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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和影子 作者:何立偉


  戴進、馬高和孟東昇回到長沙的時候是公元1993年歲末。在此之前他們在海南先是搞了一家皮包公司,後來房地產熱起來,他們又轉而零敲碎搞些賣樓花炒地皮之類的事———當初海南的無數房地產公司並不是真正的發展商,而是圖紙、批文和地皮的擊鼓傳花的炒家,一夜暴富的神話多半就是在這些人中間產生的。1993年4月,海南房地產暴熱的時候,有一天中午,戴進和孟東昇在東亞大酒店,兩個小時之內在一間名叫「巴黎」的豪華包廂與甲公司的人叮叮匡匡地碰了一頓杯,又轉到隔壁一間名叫「紐約」的豪華包廂與乙公司的人叮叮匡匡地碰了一頓杯,這樣背靠背的觥籌交錯之間,一滴酒從嘴角溢出,尚不及流到下巴上,就已炒完了一塊位於龍昆南路的地皮,空手道賺進300多萬元。事後孟東昇同馬高噴著酒氣說:這哪裡是賺錢呵,這明明是在製造賺錢的神話!馬高很後悔沒有同兩位兄弟一起去吃這餐中飯,這倒不是他怕那300多萬里沒有自己一份,而是懊惱自己沒有親歷這樣一種如此戲劇性又如此刺激的人生瞬間。孟東昇很是樂觀地開導說:這事以後還多著,機會有的是,每分每秒,海南!再過兩個月,若是孟東昇還說這樣的話,那就不僅不是樂觀,而且也不是聰明了。

  那300多萬並沒有分配,當然是放在公司的賬上。孟東昇的樂觀也是三個人的樂觀。除此之外,3個人還看中了澄邁的一塊地皮,打算吃進來再轉手出去。這300萬再加上以前賺的一些錢,正可以做那塊地的定金。三個人當初都是長沙一所藝術職業中專的教師,戴進是教音樂的,馬高是教體育的,孟東昇是教服裝設計的,三個人住在同一間單身宿舍,朝夕相處,很是合得來,1992年年初又一同辭職去了海南。起因是馬高的一位表哥由省政府下面的一個很大的公司派到海南去成立一家什麼生意都做的子公司。表哥勸馬高跟他一起下海,馬高被輕易說動之後以同樣的輕易說動了戴進和孟東昇。於是三位情同手足的好朋友就一齊向校方辭了職,把關係掛在人才交流中心,同那位很有背景的表哥一起到海口來了。干了半年之後,哦,太好了,海南這地方,只要你不愚蠢,你能看到椰子樹掉下銀錠來!三個人於是又一齊同那位表哥莎喲娜拉,在省府大道租了兩間寫字樓,辦起了自己的公司,名稱是「桃園農工貿總公司」。「桃園」取的是三國演義裡「桃園三結義」的意思,就是說這3個人認了生死兄弟,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本來在學校教書時就是好朋友,現在一同背井離鄉來到天涯海角圖人生的發展騰達,沒有道理不生死與共。

  此時桃園公司的原始積累已近500萬元,如果這回的機遇抓住了,翻到兩三千萬應是不成問題。澄邁那邊的人在吃了桃園公司足夠多的甜頭後桌子一拍,爽快地作了允諾。定金當然要立即打過去,因為聞風要來吃這塊地的公司遠非三兩家。看此情形,這回又要穩穩地不是賺錢而是在製造賺錢的神話了。合同簽完後三個人開著一輛豐田3.0的車回到海口喝了一回痛快的酒。耳朵裡都是風的一路上都在大喊大叫著這回要把這輛二手車棄了,換一台全新的奔馳600。三個二十四五歲的年輕人都醉了,一半是因為酒精的作用,另一半是因為未來的刺激。

  這是毋庸置疑的,在那樣的時間、那樣的地點,財富和野心都會在一夜之間像爆米花一樣猛然膨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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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3年歲末時我相當潦倒。這是因為我同我的幾位中學同學一起辦的一家公司在掙扎了一年之後終於關門大吉。錢沒有賺到手尚不說,同學彼此之間還傷了多年的感情———那種昔日親密的交往至今不再。當初辦公司的時候大家一片激情。不是沒有人警告過,說利益的跟前感情最是不堪一擊。然而沒有人在情緒沸騰的時候會聽得進這樣的冰塊一樣的語言。這當然不能怪我們當中的任何一個人,因為連時代都發起了莫名其妙的商業高燒。

  那以後有相當長一段時間我閉門不出,羞於見人。我想讓別人並且也想讓自己淡忘這段經歷。後來我慢慢恢復寫作。起初是一些小品,後來是一些小說,一半的原因是謀一口鳥食,另一半的原因是收集一點尊嚴。在這期間我學會了搓麻將。事實上我會的只是麻將中最簡單的一種叫做推倒和的玩法,不需要什麼智力,幾乎全憑手氣。在我剛學的時候老是贏,學會了以後卻時常輸。這讓我覺得人是有一種運的,比方老是輸也是一種運。我覺得我對麻將著迷,就是我不太服這種運。人同運對抗就是悲劇———至今這悲劇還在繼續演繹。不過說來說去這畢竟只是輸贏的悲劇。

  戴進是我前年在牌桌上認識的。我的一位朋友是長沙黃泥街的大書商,數年前給我出過一本薄薄的文人漫畫集。此人姓瞿,時常打電話來叫我到他家裡去玩。除了搓麻將,還有一個目的就是順便從我口中瞭解我所認識的作家朋友現在手頭有些什麼稿子。有一回三缺一,他就把戴進叫來了。我對戴進印象蠻好,這是因為他打牌時輸贏都處之泰然,一副內力很足的樣子。除此之外,他還有一個非常獨特的細節讓我很是欣賞。就是說他不是一個抽煙的人,卻喜歡從主人處討一根煙,斜斜地叼在嘴角,從頭一牌直到最後一牌,都保持這種似是而非的抽煙的姿勢。我欣賞這種姿勢是因為我覺得這姿勢隱隱含得有一種人生的象徵。譬如打牌,你可以天天打,但你卻可以站在輸贏之外———就好像你始終叼著煙,卻一直在雲裡霧裡的煙癮之外。這種象徵,我琢磨來琢磨去,最後覺得其實就是自我控制的意味。說老實話,我打牌是非常急躁的,輸贏都很有情緒。然而這個叫戴進的人對此卻是一種局外人的態度。在牌桌上,可以說這是非常奇怪的態度。後來我們經常在一起打牌。他在牌桌上的姿勢使我完全料想不到他日後的那樣一種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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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桃園公司把賺到手的五百萬作為定金打到澄邁兩個月以後形勢發生了誰也料想不到的變化。在兩個月之中,有好幾家實力巨大的房地產公司來找他們,要求轉讓那塊土地,有一個公司的出價是2000萬,另一家公司聽說了這個價以後開口就在那個價上增加八百萬。就是說桃園公司這時只要出手,就輕而易舉地製造了500萬在一個月之間變成2800萬的神話。馬高鼻尖上冒著幸福的汗,一連說了四五聲真他媽的真他媽的!另兩位也說了些完全是辭不達意的話,來表達內心無限的亢奮。但是三個人冷靜下來又覺得這塊地的地價正在日日飛昇,現在就把這個聚寶盆扔出去還為時過早。再忍兩個月吧。再忍兩個月我們就發大財啦!然而根本不要再等兩個月,一個月之後中央下來了大殺泡沫經濟的強硬紅頭文件,各銀行限期收貸,房地產全面整頓,海南的房價地價一夜之間驟然退潮。那些早些天還纏著桃園公司從他們手中要那塊地的巨大的房地產公司的人以及夾著意大利真皮包開著林肯或紳寶車不斷竄來的炒家們連鬼影子都見不著了。這時馬高的鼻尖上的汗就一絲一毫也不能代表幸福了。趕快脫手,戴進說,愈快愈好!孟東昇跳上那輛二手的黑色豐田3.0連邊門都沒有關緊就朝澄邁瘋了一般地駛去,一面開車一面神神叨叨地呢喃著:白花花的銀子眼看著變成了水呵……4

  93年歲末他們回到了長沙。認識他們的人從他們的變得黑黑的臉膛上看到了一種滄桑感和疲憊感。反過來,他們看到他們從前交往的同事和朋友,看到他們臉上的庸常、漠然、沒有變化以及隨遇而安,就有一種曾經滄海的英雄慨歎。不管怎麼說,有一種那樣的大起大落的人生經歷的人和沒有那樣的經歷的人是完全不同的,別說是觀念不同,處世態度不同,甚至連臉上的表情都不同。舉例而言,我第一次在瞿老闆家裡見到戴進,就覺得他的表情和別人不一樣,叼著根煙不點火比一根接一根抽煙的瞿老闆要瀟灑而沉穩。他的嘴角叼著不冒火星的煙,同時也叼著不凋謝的微笑。這種表情電影裡周潤發演黑道英雄時我看到過。但電影裡看到的是表演,常常坐在我對面的卻是一個生活中活生生的真實的角色。

  那塊地最終由黃金的價格在一瞬之間還原到泥土的價格。這是桃園公司的劫數———而且是遠非人力所能逆轉的。不幸之中的大幸是居然還有一個存在著既是僥倖又是冒險的心理的冒失鬼從他們手中接過了那塊地。那個冒失鬼也是海南一位有名的投機家,他相信政府的政策可以一時變過來,也可以一時變過去。這樣的信念使他多次在冒險之中大有斬獲。他出的價只有180萬。就是說,幾周之前還可以賣得2800萬的一塊黃金之地現在只好以180萬趕緊丟出手去了事。否則,按孟東昇的悲哀的說法是,再挺下去一個星期,那塊地就只值五毛錢啦。

  拿到錢以後他們並沒有馬上撤離海南。省府大道上那幢很現代的寫字樓裡的桃園公司雖然門可羅雀,卻洋溢了一種心有不甘的悲涼之氣。那時候由於各銀行的人紛紛上島催貸,許多房地產公司的老闆都丟下一下子變得蕭條起來的海南,逃到內地或海外潛藏起來———就連那位當初帶他們上島的馬高的表哥也是如此。桃園公司沒有找國家借過一分錢貸,所以他們不怕什麼。他們只懊悔自己吃虧吃在一個「貪」字上。後來回到長沙,馬高的一句口頭禪就是:人心不能貪呵,「貪」多一點是什麼?「貧」呵!他們在海口挺了半年,這是因為他們相信那位冒險家的話,政策會變過來的。半年之後,他們絲毫也沒有看到變的跡象,終於明白那種時不時地能夠製造神話的好日子已是一去不復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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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確是有一種疲憊之感。回到長沙之後他們天天坐在華天酒店裡喝茶。這一方面是調整心態,另一方面是看看今後的日子怎麼過。有一天,身高一米八○的前體育教員馬高建議,在長沙城裡看一塊地,修一幢房子,三個人住到一起來。馬高的意思是雖然桃園公司散了,桃園三結義的那份情義不能散。這當然也是另外兩個人的意思。在一起闖蕩過江湖的人很容易在這樣的意思裡同心同德。正好孟東昇的一位親戚在城南的下碧湘街248號有一處佔地100平米的帶圍牆的老院子要出手。原因是這位親戚的兒子在美國入了籍,一定要把自己的父母接過去,一家人團聚在一起。他們花10萬買下了這個老院子,再花50萬修了一幢三層的樓房,每一層都是四室一廳的戶型。房子裝修好之後他們就住了進去。蠻好,一人一層:馬高住三樓,戴進住二樓,孟東昇住一樓。房子分配好了,接著就把剩下的120萬三等分,一人40萬。在那個年頭,在長沙,這仍算得上是一筆不小的款子。聽說六堆子青少年宮後頭有一個自發的勞動力市場,那天他們三個人跑去看了一下。所謂「市場」就是街兩邊站了一堆一堆的人。有的一堆堆的是男人,有的一堆堆的是女人。這些男人和女人只有一樣是共同的,就是眼瞳裡或明或黯地閃爍了苦艾的期待。那天他們就從有這樣的眼神的女人堆裡選了一位十九歲的瀏陽妹子帶回家來,從此有人給他們做飯、洗衣、總理家務。那個院子的老牆推倒後,重新砌了一道牆,並且加高了許多。除了那幢三層的樓,大門旁傍牆還砌了一間像傳達室一樣的小平房,小平房的側邊還有一個低矮的狗捨。就是說,他們的生活裡現在有了一個名叫陳笑紅的瀏陽小保姆,還有了一條喚作毛毛的三個月的狼狗。看上去現在他們的生活似乎有了完整性了。但是,顯然,他們的生活還是缺少了一些更重要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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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華天喝茶的時候他們認識了蘇蘇。那天落地的玻璃窗外下起了秋天的陣雨。他們三個人呆望著窗外蘑菇一樣的傘和甲蟲一樣的車,目光都有些空洞。很多日子來他們就是這麼樣地坐在這裡,聽著大堂裡的雨滴一樣的鋼琴,無聊地喝著咖啡或是茶,眼前的生活一片迷茫。

  鄰座都是些眼熟了的失意的生意人。有時他們也隔著座位閒聊幾句。聽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唉,現在做生意,做什麼虧什麼,還不如坐在這裡喝茶。在這些有錢卻沒有前途的生意人中間,他們充分感覺到了一種世紀末的頹唐。蘇蘇的出現吹散了那種頹唐和沉悶。她坐在他們中間,但顯然她不是這樣的地方的常客。她的一個男同學約她在這裡聊聊天。那男同學做股票,已被深深地套牢。起初他們兩個人就坐在他們隔壁,後來中午吃自助西餐的時候又坐在同一張長條桌上。她在斜對面朝他們望了望,目光很是友好。馬高把一隻手揚了揚:嗨———!這樣他們就算認識了。那男同學問蘇蘇:你認識他們?後者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雨還在不停地下著,所以吃完自助餐他們又回到大廳裡喝茶。正巧還是坐在原來的位置上。男同學見到電梯開處一個熟識的券商匆匆走過來,他站起身迎了上去,然後一直站在那裡不停地拿手比劃著什麼說話。她一個人坐著,很是無聊,於是有意無意地瞥了瞥鄰座的這三位年輕人。她和他們的目光遭遇了。那個高個子又朝她揚起了一隻手,與此同時是一聲親切的「嗨———」。她忍不住笑了。花骨朵綻開一樣的笑,迎接一切事物的笑,消融距離的笑。這之後就是小心地詢問,於是他們都知道對方是幹什麼的。接著他們沒話找話地在兩張桌子之間聊天。她說這裡的自助西餐真好吃,尤其是沙拉和羊角麵包。第一次在這裡吃?她有些不好意思地點點頭。同時她環顧了一下富麗堂皇的四周,輕輕地說:這地方哪裡是我這種人來的呵。馬高說:如果我們邀請你呢?她又一次笑了。這回的笑意思略略有些不同。這是首肯的笑,會意的笑,感覺到了自己的魅力的笑。一個服務小姐走過來,她輕聲叫住她,從她手中借了一支圓珠笑寫下一個電話號碼,然後遞給靠她最近的戴進。

  一種缺少的重要的東西開始進入到他們的生活當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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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蘇最有魅力的地方是她的笑。笑起來的時候兩隻嘴角朝上翹,除了能夠表達內心的一切意思之外,還每每表達了一份天真。對,正是那種天真,使她的笑異常迷人,同時也使得一切意思都明白曉暢。她很透明,對不對?有一回馬高問他的兩位朋友。她很好掌握。馬高還補充了一句。此時他的模樣顯得非常之自信。看過很多中外小說的孟東昇歷練一點,說:女人的天真是最大的陷阱。戴進則沉默不語。你說呢?馬高問戴進。戴進搖搖頭。與蘇蘇的笑相比,這個搖頭的動作太晦澀,太費解。但是也看出來了,每當說到蘇蘇,他就顯得有些心思不定。他的兩位朋友都注意到了這一點。

  看來蘇蘇也很是喜歡這三位新結識的年輕人。她比他們略小一點,大約二十三四歲,在一家很不景氣的商場的鐘表櫃上當營業員。她感覺到他們三個人都有些與眾不同。但是她不擅分析,所以說不出他們到底哪些地方與眾不同。這絲毫也不影響她喜歡他們。她看得出,他們喜歡她比她喜歡他們更甚。他們三個人的眼瞳裡都燃燒了一種明白無誤的讓她快樂的火焰。她感到自己的平庸的生活就需要這樣的火焰所帶來的熾熱的溫度。他們請她喝茶,請她吃自助餐,請她聽歌。而她最高興的是同他們無拘無束地說笑。他們都相當聰明,相當幽默,尤其是那位個頭很高的馬高。孟東昇的話也不少,相對而言,戴進稍稍沉默一點。但她喜歡三個人之間的這種差別。在他們的呵護同熱情之中,她享受了自己的價值,就像她享受自助西餐上的沙拉和羊角麵包一樣。回到家裡一個人照鏡子的時候,她開始相信自己是漂亮的。有一天下午,快下班的時候,她正很清閒地坐在化妝品櫃與兩位比她年長的同事聊天。

  兩天前一位女同事生日,請了許多客人來吃飯,女同事的丈夫在喝了一小杯酒以後就打了女同事一個耳光,並罵她不要臉,說今天請客的錢都是不要臉的臭錢。她們聊的就是這件事———議論的焦點是女同事的丈夫到底是醉了還是沒有醉。與她同一個鐘表櫃的小黃過來叫她,說有一位先生找她。她走回自己的崗位,看到低頭看櫃台裡的表的戴進。

  你一個人?你一個人來了?

  她的眉毛朝上好看地揚了揚,表示了一點小小的訝異。

  我不能一個人來嗎?

  雖然是反詰,但是沒有力量,反而顯出了一絲羞澀。

  我看平常你們三個人總是形影不離的。

  我出來辦事,路過這裡,順便過來看看你。

  他說他順便看看她,可是他卻不敢朝她直面對視。

  也順便看看表。他說,早就要換一塊了。

  她巧妙地展示了一下自己對於鐘表的知識。她向他推薦了新款的瑞士梅花表。她話音剛落,他就毫不猶豫地買下了它,並且立刻把它戴在左手腕上。金屬的表帶長了,她讓他取下,拿到後頭的修理櫃上叫一個戴眼鏡的師傅截了兩節下來。這回再戴上,正好。

  謝謝你。

  怎麼是謝謝我?應當是謝謝你呢。你不買這塊表,我今天的營業額都要剃光頭哦。

  快下班了吧?

  嗯,她瞥了一眼牆上的鐘,差不多可以走人了。

  離你這裡很近有一家韓國燒烤城。去過沒有?

  她搖搖頭。

  一起去吃一頓韓國燒烤怎麼樣?

  就我們兩個?不叫你那兩位朋友?

  這回就我們兩個,行不行?

  她看了看他,他這一下勇敢起來,抬頭迎向她的不無疑惑的目光。他看到她臉上漾起了熟悉的快樂而天真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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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高和孟東昇發現戴進近來很注意自己的儀表。與此同時,還發現他經常一個人溜出去,很晚才回來。有幾回他們三人邀了蘇蘇一起喝茶,然後吃自助西餐。蘇蘇說:呵,我再也不想吃沙拉和羊角麵包了。孟東昇非常敏感,說:看來在我們三位之外你還同誰一起吃過。喝茶的時候,吃自助餐的時候,蘇蘇都挨著戴進坐。他們兩個人的眼睛裡常常掠過一閃即逝的默契。馬高和孟東昇都看出了這一點。孟東昇對戴進說:我曾經讀到過一本書,是文言文的,裡頭講了一個故事。那個故事我可惜現在忘了,只記住了故事的名字。戴進絲毫沒有感覺到語言的圈套,吹了吹水面,喝了一口銀針,漫不經意地問:什麼名字?孟東昇說:叫《賣油郎獨佔花魁》。戴進愣了一下,接著臉上就泛起了紅潮。只有蘇蘇沒有明白過來,她說她最喜歡的事情就是聽別人講故事。小時候有人跟她講,長大了就沒人跟她講了。她還要孟東昇重複一下那個故事的名字。第一是她沒有聽清楚;第二是她沒有聽明白。

  哦哦哦,孟東昇說,好話不說二遍哦。

  蘇蘇,你上當啦,戴進說。他臉上的紅潮還沒有褪盡。

  馬高拿一隻手把另一隻手的指關節捏出一串清脆的啪啪聲來。這表明了他對某一事實有力無處使一般的莫可奈何。

  蘇蘇天真地推一推戴進:告訴我,我上了什麼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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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年之後,戴進和蘇蘇結了婚。事到如今,馬高和孟東昇早已將失衡的心態調整了過來。當蘇蘇出現在三個人面前時,結局有至少三種以上的可能。但是一種事實的確立卻剝奪了其他的可能。恰恰只有喪失了可能的時候人才反而容易恢復自己的失衡。馬高和孟東昇覺得自己應當高興,沒有道理不高興。他們開始為戴進感到驕傲。蘇蘇這朵好看但不一定好摘的鮮花畢竟落在了自家兄弟的手中。三個人中戴進的年齡稍大,這麼一來他們應當把蘇蘇叫做嫂子了。這樣叫是很不順口的,叫的聽的都覺得不對勁。蘇蘇說:還是叫我蘇蘇吧。幾多難聽呵,嫂子。好像我一大把年紀了,可怕!蘇蘇還說:我是戴進的老婆,也是你們兩位的好朋友。蘇蘇又說:我愛戴進,我喜歡你們!

  婚禮是在湖南賓館的巨大的西餐廳舉行的,一共請了20桌。最忙的要數馬高———也許是因為他的個子太偉岸,所以他的忙特別顯眼。馬高一會兒在門口迎客,一會兒到各個席間送喜糖。那興奮的模樣給人印象至深。後來大家敬新郎公的酒的時候孟東昇把盈著雪碧的酒杯悄悄遞給戴進。可是這個花招被別人識破了。眾人叫起來,一片噓聲。而戴進這時已喝了許多,連頸根都紅得像是一截粉腸了。馬高擠過來,從戴進手中奪過別人重新斟好了五糧液的酒杯,大聲說:我代我兄弟喝了這杯好不好?話說完的時候酒也一口飲盡。有人抗議,說酒是敬新郎公的,你喝了不算,再來,讓新郎公喝!馬高朝那人厲聲喝道:這位朋友,你這樣為難我兄弟,無非就是想圖一點痛快對不?想圖痛快好說,那我就索性與你單挑,三比一。你喝一杯,我喝三杯,如何?那天蘇蘇也請來了好幾位同事,事後她們對蘇蘇說,她們倒不怎麼羨慕蘇蘇的丈夫有錢,只羨慕她丈夫有那樣兩肋插刀的好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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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婚後蘇蘇就沒有再去上班。戴進說,為了兩三百塊錢的工資天天去站櫃台,太划不來了。就是說,蘇蘇辦了留職停薪手續,也過起了他們那樣的懶散日子。上午睡到九十點鐘起來,瀏陽妹子把蘇蘇愛吃的蔥油粑粑和豆漿送到餐桌上。吃過早飯後就在院子裡逗逗毛毛———現在毛毛長得非常剽悍,立起來很是嚇人。有時蘇蘇隨三個男人一起出去喝茶,有時一個人躺在客廳的沙發上看街上租來的香港錄像片,嗑瓜子,打哈欠。實在無聊了,就到廚房裡指導瀏陽妹子做糖醋裡脊或魷魚三絲。生活的蟲子就是這樣朝前蠕行。

  現在蘇蘇終於發現了男人們與過去她剛認識的時候的一點不同:他們開始談論怎樣賺錢了。事實上蘇蘇對丈夫就說過這樣的話:你們不能坐吃山空呵。那天吃過晚飯他們四個人散步來到天心閣,坐在古老的灰色的城牆上又說起了這個話題。天心閣可以鳥瞰整個的長沙城,燈火升起來了,閃閃爍爍的一大片。蘇蘇一邊欣賞著黃昏的景致,一邊聽著男人們聊天。她看出來了一點,男人們對賺頭不大的事一點熱情也沒有。她很理解地想:他們畢竟是在海南那樣的地方見過大錢的人呵。辦廠子、辦服裝店、辦餐館……都沒有太多意思。現在有什麼事好發大財?現在沒有什麼事好發大財。除非你販毒或是買賣軍火。但那是我們能去做的嗎?最後,當他們在夜色裡穿過城南路的燈火回到下碧湘街248號時。男人們的心中仍然是一片茫然。這就意味著坐吃山空是不可能的,但是沒有什麼錢好賺也是一個問題。

  蘇蘇曾經向戴進提出過,想要開一間咖啡吧。她提出了一些設想,比如裝修的風格,一架三角鋼琴、粗糙牆面上的外國電影招貼畫,等等。這適合我來做,她說,你們也有了自己的地方喝茶聊天。他們三個人都被說動了。接下來的事就是蘇蘇去考察本市咖啡吧的經營情形。不到一個星期,蘇蘇就沉默了。戴進安慰她說:長沙人目前還沒有這樣的消費習慣。長沙不是北京,更不是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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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瀏陽妹子陳笑紅每天出門在南門口菜場買菜,認識了一個也是瀏陽來的做臘味生意的青年。起初是他們的家鄉口音吸引了對方的注意力,後來他們有事無事地搭幾句不痛不癢的話,再後來他們一同到菜場拐角的一家掛著很厚的布門簾的錄像廳裡去看美國猛片。在黑暗中,他們的手在對方的身上不懈地旅行。直到有一天,陳笑紅向蘇蘇結結巴巴地提出她想走了,她要同她的男朋友一起去做臘味生意。這個瀏陽妹子在家裡並不顯得舉足輕重。現在她一提出要走,蘇蘇馬上就覺出了她的重要。做飯、洗衣、喂毛毛、搞衛生、守院子……沒有一樣離得開她。更重要的是,她已經成了這個院子的生活的一個組成部分。她的能幹、她的寡言、她的整潔,都屬於這個院子。蘇蘇說:不走好麼?不走好麼?儘管她的語言裡有一種懇求的顫音,但瀏陽妹子還是有些猶豫,不能答應下來。孟東昇反應快一點,馬上提出:陳笑紅白天可以幫男朋友照料生意,但是晚上睡在院子裡,早中晚三餐飯照做,衣服晚上回來洗。就是說,陳笑紅等於是給他們做鐘點工,不過工資不變。這樣就兩全齊美了。瀏陽妹子沒想到這個結局這麼好,笑得像個傻子似的。說老實話,她也不想離開他們———甚至不想離開看著長出了一身威猛的毛毛。他們都是好人。他們對她都很和善。

  瀏陽妹子的男朋友到院子裡來過兩回,以後就再也沒有進來過。他對陳笑紅說,他在這樣的院子裡有一種壓抑感。他不想再到248號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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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毛毛的食慾比人要大得多。有時候瀏陽妹子從男朋友那裡拿點臘肉骨頭回來餵它。如果還嫌不過癮,馬高就牽著它到菜場的肉擔上買豬肺葉,那也是它很喜歡吃的東西。有一回馬高正在同一個砍肉的胖子老闆站著抽煙說話。後者誇獎毛毛是一條好狼狗。此時毛毛正低著頭在那裡吃肺葉。胖子老闆伸出油油的手在案子上拿了一截肉骨頭丟到地上。毛毛喉嚨裡發出了幸福的聲音。它把頭甩了甩,頸子上的鐵鏈一陣嘩啦啦響。胖子說狗通人性,你對它好,它就對你忠。胖子還說他小的時候外婆跟他講過關於義犬的故事。馬高微笑著抽煙,撫了撫毛毛的背。毛毛就很懂事地搖起尾巴來。這時有一個人在馬高的後面拍了拍馬高的肩膀。馬高回頭一看,是一個穿制服的警察。後者問道:你這條狗辦證了沒有?馬高說:辦證?辦什麼證?警察說:那就是說,你根本沒有辦證。告訴你,以後不要再讓我看見這條狗,否則後果自負。說完警察就走了。馬高看到他身後還跟了兩個穿便衣的人,可能是聯防隊的。他們轉過街角的時候胖子朝地上呸了一口。馬高聳了聳肩,沒把這當回事。回到248號也沒有提起它。那天蘇蘇的一個中學同學曉妹子到院子裡來玩。其實這裡面蘇蘇是用了心機的。曉妹子原來有一個男朋友,做服裝生意,後來學會了吸毒,被曉妹子發現後堅決與他分了手。雖然如此,曉妹子仍很痛苦。有一天蘇蘇在街上遇見了曉妹子,才曉得了她的情況。於是蘇蘇就想把曉妹子介紹給馬高或是孟東昇。她覺得曉妹子無論是找了他們兩人中的任何一個都會很好。「馬哥孟哥都是世界上最好的人,」蘇蘇在飯桌上說,「曉妹子也是世界上最好的人。」那我們可以成立一個好人俱樂部了,馬高說。

  我在俱樂部裡當傳達怎麼樣?孟東昇說。

  後來曉妹子跟蘇蘇私下裡說,她對馬高的印象更好。「我喜歡男人長得高大雄偉。」

  蘇蘇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我不是你理解的那個意思,曉妹子臉紅起來,說,根本就不是。

  看來馬高也很喜歡曉妹子。很明顯,曉妹子一來,他的話就特別多,也特別機敏。倒是孟東昇,對曉妹子比較低調。他喜歡成熟的女性,但是他從來沒有遇到過。

  不久248號院子出了一樁事。出事的當天一位算命先生追著馬高說,他臉上有血光之象,不得了。馬高蔑視地笑一笑,搖著他一米八○的大高個走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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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在可以說說我最近在幹什麼。去年下半年我寫了一個二十集的電視連續劇《新西廂記》。這幾年古裝戲很是吃香,尤其是清宮戲,簡直是滿天飛。但我覺得這其中寫帝王將相的太多,寫才子佳人的太少。所以我決定把王實甫的《西廂記》改一改,利用一個古老故事的框架塞進去現代人喜歡的許多東西搞成一個新才子佳人戲。老實說寫電視劇比寫小說要快得多。更重要的是經濟上的回報是寫小說不可同日而語的。我還在寫的時候瞿老闆就曉得了這樁事。這兩年黃泥街的書市幾經政府掃蕩,當初的紅火已變成了現今的冷清。許多有錢的老闆就想轉而干干其他的營生。聽說投資拍電視連續劇賺頭不小,像瞿老闆這樣又有錢又有頭腦的人就躍躍欲試。所以劇本一寫完他就找上門來了。目的很簡單,就是要來買我的本子。我說出了一個價,表示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我說,這是行市,你應當懂的。雖然瞿老闆非常有錢,但他還是猶豫了很久,然後他說三天以後給我一個答覆。三天後他打來電話,答應以每集一萬元的價格買下我的劇本。但是我在電話裡告訴他,我決定不賣了。他非常吃驚,說,這是你那天說的價呵,未必你還要往上加麼?我說絕對不是這個意思,關鍵是你那天沒有拍板定下來,結果這三天之中情況發生了變化。

  我說的是實話。瞿老闆來過的第二天,又來了一個姓向的老闆。我後來瞭解到此人原來在公安系統做事,前幾年跳出來辦公司———據說他在長沙的門路非常之廣,出手也非常大方。先是搞房地產,做虧了,欠了銀行裡不少的錢。後來一個偶然的機會,純粹是別人的慫恿,買了某個河南人的一個十集寫趙匡胤陳橋兵變的劇本拍成連續劇,結果發了大財,光是賣給海外就賺了幾百萬美金。嘗到了這個甜頭後向老闆逢人就打聽哪裡有好本子。不知從誰那裡打聽到了我,於是找上門來了。同這種人我也不打算多說什麼,只報了一個一集一萬元的市價,並說你可以在我家裡看本子。要是滿意,你就點錢,不滿意,就另謀高處。向老闆是快到中午的時候來的,坐在我家裡一直看到晚上九點多鐘才把本子一口氣看完。寫得好寫得好,他說,這個本子我要了。我說那好說,你點錢就是了。他說我們換一種合作的方式怎麼樣?我隨口問道:還有什麼合作方式?向老闆說:作家寫劇本幾多辛苦呵,雖說你能賺個二十萬,可是我們拿它卻能賺幾百上千萬。這對你來說就不太公平了吧。我這人做事不喜歡一鎯頭買賣,我希望與你能夠長期合作。所以我打算讓你能賺到更多的錢。方式就是你的劇本不拿稿費,而是作為投資入股,回報是利潤的10%。那將至少是你現有稿酬的好幾倍。你看怎麼樣?這樣的合作方式你恐怕還沒有經歷過吧,試試看———作為我們長期合作的起點?

  讓我考慮一個晚上,明天我給你答覆。我掩飾住某種說不出來的興奮,這樣說道。

  第二天,我按照向老闆給我留下的他的手機號,給他去了一個電話。我說,就按你的方式合作吧。

  結果沒想到這樣的合作使我吃了大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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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48號出事是由於狼狗毛毛。平時毛毛是拿一根鐵鏈子鎖在它的狗捨旁的。作為一條聰明的狗,毛毛並不特別喜歡吠叫。所以毛毛長到很大,街上的人都不太曉得。只是後來馬高常常帶著它到菜市場去買豬肺葉,鄰里們才清楚原來這家人家還養了一條大狼狗。蘇蘇喜歡在院子裡逗毛毛玩。她把毛毛的鐵鏈子解開來,玩一會兒,就回房裡去看錄像,常常忘了把毛毛的鐵鏈子鎖上。毛毛是非常忠實的一條狗,即使大門打開著,它也不隨便跑出去。但是這一天上午瀏陽妹子陳笑紅從她男朋友那裡回來拿東西,再出去時忘了關大門,結果毛毛不知怎麼搞的就跑出去了。這天上午孟東昇和戴進還有蘇蘇他們去又一村看一個舞廳,因為該舞廳的老闆打算把舞廳轉手出去,中午他們就在舞廳下面的飯店裡吃飯,繼續討價還價。馬高前一天到株洲看他生病的姨媽,快中午時才回來。剛剛坐定,忽然有人在外頭敲大門。馬高開門一看,原來是那個擺肉擔子的胖子。胖子跑來是報告一個惡訊:毛毛被人打死在菜市場口子上了。胖子說打狗的是聯防隊的,其中有一人他認識,小名喊做朱油條,就是他首先拿鏟子砍的毛毛。馬高拖起胖子就去找朱油條。

  毛毛渾身血肉模糊,躺在聯防隊辦公室門外的院子裡。打狗的是四個人,其中有一人被毛毛咬了腿,另兩個人就把他架到附近的南區醫院去了。恰好朱油條一個人坐在辦公室裡吃盒飯,不耐煩地把菜裡頭的豆豉一粒一粒從窗子裡挑出去。

  胖子沒有進院裡去,他只帶到門口,朝裡一指,就閃到一邊去了。這個胖子半年前在菜市場與人爭吵,拿起案子上的刀要砍人,後來聯防隊的人來抓他,把他痛打了一頓,為首的就是這個朱油條。所以他現在把朱油條他們打狗的事告訴馬高,就是想假手這條一米八○的漢子教訓一下他明知敵不過的仇人。

  哪個王八蛋打死了老子的狗?馬高衝到院子裡就吼叫起來。聲音裡充滿了決鬥的氣勢。

  找死?敢在這裡吵事!朱油條一嘴巴的油出現在門口。看到門神一樣的馬高,也還是怔了一下。

  朱油條是哪個?馬高衝到他前面,一把揪住他的胸口。

  老子就是,何事?

  朱油條臉上索性橫著那種有恃無恐的亡命徒樣子。

  話音未落,就被馬高一拳打得仰面朝天。臉漲得通紅,爬起來要拚命。又被馬高打得靠在牆角的陰溝邊,濺一臉的髒水。

  何事?馬高說,這就是何事。

  你要就把老子打死,不打死就有你的事做!

  你還嘴硬!

  前體育老師把朱油條擰起來,擲鐵餅一樣把他扔到了門口。朱油條的腦殼撞在門框上,登時暈厥過去。

  何事?何事?馬高好像要等著朱油條爬起來,站在那裡用地上這個人的口氣重複地念著這兩個令他極為憤怒的字。

  這時胖子遠遠地朝他急促地喊:還不快跑!你惹禍了!馬上要來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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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說過我跟向老闆的合作使我吃了大虧。事情的經過大略如下:起初,我得承認向老闆是很有些誠意的。很快,經人介紹他找了一位姓黃的導演。黃導演看過本子後表示他很有把握把它拍好。根據他的預算,《新西廂記》的製片費用是五百萬。向老闆很爽快地答應了如數投資。前期先打了二百萬給導演,導演請好了男女主角———先預付了一半的片酬給他們。搭好了攝制班子,在江西的某個地方選好了外景地。在一個帶八字的日子裡,向老闆在瀟湘電影製片廠的攝影棚裡舉行了一個相當隆重的開機儀式。就在這天,也許是由於過度疲勞同過度興奮,黃導演發了病了。

  這不是一般的病,而是相當嚴重的精神癲狂症。據那位演崔鶯鶯的女演員說,黃導在晚餐上喝了幾小口酒就突然把酒瓶拿過來朝地上摔去,起初他們以為他是不勝酒力。後來發現他一邊說還一邊拿拳頭捶自己的腦殼———問題就沒有那麼簡單了。最後,一輛急救站的有紅十字的麵包車把他送到了黃土嶺的精神病院。醫生對前來探望他的向老闆說,他的癲狂症是間歇性的———當然,週期並非無規律。這種病是天才病。這個人是幹什麼工作的?向老闆答道:導演。醫生說:難怪。一個星期之後,黃導出來了。他對噩夢似乎一點印象都沒有。他向在賓館裡的打了一個星期無聊的撲克的劇組人員說:我們開始工作。我們要趕時間。向老闆本來打算換一個人來執導筒。在猶豫的同時他咨詢了他所認識的一位醫生朋友。後者告訴他,在兩次發病期間,這個人會有一個非常好的富於創造力的工作時期。向老闆焦慮地問:這個時期會有好長呢?兩個月?四個月?更短或更長?醫生朋友沉吟了一下,說:半年應是沒有多大問題吧。按照黃導演本人制定的時間表,這部連續劇前期拍攝加後期不會超過六個月。於是向老闆決定不再換馬。在瀟湘製片廠攝影棚裡拍了一些鏡頭後,隊伍乘著租來的車開往江西外景地,隨後的日子一切順利。那位北京電影學院表演系的三年級女生第一次在這麼長的電視連續劇裡扮演女主角,情緒一直非常興奮。這個時候她還不太在乎錢,而是在乎實現她多年來一直在做著的明星夢。在某次深夜的談戲的過程中,她甚至把自己的光鮮的身體獻給了離婚五年的黃導演。因為後者許諾把她的崔鶯鶯的劇照推薦給《大眾電影》做封面。

  倒霉的是,在拍得只剩下最後兩集時黃導演的病又一次發作了,起因是他和製片主任為了一張不到五十塊錢的發票發生的爭執。這一回的發作非常嚴重,劇組的幾個男人拿繩子捆住他的亂打人的雙手送往南昌。途中他趁人不備,從車跳下來。正好後面有一輛摩托,來不及剎車,撞到了他的身體上。經過搶救,黃導演脫離了生命危險,但醫生說,這個人從此廢了,成了植物人了。

  功虧一簣,向老闆急得四處找導演接手片子的收尾部分。到這時他才曉得黃導演在影視圈裡人緣極糟,就是說沒有一個導演願意把自己的名字與他的名字排列在一起,出多少錢都不願意。還有禍不單行的一件事,就是那位電影學院三年級的女學生,眼看著即將實現的明星夢成為泡影,氣急之下也犯了兒時得過的頭痛病。就是說即使這時找來了別的導演,她也拍不得戲了。醫生對她的建議是休學一年。

  我的利益和向老闆的利益捆綁在了一起,現在我們的「泰坦尼克號」沉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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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高在拘留所被關了十天。本來時間還要更長,是戴進和孟東昇花了些錢托人找關係把他弄出來的。那天他們把馬高接回來時蘇蘇一見他的模樣吃了一驚。才十天不見,馬高瘦了許多,而且顯出一副彷彿歷經磨難的憔悴的樣子來,說話走路都是強打精神,還不時地咳一咳嗽。

  他們把你怎麼樣了?蘇蘇問,打你了吧?

  馬高搖搖頭,又咳一咳嗽。

  一定打了你,他們,蘇蘇望著馬高的眼睛,憐憫地說,她原來在商場裡的一個同事的哥哥就被關進去過,出來之後說了裡頭的很多害怕的事。她都聽得把耳朵捂著,汗毛豎了起來。

  你去叫小陳妹子買點水魚來,戴進支開蘇蘇,免得她老是問那些難堪的話。

  馬高沒隔幾天就病倒了,躺在床上,不想吃也不想喝。這很不符合他那樂天的性格,也很不符合他體育學院畢業的體格。

  你要去檢查一下身體,蘇蘇把瀏陽妹子搞的肉餅蒸蛋送上三樓,坐在馬高的床邊上說。這時曉妹子也來了,手裡提著水果袋。

  沒有事的。馬高的眼睛望著天花板上的吊燈。

  你的身體那麼好,平常從不生病,要是生病一定不是小病,所以你一定要去醫院裡查一查身體。要曉妹子陪你去好不?

  蘇蘇你真是好,馬高感動地說,眼睛仍是望著那盞漂亮的水晶吊燈。

  後來馬高總是發燒,有一回他起床時腳腕碰在了床沿上,破了一小點皮,竟血流不止。

  不對頭,孟東昇對戴進說。後者點點頭,預感到不妙。

  那天蘇蘇讓戴進和孟東昇以及曉妹子強迫一天比一天瘦的馬高到湖醫附二醫院做檢查。結果非常可怕,馬高是血癌,而且已到晚期。

  他們沒有把噩耗告訴馬高。只說他的肺部長了一個良性腫瘤,需要住院治療。一開始是做化療,一個星期之後馬高的頭髮都掉得差不多了。馬高說:我明白我得的是什麼病了。

  不要胡思亂想,孟東昇說。戴進和蘇蘇則一言不發。

  蘇蘇,馬高呢喃著說,告訴我,我還能活好久?

  蘇蘇忽然抽泣起來:不准你亂說!不准你亂說!

  馬高平靜地說:你的眼淚把什麼都講出來了。

  曉妹子頓時嚎啕痛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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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瞿老闆曉得了我的事,有一次到他家去打牌的時候他就對我說,你們文人實在是蠢得很。即使這件事沒有砸鍋,即使你的《新西廂記》在海內外發行得很好,賺了很多錢,你該得的也根本到不了你手上。我說那怎麼講呢?他把一截很長的煙掐滅,說,向老闆這樣的角色我難道還見少了?他賺了錢,說沒賺到錢,你拿他怎麼辦?你未必去查他的賬?———他就是讓你查,你查得到?他要是對你客氣,頂多打發兩三萬塊錢;要是對你不客氣,那就是幾千塊錢給你了事。

  你們文人真是蠢,他再次下結論,本來可以穩穩地賺二十萬,現在好啦!

  後來我委婉地表示,本子的所有權仍是我的,我仍可以找到別的買家。瞿老闆笑了一把,說:好吧,話說到這裡,如果還有人買你的本子,他出什麼價我再賠你這個價的兩倍的錢怎麼樣?瞿老闆是一個老練的商人,他這麼說了,就意味著我的最後一線生機也全沒了。那一刻我的心簡直是冰涼冰涼的。那天打牌我的情緒於是十分低落,手氣也非常糟糕。打到夜裡12點的時候我輸了八百多。戴進贏的數正好是我輸的數,就是說,他整個的是贏了我的錢。牌局結束的時候瞿老闆讓我留下來一下,說跟我商量點事情。戴進和另一位朋友起身告辭,走到門口,戴進回頭叫了我一聲,我走過去,以為他找我有什麼事。結果他把個什麼東西朝我衣口袋裡一塞,就連忙走開了。我從口袋裡拿出東西來一看,原來是他贏的我那八百多塊錢,等我追到街上,他連人影子都沒有了。

  這是怎麼回事?這是怎麼回事?我把錢丟在瞿老闆的桌子上:這點子輸贏算得了什麼!

  算啦,你也莫講大話啦,瞿老闆說,你靠寫文章掙兩個錢也不容易,他贏了你的覺得不好意思,所以退給你。要是贏的是我的,就是幾千幾萬,也不會退給我的。

  那不行,我有點生氣了:這個頭開不得,假如我以後贏了他的,豈不也要退給他?那還打什麼牌呢?

  這樣講就不對了,瞿老闆說,這表示你對打牌很認真。而戴進就沒有那麼認真。他打牌完全是為了消遣———講得更準確一點是為了排遣,因為他內心裡很苦悶。

  你那麼瞭解他?我說,期待著他的解釋。

  瞿老闆一邊把桌上的麻將收到盒子裡,一邊慢慢地說:他有兩個最要好的朋友,簡直比親兄弟還親,其中的一個半個月前死掉了。得的是絕症。從發病到死去只有兩個多月的時間。我認識他的這個朋友,你沒見過他的模樣,那麼高的個頭,健壯、熱情、開朗,成天樂呵呵的。你完全想像不出這樣的人會在突然之間離開人世。你也想像不出這件事對戴進在感情上的打擊。

  我一言不發地望著瞿老闆的手。這雙手把麻將收進盒子裡後又拿出一根煙來點著。這是一雙面對發財的機會就伸出去的手,雖然有時候顯得有點猶疑。

  你看不出他的消沉,瞿老闆繼續說,一邊抽煙,但是你是可以感受到他內心的苦悶。

  何以見得?我問,同時也點上一支煙。

  瞿老闆說:有兩件事可以證明,一是他主動要我組織牌局———過去都是我叫他他才來。現在卻是他自己要求來打牌。你曉得,打牌最容易讓時間溜走,也最容易麻醉自己的意志,忘卻內心的煩惱。還有,我老婆在北正街的教堂裡參加了唱詩班,每個星期去練習三個晚上,戴進要我老婆介紹他去加入唱詩班———他原來就是學聲樂的。現在他每個星期都去那裡唱詩,我老婆說他非常投入,也非常虔誠。

  我同意你的看法,我說,他是想麻痺自己。他開始精神吸毒了。

  這種說法很難聽,不過這倒的確是實情。

  後來我們不談戴進了,瞿老闆言歸正傳,他留下我來是想同我商量,我能不能跟他去一趟北京,找一個我認識的好一點的寫手,專門去採訪國安隊,寫一本關於中國足球榮辱的書。要寫得很內幕。

  這種類型的書現在最好走,他說,如果你有興趣,你也可以一起來寫。我曉得你現在很缺錢花。

  瞿老闆臉上露出一種讓人生厭的似乎什麼事都看穿了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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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高死了,生命無常。那麼生龍活虎的一個人說走就走了,的確讓活著的朋友想起來就黯然神傷。馬高死後的半年,248號院子發生了一些變化。這些變化也許就是由於馬高的死帶來的。首先,瀏陽妹子陳笑紅急急忙忙地結了婚,離開了院子。當她把準備結婚的消息告訴蘇蘇時後者有些訝然地說你還這麼年輕,怎麼就……?瀏陽妹子的回答是:人能夠早一天幸福就多一天幸福,像小馬哥那樣,哪一天說沒有就沒有了,到時候後悔都來不及呢。蘇蘇聽了這話,淚水就流出來了。瀏陽妹子走了以後,也沒有再請保姆,反正不上班,蘇蘇就自己下廚。天天都買水魚之類的東西吃,理由就是要珍惜生命,善待自己。戴進反正是把時間擲在牌桌上,要麼就是到教堂裡去唱詩。很長一段時間來他都顯得沉默寡言。相對來說,三位朋友中他的性格比較內向一些。孟東昇終於從別人的手上盤了一家卡拉OK廳。在此之前他試過其他的事,但都不太滿意。他一直勸戴進一起做一點事,不僅僅是坐吃山空,人總要在事業之中才不會空虛。但是戴進聽不進去。他好像對做一切事情都沒有太大的興趣,雖說馬高死之前他們三個人總是在一起談論找一個什麼賺錢的事來做。看得出他的參與只是為了不掃其他兩位的興致。他是他們之中的哈姆萊特。這在海南的時候倒是看不出來。相對而言,做事有韌勁一點的是孟東昇。

  好吧朋友,他對戴進說,你不想做事就不要做。做人最重要的一點就是不要勉強自己。

  馬高死後,蘇蘇勸曉妹子跟著孟東昇,曉妹子也想開了,反正要嫁一個男人。小馬哥既然和她沒有夫妻緣,那麼也許小孟哥正好合適。所以曉妹子也還是照常到院子裡面來。來過一段時間後就不來了。原因是她看出孟東昇對她根本沒有激情。再說,孟東昇為了他的那個卡拉OK廳,忙得不見人影子,也根本沒時間和她在一起泡。蘇蘇曾對孟東昇說,讓曉妹子幫他一起打理卡拉OK廳。孟東昇聽了不置可否。蘇蘇後來也追問過此事,孟東昇的回答是:我一個人就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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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高死後孟東昇與戴進過上了兩種截然不同的生活。孟東昇的卡拉OK廳在南門口,這幢三層樓房原來是一家牛奶公司的門市部,由於不景氣,被一個個體戶租賃下來,一樓轉租給別人開鞋店,二樓開卡拉OK廳。三樓一直閒置著,也就是那個個體戶自己以及幫工的人住著。孟東昇搬過來以後,一樓仍租給原來開鞋店的人,二樓三樓是卡拉OK廳———二樓是帶舞池的大廳,三樓隔成六間包廂。孟東昇給他的卡拉OK廳取的名字叫做「紅狐狸卡拉OK娛樂堡」,孟東昇請了一個姓張的年輕人做經理,白天的場子交給他打理,晚上自己守著,通宵達旦。所以孟東昇白天都在家裡睡懶覺。戴進和蘇蘇去孟東昇的「紅狐狸」唱過幾回,都沒有太大的興致,後來也懶得再去了,除非是來了客人,帶去應酬應酬。戴進還是那樣,不想幹什麼事情。他的這種人生態度很是讓蘇蘇著急。為此他們開始有些齟齬了。這也可以說,女人比男人要沉不住氣一些。有一天蘇蘇在街上遇到了她們商場裡從前的一個男同事。那人有個外號叫猛子,現在辭了職,專事炒股。據他說,他如今的本事是漲也能賺,跌也能賺。蘇蘇有個中學男同學原來是炒股的大戶,後來被套得很慘,蘇蘇在華天聽他額頭上冒著細細的汗珠說起過股市的凶險,所以她一直覺得炒股是一樁讓她害怕的事。

  怕什麼,猛子說,你跟著我炒,保你穩賺不虧。

  不可能的,她說,我一個同學說過股市上沒有常勝將軍。

  我就是常勝將軍。

  不可能的。

  我就是把不可能變成了可能的人。

  你吹牛,蘇蘇說。

  現在是最好入市的時候,見底了,你可以去撈便宜———我告訴你揀幾支股吧。明年這時候如果不翻它四五番,我在地上給你做狗爬。

  蘇蘇望了猛子好久,說:真的?

  以往在商場裡的同事經歷告訴蘇蘇,猛子的確是一個聰明的男人,而且似乎還很俠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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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戴進對蘇蘇想去炒股的事不表示反對,也不表示支持。

  那你就隨我,蘇蘇說。

  隨你就隨你。

  你說話總是這麼無精打采的,好像全世界的人都欠了你的賬一樣。

  是我欠了全世界的人的賬。

  你這人越來越莫名其妙,真的,越來越讓人捉摸不透。

  莫說是你,我自己都捉摸不透。

  蘇蘇向戴進要了五萬塊錢,跑去找猛子。猛子說我吃進什麼,你就吃進什麼。慢慢你就會摸清門道的。

  從這天起,蘇蘇每天都到解放路上的證券公司去。這時的股市由於長期低迷,證券公司簡直是門可羅雀。

  這是最好的時機,猛子對蘇蘇上課,你會發財的,肯定。

  蘇蘇說:我沒有頭腦,我最不會分析。我邏輯思維很差。

  哪裡的話,猛子繼續上課,女人最大的本錢就是直覺。炒股就要憑直覺。

  從證券公司出來,在八角亭蘇蘇遇到了曉妹子。她旁邊還跟一個瘦瘦的青年人。蘇蘇一看,認出他就是曉妹子以前的那個吸毒的男友。

  「你又跟他好上了?」蘇蘇把曉妹子扯一邊悄聲問。

  沒有辦法呵,曉妹子把手一攤,說。他又找來了。我看他已經戒掉那東西了。舊情難忘,還是跟著他算啦。

  蘇蘇沒有跟他提孟東昇,她怕傷害曉妹子的自尊心,只說你不來玩呢?

  我們打算開一家電游室,曉妹子說,他舅舅答應借兩萬塊錢給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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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沒有跟瞿老闆到北京去,我決定再寫一部電視連續劇。我要寫的是風流才子唐伯虎的故事。我跑了好些書店和圖書館。找了不少有關唐伯虎的書,正在做案頭的整理工作,根據我收集到的素材,寫上二十集應是綽綽有餘。這天瞿老闆到我家來,看我桌子上堆著的那些書和寫有提綱的卡片,敏感到我在寫什麼。

  這個題材好,他鼻子很尖地說,唐伯虎,寫電視劇?

  我含含糊糊地嗯了一聲。

  這回寫好了總要賣給我吧。我是第一個定貨的對不對?

  我又是那麼地嗯了一聲。

  這樣吧,他把一隻黑色的皮包拿起來,為了表示我的誠意,我先拿一萬塊錢做定金你看怎麼樣?

  我還是那麼地嗯地一聲。

  那就兩萬。這是最客氣的了。我放在這裡了。你數一數吧———其實也沒有什麼好數的,我才從銀行裡取出來的。

  人物和情節設計好以後,唐伯虎的故事還是很好寫的。一是他這個人物很有個性,二是民間有關他的傳奇故事有很多,其中不乏生動和精彩。更重要的是,我可以藉這個人物寄托我身上的一種叛逆情緒。

  一個月以後,我就把初稿寫出來了,二十集。我在街角的一家打印社裡叫一個有寧鄉口音的妹子把稿子打印了出來。封面打的標題是:《曠世才子》。

  這麼快就寫出來,瞿老闆拿著厚厚的打印稿說,真是賺錢不費力呵。

  你先看看再說。

  好好好,放在這裡放在這裡,我晚上再看。

  把戴進叫來打牌好不?過了一會兒,瞿老闆提議道。

  他還是不是那麼苦悶?在等戴進和另一位朋友的時候,我隨口這麼問。

  你是問戴進?瞿老闆說,這個人我也搞不懂。他還是經常到教堂裡去唱什麼詩?

  好像是的吧。反正我老婆在教堂裡總是碰到他。這人真是有意思。

  多餘的人,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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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紅狐狸卡拉OK娛樂堡」開業的那半年生意由於各路朋友的捧場還算是紅火了一陣子。後來卡拉OK廳太多了,而人們又天性喜新厭舊,於是孟東昇感到越來越吃力。現在想起來,涉足娛樂業還是太冒失了一點。當初也只是想找點事做,逃避空虛和失去馬高的創痛,孟東昇現在明白別人為什麼把這個地方盤出去了。看來要想點辦法,否則生意很難做下去。這天他請的那位姓張的人跟他說,娛樂業不帶點「顏色」隨你怎麼做都難得做好。這年頭規矩生意哪裡能夠賺到錢哦。孟東昇點點頭說:道理上是如此,但是惹了麻煩誰負得起責?我沒有靠山呵。(何立偉)

  姓張的年輕人說:我有一個表老兄在治安大隊當副隊長,萬一有個什麼麻煩找他就是。他就是靠山,保我們沒事。

  第二天,由姓張的年輕人作陪,孟東昇請那位副隊長在海鮮樓吃了一餐飯。

  你這個事,副隊長喝得滿面濺朱,拍拍孟東昇的肩膀說,你明白,我明白,只要船過得,舵過得,大家都平安。有什麼行動,我會把信給你。

  事實上,副隊長遠比他說的還要客氣。就是說,他不只是有風吹草動的時候把信過來,晚上還輪流讓手下的人三兩個一輪地過來站牆子。孟東昇也自然曉得如何來招待這些穿便衣的弟兄們。「紅狐狸」看著看著又紅火了起來。有大約十七八個漂亮的長沙妹子散佈在各個包房裡陪唱。為了增加新鮮感,孟東昇每隔一兩個月就換一批小姐,有時換上西安的,有時換上東北的,有時是川妹子,有時又是黔妹子。這倒不要孟東昇到外頭去找,反正你做這個事,就有人找上門來,告訴你,有一批什麼妹子到長沙來了,要不要,要多少。姓張的年輕人認識這個道上的一個綽號叫細毛的人。此人也常來「紅狐狸」玩,臉很瘦,像是刀削過一樣。細毛有時候坐著坐著就打呵欠,眼裡流淚。姓張的年輕人告訴孟東昇,說細毛是個吸「煙」的人。

  我看也像,孟東昇說。

  這種人,孟東昇略略有點憂慮地又補充了一句,最容易出事。

  每次介紹一批人來,細毛都把底牌交給小張,誰誰誰只陪唱,不做別的;誰誰誰什麼都做。

  有些客人來了,一望而知意不在唱歌,小張就叫領班小姐安排什麼都做的去那客人的包房。那些人於是成了「紅狐狸」的常客。

  來了新的麼?這些常客隔了些日子一過來就問,眼睛色迷迷地四處張望。

  當然,當然,小張迎上來謙卑地答道,同時做了個裡面請的手勢。

  隔上個把星期,孟東昇就要請副隊長吃一餐海鮮。

  生意好吧,副隊長懶洋洋地問。

  托你的福,托你的福,孟東昇說,一面接過副隊長手裡的包,還好,還好。

  船過得,舵過得,你只要記住這句話,莫太使我為難。

  當然,當然。給你添麻煩了。

  我?我倒沒什麼。主要是我手底下的那些弟兄。

  我曉得,我曉得。

  孟東昇臉上分泌出一副感恩戴德的神情。


         ※        ※         ※




  股市上的事真是誰也難料,忽然之間牛氣躥了上來,連那些為人不齒的垃圾股也跟著朝上使勁反彈。年前蘇蘇在猛子指點下吃進來的幾支已經跌破發行價的股,過了一個年就朝上翻了一番。蘇蘇一輩子也沒有這麼賺到過錢,興奮得晚上都睡不著覺。

  你現在根本不要拋出去,猛子又給她上課,沉住氣,我叫你拋你再拋。

  賺這麼多了,我怕……

  怕什麼?猛子說,你還怕錢會燙手呵?

  蘇蘇當然是怕這麼快的漲,說不定又這麼快的跌呢。看到猛子那副沉著的樣子,她又放心下來。她現在非常迷信猛子。後者告訴她,按來勢,再過一兩個月,她就可以進大戶室了。

  刺激不刺激?猛子說完問她。

  蘇蘇感謝地點著頭。

  回到家裡她把股市上的事拿來同戴進說,戴進一副懶得聽的樣子。

  你對什麼都不關心,蘇蘇懊惱地說。

  戴進淡淡地一笑:是麼?

  我看不出有什麼事能讓你高興,蘇蘇說。

  確實,戴進說,我自己都看不出。

  我要早曉得你是一個這樣的冷血動物……

  講呵,講下去。

  不講了,你自己去體會!

  蘇蘇衝出門,站在院子裡。天藍得很,有幾顆星閃爍在遠處。蘇蘇的飽滿胸脯起伏著,勾勒出她此刻的情緒。馬高死了,毛毛也死了,瀏陽妹子嫁人了,孟東昇回院子時只是睡覺,爬起來就去他的那個「紅狐狸」。昔日的熱鬧、說笑、幽默、溫馨已是蕩然無存。最重要的是戴進的變化。他們夫妻之間現在是有齟齬卻沒有溝通,有冷漠卻沒有激情。那天戴進的梅花表不小心掉在地上,拾起來以後就不再走了。戴進順手把它放在裝飾櫃的隔板上,一個星期過去了,他根本就沒有要修理它的意思。這事讓蘇蘇非常傷心。因為這塊表是他們愛情的證物,凝聚了蘇蘇一生最浪漫的記憶。時間凝固在精緻的表盤上了。蘇蘇最有魅力的笑容也凝固在她的好看的臉盤上了。


         ※        ※         ※




  瞿老闆看了我的《曠世才子》很是滿意。他答應先付我十萬,等片子一封鏡就付我另外的十萬。我本想堅持一次付清,在瞿老闆說了很多理由之後,我終於同意了這種付款方式。因為我知道,在做生意方面,瞿老闆的口碑並不惡。三天之後,他果然到我家來,從他的那個總是不離身的黑皮包裡拿出八扎錢來。數一數,他瀟灑地說,你恐怕一輩子是第一次數這麼多的錢吧。

  老實說,這天晚上我失眠了———如何賺錢曾經使我失眠過,現在如何花錢也同樣使我失眠。我決定今後不再寫小塊文章,也不再寫小說,只寫電視劇———用一支筆來謀生活。這是最有效的方式。但我明白,這也是墮落的開始。失眠的夜晚,我感到自己扯亮電燈,在黑暗中摸出煙來點著,望著窗外的一粒星光,直到它完全消失。

  瞿老闆找了一個姓林的台灣人合夥拍攝。一方面這是為了減少投資風險;另一方面這也是增加賣點。因為在影視市場上,合拍片比純國產片要好賣得多,而且觀眾也愛看得多。劇本,加上三分之一的投資,這是瞿老闆的股份,其餘的錢全歸林老闆出,而利潤是五五分成。所以我覺得在商業上,瞿老闆算得上是一個非常精明的人。

  導演不久就選好了,林老闆從台灣請來的,唐伯虎的演員是從香港請來的,其餘的大多數就是大陸方面的。瞿老闆對我說,這樣的陣容,絕對好看。選外景地的時候瞿老闆請我到蘇杭去玩了一轉。在西湖划船的瞿老闆對我說,等這部片賺了錢,他就成立一家影視公司,請我當他的劇本策劃。我說好好好。我知道我再也不會失眠了。


         ※        ※         ※




  孟東昇雖然生意紅火,但他心裡一直有著某種不安。走多了夜路,總會遇到鬼。

  果然,不久就出事了。

  事情出在那個吸毒同時當雞頭的細毛身上。一個毒品販子在昆明機場被抓,供出了細毛。細毛供出的則不只是毒友們,而且還供出了一些賣淫女和一些賣淫地點,其中就包括紅狐狸卡拉OK娛樂堡。孟東昇被帶到了公安局。但他始終沒有把副隊長咬出來。

  沒有人撐腰諒你是不敢搞這些名堂的,審他的人說,講,是哪個給你站牆子?

  沒有人,孟東昇說,絕對沒有人。而且小姐和客人之間的交易我也不清楚。

  他好像很無辜,呵?審他的人對站在旁邊的另一個助手模樣的人說。他們發出一陣令孟東昇渾身發冷的笑聲。

  紅狐狸卡拉OK娛樂堡被查封了,所有的設備全被沒收。孟東昇被罰了二十萬,還被關了半年。那個姓張的年輕人在出事的當天跑了,在孟東昇放出來的時候才回到長沙,什麼事也沒有。後來被另一家夜總會的老闆曉得他有那樣的一位表老兄。

  孟東昇只關了半年就出來了,這是因為戴進在外頭作了打點,否則他肯定要在裡頭呆上至少三年。出來的那天是戴進打的去接的人。孟東昇臉色蒼白,像是大病了一場的模樣,他彎腰坐進的士的時候戴進在他背上輕輕拍了拍。但是沒有說什麼。沉默了十來分鐘,戴進才問他裡頭怎麼樣。孟東昇說:黑,黑得要命。孟東昇又說:你什麼都不搞,也好,也是一種生活方式。戴進笑了一聲,是那種無可奈何的笑,自己也不知道如何是好的笑。

  蘇蘇好吧?孟東昇問,眼睛盯著前方。

  她現在整天泡在證券公司,已經進了大戶室了。

  是吧?看她好像蠻天真的樣子,居然還發得了財呵。

  這年頭,什麼事都是難料的。

  那倒也是。

  不知道為什麼,兩個好朋友之間的談話似乎有了某種客套,有了某種生分。

  你還打算搞什麼?戴進問,眼睛也是盯著前方。

  看吧,我也不曉得。你呢?你還是什麼都不想搞?

  和你的回答一樣,看吧,我也不曉得。

  蘇蘇搞了一桌拿手菜為孟東昇壓驚。後者喝了很多酒。

  你還記得那一回我們在東亞大酒店喝酒的事吧?孟東昇回憶起了海南。

  那是我一生中最輝煌的一回喝酒,這個包廂喝了,又轉到隔壁包廂喝。個把鐘頭就賺進了三百萬,讓馬高羨慕得要死。

  提到馬高,三個都沉默下來。

  過了片刻,戴進把手中的酒倒在地上:這杯敬馬高了。

  孟東昇也把手中的酒倒在地上。

  蘇蘇突然哭了起來。聲音好大,院牆外頭的人都能聽到。


         ※        ※         ※




  唱詩班的人差不多都是一些虔誠的信徒。只有戴進,他並沒有皈依天主。但他卻喜歡把自己的聲音和心靈隱藏到夢幻般的讚美詩中去。他覺得自己的身體停留在天空中,就像雲朵一樣。思想被美妙的聲音剝奪,只剩下一種難以言喻的充實的感覺。他就喜歡這種感覺,所以他常常來。

  一個七十多歲的老處女彈著管風琴,在她的手指下升起了一陣輕風,戴進開始了似乎向另一顆星球的飄蕩。老處女是師範學院的音樂教授,年輕時在上海的教會學校讀書,教她彈琴的是一位白俄。她愛他,一場浪漫的師生戀還沒有真正開始,他就死於了一次意外的車禍。從此她沒有再愛上任何別的男人。三十歲以後,她把自己的愛全部獻給了我主耶穌。

  像這樣的故事,在唱詩班的人裡還有很多。戴進喜歡這樣的故事。他覺得自己善於將自己融入到這種故事所包含的情緒當中。藍色的情緒,憂傷而美麗,遠離塵囂,像遙遠的沙漠盡頭的虹。那些人接受他,是因為他唱詩的時候的虔誠。聲音從靈魂裡飄出,像一縷輕煙。這就是那座教堂所需要的。尖尖的屋頂,十字仰望蒼穹。

  從教堂的拱門裡出來,回到塵世,尖銳的感觸刺激皮膚。

  蘇蘇還沒有回來。另一個癡迷者,興奮於另一種事業。

  他看看牆上的鐘———梅花表至今都沒有拿去修理,似乎夜晚還剛剛開始。桌上的電話,他拿起來,撥到瞿老闆家。一場牌局於是在幾條馬路之外等他。他將叨著一根不點火的煙,將自己隱藏在另外一種聲音裡。


         ※        ※         ※




  林老闆和瞿老闆再次邀我到杭州,因為開機儀式在西湖邊上舉行。塞了紅包的記者把消息和照片發往了全國各地報紙的娛樂版。瞿老闆說,這就是炒作,從頭到尾都要聲勢逼人。瞿老闆還說,你的名字將頻頻見報,你會越來越有身價。

  我在杭州呆了兩天就獨自回來了。對於拍攝的過程我一點興趣都沒有。沒完沒了的化妝、補妝,調試燈光和鏡頭,剛認識不久的男女演員之間的打情罵俏,這些我都不能適應。在來參加開機儀式之前我剛剛買了一台486的電腦,我只想盡快地回到它身邊,練習五筆字型。

  有一天我在街上遇到向老闆,我們站在一家專賣店的門口,稍稍寒暄了幾句,之後就覺得沒有什麼話說了。我們都沒有提起《新西廂記》的事。我望了望他的皮鞋,發現很髒,肯定很久沒有上油了。這很說明那樁倒霉的事以後他的狀況,他說他現在改做汽車配件了。

  那很好,現在私車越來越多了,生意肯定很好。

  難,他說,現在做什麼都難。

  說話的口氣完全變得沮喪,沒有信心,和從前的他簡直判若兩人。

  回到家裡,練了一氣的五筆字型,休息的時候從桌上拿起報紙來看。一份早上吃米粉的時候順便帶回來的休閒的週末報。我在娛樂版上又看到了自己的名字,看到了《曠世才子》的拍攝花絮。另外還有一篇文章。抨擊現在古裝戲的影視劇太多了。文章說,老百姓還是喜歡看貼近生活的現實題材作品。文章裡還有一些統計數字,以支撐論點的正確。

  我點了一支煙,躺在床上,想著如果要我寫現實題材的電視劇,我會寫什麼呢?


         ※        ※         ※




  孟東昇有一段時間很是沉悶,呆在家裡看電視,實際上是望著電視機出神。有時戴進上來陪他坐一會兒,東一句西一句地聊著天。

  我還是要做一點事,孟東昇說,我不甘心。

  戴進沉默著,不知說什麼才好。

  我們是什麼人?孟東昇站起來,在房子裡走來走去,我們是闖蕩江湖的好漢!

  戴進仍然沉默著,低頭望著自己的手掌,好像在研究上面的有關命運的紋路。

  隔了幾天,孟東昇就出去了。每天早出晚歸。

  蘇蘇好奇地問:小孟哥,你一天到晚忙些什麼呵?

  還不是出去找點機會,孟東昇說,我相信機會。

  麵包會有的,蘇蘇說。

  蘇蘇,孟東昇問,最近股市怎麼樣?

  隨口問的話,不料引起蘇蘇喋喋不休起來。這個話題太有東西可說了。可惜孟東昇聽了半天還是一片茫然。

  蘇蘇你真的成了炒股專家了。孟東昇眼裡閃爍了驚奇。

  我有人指點,蘇蘇說,那個人才是專家。

  孟東昇在外頭跑來跑去有點像是沒頭蒼蠅。他也不曉得要搞什麼事才好。但他記住了一條:吸取了紅狐狸卡拉OK娛樂堡的教訓,違法的事情再賺錢也做不得。有一天孟東昇遇見一個好多年沒見過面的遠房親戚。孟東昇問他現在在哪裡發財。這個三十出頭的遠房親戚說他剛從雲南回來。

  何事跑到那裡去了?

  嗨,你莫講,遠房親戚說,那邊的藥材生意蠻好做的。你從那邊弄到貨,發到這邊價格要翻至少兩三倍。就是辛苦一點,要這裡跑那裡跑。

  只要賺得錢到,辛苦一點怕什麼。

  對對對,遠房親戚點著頭,忽然想起了似的:你何不也一起來做?

  我現在沒有本錢呵。孟東昇很是感慨,還有一點羞澀。

  借嘛,找朋友,找銀行,都可以借嘛。

  那倒也是,孟東昇若有所思的說。

  你要是手頭有了錢,遠房親戚熱情地說,我可以帶你跑跑雲南。

  孟東昇要了親戚的大哥大的號碼。他心裡頭活動了起來。


         ※        ※         ※




  蘇蘇越來越不理解自己的丈夫了。她覺得現在跟戴進一起甚至連話都講得很少很少了。有幾次她很想認真地找戴進談一談,雙方檢討一下婚姻的質量。

  我不覺得這有什麼不正常的,戴進淡淡地說,夫妻日子過長了,都會是這樣。

  不,不是這樣,蘇蘇漲紅著臉說,關鍵的問題是你已經對我失去了熱情。連做愛都是如此。

  我對自己都失去了熱情。

  又是這一套戴氏理論來了。蘇蘇於是又哭了起來。非常傷心的哭。委屈同不平的哭。什麼東西在內心裡破碎了的哭。

  戴進坐到她身邊來,慢慢地撫著妻子的顫動的背。

  他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我也不曉得自己中了什麼邪,他說。

  接著,他又說:蘇蘇,我是愛你的。

  不,蘇蘇的手並未從濕津津的臉上鬆開,不,那是過去,現在你已經不愛了。你不愛了。

  戴進結巴起來,聲明自己一如既往地愛著老婆同志。但他找不到幽默———很長時間來他都找不到幽默。他的表達變得吞吞吐吐,這樣反而顯得言不由衷。

  顯然,蘇蘇很是有些灰心。她開始麻醉自己。一半是在股市上,一半是在舞場上。後者給她上課的仍然是那位猛子。

  猛子的拉丁舞跳得非常好。他完全可以跳表演。而蘇蘇很聰明,學得非常快。協調、默契、心領神會,在人頭攢動中他們成了耀眼的一對。音樂一起,他們就開始旋轉。音樂一起,蘇蘇就忘卻了身外的世界。音樂一起,蘇蘇覺得自己成了一尾自由的魚。

  跳得很累,而蘇蘇需要這種累。這樣回到家以後就可以倒頭睡去,不給寂寞留下裙子的花邊一樣長的時間。

  跳得很累,由猛子一直護送到下碧湘街街口的那盞路燈下。蘇蘇的身影很長,很興奮,也很疲倦。

  在一個沒有雨的週末的晚上,在毛茸茸的路燈下,猛子在蘇蘇的頸窩上吻了一下,轉身走了。這一夜,蘇蘇沒有合眼。看著身邊熟睡的戴進,她痛苦地想到,背叛開始了。她對自己說,這不能完全怪我呵。


         ※        ※         ※




  孟東昇拿出剩下的一點積蓄和從戴進手中借的五萬,一共是八萬多塊錢,差一點跟著他的遠房親戚去了一趟雲南。就在他們商量好要出發的時候,遠房親戚跑來沮喪地說,他打了一個長途電話過去,當地的藥材價格這幾天猛地朝上漲了兩倍。遠房親戚說,成本太高了,這生意划不來了,划不來了。

  不去,孟東昇要把五萬塊錢還給戴進。後者說,急什麼,你手頭缺錢,拿著用,等你賺了再還。孟東昇感動地說了些無用的廢話,把錢留在了手上。

  三天以後,那位遠房親戚又找來了,說他在湘潭的一個藥材批發市場買了兩個很大的鋪面,錢一時周轉不過來,還差個上十萬,找孟東昇想想辦法。孟東昇鼻子裡哼了一下,說我哪裡有上十萬呵。

  早幾天你不是有八萬多塊錢嗎?遠房親戚說,再想想辦法,幫我借一點,保證一個星期之內就還你,還加一個月的息錢,三分息,你看呢?

  孟東昇說我倒不要賺這點息,另外我也借不到錢,我手頭的錢大半還是朋友的,你非得找我借的話,我也只好把你去周轉幾天,你要保證一個星期就還我。

  那當然,那當然,遠房親戚高興不已:這下子解了我的燃眉之急了。拿紙來吧,立個字據———超過一個星期罰款兩萬。

  如果戴進或是蘇蘇在旁邊,他們也許會制止這種愚蠢的善行。即使是孟東昇很聰明,他也沒有發現這是一場騙局。那人夾著一包錢走掉的時候他還送到門口朝他揮手———不但義氣,而且客氣。

  過了一個星期,遠房親戚人影子也不見。打他的手機,話筒裡送出來電腦播出的早已錄製好的小姐的聲音,用戶因欠費已停止使用。重複地播了兩遍。這時孟東昇才發覺上當了,氣得直捶腦殼。他恨那位遠房親戚,更恨自己。一個走南闖北見過大錢和見過大世面的人,被一個那樣的鼠輩拿那樣的拙劣的騙術騙了,還有什麼話好說?!

  孟東昇沒有把這件事告訴戴進和蘇蘇,他懷裡揣著那張每一個字都寫得歪七扭八的借條,就像外國電影裡的那些復仇的人一樣,整天在外頭徒勞地尋找那個人的蹤跡。他早上出去,晚上很晚才回,為的是不和戴進與蘇蘇打照面。


         ※        ※         ※




  在寫下一部電視劇之前,我一直懶散地呆在家中。有時出去搓搓麻將———瞿老闆早已從杭州回來;有時在家裡看看書,聽聽流行音樂———近來我迷上了搖滾。這天我買了一盒張楚的磁帶。我喜歡這個憂鬱的搖滾青年,我喜歡磁帶裡頭的兩首帶點敘事因素的《造飛機的工廠》和《老張》。前一首歌是這樣唱的:

  他打出一張紅桃3

  馬車運著夏天慢跑過沒人的工廠大門

  工廠在加班工作趕製一架飛機

  準備在夜裡飛往月亮

  太陽還明亮的照亮四方太陽還安靜的

  守候著門窗

  他打出一張紅桃3

  馬車運著夏天慢跑過沒人的工廠大門

  工廠在加班工作趕製一架飛機

  準備在夜裡飛往月亮

  太陽還明亮的照亮四方太陽還安靜的守候著門窗

  馬抬頭看見從電廠送來巨大的能量

  零件被碰上機油的手按圖紙一件一件的安裝

  工廠的股票不知不覺在悄悄上漲開始被人謠傳

  馬在睜著眼睛睡覺的夜裡看見飛機飛過了工廠

  在飛機出事的那天我輸掉了我的撲克還被椅子絆倒

  突然哭得像個啞巴

  一瘸一拐屁顛屁兒往外跑

  我還要引用後一首歌:

  出門碰見老張手上戴著一隻可以下潛50米的手錶

  以每秒50米的速度向西奔跑

  隨著理想紛紛向後躲閃跌倒

  愛情從他的微笑掉進鞋裡假裝的逃掉

  最後他低頭才找到自己的腳

  從冬天到四季彷彿又得到時間的保護

  他不再困難的祈禱他學會了關心越來越少

  好在別的不可命名的美好總會來依靠

  他消滅李

  他永遠開始了堅強的衰老

  他說沒什麼,像對自己說那時刻絕望中最乾淨的解脫

  別人啊聽見了開始還問後來都不想太多

  冒險的快樂這一條最值錢的紐帶

  幫助他找到了寂寞骨子裡更懂得了不能割捨的結合

  他低頭找到了自己的腳

  愛情從他的微笑跳進鞋裡假裝的逃掉

  隨著理想紛紛向後躲閃跌倒

  出門碰見老張手上戴著一隻可以下潛50米的手錶

  以每秒50米的速度向西奔跑

  空虛大方放肆的力量

  在夢想的黑暗中

  在夢想的黑暗中發亮

  我一邊聽一邊跟著吼叫,一邊跟著吼叫一邊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淌。

  咦,你眼睛都漲紅了?晚上搓麻將的時候瞿老闆好奇地盯著我的臉。

  感冒了,我說,迎風流淚。

  這是怪毛病,他說。

  這是怪毛病,我說。

  戴進叨著不點火的煙,好像什麼也沒聽見似的,望著手裡的牌。

  打牌的時候,我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幻覺:有一架飛往月亮的飛機會要出事。


         ※        ※         ※




  蘇蘇就是在猛子的指點下以五萬塊錢入市撈底,如今成了一位運氣很好的小富婆。這還是次要的,更重要的是她在股市的風險和無數一瞬即逝的機會中發現了自己的驚心動魄的生活舞台。她自覺得在這樣的舞台上可以扮演非常精彩的角色。而與她同台表演的男主角就是猛子。自從那個落雨的週末之夜,在毛茸茸的路燈之下,他以希特勒的方式突然襲擊般地吻了她的脖頸子,她和他的關係就發生了本質的變化。他不僅僅是她過去的同事,現在的導師,而且成了她的秘密的情人。在難過一夜之後,她接受了他,這就意味著接受了對丈夫背叛的事實。一旦這一關過去了,接下來的速度就是墮落的速度。

  在飛快的下墜中,她發現自己一天比一天愛上猛子。她渴望男人身上擁有的那種冒險的精神,那種粗野中的溫柔、大意中的細心,那種建立在財富日增之上的自信,那種有著戲劇性變化的命運起落感,還有那種教父般的居高臨下以及男人在床上的瘋狂,在猛子身上她都看到了。她對他產生了種強烈的歸附感。她很快地就融入了他,失去了自己。

  她開始常常夜不歸家。

  「在同事家中玩牌。」她說話的語氣顯得很是真實。

  戴進深信不疑。

  你好像越來越愛打扮自己了。

  有一天,戴進對她說。

  她警覺地瞥了他一眼。她想發現他的發現,結果是沒有什麼好擔心的,他只是沒話找話地這麼說上一句。

  青春消失了,她解釋說,要靠化妝品來補救。

  起初有些內疚感,有些道德自責,但很快就消失了,代之以癡迷和瘋狂。她想到了離婚。這念頭起來以後,就越來越強烈。

  但是奇怪,她和戴進之間的齟齬倒是沒有了。她根本找不到爭吵的由頭。


         ※        ※         ※




  珠海電視台打出一則警方的啟事:在郊外的一口池塘邊上發現了一具無名男屍,年約三十至三十五之間,穿什麼衣,著什麼鞋,等等,還有警方拍的一幀照片,希望知情者撥打以下舉報電話———於是接著就打出了三個電話號碼。一刻鐘之內,警方就接到了一個男人打來的電話:租住在他在拱北某公寓樓裡的一個湖南口音的男子,三天前傍晚時分出門洗頭,結果沒有再回來,很像照片中的那個人。

  打電話的男人被請到了公安局,他認出屍體果然是租住了他兩套房子中閒置的一套的那個自稱姓鄭的男子。他看到這個租了他的房子住了三個多月的男子胸膛上被人捅了七八刀,嚇得都想嘔吐了。

  確認了屍體,並且確認了死者的湖南口音,還有搜查死者的租住屋時發現一張在全國範圍內通存通兌的工商銀行的活期存單———上面的存款額是三十餘萬,警方獲得了重要的破案線索。

  很快,死者的真實身份就被有效率的珠海警方查清楚了———不僅如此,甚至連活期單上的錢的來路都查清楚了。

  有一天,下碧湖街248號來了兩個穿制服的人。他們把孟東昇請到公安局,詢問了他一些問題。在詢問的過程中,那兩個人的目光尖銳地盯著被詢問者的臉,好像要從這張臉上發現語言之外的可疑之處———尤其是在問到從某一天到某一天之間的這段時候他在什麼地方,有誰來作證的時候。孟東昇被盯得很不自在。回答完問題後他反問道:我和什麼犯罪有牽連嗎?那兩個人用出奇的冷靜的聲音說,現在是我們問你的問題,而不是你來問我們的問題。

  你借了什麼錢給別人了沒有?那兩個人一個人詢問,另一個筆錄。

  借了呵,孟東昇奇怪地看著對方。

  借了多少?

  八萬。

  你知道自己上了當?

  孟東昇點頭的時候恍然得悟:你們是找到了———

  你不要提問,我再說一遍,你不要提任何問題,我問你,受騙上當以後,你是不是產生了強烈的報復心理?

  孟東昇說,你要是被人一下子騙得傾家蕩產,你未必會心安理得?

  如果我沒有理解錯的話,對方說,你是承認自己有報復的心理了。

  不,孟東昇說,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要追回那筆款子,因為那筆款子中的大部分錢都是我借了朋友的。

  是吧?對方又是那樣的目光,盯得孟東昇渾身上下像有無數的螞蟻在爬。


         ※        ※         ※




  《曠世才子》還在拍攝當中就有人來談購買海外版權了。瞿老闆打電話告訴我,說這下子要發財了。他再一次提到片子拍完就成立影視公司,請我當劇本策劃。

  你現在就可以醞釀下一個劇本的題材,他說。聲音裡有一種抑制不住的激動。

  但是他的激動與我似乎沒有太大的關係。在我的生活中,漸漸失去的就是激動。

  這天我還接到一個電話,是一位好久未聯繫過的小學同學打來的,他現在在鄉下承包了三百畝地搞養殖業。他請我到他那裡去玩。在一個天氣很好的週末我去了他的那個似乎一望無邊的農場。

  小學同學曬得篾黑,穿著一雙很長的沾滿了泥土的雨鞋,和一條半人高的大狼狗站在太陽下頭歡迎我。近午時分,我聞到了空氣中的柴火燒飯的香味。四面的鳥啼像大雨過後簷前的積水一般歡快地滴落。我說:嘿,嘿,嘿!

  狼狗在我身邊狺狺地走來走去。

  才半歲,你看它長得高不高?

  小學同學一邊說話一邊領著我參觀他養的巴西牛蛙和豬圈。他的幾個雇工正在那裡搬飼料。勞動被人欣賞,他們於是衝我笑了笑。在強光的暗影裡那種笑像金剛石一樣閃閃發亮。

  明年這裡全部種上果樹———果苗都是從美洲搞來的。

  後來小學同學領我來到一處山頭,指著四面的幾乎裸露的黃土山坡對我說。

  他感覺到了我對他的事業的羨慕,就說,如果願意的話,其實你也可以加盟。這事情做進去了,樂趣無窮。

  我相信他說的是真話。很久以前我就夢想過上這樣的生活。因為這樣的生活的確應當包藏了無窮的樂趣。

  山腳下有人扯著嗓子大聲叫我們下去吃飯。到處是回聲,像池塘裡的漣漪一樣的回聲,在城市裡找不到的回音。


         ※        ※         ※




  孟東昇逃跑了。這是警方的說法。他們盤問戴進和蘇蘇,因為後者有可能知道孟東昇逃逸的地方。後者在被盤問的過程中才曉得孟東昇牽扯到了一樁謀殺案中。死者就是孟東昇的遠房親戚。他用同樣的手法詐騙了三個人的錢。除了孟東昇,另外那兩個被詐騙者都能證明自己沒有作案的動機和時間。這就是說,說不清楚的只有孟東昇。當不能證明自己的清白的時候,他要麼是愚蠢要麼是聰明地逃跑了。

  他要是回來,或者與你們聯繫,警方對戴進和蘇蘇說,一定要告訴我們。

  蘇蘇又是一場哭。因為這是差不多與馬高的死一樣沉重的打擊。

  戴進坐在一邊,沉默著,不知道要不要去安慰妻子。

  三個最要好的朋友,一死,一逃,剩下了他戴進,風從窗子裡吹進來,他涼涼地覺到了生命的無常。

  蘇蘇說夢話。蘇蘇在夢中呢喃。蘇蘇越來越陌生。

  戴進把雙臂枕在腦後,想起了在學校教書的日子,想起了海南,想起了馬高的健壯幽默和孟東昇的機智談鋒,想起了和蘇蘇的相識———於是還想起了那塊瑞士梅花表,這一切就在昨天———但是一切都被迅速改變。

  白髮的退休女教授,乾瘦而細長的手指,管風琴揚起一陣陣輕風,合唱的頌歌,莊嚴、神秘,無限虔誠。只有戴進不是教徒,但是只有戴進最相信冥冥之中的某種無法證明的力量。

  唱詩的聲音迴旋在教堂的帶有圖案的拱頂,就像有許多的鴿子在飛翔。羽毛輕輕拂走塵世的痛苦和憂煩。

  他回來了沒有?那天那個向他和蘇蘇問話的警察又來了。他連電話也沒有跟你們打一個?這就是你的最好的朋友?

  警察的問話裡有一種不信任的聲音。他反感這樣的聲音。

  半夜裡醒來,他一個人在床上,蘇蘇又沒有回家。第二天的解釋是多餘的。他不需要解釋,根本不需要。

  半夜裡他坐起來,想念孟東昇。

  他不相信孟東昇會為了錢而去殺死一個人。但是他為什麼要跑呢?


         ※        ※         ※




  瞿老闆說片子已經封鏡了,現在進入了後期製作。我除了知道他將要發大財,還知道他與那個演秋香的北京小妞有了一腿。這當然不是我打聽來的,作為一種男人的驕傲,瞿老闆已溢於言表地顯示在他的一張下頦很短的臉上,並且還略帶著幾分誇張。

  演藝圈裡的女孩子很易得上手呵,他說,沒有名的想要名,有了名的想要錢。有了這樣的弱點,防線太易得攻破啦。

  將來,我們有了自己的影視公司,他又說,你有的是機會。

  可能,我說,不過那是你,機會是對你而言的。

  我們共同的機會,男人共同的機會,他說。好像機會的蛋糕已經在他的盤子裡了,他手裡的刀叉會分一小塊給我似的。

  好久沒切磋了吧?他問道。

  晚上他邀了我認識的他的兩個朋友在他家裡玩牌。

  戴進呢?我一邊洗牌一邊問他。

  我打電話總是沒有人接,真是奇怪。

  你們是問戴進呵,瞿老闆的老婆在一旁說,他家裡好像出了點事。

  什麼事?

  聽說他老婆跟一個什麼炒股票的大戶好上了,要跟他鬧離婚。

  那他不會同意吧?瞿老闆說。

  哪裡,聽說他同意了,還很乾脆。

  離掉啦?

  應當是這樣的吧。

  他家裡怎麼沒有人呢?瞿老闆不解地問。

  最近一個多星期他都沒到教堂裡來。肯定是到鄉下去了。他跟我們唱詩班的一個人說起過他要到鄉下去住一段日子。

  那天晚上我又輸了牌———我與運對抗,但是最後仍是輸。我走在半晚的街上,聽到自己的足音很響。我走在這個城市的裡面,走在生活的裡面。我什麼都不想,腦子像是早就被人挖空了。我的眼前只跳躍著一片模糊的光和影子。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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