家興盛的日子快要到來了。

  偏偏此時黃小鳳阻止趙國民喝酒,她說:「少喝點,一肚子難事,還有心喝。」

  趙國民紅著臉說:「有難事才喝,喝了就不愁了。」

  德順說:「這好日子,有啥好愁的。」

  趙國民說:「爹呀,您可不知道,難事多著呢。從工作上講,需要辦的事很多,錢 卻少,干嚷嚷動不了真格的。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比工作更複雜,一沾就讓人頭疼……」

  孫二柱問:「為啥?」

  黃小鳳說:「為啥?叫人心裡不舒服唄!有的人啥事不幹,官還一個勁升,有人整 天打麻將,送禮,他就得重用。像國民,累得夠嗆,卻總也……」

  國民忙擺擺手說:「打住,打住。說這些沒意思,沒意思。」

  孫家權說:「說說也沒啥。就像我在鄉里,咱受得那些累,才掙多少錢,比起人家 早下海的,九牛一毛呀。縣裡答應給各鄉鎮一把手每人一分三的建房地,我都沒錢去 建。」

  玉秀說:「可不是嘛。人家都在縣城把安樂窩築起來了,就我們沒動手。」

  孫二柱說:「別看沒動手,將來一動手,肯定超過他們,建個洋樓就是了。」

  玉秀說:「建個茅樓吧。」

  大家都笑了,互相讓著,「喝酒,吃菜。」

  錢滿天放下筷子,慢條斯理地說:「吃口菜,不算賴。又輪到我這了,不說不合適。 可給爹過六十六,說那些心煩事,又覺得沒勁。」

  孫二柱說:「沒事,咱老丈人開明,言論自由嘛!」

  玉琴說:「你還想啥自由?」

  孫二柱壞壞地笑:「那自由,心裡敢想嘴裡不敢說。」

  黃小鳳還聽不出來:「有啥不敢說的,說說嘛。」

  趙國民忙給她使個眼色,沖德順老漢說:「還是聽滿天說吧。」

  德順點點頭,說孫二柱:「你呀,狗嘴裡也吐不出象牙來。」

  孫二柱樂了:「還是老丈人英明。我留著回家跟媳婦匯報吧。」

  閒話都停下,錢滿天乾咳了一聲,終於開了口,他說:「其實眼下最讓人難受的, 對我來講,不是錢的問題,而是人的問題。上級把各種負擔,都往我們個體戶身上攤, 壓得喘不過氣來……」

  孫家權不愛聽了:「滿天你把話說明白了,哪級領導把你壓成這樣兒?」

  錢滿天笑道:「得啦,我不說了。」

  孫家權說:「你別不說呀,在你們眼裡,我們鄉幹部好像就知道喝酒,喝完跟你們 要錢,跟上匪差不多,是不是?」

  錢滿天說:「我可沒這麼說。」

  孫家權說:「肯定有這個意思。」

  錢滿天說:「要是大姐夫非要問個清楚,我可以給您算筆賬。像我家開木材加工廠, 有執照,按期納稅,各種統籌提留一概不少一分交上。可這幾年,鄉政府蓋辦公樓,鄉 幹部蓋家屬房,鄉中學房屋改建,春節花會,端午節登山體育運動,重陽節老幹部慰問 品,還有……」

  玉玲說:「這麼說吧,縣裡村裡的不算,去年一年,鄉里用了我們大約六萬塊。我 一筆一筆都記著呢,想看可以拿出來看。」

  眾人都有些發愣,誰也不動筷子。

  孫二柱幸災樂禍說:「鄉長表兄,這回你還有啥說的。」

  孫家權瞥了二柱一眼,他們是本家兄弟,但已經出了五服。孫家權說:「六萬?我 得回去查查。」說罷,起身就走。

  國民拉住他:「幹啥去?」

  孫家權倔得很:「我吃不下去了,讓我去查查賬,看都是誰背我使人家那些錢。你 們等著。」

  德順老漢愣了,他沒想到這位大姑爺這麼大脾氣。德順老伴忙指指玉秀,玉秀卻無 動於衷,眼瞅著家權怒沖沖走了。這下子可把德順老漢弄得不高興了,德順說:「這是 咋回事呀!咋說翻臉就翻臉呀!這是跟誰使氣!」

  玉秀說:「他就是那個驢脾氣,少理他。出去好,要不在這兒,他也消停不了。」

  錢滿天說:「都怨我,都怨我呀。」

  國民說算啦算啦,還是樂呵起來。眾人都說是,便接著喝酒吃菜。但情緒顯然不如 先前。國強本來肚子裡有不少話,也不敢說了。孫二柱剛說養肉牛掙錢不假,可實在受 累。玉琴沒鼻子沒臉地就把他的話給噎了回去。大家就這麼悶著頭吃,後來玉玲低著頭 說我說我的事吧,正好大家都在這兒。國強心想也好,她開了頭後,自己也好說修壩的 事。國強說玉玲你這陣子精神不好,有啥心事,跟大家說吧。

  玉玲抬起頭說:「我說……」

  錢滿天皺著眉頭說:「你別說。」

  玉玲說:「我偏要說,我偏要說。」

  玉琴說:「妹子,你說吧,是不是在他們錢家受氣?」

  玉玲搖搖頭:「不是受氣,是憋氣。我實在不想跟滿河過了,我要跟他離婚!」

  像從屋外扔進塊大石頭砸飯桌上,除了玉秀,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玉秀因為那會 兒在西屋聽玉玲說過,心裡有點準備,故比旁人顯得冷靜些,她攔住玉玲的話,可玉玲 流著眼淚,還想要說下去,玉秀就拉她去了西屋。

  作為大兒子,國民想重新把局面扭轉過來,可已經辦不到了。德順老漢把酒盅子往 地下一摔,罵了句:「你們要干雞巴啥呀!是想活氣死我呀!」起身就往外走。大家哪 能不攔呀,好說歹說,他才沒出院子,坐在凳子上喘粗氣。

  三將村的街上一片喧鬧聲,白亮亮的太陽下,刮著熱辣辣的風,刮得院東南角老槐 樹的枯枝新葉輕輕搖動。國民上前輕輕說:「爹,都是我們不懂事,讓您老生氣了。」

  國強說:「您老消消氣。」

  德順說:「我估摸著,往下,煩人的事還多了去吧?」

  國民說:「不會。」

  德順說:「難說。我看出來,心眼子都不往一塊兒想了,跟哥們分家前一樣呀。」

  國強說:「分了家,日子都過好了。」

  國民說:「還是盡量別分的好。」

  德順歎了口氣,指著門外說:「中啦,你們的孝心我都知道了。你們都有事,忙去 吧,讓我消消停停呆著。」

  正好大黑狗從外跑進來,碰了半掩的鐵門,鐵門嘎吱吱就敞開了。眾人不約而同地 說:「那好,您老歇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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