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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將遠行 作者:何繼青

1


  副部長余宏蔭是在省委熊副書記召集的會議上被告知洪子寒報病危的。

  那時候副部長余宏蔭正邊聽其他部門負責人發言,邊反覆權衡自己的發言怎麼講合適。會議的議題是人事安排。人事安排成了如今最敏感同時又最引人注目的焦點,當代中國人已經越來越深刻地認識到與當官這條道相比,其他選擇皆屬羊腸小道。羊腸小道的艱辛風險還在其次,重要的是付出太多而收效甚微。至於官場太苦太累想開了沒什麼意思之類的話,大凡是官場失意者的違心之言,或者官道得意者的虛假托詞。還在會議之前,副部長余宏蔭就知道洪子寒是這次會議的難點所在。

  三年前,機關大院裡派了一批正處、副處幹部到下面縣鄉兩級任職,現在一年期滿,這批正處、副處幹部統統要返回機關大院來做官了,於是位置便成了問題的要害。如今連國有企業的職.工上崗都困難,哪裡還有閒著的官位?何況是這座南方繁華大都市的機關大院!洪子寒是以正處職務下去的,洪子寒的情況與三年前下去的這批幹部有著很大的不同,這還不完全因為洪子寒去的是邊遠地區最貧困的縣,洪子寒下去當縣委書記的起因背景均十分複雜,不是三兩句話能說清的。按理洪子寒這次回來怎麼也該安排個副廳。爭奪副廳的位置自然又要更為激烈尖銳、錯綜複雜。這次,明擺著的只有一個副廳空缺,而競爭這個位置的強有力人物至少有五到七名,其中洪子寒和古傳利是實力最強最為突出醒目的兩個人。論理,這個位置給洪子寒相對合適,即使是排隊輪班也該洪子寒了,這一點是沒有問題的。問題在古傳利那裡,古傳利在機關就是正處,到下面任的是市委書記,給個副廳當屬正常。可是把話說回來,與洪子寒相比古傳利已經比較輕鬆地得到了不少的好處,還在很年輕的時候由於某位領導人偶爾講了句話,便從普通辦事員一步跨上了副處長的位置,利用副處長的位置他幾乎結識了省裡所有領導的秘書。他到下面一個富裕的縣級市當了一年市委書記,有三分之一的時間在國外訪問參觀、與外商洽談合作項目。從情理上講,把不多的利益分一點給別人也屬應該,尤其是給洪子寒。這是余宏蔭的想法,古傳利不會這麼想,古傳利屬於那種收了西瓜也不放過芝麻的人,況且在古傳利看來天下的芝麻西瓜應該歸他收穫、況且古傳利一定認為自己還從來沒得到過西瓜。副部長余宏蔭倒沒有因此對古傳利產生不好的看法,在余宏蔭看來古傳利只是看問題的角度跟一般人不大一樣罷了,正是由於與眾不同的視角,才使得古傳利具有強烈的榮譽感和自尊心。榮譽感和自尊心是一個人拚搏進取的動力。極大的喚醒和藝術的運用人的這種動力是領導者工作的一部分。從理論上講,既收西瓜又撿芝麻是科學的。為什麼收了西瓜就可以忽略芝麻?這是古傳利的觀點。余宏蔭不反對:余宏蔭不反對古傳利的這個觀點並不意味就同意把這次唯一的副廳位置給古傳利,在內心深處的某個角落,他更傾向於這一次先把位置給洪子寒。畢竟洪子寒失去的太多得到的太少。可是現實遠不像心靈深處某個角落裡的情感那樣黑白分明。古傳利屬於經不起失落甚至經不起冷落的男人,一旦他感到了被冷落或者失落,那麼他的全部智慧和拚搏精神都會從另一個方面使領導者甚而整個局面難以平靜。恰恰如今的領導者皆把平穩安寧放在第一位。古傳利不能容忍洪子寒不是一兩天的事情了,這次若是把副廳的位置給了洪子寒,可以肯定古傳利不會輕易罷手,他若是活動起『來其破壞性無人可比。相反,若是這次把位置給古傳利,洪子寒不會鬧,更不會興風作浪,部裡及至機關大院將一如既往的平靜安定。

  利害與良知使余宏蔭為難極了,與其說余宏蔭下不了決心不如說下不了狠心。幾天前,當邊遠山區那個全省最貧困縣的老百姓們,含著淚不由分說地堅決把洪子寒送回他們這座城市送進醫院,副部長余宏蔭便陷入了從未有過的良心的反省,難以名狀的歉疚之情纏住了他。長久以來他一直認為自己沒有傷害過洪子寒,是在這幾天裡他突然發現他其實不止一次傷害過洪子寒,至少不自覺地加入過傷害洪子寒的人群。洪子寒被百姓送回來那天他去了醫院。那時候洪子寒一雙疲憊的佈滿血絲的眼睛含笑望著他,聲弱力乏卻神情爽朗地斷斷續續和他談了些下面縣裡的趣事。余宏苗面對洪子寒含笑的神態,眼睛慢慢潮濕了。余宏蔭是個極少流淚的男人,他說不清楚面對洪子寒的那一刻怎麼了,他沒敢久坐,怕真地控制不住自己。余宏蔭不是一個控制不住自己情緒的男人,那夭當他起身走出病房,走在漫長寂靜的醫院長廊裡,幾乎決定要把副廳的位置給洪子寒了。後來,他坐進了黑色轎車,穿過大半座繁華熱鬧的城市,回到莊嚴權威的辦公大樓前,他從黑色轎車裡走出來,走進副部長辦公室,坐回那張屬於他的真皮高背軟椅中,便不自覺地懷疑起剛才幾乎要作出的決定,思維重又回到了副部長習慣的思維軌道上。把位置給洪子寒,畢竟只是考慮了一個人的問題,更進一步看,這樣決定感情因素佔了太大的比重。作為副部長,他沒有權力單從感情出發考慮工作,尤其不能從個人感情角度出發來安排人事職務,他首先要維護的應該是整體的安定團結,看問題要從更高的層面俯視。然而所有這些平常脫口而出的道理從那天開始似乎都變得不再有力,總有另一個更強大的聲音與之辯論。以往不是這樣的,這一次怎麼了?

  會議如期召開,余宏蔭直到走進會議室仍然沒有作出最後的決斷。

  余宏蔭坐在於莊嚴之中醞釀著尖銳激衝突的會議室裡聽到洪子寒報病危的最初時刻,巨大的震動以突然的力量狠狠打擊到他的心靈最深處,大腦在巨大的震驚之後,隨之出現一片空白。彷彿經過了相當漫長的一段時間,余宏蔭才不怎麼相信地打量了一遍秘書,那目光似乎充滿了迷惑不解。秘書神情嚴肅不容懷疑,正略彎著腰站在他身後等待指示;他復又把目光從秘書臉上移開,環顧著依然莊嚴依然神聖的會議室。會議在繼續尖銳激烈地進行著。他無聲的帶幾分自嘲的笑了一下,他覺出了滑稽,很沉重又很輕飄的滑稽。一個人就要死了,一群人還在認真嚴肅地討論著給不給他一把椅子坐,要不要讓他坐在那把椅子上帶領許多生命力旺盛的人去跨世紀。不錯,這一批討論提升的幹部都屬於跨世紀幹部。洪子寒此刻在想什麼?面對死亡,一個生命將會想到些什麼?余宏蔭不知道。一個人在即將離開人世之際是否還會對世界有很多慾望麼?

  余宏蔭毫不猶豫地向主持會議的熊副書記作了個手勢。這個毫不猶豫的手勢被余宏蔭記憶了許多年,在以後的許多年中他不止一次分析過這個毫不猶豫的手勢究竟是怎麼發生的。

  熊副書記略有驚異地打斷另一位部長正在進行的發言,望著站在余宏蔭身後的秘書點點余宏蔭:有什麼事?

  余宏蔭道:洪子寒同志報病危了。我想先作個簡單發言,馬上去醫院。

  熊副書記說:你先去醫院吧,發言可以再找機會。

  余宏蔭堅持道;我想還是說完再走。

  熊副書記考慮片刻點了頭。

  余宏蔭環視一下會議室,用一種很堅決的聲音說道:我建議這次的副廳位置先安排洪子寒同志。儘管這樣做意義已經不太大了,似乎也不那麼合適,但我想這會給一顆靈魂和許多顆良心以慰藉。這種慰藉是很實在的,況且安排洪子寒實際上已經不影響別人了。余宏蔭吐完最後一個字,才意識到他這樣發言不僅僅是合不合適的問題了,簡直離此類會議的標準發言太遙遠。會場出現了片刻的沉默,這是一種比較古怪的沉默,很難有人能夠說清楚這種沉默是怎麼發生的、蘊含著什麼樣的內容。

  後來有人打破沉默,道;這樣決定是不是匆忙了一些?也不夠嚴肅吧?

  於是有人響應:我們完全可以把古傳利和洪子寒兩位同志的情況再進一步比較一下嘛。人事安排還是慎重為妥。

  余宏蔭憤怒了,洪子寒都快死了,活著的人們還耍苛求他什麼?難道一個生命的死亡都不能喚起良心的發現和寬容?!

  熊副書記把話接了過去:洪子寒是個不錯的同志。這樣吧,老余你先到醫院去,替我看望一下洪子寒同志,也代我向家屬表示慰問。至於安排的問題以後再談,現在重要的是救人,一定要全力以赴搶救。你告訴醫院領導這是我的意見。

  余宏蔭起身離開會議室走出辦公樓,坐在了向醫院駛去的黑色轎車上。

  第一個紅燈出現在余宏蔭面前,余宏蔭知道隨後還會有一系列紅燈在等待他。轎車驟然減速,無奈地開始了爬爬停停的行程。都市的紅燈總是在人們最著急的關頭出現,還要漫不經心地讀秒,彷彿有意要磨損人們的神經。余宏蔭煩躁地輕輕敲打起座椅扶手來,他很想和司機商量可不可以闖紅燈,闖紅燈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余宏蔭現在很願意體會一次。他把這個想法告訴了司機。司機是個老實人,說他們的車沒警燈,闖了紅燈惹麻煩不說反而誤時間。余宏蔭無奈,只好閉上雙眼,仰靠在轎車椅背上,任憑紅燈綠燈指揮他的轎車爬爬停停。在爬爬停停的轎車上,映耀著閃爍不停的紅綠燈,余宏蔭第一次有機會從一個人生命的終點回顧這個人命運中潛伏著的某些暗示。暗示往往是序幕也是結局。

  如今洪子寒除了女兒之外沒有別的親屬,洪子寒的父親和母親在洪子寒的女兒洪秀讀小學四年級那年相繼去世,如今洪秀已經讀初一了。同是洪秀讀小學四年級那年,洪子寒的妻子和他離婚成了他的前妻。洪子寒的前妻王玲湘是個高大豐滿的女人,余宏蔭曾經不止一次想過王玲湘怎麼會如此這樣高大豐滿,不是都說湘女嬌小娟秀嗎?王玲湘是湖南人,儘管長得高大豐滿,但不失湖南人的精明務實。

  關於王玲湘和洪子寒離婚,機關大多數人均認為王玲湘占理洪子寒理虧。洪子寒和王玲湘家庭矛盾的起因,始於洪子寒給省委書記的那封信。是正月裡某個無雨卻濕冷的冬夜,洪子寒給省委書記寫了封信。洪子寒在信中提出:「現在想做官想要權的人太多,想大事想做事的人太少;浮在上面指手劃腳的人太多,沉到底層做具體工作的人太少;向上向下伸手的人太多,真正奉獻智慧才華的人太少;顧小家的人太多,顧大業的人太少。面對現狀,他願意到本省最貧困的縣去工作,願意到那裡去幹一番事業,把自己的智慧才華奉獻給那一片還很貧困還很落後的土地。同時,他提出要去就干正職,副職不幹。

  那年洪子寒是副處級。

  書記看了洪子寒的信。書記同是在一個無雨卻濕冷的冬夜給洪子寒打了電話。書記說:你的信我看了,我暫不批意見,先印發機關請同志們都看一看,大家來討論,你看怎麼樣?當然,這是你給我的私人信件,如果你不同意公開印發機關,我尊重你的意見。洪子寒回答:同意。

  洪子寒給書記的信一經印發,往日平靜如水的機關立刻沸騰起來,紛紛揚揚的各種說法大有鋪天蓋地之勢。人們對洪子寒的信大體分兩種態度,一些人認為洪子寒指出的現象和問題不無道理,但過於理想過於天真,在現實生活中難以做到;一些人則評價這件事既然根本做不到而被提出來,顯然不是什麼受理想支配或者過於天真的舉動,完全是想要揚名的一種謀略。古傳利是後一種觀點的版權所有者,古傳利毫不懷疑他對洪子寒這一舉動入木三分的評價。那段日子,古傳利告訴余宏蔭,洪子寒事先給他看過這封信,他當時即意識到這是一種謀略、是一個塞滿了私慾的舉動,如果不是受名利驅使是不會想到這一層的。他勸過洪子寒不發為好,洪子寒還是發了。洪子寒所以一意孤行,絕不是如他信中所言。余宏蔭沒有制止古傳利傳播這個說法,作為主持工作的副部長,沒有制止也是一種態度。這也是余宏蔭幾天來深深內疚的一個原因。現在,內疚不再是理智的心理行為,而成了靈魂的鞭打和折磨。余宏蔭至今記得當時古傳利態度激烈情緒憤然,在所能走到的場合基本上稱得上是洪子寒不遺餘力的批判者。那些天,時光在機關幹部的感覺中過得很快很充實,每天都有新鮮話講,每天都有新聞議論,人們可以不必顧及其他地在議論中瀉洩比較真實的自我。

  余宏蔭幾乎是唯一的例外,他對洪子寒這封信在相當長的時間裡沒有明確態度,他認真傾聽著每一個人的議論評價,卻從不加入,直到省委書記有了態度他才有態度。當然,這並不說明余宏蔭對此沒有自己的看法。余宏蔭讚賞洪子寒的事業心,余宏蔭尤其讚賞的恰恰是洪子寒充滿理想精神的人生觀。在他們這座城市,理想和浪漫已經被實用實惠取代,即使嫖妓也被冠以吃「快餐」或者「坐直通車」之類的實用性代名詞,而毫無中國自古就有的那種悠閒散淡的情調。古時進妓院還要先溫一壺酒,再彈一支曲,就著那酒那曲悠然賦詩作畫,最後才入港做那事。如今的人做那事,見面即行事,事畢付錢走人。情與性被分解得如此乾淨徹底,人情的商品化、人心的實用性到了毫不掩飾的地步。生活的天空由此越來越趨向灰色越來越狹窄。余宏蔭不喜歡灰色,他非常留戀蔚藍遼闊的天空,但他深知如今的天空是難以擺脫灰色污染和現代建築的擠壓了。灰色正在成為一個時代的潮流,新的樓群在迅速地把都市剩下的天空無情地切割。余宏蔭會在某個車寧人靜的夜晚,獨自坐在家裡的書桌前,面對那盞淺藍色台燈,悄悄為洪子寒的理想和浪漫所感動。但也就僅此而已。對古傳利和機關幹部們激烈的、憤憤然的、自以為入木三分的議論,余宏前沒有力量站出來制止,他只能耐心地等待著書記的意見批下來。其實,機關幹部們也都在等著書記的意見,只不過他們還做不到在無言中等待,也有一些人是希望自己的激烈、憤然和入木三分的意見能影響書記最終的決定。古傳利便認定書記不能不考慮幾乎一邊倒的普遍觀點,他自信他有這樣的影響力:就是製造一種普遍流傳的輿論,從而影響決策者的思維。余宏蔭沉默,一方面因了他內心的傾向,另一方面他也沒那麼天真,憑著多年的政治經驗他知道在這件事情上,下面的意見和情緒絲毫不會對書記的最終決定產生太大影響,書記之所以關注或者說發起了這件事,根本在於這件事具有可利用的價值。余宏蔭在那段等待的日子裡企圖對書記的最終意見試作判斷,他想考驗一下自已的政治敏感和對書記的認識程度。一旦站到了超脫而居高臨下的視點,他發現這裡其實不存在是與非的界線,不管是洪子寒的理想、浪漫、激情還是古傳利的激烈、憤然、入木三分均是靶場上夜間射擊的靶標,就看槍手選擇哪一個靶子作目標,然後讓它燈光閃爍音樂乍起。書記將如何選擇決定於書記在這一時期最需要什麼。洪子寒提供的是一種理想主義的東西,古傳利則指出了足以對一個人名利思想進行批判的切人口。在洪子寒身上能夠大作讚歌式的弘揚性文章,在古傳利那裡有著批判向黨要官要權的天地。書記需要什麼?余宏蔭苦思數日,沒有得出結果。事情的魅力正是在於最終的結果遲遲不出,各種人物各種關係均在千變萬化之中,一這段時期各種可能都存在,夢想也許在一夜間成為現實,真實也可能在一夜間成了笑談,所以人人都覺得那段日子充實而迷人。

  洪子寒的那段日子和其他所有人截然相反。是在事情過去很久後,大多數人幾乎把這件事淡忘了,洪子寒向余宏蔭吐露過他在那段日子裡的心境。是在洪子寒任書記的那個縣裡,余宏蔭和洪子寒走在了一起。若在機關,他倆絕無可能作這樣的交談,但那一片還很原始的天地間,人與人之間的關係都變得自然純樸起來。那是一個不太炎熱的夏季。傍晚,他和洪子寒在縣委小招待所吃過晚飯,一起踱出縣委大院,走出縣城,來到一片田野間。他們沿著田埂毫無目的地隨意走去。剛剛被陣雨淋過的夕陽,從他倆眼前濕漉漉地滑向山那邊,山腳下幾縷炊煙悠然成幾支銀色細線,農家黃昏的柴草清香濃濃淡淡地四下裡飄散開來。

  余宏蔭首先挑開了話頭: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算了,別總放在心上。

  洪子寒苦笑一下:你知道我不是個心窄的人,但那段日子我終身難忘。

  余宏蔭想把話說得趣味些:有位作家說歲月無敵,時間可以沖淡一切。

  洪子寒搖搖頭:如果你站在我的位置經歷過那段日子,你也會刻骨銘心的。

  余宏蔭終於沉默了,走在那個傍晚的田野上,余宏蔭發現自己錯誤地選擇了一個本不該挑開的話題。

  洪子寒沒有意識到余宏蔭的尷尬,他沉浸到往昔的思緒中慢慢述說起來,彷彿在與他自己對話:那一年,父親在春天去的,母親到秋天也走了,先後望著兩位老人被推進爐膛化作輕煙飄上天空,我只能把女兒緊緊地摟在懷裡。冬季的最後一天,妻子也離開了,我牽著女兒的手望著她走出家門的時候,四周的空空蕩蕩幾乎把我壓垮了。就是在那一年裡,我上班走進辦公室,沒有人和我說話,沒有人和我商量工作,往日的同事們像打量怪物般打量我,這還是有胸懷有修養的。所有的指責雖然都在背後進行,但我能清楚地感受到我生活在某些人的指責、中傷之中。我成了利慾熏心的小人、賊人,我即便被沒頂的口水淹死,似乎都難平民憤。沒有人能想像我的那段日子,當我準時走進辦公室直到按時離開,那如坐針氈如芒在背的八個小時,需要什麼樣的力量來支撐?余部長,講句心裡話,那段日子我渴望有人能和我說點什麼,哪怕只是討論爭論呢?但是沒有,沒有一個人來跟我說點什麼!孤獨有時候真可以置人於死地。

  在洪子寒的死訊漸漸逼近的時候,余宏蔭再次聽到了那個聲音:「但是沒有,沒有一個人來跟我說點什麼!」這個聲音真切得令人難以懷疑它是幻覺。余宏蔭驚愕地睜開微閉的眼睛。眼前是紅燈。

  紅燈下湧動著都市的車水馬龍。他真正焦慮了,照這個速度何時能趕到醫院?洪子寒的生命還能堅持多久實在是個未知數。


2


  古傳利回來已經三天了,古傳利回來一方面為新的任命進行必要的走動,一方面為兒子上初中的事情。兒子的升學考試成績離進重點中學差一分,一分之差就把兒子劃到了三流中學。三流初中與一流初中是絕對不平等的,能夠進入一流初中,便意。味著一流高中、名牌大學的履歷將成為你人生的一部分。一旦被派到三流初中,除了偶爾冒出來的個別頂尖學生,大多數學生的前途也就這麼定了。這個下午古傳利坐車駛向重點中學的時候,僅僅瞭解到洪子寒回來住院了,至於洪子寒報病危他是萬萬想不到的。洪子寒回來住院這件事,在他想來,無非是終於堅持不住貧困縣的日子,回來調整一下。當然,為新的任命進行必要的活動無疑也是重要內容之一。

  古傳利和重點中學校長在若干年前有過一面之交,來找校長前他讓某位與校長有點關係的人物給校長打了個電話,車進學校大門那會兒他還是感覺良好充滿信心的。很久以後,當他回顧這次遭遇,才意識到是一年的市委書記經歷使得他感覺良好信心十足。雖然只是個縣級市,但市委書記在如今是個極其容易培養人良好感覺的位置。父母官的說法到當代終於名符其實了,書記是一家之主,百姓是這方土地上的子民。便是帶著這樣一種感覺,古傳利在學校操場上見到了校長。古傳利微笑著向校長自我介紹,校長卻視若不見。古傳利當即紅透了臉,他何曾受過如此輕慢!多年的修煉在這一刻起了作用,當然兒子的未來也是很重要的一種提醒,古傳利及時退去臉上的尷尬,跟在校長身後邊走邊把名片遞上去。一直走到校長辦公室門口,校長方給了他一句話,要他在門外等著。還好校長沒關門,如果校長隨手關上了門,古傳利沒有把握他不會在一瞬間踢開那扇門。緊接著就來了許多各種派頭的人,都是為兒子女兒來的,來了就要給贊助,張口就上十萬。校長一律冰著臉,丟一張自願捐款的表格給父母們。古傳利明白了,校長一定沒認真聽他自我介紹把他當成某個部門的一般幹部了,一般幹部只要不直接管校長,當然不如老闆捐錢來得實惠。殊不知一個市委書記若想捐個十萬八萬,不過是隨便一句的事情,連捐錢的名目都不必操心,自有手下謀劃。後來省府副秘書長來了,校長馬上走出辦公室小跑著迎上前去,而熱情可愛的笑容早在辦公室裡已經堆滿了整個面孔。在經過古傳利面前時仍然沒有看古傳利一眼,好像根本不記得是他叫古傳利在門口等著,彷彿古傳利這個人根本不曾出現過。那一刻,古傳利羞辱到了極點,在極度的羞辱中他不知所措,只是呆呆地站在那裡。過了好一會兒,古傳利才回過神來,不覺忿忿的想到,這個校長也過於勢利了,即使勢利也可以往遠處看嘛!說不准過兩天就能給他點顏色看看,叫他追悔一生也是舉手之勞之事。昨天,古傳利從省委熊副書記的秘書那兒打聽到,這次的副廳位置在教育廳。在古傳利看來,這次能夠與他竟爭的對手也只有洪子寒,而洪子寒住院將使他在這次的競爭中減分。如果不出現意外,三五天之後他將以省教育廳副廳長的身份再次出現在這位校長面前。原來,古傳利沒有想過在上任之後馬上為子女為私事動權,可世事所迫,他無力扭轉乾坤,何況還是對付這類人呢!想到三五天之後即將以副廳長身份出現在校長面前的情形,古傳利心理平衡了,坦然從校長身邊走過邁向等在校門前的他的車。

  古傳利回到家先為自己斟了半杯藍帶馬爹利。妻子問加不加冰。古傳利說加冰大淡,洋酒與中國酒的不同在於洋酒要品,喝中國酒是灌,細品洋酒其中那股濃厚的醇香確有源遠流長的意思。妻子說你平時喝都是冰多酒少。古傳利說任何事情都有個特殊情況。妻子奇怪地打量著古傳利,古傳利笑一笑轉身進了書房。

  古傳利在書桌前坐下來,面對手裡端著的酒杯,正準備把洪子寒住院的真正目的再梳理推論一遍,桌上的電話響了起來。電話是一位在醫院工作的舊友打來的,舊友急促地告訴他洪子寒報了病危。剎那間,古傳利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怔怔地望著抓在手裡的電話,好一會講不出一句話,大腦在相當一段時間裡始終處於一片空白狀態。放下電話,再望那杯朱紅色的酒,一種從未有過的失落和空虛深重地籠罩了他。他對洪子寒住院有過許多種推想猜測.唯獨沒有想到病這個字眼,至於病危更是從來就沒有進入過他的思維範疇。但是完全沒有想到,根本不可思議的事情卻真實的發生了。洪子寒即將消失,從他面前、從這個熱熱鬧鬧的世界永遠消失,他的生活中將從此少了一個強有力的競爭者,他坐上副廳位置在一瞬間變得順理成章。他再去那所重點中學,校長會滿臉堆笑地迎到校門口,至於向學校捐款可以作為笑談說給校長聽,讓校長花上幾個不眠之夜品品其中滋味。過去中國人講光宗耀祖,如今具有現實主義精神的中國人講為了子孫。然而當所有這一切隨著洪子寒的病危變成了現實,原來準備的走動、活動統統不再必要,他感到了空前的虛幻,感到了世事莫測之中表現出來的沒有意義。陽光悄然西斜了,中年男人才會產生痛楚很深地刺進了他的心靈。他推開桌上的酒杯,決定馬上去醫院。

  走出家門,古傳利才想到應該通知羅旭,叫羅旭一起去。他說不清楚怎麼就生出了這樣的想法,只是就這樣想到了。

  羅旭應該還不知道洪子寒報病危,可能連洪子寒住院都未必知道,羅旭一旦知道洪子寒報病危會怎麼樣?痛苦還是解脫?留戀或者頓悟?古傳利想像不出,古傳利從來沒有準確地判斷把握過羅旭,羅旭總是出乎他的預料之外。古傳利憑著直感堅定地認為在這樣的情形下請羅旭去看洪子寒,對洪子寒將是其他任何東西都無法替代的安慰。古傳利沒叫司機,也沒攔出租車,在這個黃昏臨近之際,他渴望踏著如血的殘霞走一走。

  古傳利和洪子寒一起認識的羅旭。是若干年前了,古傳利和洪子寒去參加名流沙龍,那時候「沙龍」一類活動剛剛時興,他們倆均不是什麼名流,那個晚上能夠參加完全由於偶然。他們倆走進那間裝修得非常歐化的廳堂,古傳利的眼光很快便被其中的一位女性抓住了,他無意中掃了一下洪子寒,發現英雄所見略同,洪子寒顯然也被那位女性所吸引。那是個不很年輕的女人,大概有二十七、八歲的樣子了。她沒像各路名流那樣站在醒目之處,亦無侃侃而談讓男士們圍攏在身邊,她獨自坐在一個清冷的角落,寧靜而恬淡。那個角落光線暗淡幾乎瀰漫著黑管演奏出來的憂鬱,唯有遠處一支射燈的檸黃色光線很細地輕輕從她臉上劃過,於是那寧靜恬淡和瀰漫的憂鬱中便亮起了一個成熟女性獨具的明媚。古傳利把目光轉向洪子寒,洪子寒正望著他。

  你上去認識一下?古傳利對於女性,在最初階段每每表現出與生俱來的拘謹。

  你這個建議很有價值。不過為什麼不我們倆人一起去呢?我需要公平競爭的原則對我的魅力作必要的保護,我不願意在任何事情上搶朋友之先。洪子寒慣有的鋒芒和浪漫氣息還在開始之前已經表現得淋漓盡致。

  我的外形不適合跟陌生人打交道,你應該瞭解這一點。先走一步不等於勝券在握,不是說好拳手往往後出拳嗎。你現在還沒有負疚的資格。古傳利推了洪子寒一把。

  「黃雀在後」未必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喲。洪子寒丟下這句笑談,穿過睽睽眾目徑直走過去。

  那次名流沙龍之後的一個晚上,洪子寒和那位女性出現在古傳利面前。洪子寒要作介紹被古傳利攔住了,古傳利對羅旭說我和洪子寒同時認識你的,不過他比我先知道你的名字,除此之外對你他不會比我知道得更多。洪子寒開心地大笑起來,笑罷了指著古傳利連聲表示現實主義真厲害。那個晚上大家分手的時侯洪子寒對古傳利耳語:對於女性尤其是成熟美麗的女性,還是浪漫主義者獲勝的可能性更大。

  結果不幸而被洪子寒言中,羅旭果然與洪子寒產生了許多人知曉又沒有誰講得清的關係。借人是一種沉重的人際關係,對於有追求的男人這種沉重又十倍數十倍地沉重於普通人。古傳利曾在一段時間裡反覆用這句話寬慰自己,欲使自己從難以言喻的酸楚中解脫出來。古傳利酸楚還不完全因為羅旭,天下女人很多,優秀的女人也很多,古傳利的難受之根在於他不能忍受任何人強於自己。可是他失敗了,既難以寬慰自己那顆受到傷害的心,也做不到從鬱悶的情緒中解脫。對於羅旭他不僅恨不起來,反而愈加感到她對於他的某種難以言表的吸引力,對洪子寒卻再也無法如過去那般親密無間了。副部長余宏蔭有一次問古傳利,洪子寒和羅旭是否有關係。古傳利原本想說沒什麼關係只不過一般朋友,但話出口卻成了「具體的不大好講,到底關係深到什麼程度只有他們兩人自己知道。如今的許多議論往往不是空穴來風。」古傳利注意到余宏蔭的臉色就有些變,余宏蔭對洪子寒一旦不滿意,其嚴重性不言而喻。洪子寒的命運在余宏蔭手裡握著。雖然余宏蔭沒有明確表態,古傳利也知道他的話起了作用。對於男女兩人間的關係要麼處理要麼沉默,沒有第三條路可走。但是沉默不等於沒有傳言,不處理不等於沒有影響,從某種意義上說傳言和影響往往比處理更利害。以往極其嚴重的事情、以往極其敏感的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現在對洪子寒還有傷害麼?古傳利感到了內心的疚痛,他忽然驚駭的想:洪子寒這麼快這麼急地走到了生命的終點,是否也有他推出的一掌之力?

  羅旭住在「海天閣」二十一層。古傳利走進電梯,電梯門無聲地合攏,門楣上電子顯示器緩慢地一層一個數字地跳動。古傳利打量著晶綠色的電子數字顯示竟有點緊張,羅旭是四年前買下「海天閣」二十一層這套三房一廳的,四年中他這是第三次到羅旭的住處來。古傳利第一次來羅旭這裡的時候心中充滿了想像和激情。古傳利不是那種缺少激情沒有想像力的男人,古傳利心中盈滿的激情和想像力不是大多數當代中國男人能夠相比的,只不過掩飾得也比大多數中國男人好一點罷了。那次,當古傳利決定到羅旭的單身住處來的那一刻,激情和想像已經如噴泉般從心底湧射出來,他似乎看見了羅旭優雅的微笑,以及羅旭帶著微笑款款向他走近的身姿。羅旭的身姿無疑是動人情懷的,尤其當她走近時所表現出來的地道的女人味,實在可以讓萬物陶醉讓歲月銘記。可以說古傳利在十足的自信和幸福中走進了羅旭的住宅。羅旭平靜地接待了古傳利,羅旭給古傳利泡茶,把為客人準備的香煙擺在古傳利面前,然後很認真地問有什麼事?古傳利說一定要有事才能來嗎?羅旭笑笑,並不依著古傳利這個思路往下接話。古傳利又說你為什麼不請我參觀一下你的書房和臥室?羅旭就說我從來不請別人參觀我的書房和臥室。古傳利說我看看可以嗎?羅旭倒也沒為難,很隨便地點了點頭。古傳利在三個房間轉了一圈出來對羅旭說,你的書房和臥室都有一種令人激情澎湃的氣息。羅旭不在意地回了句是嗎?古傳利無奈地坐在了沙發上,羅旭的平靜使他盈滿的慾望找不到突破口。那次,古傳利離開羅旭住處時,加深了對洪子寒的怨恨,這種怨恨沒有道理卻很強大。他把羅旭用平靜的外表傳達給他的冷漠,看作是洪子寒成功的傑作。對洪子寒的怨恨並不妨礙他對於羅旭的沉迷。羅旭的女人味始終纏繞著他,在某個白天他會癡癡地望著不怎麼藍的天空想像羅旭優雅的笑容和款款朝他走來的風韻。古傳利不喜歡那種能喝酒能鬧善於公關的女人,在古傳利看來那種女人已失去了女性最本質的東西。古傳利對羅旭深刻的迷戀在於羅旭純粹的女人味。古傳利認為洪子寒與羅旭在一起對羅旭是一種浪費,洪子寒難以體會羅旭作為一個純粹女人的豐富內涵,他認定洪子寒永遠難以真正進入到羅旭女性的內涵之中。古傳利第二次來羅旭這裡正是洪子寒最灰暗的日子。由於仕途不得志,人們很容易就淡忘或者根本不曾記起過洪子寒的存在,洪子寒的思想與追求、洪子寒每日所做的一切,以至洪子寒偶爾努力發出的聲音均被人們極其自然的忽略了。當然,也有不少人勸洪子寒下海掙錢,如今大海成了不得志者、窮途末路者、走投無路者的逃難所,金錢則成了這群人靈魂的安慰。洪子寒只是淡然一笑。古傳利知道這一笑的內容,古傳利不會勸洪子寒下海掙錢,他們倆不僅對這座城市的下海者作過分析,還關注過那些人的結局。十多年之後回頭看,第一批下海者成大氣候的數不出幾個,而倒霉失意坐牢的卻大有人在。這樣的一片海,洪子寒豈能下去?洪子寒不是輕易認輸的人,況且洪子寒的那段日子雖然暗淡,卻遠沒到山窮水盡。正因為如此,洪子寒才活得很累很苦。女人不會喜歡灰濛濛的男人,女人也不會追求灰濛濛的日子,女人需要明媚和輝煌。羅旭不會例外。那次古傳利是在這樣一種心境之下摁響了羅旭的門鈴。古傳利的運氣一直比較好,春風幾乎很少不與他同行。他那次去找羅旭的前三天,剛剛被任命為處長。處長雖然不算什麼官,但它是人生的一個台階。男人站在台階之上與台階之下有著本質區別。令古傳利遺憾的是,那次當他離開羅旭住處時幾乎立誓永不跨進羅旭的門坎。因為在他進來之後的三十分鐘時間裡,羅旭去臥室接了一個長達二十分鐘的電話。他隱約聽出那個電話是洪子寒打來的。

  現在,古傳利又一次走進了通往羅旭住處的電梯。

  這一帶是比較豪華的商品房,集寫字樓住宅區為一體,在其中這幢「海天閣」買房作住宅的大都是單身女性,這些女性基本上是歌星、影星、女老闆女經理和大企業有第三種收入的高級僱員。羅旭大體可以歸到最後一種女人,但是古傳利不知道羅旭第三種收入的源頭在哪裡,也從來沒聽到關於這一點的傳言。電梯無聲地停下來,晶綠色的數字靜止在二十一層上,一雙無形的手把電梯門悄悄拉開。

  古傳利站在寫著21-B字樣的門口,他想像不出羅旭聽到洪子寒病危的第一反應是什麼,古傳利隱約聽說洪子寒和羅旭的關係出現過裂痕,現在的狀況是未知數。一位名人曾說過.世上最難把握的是女人。古傳利想定了,不管羅旭對洪子寒的態度如何,他一定要請羅旭去最後看看洪子寒。古傳利能夠估計到洪子寒此刻最想見的應該是女兒和羅旭。女兒是洪子寒血脈的延續,羅旭是洪子寒最終的慾望。古傳利抬起手,按響了21-B的門鈴。


3


  中文機略嫌急促地叫了幾聲,羅旭漫不經心地掃一眼,目光不那麼經意地凝在古傳利這個名字上。她不記得什麼時候給過古傳利自己的BP機號碼,古傳利還是第一次呼她,她想不出古傳利呼她會有什麼事。羅旭對古傳利印象不好,說不出任何理由,就是本能地討厭古傳利。接觸稍多一些,她才發現古傳利令她討厭的地方主要在於官場氣太濃,古傳利有本事把任何場合都弄成官場,哪怕只.有三個朋友在一起,古傳利也能分出高低。初時他們聚會常是三個人一起,羅旭不理解洪子寒為什麼總與古傳利弄在一起。她認真問過洪子寒。洪子寒只說他倆同在一個單位。很久以後,羅旭才察覺出洪子寒和古傳利之間存在著很深的裂痕。她曾問洪子寒與古傳利之間那道深溝是怎麼形成的,既然有裂痕為什麼還要在一起。洪子寒不置可否,只是苦笑著搖了搖頭。那印刻在洪子寒臉上很久沒有散去的苦笑,成了洪子寒留給羅旭不滅的印象。自那時起羅旭最不能忘記的就是洪子寒的苦笑。在羅旭的記憶中,洪子寒很少苦笑,洪子寒屬於聰明而不複雜的人,苦笑是一種非常複雜並且多少有點尷尬的表情。羅旭不知道為什麼最近一想起洪子寒,記住的就是那抹苦笑,這使她生出了一絲不吉利的感覺。她不大相信如今流行的種種神秘教派,但是不吉利的感覺每每糾纏她,在她心裡投下一片若隱若現、若有似無的陰影。這一層陰影使得羅旭再看中文機上顯示的古傳利的名字和移動電話號碼時,就看出了冥冥中的急切。

  在他們這座城市,如今形成了一種不是規矩的規矩,男人們在這個時候呼女人除了請吃飯不會有別的事情。男士約女性吃晚飯幾乎成了男女之事的開端,真正的內容在飯後。為什麼一定要以吃作為開端?人們的想像力何以枯萎到了如此地步?羅旭在幾分鐘前還相信古傳利不是男人中的例外,這個時候呼她無外乎是請吃飯一類事情,這一刻她不這樣認為了,說不清楚的預感迅速強烈。

  羅旭沒有馬上復機,任預感不斷強烈起來。公司的人們陸續下班了,從窗口望出去外面的黃昏景致在朦朧中透出強烈的輝煌,一天中始終呈著灰色調的天空、樓宇、乃至稀疏的樹木,到底滑進了熱烈的金黃色假象中。羅旭喜歡傍晚的金黃色,傍晚是回家的時刻,金黃色每每喚起她對溫暖的記憶。在認識洪子寒之前之後她都經歷過另外的男人,她知道在別人眼裡她屬於缺不了男人和錢的那種女人,男人和錢能夠把女人攪得熱熱鬧鬧,在公眾場合她給別人的印象似乎永遠是冷色調。其實當一人獨處時她對暖色有著特別的依戀。而回家是她的終極嚮往,長久以來她始終覺得自己實際上生活在極度的冷漠之中,只有她自己瞭解一人獨處的她才是真實的。洪子寒的出現使她獲得過心靈的親近,可這一親近很快變得非常遙遠,遙遠的親近成了她新的痛苦的源頭。為了擺脫痛苦,她單獨和公司老總出去吃晚飯,成雙成對地出入娛樂場所,甚至到郊區去度週末。然而她仍不能擺脫,洪子寒和洪子寒與她之間那種遙遠的親近會在一切都結束之後加倍地浸入她的心靈深處。為此,她強迫自己逃避洪子寒,甚至強迫自己銘記洪子寒的種種可惡之處。嚴格的說,這一年的暮春季節她從洪子寒那裡回來之後,自己對自己認真地說過,到了必須在情感上告別洪子寒的時候。離開那座小縣城時,洪子寒沒帶司機,自己推了輛自行車送她到長途汽車站。他們一路走過縣城泥濘的街道,兩人均已無話,默默地聽著腳下積水四濺的聲音。後來她坐上了那輛充滿苦難的長途汽車。汽車啟動了,她沒望窗外,她憑感覺肯定洪子寒站在車下沒走。汽車加了速度,駛出縣城,把洪子寒連同小縣城的一切留在了她陌生的那一片山水間。當時她認定這就是她和洪子寒的結局了,她所不能理解的是和洪子寒的結局為什麼是那樣。

  中文機又一次鳴叫起來,古傳利在第二次呼她。羅旭的預感越發清晰起來:古傳利意外而急切的呼她應該與洪子寒有關。如果真是這樣,那麼她和洪子寒在小縣城的分手便不是最後的結局。想到這一層羅旭緊張了,把目光重新挪到古傳利留下的電話號碼上,急促慌亂地拿起電話。

  古傳利第一遍告訴羅旭洪子寒報病危羅旭完全不能相信,古傳利重複了一遍,羅旭不能不相信了。接下去古傳利還說了些什麼她一概沒弄清楚,她的意識和情緒頓時混亂不堪。放下電話羅旭立刻跑出辦公室來到大街上攔出租車。晚霞將盡未盡,夜幕卻已經搶先降臨了,各色燈火伴著夕陽餘暉暖融融亮起來,引誘著人們很自然地想起許多即將開始的浪漫故事,有幾扇窗口黑著便顯出了格外的淒涼。出租車一輛輛駛過竟沒空車,羅旭整整等了二十分鐘仍然沒有攔到車。她有些後悔沒同意古傳利來接她一起去醫院,古傳利在電話裡好像說過要來接她一塊去醫院,她考慮等古傳利要了車再過來接她太慢,直接坐出租車去省時間。又等了短暫而漫長的幾分鐘,羅旭不再對出租車抱希望了,出租車經常這樣,不需要時空車一輛接一輛,有急事又半天等不到一輛。羅旭決定走著去醫院,她不斷地安慰自己,也許真是一切都在命中注定,洪子寒如果希望見她自然能等到她趕去,如果不希望見她去了也沒有意義。她現在有點信命了。

  街道兩邊的燈火閃閃爍爍地亮開來,正是下班時間,來來往往的人們行色匆匆。到處都是被堵塞的車流,司機們煩躁地摁著車笛。羅旭茫然望著人流車流,所有的時間均遙遠朦朧。認識洪子寒以來的一些細節卻格外的清晰明亮起來。

  洪子寒對她說準備給省委書記寫封信。那是三年前初冬季節的一個上午,她和洪子寒坐在森林公園草地上,背靠背,微微揚起面孔望著相反兩個方向的天空。上午柔和的陽光悄無聲響地把他倆切割成明暗兩面,羅旭腳下拖著變形的身影,洪子寒的面前唯有陽光和青草。羅旭有一句沒一句地隨口問準備給省委書記寫什麼信。洪子寒興奮地一躍而起,竟帶著少年般的奮發意氣站到羅旭對面,擺出一副演講或者辯論的姿態。羅旭更加覺得洪子寒不過在做遊戲,只是做得與公園裡其他男女不同罷了。羅旭朝身後指指,要洪子寒回到原來的位置,羅旭說背靠背對話更有趣味。洪子寒重又坐回到原來位置上,背靠著羅旭的背,熱切而充滿激情地背誦了給省委書記那封信的腹稿。等到洪子寒背誦完,羅旭不僅意識到洪子寒不是在做遊戲,而且覺得洪子寒是認認真真地瘋了!羅旭慢慢扭過頭來,她只看見洪子寒的一輪側影,於是便在洪子寒耳畔輕聲說你很浪漫,儘管是些夢幻般想法,我還是喜歡。我喜歡你的執著和浪漫,只是你千萬別把精神浪漫當作生活真實,別把對感情的執著誤解為某種追求。洪子寒開心地笑了,他毫無憂慮地笑著問羅旭。如果省委書記同意我在信中的觀點和要求你會跟我到邊遠的貧困山區去麼?羅旭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說,那你得先和你妻子商量好。洪子寒竟然理直氣壯地說離婚太麻煩會牽涉很多精力。又說我都不怕你怕什麼?羅旭解釋她是個現實的女人,女人對男人常常很理想但對生活卻非常現實。說完又回到了自己的陰影裡。她仰望著自己的天空告訴洪子寒,人生最麻煩的事遠不是離婚,給省委書記那封信的腹稿還是不要落到紙上明智。洪子寒轉過身來,從後面抱住羅旭,問了句,我若真離了婚你會跟我一起去麼?

  這個夜色初降的時刻,羅旭走在燈火輝煌的都市街道上已經記不起三年前那個初冬的上午是怎麼回答洪子寒的了,她永遠不能忘記的是那個冬天她犯了一生中最不可原諒的錯誤。現在想來,是不是由於她的那個錯誤,把洪子寒一下推到了生命的終點?

  羅旭萬沒想到洪子寒真會把腹稿落到紙上直接寄給省委書記,更沒想到省委書記徵求他的意見他竟同意公開,當然羅旭也不會想到省委書記會運用這封信引出一場大爭議大討論,但是洪子寒在實際生活中最終將陷於尷尬、被動、難堪她是估計到了。那個冬天她沒有去看過洪子寒,只是打了兩個電話。她做不到不和大多數人一樣與洪子寒拉開距離,同時她不想給洪子寒再添桃色新聞增加另二種麻煩。當然她也非常害怕,政治確實有著一種無堅不摧的力量,女人面對感情能夠做到毫無懼色地一條黑道走到天涯海角,但哪怕在無形的政治氣候下,女人通常是弱者。最讓羅旭意外的是洪子寒真地離了婚。那會兒她正坐在自己的辦公室和總經理談事。總經理經常會為某件事出現在她的辦公室。電話鈴響時,總經理皺了皺眉。她拿起電話。洪子寒在電話那頭對她說:我離婚了。我和王玲湘剛剛走出街道辦事處。就站在街道辦事處對面的公用電話亭給你打電話。她拿著電話傻了,一句話說不出來。她沒想到洪子寒真會離婚,更沒想到洪子寒離婚會發生在那個動盪的冬天,最為要命的是洪子寒走出街道辦事處馬上給她打了這個電話。她曾經答應過洪子寒只要洪子寒離婚她馬上嫁給他,她當然不會忘記自己的許諾。問題在於情況發生了變化,洪子寒目前的處境不適合和她結婚,不單為她,也是為洪子寒著想。總經理打量著她顏色漸白的面孔,問出了什麼事,需不需要他幫忙。她向總經理擺了擺手,她聽見洪子寒在那一頭接著說,嫁給我嗎?我現在自由了,如果省委書記批准我的要求,我們一起到邊地去開始新的生活!你為什麼不說話?你怎麼了?你不舒眼?洪子寒朗朗的聲音混雜著來來往往的汽車聲一起湧過來,潮水般包圍了她,她一時間竟不知所措,她矛盾到了極點。她繼續無言,她想哭,無奈總經理站在面前一絲不松地緊緊盯著她,她努力控制住自己就要湧出來的淚水。洪子寒在那頭繼續提高了聲音喊道:離婚證就在我手裡拿著,嶄新的一塵不染。她在電話裡沉默了很久很久,那是一段漫長到足以把人的心靈磨成糟粕的時光。洪子寒在她無邊無際的沉默中終於說,你別為難了,我在和你開玩笑呢,然後掛斷了電話。她亂七八糟地度過了那段日子,當她開始真正懂得洪子寒、真正懂得她失去了人生中一次非常難得的寶貴機遇時,洪子寒已經離開這座城市去了遙遠的邊地。悔恨對於情感和靈魂的摧毀在三年之後終於再一次發生了,它把死者作為鞭繩狠狠抽向生者。羅旭感到了無與倫比的巨痛,痛感一直刺進了她靈魂的最深處。

  連著五六家鮮花店在路邊一字排開,鮮花小姐們把比各色花卉甜膩得多的笑容紛紛拋向路經的行人,羅旭茫然地在一家花店前停下來。面對水淋淋的各色鮮花,羅旭有些茫然,她不清楚送什麼花給洪子寒合適。人們對在什麼情況下給什麼人送什麼花有著嚴格的講究。羅旭從沒給任何人送過花,對不時收到男士們送的花也很少在意。現在她面對著數十種鮮花癡癡地想,洪子寒喜歡什麼花呢?她記不起洪子寒喜歡什麼花,在她的印象中洪子寒喜歡草和樹,草是不開花的草、樹也是不開花的樹。羅旭正待離開花店,迎面碰上一雙熟悉又陌生的目光。

  你好……你是?她遲疑著不敢確認突然出現在眼前的這個女人。

  你不應該是健忘的女人呀,怎麼就不認識了?不會是我變化太大吧。王玲湘潑辣辣地橫在羅旭面前,大著聲音說。

  羅旭這才恍然是王玲湘。與王玲湘的冷了相遇使羅旭本能地一掃茫然恍惚,馬上鎮靜起來,她目光冷冷地正視著王玲湘,這個女人也該向洪子寒仟侮,這個女人在最不該離開洪子寒的時候離開了洪子寒!意識到這一點,羅旭不那麼自信了,與王玲湘相比,她對洪子寒的打擊才是致命的。羅旭和王玲湘見過兩次,前一次是王玲湘找她,那次基本上是王玲湘言辭鋒利地責問,她緊張多少還有點兒害怕的沉默,從始至終她講了不到三句話。後一次是她約的王玲湘。王玲湘見面就說有什麼事你乾脆點兒,我這幾天正忙著。她一時語塞,原先準備好的滿腹解釋之類的詞語頃刻間變成白茫茫一片,她委屈得真想哭,那段日子為了洪子寒當然也為王玲湘她遠離了洪子寒,她知道洪子寒那時候非常需要她,她更明白在洪子寒最需要的時候有意遠離將狠狠傷害一顆男人的心,她在那時候便預感到侮恨從此將長久的伴隨她了。現在洪子寒就走到了人生的盡頭,即將離所有的人遠去,她將為此永遠悔恨,那麼王玲湘呢?

  羅旭淡淡地問王玲湘:你也買花?

  王玲湘瞥瞥不屑的眼神:我從來不買花。你呢?哪個男人不給你送花反倒要你買了送給她?

  羅旭問道:你不知道洪子寒回來?

  王玲湘說:他回不回來跟我有什麼關係?你們結婚了?

  羅旭的心抖了一下:洪子寒報病危了。

  王玲湘拿眼睛深深剜了羅旭一刀,沒再說什麼轉身便走,走幾步又停下來回頭沖羅旭說了句:你這個女人真夠狠的!

  望著王玲湘遠去的背影羅旭站在花店前怔了好一會,她不知道自己的心是不是狠,但沉重的十字架是背上了,洪子寒是她至今唯一真愛過的男人,也是她狠狠傷害過的男人。

  羅旭沿著繁鬧的大街繼續向醫院走去,她沒有買鮮花,她什麼也沒有買。


4


  洪子寒看見自己正在死去。

  一九八五年,洪子寒曾看到首都某大報登載過這樣一條短新聞:美國一家雜誌對十幾位在一瞬間死亡過的人作了調查,這十幾位曾經死亡過幾秒或者十幾秒鐘後來又活轉來的人,描繪了大致相同的死亡經歷:最初他們胸感到自己迅速飄浮起來,懸掛在某個高度上,在那個高度上,他們清晰無比地俯看著自己如何死去,其情景真實細緻。因為被調查者皆屬於突然死亡,諸如車禍之類,所以他們所遭遇的死亡均比較修烈殘酷,然而他們的觀看卻緩解了死亡瞬間的慘烈殘酷,他們看見自己先是頭或者身體另外的某個部位慢鏡頭一般撞向汽車,接著身體的其他部位也隨之撞上去,然後就聽見了自己慘痛的大叫。他們把這一刻的情形稱之為,是自己的靈魂在觀看自己的軀體。這些死亡者在觀看了自己如何死亡之後,接下來便統統滑進了巨大的黑洞。於是就有許多中國人也說,一個人在死亡時確實可以看見自己是如何死亡的,誰誰就是死了又活過來的,他真真切切地看見了自己的死亡經過。在一九八五年洪子寒不相信這條新聞,更不相信這種極其真實的說法,但九十年代的幾個春天和秋天過去之後,他在不知不覺中開始懷疑自己的不信了,因為那時候他記起了古傳利許多年前講過的一句:當你覺得沒有什麼東西可信時,你就必須尋找一種東西來讓自己相信了。在那段日子他確實覺得沒有什麼東西可信,於是人能夠在死亡的瞬間看見自己如何死去便開始被他逐漸相信。不過那段日子並不太長,精神寓所的建立和倒塌同樣不是輕而易舉的事情。很快他就為自己竟相信報屁股的賺錢新聞感到可笑。此刻,他長久以來不信的情景出現了,並且確實無比清晰。

  他首先覺得自己輕盈地飄浮起來。如同一葉潔白純淨的羽毛那般?或者像一張被各種顏色塗抹得骯髒不堪的舊報紙?他飄浮在半空裡,悠然俯視著留在病床上的他,他看見另一個自己緩慢而明顯地開始改變原先的光色,幾分鐘前還火一般發燙的身體逐漸冷卻,軀體包裹的那顆心臟跳動越來越沉重遲緩,肌膚迅速地發灰變暗,他看見那另一個自己迅速離他遠去。同是在這一刻,他還清晰無比看見許多醫生護士團團圍繞在另一個自己的身邊,他們在努力做著各種各樣的動作,試圖用各自的學問阻擋住他遠去的腳步。接著他看見自己的頭上身上被打開了更多的洞口,有鮮紅的血液涓涓流出來,又有許多清泉般透明的液體流進去。他就這麼無比清晰地看著自己經歷死亡。他不知道他是否已經死去,他並不認為這個場面有多麼驚心動魄,也沒有感覺到這種境界有多大的魅力,倒是再次想起了此刻他特別希望見到的那些人怎麼還沒出現。羅旭沒有來,女兒也沒有來,會不會古傳利和副部長余宏蔭反而先來?余宏蔭在這時候來屬情理之中,古傳利來就比較意外了。不過他的感覺告訴他古傳利正在向他走近。他不知道這種感覺來自肉體還是來自靈魂,只是生出了這樣一種感覺。不過,不論是情理中應該來的余宏蔭副部長,還是在預料之外可能來的古傳利都是他此刻希望見到的人。

  觀看死亡的場面似乎結束了,洪子寒不再看見另外一個自己,當然也沒有如報紙上所描繪的那樣墜入巨大的黑洞之中,只是在這之前有過滑向黑色隧道的感覺。黑色隧道和巨大黑洞有著本質不同。大概是醫生護士們的功勞,他越向死亡境界的腳步到底被阻擋住了,他再次留在了生的地界裡。意識與知覺重新回到了他的軀體上,他覺得醫生護士們正在慢慢散開去,那方他熟悉的窗戶重又閃現在他朦朧模糊的視線裡,他似乎看見了窗外的樹枝和樹枝上的那枚綠葉。那枚綠葉真是迷人啊!居然能夠綠出那麼多詩意來。那是棵什麼樹呢?玉蘭?他不認識樹,他是個植物盲。他不理解從前他為什麼沒有發現樹和綠葉的迷人之處。樹下應該有條小路,小路同樣有著誘人的魅力。他想起身下床,走出去,去踩踩那條樹下的小路,他幾乎能體會到走在小路上的愉悅。但他爬不起身了,他只能憑藉著朦朧而又清晰的意識去擁抱那棵樹,去踩踏樹下的小路,再沿著小路走向遠方,去思辯去爭論去實現他渴望擁有的一切!於是,他意識中的目光便理所當然地落到了感覺中正向他趕來古傳利那裡。

  那是三年前的古傳利。

  冬季裡一個灰濛濛的黃昏,他在菜場買菜,迎面碰上古傳利。當時兩人手裡都拿著準備裝菜的包,包還空著,他倆四周同樣空蕩蕩的,菜場在那個灰濛濛的黃昏不知為何異常安靜,顧客稀少得有點兒奇怪,菜販子們無聊地打著噸,在菜攤後面或坐或蹲,酷似一尊尊泥塑。洪子寒客氣地迎向古傳利,他希望與古傳利和解,他與古傳利之間實在並不存在根本的矛盾,他想告訴古傳利他在骨子裡屬於委屈求全的人,他完全沒有必要長久地把他當作對手,更沒有必要把他視作敵人。他決定主動跟古傳利談談,哪怕只一兩句話呢!

  古傳利倒是先說了句看似可有可無的話:你也買菜?

  洪子寒明白古傳利這句話背後的鋒芒,克制著說:我挺喜歡迎菜市場的。

  古傳利道:我以前怎麼沒碰見你買菜?

  洪子寒委屈地編了句瞎話:平時想逛沒時間,今天正好家裡有客人。

  那天他家裡沒有客人,更令他感到屈辱的是,古傳利並不領他這份情。古傳利官著臉,居高臨下地轉身離去。

  對於三年前這一幕的記憶使洪子寒十分憎恨自己,他不明白那時候他怎麼會活得如此彎腰曲膝!他沒有必要處處讓古傳利三分,古傳利也沒有權力事事強他三分!他是在為誰克制自己原本強烈的慾望?他不是個沒有激情的人,他更不是沒有思想的人,可他竟然自覺自願地把激情和思想統統掩埋了。為了什麼?

  他和古傳利都不是南方人,南方特別多情的雨季和特別溫暖的陽光曾經帶給他倆共同的希望。那是八十年代第一個春天和夏天的事情了。他們剛調來南方,合住在機關大院的一間小屋裡。小屋有兩張床兩張桌子,床相對而擺,兩張桌子背對著,他們倆人都喜歡這個格局,甚至對小屋產生了一種男人的沉迷。古傳利稱之為優秀男人才會有的沉迷。那時候南方一些思想活躍和走投無路的人們已開始尋找致富之路,發財類的字眼代替革命類的字眼成為使用頻率迅速加大的詞彙,金錢和舶來的新潮電器彷彿在一夜間成了權貴的某種象徵。他和古傳利在小屋裡一方面冷眼靜觀外面的世界,一方面熱情縱論激烈變遷的世事人心。古傳利對中國這一代人當中最早發現金錢魅力的開拓者不以為然,古傳利在八十年代第一個春天即講出了一句名言:本世紀最後二十年的中國仍是權力之爭時期,操縱下世紀初二十年的必然是政治之手。那時候洪子寒和古傳利大有志同道合之意,視金錢如流水,來來去去不過帶了些兩岸的泥污來帶了些兩岸的雜草走。許多個夜晚,古傳利和洪子寒各捧一杯清茶,從歐洲文藝復興到美國南北戰爭,從二戰結束後戰敗國的迅猛崛起到亞洲四小龍創造的奇跡,談古說今,論證同一個命題:本世紀末二十年和下世紀初二十年,影響中國歷史進程的仍將是政治權力之爭鬥,一個科學和經濟成為歷史演變內核時代尚不可能很快到來。小屋的徹夜縱論伴他們度過了南方好幾個雨季的陽光季節,那些季節他倆均認為自己具有前瞻遠見的能力,要千成一番事業的雄心時時激動著他們。

  只這在驀然之間,洪子寒心裡的淚水就漸漸湧了上來,像南方的雨季般一片片打濕他,他佇立在自己的淚雨中,任憑無聲的心雨盡情沐浴。他沒想到在這個年紀上就躺倒了,身後幾乎還是一片空白。作為一個人,他幾乎還沒做什麼;作為一個男人,他幾乎沒領略過慾望的風光。

  慾望之光該是怎樣一番風景?洪子寒頑強地渴望起來,在他頑強的渴望中,羅旭飄然出現了,含笑向他走來。他毫不遲疑地迎上去大膽堅決地朝羅旭展開雙臂。他聽到了羅旭嬌羞急促的喘息,聽見了自己狂亂的心跳。明明只是一小段距離,卻漫長得總也走不到盡頭,他焦急又驚慌。羅旭脈脈含情的目光更加長了他腳下的路程。洪子寒察覺到了自己的迫不及待,他甚至響亮地喊出了羅旭的名字:終於,羅旭撲進了他的懷裡,他緊緊地擁抱住羅旭,把面孔把吻深深埋進羅旭的秀髮和脖頸之中。漸漸地,他感到了羅旭肌膚充滿青春活力的彈性,那是一種足以令男人陶醉的彈性;接著他感到羅旭瞼龐燙得像團火,溫馨的火光驅散了長久包圍著他的寒冷。他彷彿喝下整整一瓶烈酒,在淋漓盡致的醉意中生命空前地昂揚起來,他絲毫不為自己空前的昂揚驚歎,他非常自然地欣賞著自己昂揚的生命之旗。不錯,那確實是一面生命之旗,一掃往日的悲慘哀弱,它傲視天地,一往無前。往日裡,它只是半條無精打彩的可憐蟲,終日躲在黑暗的角落,無所作為地度年月。現在它橫空出世,堅挺地托起一輪太陽猶如催開了一朵燦爛的臘月雪梅。他把那朵燦爛的臘月雪梅嵌進了羅旭生命的深處。後來,他聽見自己貼著羅旭的耳畔說:我們結婚吧,按照規定,我們還可以生個兒子!羅旭突然甩過頭,笑道;你不怕你的對手們借此大做文章了?你不顧及你的自尊了?你不再記恨我在你最需要那歲月裡的沉默了?他大笑道:如今我還有什麼可怕的?我只是在想其實當初也沒有必要顧及那麼多!

  是的,回頭看去,曾經驚心動魄的爭鬥、曾經迴腸蕩氣的意志、曾經能夠撼動靈魂的智慧,如今統統顯得微不足道了,恰似流行歌裡唱的:一切都只在舉杯笑談中,留下的唯有人生最本質的慾望和人間最純粹的情感。比如,那間留在他記憶深處的小屋,那是他和古傳利生命中共同的亮點。再比如,他在當縣委書記的三年中修建的那條通往省城的二級公路,全縣老百姓記住他的就是他為老百姓修建的那條通往省城的路。

  他是去了那個縣才知道和他生活在同一時代的竟還有那樣貧困落後的地方。從省城到縣城,長途汽車整整跑了兩天兩夜,而那座縣城甚至不如發達地區的一個村。縣城到各鄉鎮;基本上沒有像樣的汽車路,用司機的話講,新車在他們縣去各鄉鎮轉一圈回來差不多就報廢了。他在全縣三級幹部大會上發誓,在任期間一定要為縣裡修一條路,修一條通往省城的上等級公路。參加會議的幹部為他這話鼓了掌,掌聲響了好長一段時間。散了會下來,縣長對他說,他們這個縣是一水二地七分山,地勢惡得很,歷任父母官不是不想修路,是修路太難了,難於上青天。縣長告訴他,會上三級幹部為他的誓言一鼓掌,他就下不來台只能從台上摔下來摔得頭碰血流了。他說他早已經摔得遍體鱗傷也就無所謂頭破血流,路是一定要修的。那條路是他上任縣委書記做的第一件事,如今成了他在縣委書記任上做的唯-一件事。為了這條路,他撤了三個局長兩個鄉長的職;為了這條路,縣裡財政緊到了吃飯都困難的地步,更不說喝酒;為了這條路他知道要得罪很多人,被不少人罵。但是在那條路通車的那天,許多老百姓走幾十里甚至上百里山道來看那條路、看那條路上跑起來像飛一樣的汽車。後來,他病倒了,老百姓們抬著擁著跟著追著喊著把他送上那條路,他看見老百姓把江河般的淚灑在了他身後的那條路上。

  洪子寒的意識隨著那條遙遠的山區公路奇跡般清晰起來,飄浮感徹底消失了,他完全從半空中回到了急救病床上,甚至還從圍在身邊忙碌的白色人群中隱隱分辨出了姓韓的年輕護士。他記起了韓護士是個善解人意的年輕姑娘,住進醫院幾天來,只有韓護士能看懂他的眼神理解他的手勢。現在,他希望韓護士能發現他如南方雨季般的心淚,那麼他便能用眼神向韓護士傳達他想要一支筆一張紙的願望。他想好了,等余宏蔭副部長來了,他要寫兩個字給余副部長,這兩個字是「公路」。公路通車那天是余副部長專程去縣裡剪的彩,余副部長會明白他的意思。如果古傳利來到他的床邊,他要給古傳利寫兩個字:小屋。他相信古傳利也能看懂這兩個字。他還要給羅旭寫兩個字「兒子」,他堅信羅旭一定能理解這兩個字所包涵的全部內容。洪子寒被自己這些想法深深感動了,他已經看見古傳利凝望「小屋」兩個字的情形,古傳利會拉一張椅子在他對面坐下來,然後滔滔不絕地對他高談闊論。不錯,古傳利的口才確實不凡,可以稱得上語言天賦。他看見羅旭把「兒子」兩個字貼在胸口如同把他們的兒子緊緊貼在胸口。羅旭不僅是個優秀的女人,也會是一個好母親。洪子寒滿腔心淚更加洶湧地逼上來,他把含滿淚水的目光艱難地挪向韓護士。


5


  副部長余宏蔭的車終於駛進了省人民醫院。不等秘書先下車開門,余宏蔭已經推門下車,卻一眼看見正在花壇旁邊散步的省委書記。

  省委書記沒有發現余宏蔭無意中碰過來的目光,書記穿一件休閒服,倒背著雙手隨意又神凝思沉的漫步在夕陽最後的餘暉中。余宏蔭在確認書記並沒有看見自己之後反倒猶豫起來,一時間有些拿不準應該先跟書記打個招呼,還是乾脆迴避書記先去病危中的洪子寒那兒。如果跟書記打招呼,就不可能也不可以不和書記聊上一會兒再告辭去看洪子寒,但是如果不跟書記打招呼,萬一在迴避的一瞬間讓書記看見,那他就成了小人。

  書記於半年前從書記的位置上令許多人深感意外地退了下來,如今一個人在位與不在位有著很大的區別,現在人們稱他老書記。在書記前面冠個老字,既客氣又明白無誤。余宏蔭還記得古傳利若干年前曾對老書記有個評價,古傳利認為老書記屬於極有政治頭腦的那一類幹部,老書記最終能坐上省委書記的椅子是憑能力和政績,不像那些靠某種背景或者碰運氣的仕途幸運兒,但是老書記的仕途注定不可能走得更遠走向更高,要害也在於他極其敏銳深刻的政治頭腦以及他那常常令人驚歎的政治謀略。因為我們所處的時代,從根本上講既不需要敏銳深刻,也不需要大智大謀,這是一個雜亂平庸的時代。古傳利對於老書記的這番評價使得余宏蔭在相當長的時間裡心驚膽戰。洪子寒也聽古傳利發表這類似的言論,對余宏蔭說無須心驚膽戰,他認為一個人能把別人聽起來深感可怕的話說出口,這個人便沒有什麼可怕了。可怕的是含而不露,謀略在胸,出手在後,即中國人所講的「城府」。後來的事實證明了古傳利對於老書記的評價,老書記在年齡將到未到線時從省委書記的位置上退了下來,而許多人一直在傳說老書記要調任進京。

  失去了權力的昔日權貴門庭冷落已是正常現象了,再沒有多少人會對此說三道四,即使說也是白說。余宏蔭自然明白這條當代真理,問題在於余宏蔭幾十年一貫的做人準則使他不願意背上「小人」的心理負擔。余宏蔭在片刻的猶豫之後,還是選擇了讓秘書先去急救病房,傳達省委熊副書記關於盡一切可能搶救洪子寒的指示,自己朝老書記走過去。

  直到余宏蔭站在老書記面前,老書記才走出被晚霞染透了的凝神沉思。老書記略微怔了一怔,隨即十分熱情地把手伸給余宏蔭,嚅動著嘴唇半天方才說出一句話:你是在職在位的人當中第一個來看我的。然後便和了余宏蔭慢步而行,隨意走去。這一刻,夕陽已逝,晚霞成了最後一抹暗紅,而紫墨水般的夜色漫天鋪展開來,於是最後這一抹暗紅便產生了一種非常殘酷的美麗。

  余宏蔭本想問問老書記的病情,因為有了老書記剛才嚅動著嘴唇吐出的那句話,他無法詢問了,只能講了句似是而非的話:老書記您好些了吧?

  老書記擺擺手:沒什麼要緊,人老了總要出些問題的,無非是心血管之類的毛病吧。說罷,老書記轉了話題,道:今天看到你,加重了我在心裡存了許久的愧意啊。原本你這個副部長早該轉正了,你的政治素質、工作能力、敬業精神以及人品我是瞭解的,但世上的事情是複雜的,也許正因為我對你太瞭解才把你耽誤了?

  余宏蔭還是第一次聽老書記談對自己使用安排的內幕,長久以來他一直想知道而又無法知道究竟為什麼他一直是個副部長,現在老書記終於要揭開這一層充滿神秘感的帷幕了,他想不到這層神秘之幕的揭開來得如此意外,在意外之餘又顯出了令人難以置信的隨便和輕而易舉。按理余宏蔭手裡也操縱過許多人的命運,就在得知洪子寒報病危之前,還在為如何擺佈洪子寒和古傳利兩個人煞費苦心,他應該深請人事安排中的種種學問,對於老書記將要仟悔的內容他不應該再心動神亂,可事情恰恰相反,越是操縱著別人的命運、越是深諳其中學問的人,對操縱自己命運的那隻手越充滿神秘感、越具有無形的內心恐懼。這又是一條規律。

  老書記完全沒有注意余宏蔭的心理狀態,他近乎入迷地望著前面正在迅速消逝的最後那一抹晚霞。夕陽的隕落和最後那抹晚霞的消逝,均是一個瞬間的事情,而老書記癡迷的眼神,使余宏蔭懷疑他是否企圖抓住白天與黑夜交替這個瞬間的過程。老書記輕輕長歎了一聲,道:你知道會哭的孩子有奶吃這句話嗎?

  余宏蔭頓時恍然,原以為極其複雜深刻的事情竟源自如此簡單的一句中國老話,可是把這句中國老話仔細考證,又發現它確實十分精道。不是嗎,在得知洪子寒病危之前的一刻,他不同樣在顧慮古傳利會「哭」嗎!一個哭字在這裡包括了多少內涵?平靜、穩定、如意吉祥、一帆風順等等均會被一個「哭」字所破壞,「哭」可以將許多人的好夢鬧醒!一個人「哭」能叫一屋子甚至更多的人不得安寧。余宏蔭不覺生出了可悲又有點可笑的感覺,他側目望著老書記,老書記顯出了地道的老人形態,肚皮是絕不含糊地腆了出來,步態不僅遲重而且有了一種落地生根之感,頭髮是白盡了,從前往後背著。老書記在退位前給人的印象是滿頭黑髮,有人說老書記聽了退位之命一夜間白了滿頭黑髮,其實那是誤傳,從老書記的髮根看得出他的頭髮早就白了,在位時不過精心染黑了而已。一旦從位上退下來,便不再需要其他顏色裝飾,頭髮因而也得以還其本色。認真想來老書記早在許多年前已是個老人了,正是這個老人的一次次謀劃,影響了改變了無數人的命運和生活。洪子寒是其中突出的一個。余宏蔭突然生出了想和老書記談談洪子寒的慾望。

  老書記,您還記得洪子寒這個人嗎?余宏蔭試探地問道。老書記沉默了,瞇起眼睛似望見了非常久遠的地方,半晌才說:怎麼會不記得呢?那是個很不錯的同志啊,活得很有些志趣。回想起來,我對洪子寒同志也是有愧的。

  您是指那封信的事?彷彿為了補償一點什麼給洪子寒,余宏蔭提出了一個十分艱難的話題。

  老書記冷丁收回目光,刀子般盯在余宏蔭臉上,許久才弱著聲音說:你其實極為智慧,忠厚不過是智慧的外衣。你這個問題在三年前就有了,直到今天才提出來是因為要等我從位上退下來。

  余宏蔭脊背上有了汗,他現在理解了被人看透確實可怕,而敢於把自己袒露給別人確實需要勇氣。於是便進一步理解了洪子寒的那個冬天。在那個南方無雪的冬天,洪子寒將自己徹底裸露了,裸露給所有的人!人的裸露是最需要勇氣的,而穿衣服並不需要太大的決心和堅強的意志。

  老書記緩和了目光,拍拍余宏蔭的肩膀:你別緊張,我們還是來談談洪子寒和他寫給我的那封信吧。我以前不知道洪子寒這個人,是由於那封信我才知道機關裡有這麼個副處級幹部。那封信本身並沒有什麼價值,既不能作理論性文章供人研讀供有關部門參考,也不能作文學作品發表出來陶冶人的情操啟發人們對生活的思考,但那封信有它可以作正反兩方面教育的東西。一方面,它可以被看作是向黨要官要名的個人野心大暴露;另一方面,可以成為不畏非議、敢想敢言敢做敢為、勇於到艱苦地區去創一番事業的典型。根據當時的情況,你認為對那封信該怎麼用?

  余宏蔭熟悉老書記的談話方式,老書記的這類提問並不需要人回答,老書記提問只是一種過渡,過渡在這裡可以起到強化強調的作用,不顯生硬,能給人平等親切的印象。所以余宏蔭只是認真聽著,等待老書記繼續往下講。

  果然,老書記在片刻的停頓之後繼續說道:誰也不能否認我們這個時代相當明顯的物化傾向,任何社會、任何時代,人的物化和人文精神的物化均是非常可怕的。縱觀古今,一個社會的失敗、一個時代的結束逃不出全社會徹頭徹尾的物化!物化和物質文明不是同一概念。精神情感的物化是人類文明最可怕的毒素!面對這樣一種現實,如果我們把這封信作為向黨要官要權的典型來批判,不僅絲毫起不到改變社會物化傾向的作用,相反倒會讓上面認為就我們這裡這個問題嚴重;反過來,我們利用它的另一面,大力宣揚理想主義精神,提倡浪漫氣質,鼓勵人們去走一條不要過於實惠、過於急功近利的路子,這樣做哪怕收不到任何實質性效果,至少對上對下可以樹立一個良好的形象。同時,應該說這也是洪子寒同志的本意。我們怎麼可以違背一個好同志的本意對理想進行批判?當然我也清楚,不管把這封信作哪方面用,只要公開那封信,洪子寒的日子會不好過。這個情況我當時不是沒有想到,只是處在我當時那樣的位置上需要那麼辦。於寒同志現在怎麼樣?還好吧?

  余宏蔭沒有馬上回答老書記對洪子寒的問及,者書記到底還是超越了他當時的判斷與想像,老書記比他深刻得多,於是也比他殘酷得多。政治確實是一門藝術,藝術永遠是殘酷的。

  天完全黑了下來,高干病區的綠色草地變得墨黑,沉沉的一片悄靜。有幾盞燈在樹叢中亮著,流淌出幾束含混不清的光芒。花道上已經消失了散步的人影,余宏蔭和老書記成了最後的散步者。

  余宏蔭對老書記說:您該回房間休息了吧?

  老書記道:你沒有回答我剛才的問題。

  余宏蔭考慮了一下終於說:洪子寒住院了,就住在這家醫院。

  老書記一怔:子寒同志也住院了?他哪裡不好?

  余宏蔭本想隱去洪子寒報病危的真實情況,可又想洪子寒人都快不行了,況且老書記也已成了退位之人,大家一起走到了人生的這一步還有什麼不可以理解的?余宏蔭如實道:下午洪子寒報了病危。

  老書記停下腳步,欲說又止,好一會才慢慢吐出一句:子寒同志四十剛出頭吧?你先去吧,我隨後就來。老書記說完獨自朝前走去。前面沒有了晚霞夕陽,那裡是夜的深處。老書記的步履在這一刻有了滄桑老態,每一步均走得遲緩凝重;腰和背是明顯的彎曲了,那上面肩著歲月還有留在歲月裡的遺憾。成功和輝煌是不會在肩上扛著的,成功和輝煌鋪在腳下了,成了踩過之後丟在身後的碎石子,或者腆在肚子上的脂肪。那麼在老書記肩上負著的是否還有疚愧?應該有的。疚愧是由一個個生命凝聚起來的,如果說人生中尚存一樣最有質量的東西,那便應該是疚愧。

  余宏蔭站在原地,望著老書記越離越遠的彎曲的脊背,直望到那彎曲的脊背以及脊背上肩著的一切完全消失在夜幕深處,才轉過身往急救室匆匆走去。


6


  古傳利站在馬路邊上,望著如蟻的人流來來往往,心裡塞滿了紛亂恍惚的思緒,洪子寒怎麼就要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呢?人群中間真的從此就不再有洪子寒這個人存在了麼?他強烈地感到難以接受這個現實,彷彿只是幻覺在操縱著他,他覺得一切在忽然間都變得不那麼真實了,一個人的誕生和一個人的死亡竟是如此輕而易舉。輕而易舉到好像就是隨便哪個人嘴裡說出來的一句話。人生很淡也很脆弱,濃稠綿長的只剩下了留戀之情。羅旭此刻一定正急匆匆地走在趕往醫院的路上,副部長余宏蔭此刻或者已經到了醫院,或者也正在趕去醫院的途中,他們是趕去為洪子寒送行還是去挽留洪子寒?無疑他們在以往的歲月中也有對不起洪子寒之處,此刻他們是否也因為洪子寒即將離開人世而引發了深藏在內心某個角落裡的愧疚?應該有的,洪子寒英年早逝,絕不是哪一個人的力量、哪一種因素造成的,而良心發現對大多數人而言也屬必然,是人終會有良心發現的一天,這一天常常在生者面對死者時來到。這個想法使古傳利發現了自己的自私。他在潛意識中渴望為自己找些同伴,說的刻薄點是同謀。長久以來古傳利一直認為自己是個君子,在今天這個下午他才意識到自己並非君子。

  古傳利走出羅旭那幢住宅樓的時候準備馬上趕去醫院的,他心裡有話要對洪子寒說,如果趕不上把心裡的話當洪子寒面說出來,他會後悔一生,說出來也許會好受些。當他走到大街上,又猶豫了,在洪子寒報病危時趕去說點什麼會不會很虛偽?他心裡好受了洪子寒會怎麼樣?洪子寒站在人生的終點想到了什麼?他是否在洪子寒的思維之中?也許他乾脆就被此刻的洪子寒忽略了。都說人在臨近死亡時頭腦最清醒情感最真實。於左思右慮中古傳利走進了一家麥當勞連鎖店,要了份「稻香雞」和一杯熱飲。從前他有吃晚飯時想點什麼的習慣,自從到下面當了市委爺記,這個習慣被不知不覺改變了。當市委書記的一年中,他的晚餐幾乎頓頓是在熱熱鬧鬧中進行的,他沒想到在洪子寒即將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他為自己找到了一次獨自進晚餐的機會,終於能夠與自己的記憶、與自己的思想共處幾十分鐘。

  回想起來,古傳利竟找不到充足的理由解釋他如何就把洪子寒視作了對手,把洪子寒生命中的成功和失敗之舉均看作是對他的挑戰或者是一種證明。他們曾經是那麼密切的摯友,他們的志向是共同的,應該說他們屬於同路人,他們並沒有經歷利害相關、生死存亡的大波大瀾,然而他倆確實在平淡無奇的日子裡成了水火難容的對手。仔細分析,他對於洪子寒的敵意根本上是起始於洪子寒給省委書記的那封信,同時他在冥冥中感到洪子寒的死因主要應該起始於那封信,起始於三年前那個無雪的冬天。

  是那個初冬季節裡一個灰濛濛的下午,洪子寒給他打了個電話,約他晚上聊天。在小屋的日子裡,晚上聊天曾是他和洪子寒每天必不可少的功課,那個初冬季節他們早已有了各自的家庭孩子,晚上聊天早成了相當陌生的事情。他疑惑戒備地問了句,有事?洪子寒顯得比較興奮,說有個想法要和他談談。他並不在意洪子寒是否注意到了他的疑惑和戒備,他只是覺得洪子寒有點忘乎所以。洪子寒何以忘乎所以?他認為這倒是值得他注意的動向。因而,那個晚上當他向辦公室走去的時候,實際上已經為洪子寒準備了一把鋒利的匕首。

  他到辦公室洪子寒已經等在那裡了。他在洪子寒對面坐下來,洪子寒把泡好的一杯茶往他面前推推。他一手扶杯子,同時找了句如今想來十分做作且暗藏機鋒的話:什麼好茶?搞得如此隆重?

  洪子寒倒是挺認真的回道:這茶葉倒沒什麼名氣,但顏色還很綠。茶葉到冬天能保持這樣的綠色就難得,聽朋友講茶葉最不容易的就是保鮮。

  他當然明白洪子寒今晚約他來辦公室絕不會是研究茶道,但仍以一派做學問的神態說:據史學家們考證,中國屬於世界上最早的產茶大國,英國在百多年前茶葉還靠從中國進口,到了現代,英國卻成了茶葉大國,茶葉加工技術比我們先進得多,每年茶葉出口量是我們的幾十倍。據報紙上說,英國茶葉加工技術中最重要的一條正是保鮮保色。

  洪子寒接過話道:如今在星級賓館,一壺英國紅茶的價錢是一壺中國紅茶價錢的十多倍。這是個值得我們深思的問題,我們祖先創造的許多輝煌到了近代已蕩然無存。

  他品了一口那杯茶,道:果然有點意思。在初冬季節能喝上一杯鮮綠的熱茶,確實是一種享受。放下茶杯,他仍然認真的議論道:茶葉之所以能夠被稱為三大飲料之一,而且在三大飲料中獨具其久遠廣泛的魅力,就在於它的味道難以用一個字、一個詞來概括。比如苦、香、甜、辣,茶的味道需要一層層品,越品越有深度。英國哲學家評論茶是具有思想的飲料。

  洪子寒正待順著茶的話題繼續談下去,抬起目光正碰到他透徹而尖銳的雙眸,略微怔了一下,突然放聲大笑起來。他沒有跟著大笑,他任由洪子寒的笑聲一掃辦公室在夜晚的靜謐空曠。笑完了,洪子寒問:我們倆莫名其妙又一本正經地論茶談茶是怎麼形成的?

  他說:這得問你。

  洪子寒推開茶杯拿出信遞給他:言歸正傳,你先看看這封信。

  他極其認真地把信看完,然後不動聲色地遞還給洪子寒,他努力使自己保持著慣常的平靜,其時他的內心世界實際上已經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震動,他甚至覺得連保持平靜和沉默也變得異常吃力起來。吃過晚飯在來辦公室的路上,他對晚上談話的內容作過多種分析,卻絕對沒想到會出現這樣一封給省委書記的信。信的內容以及這封信一旦送到省委書記手上可能引發的震動,他在這個晚上大致估計到了十之八九,他需要馬上思索的是,洪子寒為什麼要先把這封信給他看,他必須對此作出判斷。對洪子寒他自認為瞭解又不瞭解,他倆一起南下闖世界,在小屋的日子裡共同的抱負曾使他倆無所不談,不能說不瞭解。可是眼下不同了,他倆早已不是南下闖世界的孤身客,各自的家庭使他們變得成熟而深刻,更致命的是他們已經越過變革時代的種種迷霧,關注到如今權力與金錢兩元結構社會的要害處,即權力這個支點的主導性質。半年前,他抓住了一個機會,從而被任命為處長。洪子寒仍是副處級辦事員,雖不在同一個處但同在機關,這便意味著兩人的地位發生了巨大變化,以往他們之間的關係將不可阻擋的被改變,一個時期結束了,另一個時期正在開始。面對現狀,洪子寒給省委書記寫這樣一封信動機和目的在他看來顯而易見。問題的要害在於洪子寒為什麼要事先給他看。他急速思索著。

  洪子寒顯然離古傳利的思維軌道遠了點,洪子寒滿懷的期待與焦灼一覽無餘,洪子寒敲敲桌上的信:你怎麼了?

  使古傳利深感疚悔的是在那個晚上他竟然完全沒有在意到洪子寒的心境,他倆的心靈驀然被拉向兩個世界。他依然沉默,洪子寒那時的神態他不陌生,對洪子寒性情中的浪漫氣質與理想色彩他非常熟悉,他曾為洪子寒歸納為詩人氣質。洪子寒一直樂意接受詩人氣質的總結,而且真在一段時期裡寫過詩。這封信可以理解為充滿詩意之作,卻也可以看作是一個借字導演出來的小品。詩與小品之間並不存在鴻溝!他想把這個發現告訴洪子寒。

  洪子寒沒等古傳利從容地把關於詩和小品的發現說出口,就急切地再次問道:你覺得這是個非常複雜的問題嗎?複雜你也盡可以直言嘛。

  他故意用似玩笑又非玩笑的口吻道:那我直言?你有野心!

  洪子寒接過話:你的話不錯,要我說是雄心。

  他一笑,道;詩與小品之間沒有鴻溝,雄心與野心之間也不存在界河。

  洪子寒收起信;你到底什麼態度?我不明白這件事要你一個態度真的那麼困難嗎?其實不管你什麼態度,我都要把信交給省委書記的,不管將來結果是什麼樣,我絕不會責怪你!

  洪子寒講出了這段話,古傳利認為終於弄清楚了洪子寒讓他看信的意圖。洪子寒首先是想在他這裡得到某種證實,以便確認此舉是否明智;其實,洪子寒是不留痕跡地向他打個招呼,尋得他的支持,尤其這封信一旦被公開之後他的支持。同時也是對他一次測驗,該怎麼做洪子寒早有了決心。談話發展到這一步,他對於洪子寒不再是疑惑和戒備了,他預感到他和洪子寒之間將發生一場戰爭,這場戰爭的挑起者當然是洪子寒。這樣一個局面應了中國一句老話;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世事如此,人心亦如此。把問題考慮到這一層,怎樣與洪子寒對話便不再費琢磨了。他憑著對世情的瞭解,確信這封信只要公開,洪子寒成也是敗,敗更是敗。中國是個人情大國,心治歷來重於理治,人治自古重於法治,因而誕生了諸如「鴻毛重於泰山」、「哀兵必勝」一類的精神。洪子寒的這封信,不管出於何種動機、最終達到什麼目的,皆有背於中國人情中的一個禮字。比如,洪子寒的這封信無疑自投羅網做了出頭鳥,鳥出頭之所以不對在於失禮於人。再比如,洪子寒信中言辭所指無疑於棒打一大片,不管真理握在誰的手裡,棒打一大片肯定行不通。還比如,信中無遮無攔的風骨傲氣,正是中國文化最不能容忍的狂妄。一個禮字,兩千年來早已盈滿了中國的人心人情人生之規,絕不是哪一個人可以相背、一朝一夕能夠丟棄的。若是朋友,他本應勸洪子寒這封信應該三思而後交,歸總起來說,不交為上,交為下策,即使交也要交得策略做得藝術,但是既然洪子寒把他作了對手,他只能引洪子寒走向失敗直至毀滅了。何況洪子寒在這個晚上並不需要他的不同意見。

  古傳利多少帶點兒挑戰味道語氣說:你有勇氣寫,未必有勇氣交;寫需要思想,交需要犧牲精神。

  洪子寒輕鬆地回道:不交,這事就真成了小品,我的雄心也就只能是野心而已。非常感謝你的激勵,我剛才說了交是不會動搖的。

  他接著說:如果把信交上去僅給省委書記一個人看,越是卓有見地的思想越具有拍馬奉迎的味道,至多不過扮演了一個幕僚的角色而已。如果交上去讓更多的人看,思想之光才能產生火把的意義。

  洪子寒仔細地把他打量了一遍。他當時覺得洪子寒的目光寒冷如劍。洪子寒說:你企圖把我激上一塊沒有退路的懸崖,你別在意我的用詞,我確實選擇了一塊沒有退路的懸崖,爬上去是我自願的,與你無關。

  後來的事情正如他在那個夜晚所預料,洪子寒雖成猶敗!儘管省委書記支持和肯定了洪子寒的那封信,不僅如此,還在一段時期內掀起了宣傳小高潮,把他推上了某種典型的位置,但是洪子寒失去了最廣泛的支持,給人們打下了權欲和野心的印象。省委書記終有退位的上日,事實上省委書記如今確已退位,而遺留在人們中間的最廣泛的印象將長久存在,後來的繼位者們會帶著對他的這種印象走上掌握他命運的崗位。何況,省委書記出於眾所周知的需要,給了他一個正職,把他派到了全省最貧窮邊遠的縣裡,而且一干數年不動。如果說給洪子寒的那個正職是一枚長滿利刺的苦果,那麼等待著他的那座貧困和落後的縣城就是一堆燃燒著的美麗的火焰。

  古傳利不敢繼續往深處追憶了,他幾乎是逃跑般地從記憶與思想中掙脫出來,在與自己的記憶和思想的短暫共處中,他看見一顆靈魂在被淹沒。外面早已是夜色滿天了,繁鬧明亮的燈火彷彿成了一種提醒,古傳利一片蒼白地望著吞沒了夕陽殘霞的夜色,越來越失去為洪子寒最後送行的勇氣,良心在這時候起了作用,支撐著他站起來,走出麥當勞餐廳,走向正在挽留洪子寒的醫院。


7


  羅旭終於走到了醫院正門前,她兩腿發軟渾身充滿了筋疲力盡的感覺。從她的住處到醫院並不太遠,無論是她和洪子寒一起散步還是獨自散步,走的距離常常比這段路程遠得多。她歷來喜歡走路,坐車是迫不得已的事情,走路除了能保持身材,還能看看外面世界的風景,讓情緒和身體一起自由自在漫不經心地放鬆。自從走進這座南方城市,她的天地就成了宿舍和辦公室,幾間變來變去卻永遠難以逃避的屋子。她的青春大多裝進了那幾間房子,唯有漫步在大街上才能使她獲得如同陶醉於田野的愉悅。今天她完全沒有這樣的感覺,她恍惚在完成一段艱難的泥濘行程,情感和軀體都被飛濺的泥漿弄得一片灰暗。

  她跨進了醫院大門,一步步向洪子寒走近,她與洪子寒之間的距離一分鐘一分鐘地減少,就要和洪子寒相見了,洪子寒的意識清醒嗎?她沒有把握洪子寒能不能認出她。如果洪子寒的意識清醒,會不會仍然拒絕她,拒絕她的懺悔,讓她把遺憾和怨恨帶走?羅旭惶恐起來,情感與靈魂在突然間分裂了,她渴望馬上見到洪子寒,又害怕見到洪子寒,她不敢想像將要到來的與洪子寒相見的情形。她急切地希望立刻撲到洪子寒面前,挽留住洪子寒的生命,又害怕與洪子寒相見,害怕洪子寒在臨終前仍然不能原諒她,更怕洪子寒已經離她而去,把往昔的日子只留在她一個人的記憶裡。她知道她獨自一人沒有力量把那份無處傾訴的懺悔背到生命的終點。在沒有見到洪子寒之前,所有這一切都是未知數。未知其實才是希望。

  羅旭穿過那片巨大的花壇,走過那條兩旁站著鳳尾林的水泥路,終於沒有停留地踏上了醫院主樓的台階。

  主樓的四部電梯有兩部停開,運行的兩部電梯前圍滿了穿病號服的各種病人,病人們一律抬頭盯著電梯門媚上的數字顯示,所有的表情皆空洞無物。數字半天不跳,長久地停留在某一層上。沒有人言聲,病人們依然表情空洞目光無物地望著門楣上死去一般的數字,麻木地等待著。

  羅旭不想等了,轉身朝樓梯走去。這裡的樓梯寬且高,相比如今大量又窄又矮的樓梯真能令人生出曠野的遼闊感。羅旭邁上第一級樓梯的時候,想到洪子寒的急救病房在九樓,便真實的覺出了高不可攀的遙遠。不錯,自從三年前那個冬季,在一念之差的支配下她遠離過洪子寒之後,再走向洪子寒時,每一次都變得十分遙遠。

  就在洪子寒病倒之前的這個春天,她還專程去了一趟洪子寒任書記的那個縣。去之前,她沒有告訴洪子寒,想給洪子寒一份意外,同時也怕洪子寒知道了不同意她去。是一個春雨瀟瀟的早晨,她獨自一人坐上了長途公共汽車。那時候天空裡飄灑著細細的雨絲,一點一點悄無聲息地落在地上,地面坑坑窪窪的,有幾處積水倒映出憂鬱的淡紫色蒼穹。大約不是逢年過節的緣故,或者因為這是一處專發駛往邊遠山區長途汽車的車站,四周寂靜得窒息了一般,偶爾一兩個身影踩著雨水匆匆走過,那動靜便有些驚天動地的氣勢。雨把天地都打濕了,彷彿整個世界都在無聲地流淚,車駛出車站時羅旭的眼光模糊了,她說不清為什麼會那樣,她只想立刻見到洪子寒、只想洪子寒把她緊緊地擁在懷裡,那麼他們之間的距離、他們中間冷丁出現的那個冬天以及那個冬天帶給他們的寒冷和殘酷統統都煙消雲散了。從她這座城市到洪子寒任書記的那個貧困縣,真是一段遙遠得無邊無際的旅程,車在層層疊疊的大山中間爬了兩天兩夜,兩天兩夜使她有了隔世之感。汽車在一個同樣陰鬱沉悶的早晨開進了邊地那座破舊的縣城,當她搖搖晃晃地從汽車上下來,心裡閃過一個念頭:就為了這段遙遠得漫無邊際的旅程,洪子寒也該原諒她在那個冬天的沉默了,況且哪個女人不曾有過一念之差?

  縣委和縣政府同在一座院子,院子極大,還有成片的參天古木,雖只有幾棟陳舊的平房,倒因綠樹掩映卻也別有意境。羅旭找到那座大院的時候,心跳陡然加快,兩天兩夜的苦難旅程在一瞬間變得極具價值,滿身的疲勞一掃而光,腳步輕快而急促。她走進院門口的值班室,一個老頭正在裡面燒開水泡茶。老頭並不理會她喜悅而激情的腳步,半天才漫不經心地回轉身來。她客氣地叫了老人一聲大爺。老人並不應聲,只是用一雙藏得很深的眼睛打量著她。她就微微地笑了,她覺得老人的無聲和那雙深陷的眼睛有著山裡老漢典型的特徵,善良而慈祥。直到很久以後,羅旭都不理解她那時候何以會產生那樣的感覺,可是在那個早晨她確確實實地產生了那樣的感覺。她問老人洪子寒在不在。老人搖搖頭。她說不在?老人仍然搖搖頭。她有些糊塗,卻糊塗得很開心。她想這裡的百姓是否只知道洪書記而不知道洪子寒?於是提高了聲音對老人說她從省城來,找縣委洪書記。老人拿出準備在桌上的一本槁紙,寫了一行字遞給羅旭。羅旭拿過稿紙,見老人寫著:「有事請寫在紙上」。她明白了,老人原來聾啞,她順手在紙上寫下「我從省城來,找縣委洪書記」。老人用筆告訴她洪書記下鄉了,大概兩三天後回來。羅旭最初想追到鄉下去,後來縣委辦公室的人告訴她,洪書記去的那個鄉離縣城很遠,路也難走,再說縣裡派不出車,公共汽車又不通。羅旭只能打消趕到鄉下去見洪子寒的浪漫念頭,隨後她想在縣城等洪子寒也行,乾脆把洪子寒的宿舍打掃整理一遍,想來洪子寒的單身宿舍也應該髒亂得可以。縣委辦公室的人聽了羅旭的想法,說正好你就住洪書記那裡,也不用找招待所了。於是把羅旭帶到了傳達室老人那裡,問老人要洪子寒宿舍的鑰匙。老人堅持不給,直到辦公室人說洪書記打電話回來交待的,老人才把鑰匙交給羅旭。

  洪子寒是三天後回來的,不知為什麼,見到洪子寒她竟委屈得眼淚一下湧了出來,別過身去半天沒理洪子寒。洪子寒起先有些不知所措,過了一會兒,洪子寒大概平靜了,倒了一杯茶遞給她。她在那之後很久很久都一直在想,那杯茶本該她為洪子寒倒的,她應該主動上前擁抱住洪子寒,為洪子寒擦去滿臉的汗水,為洪子寒洗盡一身塵土,給洪子寒溫柔和熱情,用她那在期待了很久很久之後的熱吻表達她心中積滿的全部話語。尤其在今天這個夜晚、當她邁上一級級樓梯走近病危中的洪子寒,尤其在洪子寒就要離她遠去、永遠告別這個世界的時候,她為她們那次相見後悔到了極點。原本她已經越過了遙遠的距離,原本她已經走過了坎坷泥濘的幾個日日夜夜,她與洪子寒終於能夠相對而站近在颶尺,可她卻別過身去淚流不止。洪子寒端著茶站在她身後,茶葉的清香伴著熱氣裊裊飄起來,在她與他周圍形成了的雲霧。她背對洪子寒動了一下,她原想推開那杯茶撲進洪子寒懷裡的,可是一抬手卻在無意間碰掉了洪子寒端在手裡的茶杯。杯子從洪子寒手裡摔落下去,在一聲驚響之後,茶潑濕了她和他腳下那片地,杯子在地上摔得粉碎,茶葉一片片枯死般躺得滿地。

  她和洪子寒都在剎那間驚呆了,她簡直不知道那一切到底是怎麼發生的。

  衝動和激情就這麼消失了,她和洪子寒都平靜得有點古怪。洪子寒大概想找句玩笑調解一下凝固的空氣,卻說了極呆的話。洪子寒說縣城裡知道她來的人,都以為她是來和他們的書記結婚的,他們甚至開始商量如何為他們的書記熱鬧熱鬧。山裡人表達感情的方式往往就是熱鬧。唯有大院門房的老人告訴他不是娶她做妻子,老人說要不是辦公室的同志說是他打電話交待的,他絕不會把鑰匙給她讓她進他的屋子。羅旭問為什麼。洪子寒告訴羅旭,老人說,她和他不是一家人進不了一家門。她便有些仇恨老人,才覺得老人那雙深藏的眼睛陰毒陰毒的,具有典型的山裡刁民的狡猾。那個夜晚洪子寒把她送去了縣委招待所。在縣委招待所,她蒙在被子裡哭了大半夜,直到天將亮未亮時,才聽著窗外的風聲迷迷糊糊地走進惡夢。

  「八樓」兩個血紅色的大字出現在羅旭眼前。羅旭怔了一下,她終於爬上了八樓,她想好了,這一次見到洪子寒,不管洪子寒怎麼想,也不管洪子寒明天會怎麼樣,她一定要對洪子寒說她愛他,她再也不會做讓自己後悔讓他難過的事了。這樣想著,羅旭從八樓朝九樓爬去,當她爬上九樓的樓梯口,看見醫生護士們正神色緊張地在急救室門前進進出出。羅旭的心就一驚:難道醫生護士們已經在做最後的挽留了?是她和洪子寒命中注定無緣,還是洪子寒仍然不能原諒她?羅旭不顧一切地朝急救室衝過去,一個年輕護士認真地攔住了羅旭。羅旭想向這個生著一雙秋水般寧靜眼睛的年輕護士解釋,年輕護士並不理會她,那雙秋水般的眼睛平靜如鏡,毫無餘地把她擋在了門外。


8


  洪子寒依然沒有看見任何一張他所熟悉的面孔,連小韓護士也不見了.正是在這時候,他才含混不清地意識到悟性來得遲了點。可他還是不甘心,生命中的那個慾念似乎遠比意識中的清醒強大得多,他還有許多事情要做,更有許多話要說,要對副部長余宏蔭說、對古傳利說,特別要把在心裡壓抑了很久的話告訴羅旭,還有女兒呢?他要給女兒的不僅僅是語言,還有親情。洪子寒從生命最深處噴射出來的慾望,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明確而頑強,他在被自己深深感到的同時,終於不能不承認現在是他最後的時光了。

  所有應該來的人依然沒有來。

  洪子寒有點奇怪他竟能夠清醒地意識到自己最後的時光,他用盡生命僅存的一點力量抓住最後的時光凝望著那方窗戶。那方窗戶曾經充滿陽光,也灑下過水銀般的月色。窗外有一枚綠葉,那枚綠葉現在被夜色徹底吞沒了,綠葉下的那條小路只能永遠存留在希望的腳下,可是小韓護士為什麼消失了?小韓護士守護在這間小屋的時候,總愛輕輕依著窗台仁立窗前,讓陽光和那枚綠葉都成為背景,如水似夢的在身後靜靜流淌,便是藉著這水光夢景,小韓護士用那雙秋水般的眸子注視著他。自從他住進醫院以來,大多數時光就這麼躺在小韓護土和那方窗戶的注視中。洪子寒不知道小韓護士現在為什麼沒有像往常那樣憑窗而立,也不知道小韓護士此刻在忙些什麼,或者小韓護士就在屋裡的某個位置,不過他無力轉動自己的腦袋、甚至無力轉動目光尋找小韓護士,只能別無選擇的長久凝望那方窗戶罷了。

  副部長余宏蔭沒有來,使洪子寒極其遺憾。在他的意識裡覺得還能支撐著自已向余宏蔭表述點什麼的時候,他曾決定要明確地告訴余宏蔭今後想做什麼不想做什麼,再不每天做別人安排的事情,更不會為了那封信中承諾的以及沒有承諾的苛刻自己。想當縣委書記如何?把要當縣委書記的想法寫在給省委書記的信裡又如何?他沒有理由將這件事當作十字架永遠背在身上。

  古傳利也沒有來,古傳利不來,他生命中的「小屋」兩個字寫給誰看?除了古傳利沒有人能讀懂「小屋」所包含的一切。古傳利懂,古傳利從「小屋」能悟到人的一生中有些最寶貴的東西永遠只會深藏在「小屋」裡,而「小屋」往往被它的主人遺忘。古傳利來了,他一定要和古傳利一起尋找遺失在那間「小屋」裡的時光。時光也許是永遠找不回來了,但是時光可以被記憶。

  羅旭為什麼不來?洪子寒找不出羅旭不來的原因,儘管羅旭不來有一百條理由,他始終認定羅旭應該必來無疑的。洪子寒不屬於自信的人,不過他相信他對羅旭的感覺。他和羅旭已經失去了許多寶貴的時光,難道他們還要失去最後的時光嗎?羅旭曾經沉默地離開過他,他同樣無言地拒絕過羅旭,如今想來當初使他們遵循、使他們屈從的諸多規範是何等可笑,何等的微不足道。他和羅旭實際上是為別人活了許多年,或者只是為著別人的臉色和眼光活了許多年,如果到了最後一刻還只為別人存在而不給自己留下一點什麼,那不僅活得無趣無味,實在是真正的可悲了。

  但是羅旭沒有來!

  那么女兒洪秀呢?

  意識再一次飄浮起來,模糊得不再如水,而是濃稠地顯現出一片初入人世的渾白。思緒出現了可怕的斷裂,往事眨眼間飛逝消失,未來卻不再存在。洪子寒甚至沒有能夠把留戀之手伸給女兒,或者女兒也沒有能趕來挽留住他,那是洪子寒落在這個世界上的唯一的一滴血脈。洪子寒的眼皮終於沉沉地落下來,遮住他視線中那方最後的窗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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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簡介]

  何繼青

  1957年生於南京,1974年下鄉當知青,1976年入伍。1984年入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現為廣州軍區專業創作員。主要作品有電視劇《和平年代》(與人合作)、長篇小說《生命樂園》、中短篇小說集《遙遠的黎明》、《哭歌》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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