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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天過去,春天便來了。南國的冬天原本就是翠綠的,到了春天,滿街熱鬧起來的是繽紛的花色。濃綠在春天已成為底色,各種調子的赤橙黃綠青藍紫在天地間轟轟烈烈地飄動,把每一個早晨都打扮得陌生而嶄新。

  往年每當春天來臨,人們關心的熱門話題總是當年的流行色。男人們關心色彩,是為了替女人們裝扮自己出謀劃策,女人們注重色彩是為把整個世界的目光吸引到自己身上。這一年人們在滿街談論的熱門話題不是流行色,卻是炒房地產。這座城市的人們似乎沉睡了幾十年之後在這個春天突然醒來,發現了新的生活目標。如果僅僅說這個新的生活目標指錢,那未免簡單一點,但錢在人們的生活中變得十二分重要是新的現實是客觀存在。人們在這個春天最大的發現還不是錢的重要,而是炒房地產可以獲得他們在以往的幾十年裡不可想像的金錢。房地產公司成百家的在這座城市裡誕生,做房地產生意更是猶如第一場春雨落過之後的竹筍。從前人們見面打招呼,問:吃了嗎?這個春天裡人們一見面打招呼:又跑房地產生意去啦?賺多少?

  宋天明在海邊的那九幢樓,價格已被哄到了連宋天明自己都不願相信的程度。陽光集團副總經理郝玉全已經提醒了宋天明三次,那九幢房子該出手了。填海又買海邊那幢五層樓所貸的款即將到期,利息壓得公司喘不過氣,公司機關的幹部職工這個年過得寒酸清淡。現在將那九幢樓出手,公司機關面臨的困難馬上迎刃而解。郝玉全向宋天明提此建議時,可憐巴巴的五官滿是真誠急切。宋天明對此能理解,郝玉全即將退位,不趁最後一刻撈一把,再待何時!可是海邊九幢樓不出手,公司的財產就是每天堵著門要債的人。郝玉全和他不一樣,郝玉全沒有時間了,郝玉全身上有一種世紀之末的勁頭。像郝玉全這種即將退位的官有世紀之末之感還可以理解,宋天明發現許多新上任的年輕幹部也世紀之末的味道,用起手中的權力來簡直就不心痛那權力被用得太累,多少也該有個歇會兒喘口氣的空隙。對於郝玉全,宋天明能理解,卻不會照他的意見辦事。宋天明現在不想出手那九幢房子,現在拋出去太輕易,有失大將風度。宋天明要通過這一次房地產生意賺錢,更要讓這一次生意為他在商界打響名字。在商界,實力和名氣並重。何時將房子出手是關鍵,現在就賣,有種混跡於小商小販,賺一筆錢就跑的感覺。這是另一種形式的世紀末之感覺。

  宋天明對郝玉全說:老郝,我上任以來,你給了許多方便。我不會忘記。我保證,公司發展後,不會忘記你,不會忘記所有為公司做出過貢獻的老同志。你信不過我宋天明?

  郝玉全連忙說:宋總,你這話講外氣了。我這也是替公司著急,對你宋總,我郝玉全怎麼會信不過?

  宋天明把郝玉全摁在椅子上:那好,公司的日常事務仍由你全權負責。宣工部幹部處那裡我已經打了招呼,你的年齡年底到線,他們同意暫不給你下退休命令。以後的事由我來辦,你放心。我早說過,中國的事情在人為,規定是死的,人是活的,任何東西都有例外。郝玉全對宋天明感激不盡。

  譚婕的電話是星期六上午打來的。譚婕在電話裡對宋天明說:我們老總請你和你太太去巖湖風景區過一個週末之夜和星期天,星期一早晨返回。老總請你們兩位一定賞臉。

  宋天明在電話這一端問譚婕:你認為我答應合適,還是找個借口推辭合適?

  譚婕在電話那端回道:總經理讓我請幾位客人度一個週末之夜和星期天我都請不來,那我這個秘書不是太無能了嗎?

  宋天明說:那麼豈不是我非去不可了?

  譚婕表示:那也不一定。

  放下電話,宋天明估計到譚婕一定處在矛盾中給他打了剛才那個電話。那麼是什麼使譚婕矛盾?因為他將和向國麗一起去?分析起來似乎不應該是。譚婕與他之間至今並無絲毫越軌行為,譚婕亦從未表示過對他家庭有興趣,譚婕甚至從未對向國麗加注過一句帶有女人味的評論。譚婕是位瀟灑的現代女性,譚婕的矛盾不會緣於這方面。宋天明可以肯定譚婕被矛盾困擾著,但他無從猜透困擾譚婕的矛盾是什麼。

  宋天明提前了一點下班,和向國麗開了兩個小時車趕到巖湖風景區。車一直開進巖湖風景區的深處,在名為湖畔閣的一幢別墅門廳前停住。宋天明和向國麗從車上下來,譚婕同另一位衣冠楚楚的先生正等待在大廳門前。車駛向車庫,譚婕同那位先生走下台階,迎到宋天明和向國麗面前。譚婕介紹那位先生是巖湖風景區管理集團的總經理。大家握了手,互遞過名片,便一同往設在一層的多功能會客廳走去。

  穿過在大理石地面的門廳,經過一條鋪著純毛地毯的長廊,宋天明向國麗譚婕隨風景區總經理走進一樓客廳。走進客廳,宋天明和向國麗看見邵更新、李小軍、胡曉征坐在裡面。宋天明和向國麗頗有點意外,譚婕朝宋天明和向國麗含蓄地笑笑。服務小姐一過茶,總經理對大家的到來表示了熱情的歡迎,請大家盡情玩樂,度過一個美好愉快的週末和星期天。

  服務小姐和風景區總經理退出去之後,譚婕說:你們都是我們建行的總經理請來的客人,理應由我們總經理陪大家度過這個週末之夜和星期天,原本正是這樣安排的。遺憾的是,我們總經理下午臨時接到通知,要趕夜北京去參加一個會議,所以只能由我來為各位服務了。總經理要我代他向大家深表歉意,要大家一定放開了玩、玩痛快。

  李小軍衝著譚婕大聲說:我看和譚婕小姐在一起,比由你們老總陪著更令人愉快。你們老總的任務最好只是簽單。

  宋天明望了邵更新一眼,宋天明不相信譚婕代表他們老總表示的歉意,宋天明在分析建行老總此刻的思路。宋天明斷定邵更新不會像李小軍那麼簡單,邵更新此刻一定在和他思考同樣的問題。

  邵更新感受到了宋天明剛才的目光,邵更新像是沒有理解宋天明那一眼的含意。邵更新接過李小軍的話說:李部長這話講得不夠藝術,但是李部長倒是講了句大實話。玩,當然是和譚婕小姐這樣的女性在一起有情趣。世上的事情總是好壞互轉的。所以譚小姐,你們老總對我們表示歉意我們受不起,我們幾位應當對你表示謝意倒是完全應該的。

  胡曉征攔住邵更新的話:喲,邵總要說這種的實話也總得避著我這樣的老大姐一點吧,照你這麼說,我來不是有點多餘?

  胡曉征的話把剛才不免嚴肅了一點的氣氛攪得鬆動起來,於是大家也都順了胡曉征的玩笑扯開去。譚婕明白胡曉征的用意,譚婕忽然覺得胡曉征其實是個挺善良的女人,別看她好像在商界玩得挺紅火,她的心靈深處應該很苦的。胡曉征剛才一番自嘲,不僅是替她譚婕解圍,實質是在替他們總經理解圍,而他們總經理上她的床,又把她床上的電話給了另外一個比她年輕的女人,目的竟是為了討好這另外的年輕女人。而這個女人又把這個電話給了一個男人。這個男人是她很純潔的年華裡的戀人。現在這個男人和這個女人就坐在她面前。她知道嗎?她不會全知道,也不會一點不知道。

  晚飯後,譚婕問是跳舞還是打麻將。李小軍嚷道:跳舞還用得著跑這麼遠來跳嗎?麻將在家裡就可以。李小軍要找一條船,在船上喝酒賞月聽歌。向國麗說月亮應該看秋天的才是。宋天明站到了李小軍一邊,說春天的月亮比秋月有內涵,在都市難得有這樣的機會,倒不妨看看。向國麗就說,那麼還要叫一個唱歌的女人和我們同船賞月?李小軍笑道:叫個男歌星也行呵!胡曉征圓場道:女歌星讓譚婕去風景區歌舞廳請,男歌星就是李部長了。

  船搖來了,歇在湖畔閣旁的岸邊。李小軍道:有船就行了,船工可以不要。對於這一點幾個人倒是一致,譚婕便先向船工付了小費,要船工明天早晨來把船搖回去。

  春天裡的月亮說不上明淨,也沒有春天的鮮艷,從這個晚上懸在半空裡的月亮看,倒是看出了陳舊的蛋黃色。月光稀薄且朦朧,慢慢地流到湖岸的樹枝上,樹枝便也染上了陳舊的蛋黃色光輝。譚婕挺會辦事,挑來的一位女歌星還清純,不似如今流行的那般俗氣,與湖中的流水與雲裡的月亮很和諧。船無意識地漂著,隨輕漫的夜風走去。女歌星唱得投入,聽上去很用心。這是如今的歌星的長處,不像五六十年代過來的歌唱家們,注重的是聲音。聲音其實是歌的媒介,歌的本質原是情。李小軍理所當然地成為女歌星熱烈的讚賞者,從開始就和女歌星進行著不停頓地交流。譚婕坐在李小軍身邊,消聲對李小軍說:你好像挺滿意我今晚的這副傑作。

  李小軍把一直沒有離開過女歌星的目光挪到譚婕身上,她若是名作,你就是名作者。我對她的讚賞實際上是對你的讚賞。

  那你什麼時候作一次東,還是我們幾位,我負責幫你請這位女歌星。譚婕目光帶點挑戰意味著打量著李小軍。

  把海邊那九幢房子出手,我拿百分之一的利潤請你們,還是這幢湖畔閣,還是這條木船,還是這位歌星。李小軍一派氣吞山河的豪爽。

  我想不會讓我們等得太久吧。譚婕語氣裡有了點步步緊逼的味道。

  李小軍毫不猶豫地說:我想就是下個星期的事情。譚婕心裡一跳,總經理和李小軍通過話?並且李小軍已經同意了總經理立即把海邊九幢樓出手的想法。否則李小軍不可能把話講到海邊那九幢樓上去。

  邵更新從旁邊湊過來:講什麼呢,這麼親密無間。

  李小軍說:沒有秘密。

  邵更新道:部長同志是否應該專一一點?

  那你們談吧,我聽歌。李小軍轉過身去。

  邵更新問譚婕:你們老總哪天從北京回來?

  譚婕反問:你等我們老總回來有事?

  你應該知道什麼事,你們老總今晚雖沒到場,但你們老總不會沒有安排。沒有目的,你們老總不會出一滴血。邵更新抬手指著船划個圈:銀行家們不會浪費一分錢。不是我找你們老總有事,是你們老總找我有事。

  譚婕初進商場便聞得邵更新的大名。邵更新的敏感與穩健讓人佩服讓人生畏。譚婕道:我們老總希望他回來就能做完海邊那九幢房子的事情。

  邵更新不失笑意地望著譚婕:你們老總太精明,把宋天明甩給了我們,他只著回來收穫。

  老總走以前和你通過話?譚婕臉上失去了笑意。

  邵更新不置是否。

  譚婕不再答理邵更新,她起身坐到胡曉征旁邊。胡曉征能夠證明她突然急切想知道的一切。胡曉征揚揚手裡的杯子:你不來點洋酒?譚婕為自己倒了點洋酒,又為胡曉征加一點。胡曉征品了一口洋酒,人生要喝點兒酒,尤其是女人。譚婕望著手裡的杯子沉默著。胡曉征問:你不同意我這麼說?譚婕舉起自己手裡的杯子送到嘴邊。胡曉征摟住譚婕,我跟你開玩笑呢,你現在是女人最好的年華。女人在最好的年華是不喝酒的。譚婕別過臉去,不敢再看胡曉征。胡曉征在社交場上的繁榮圓滿其實很脆弱,透過她在社交場上的繁榮圓滿,便能看到她內心世界的蒼涼,倒是她內心的這種蒼涼,比較有真實感。譚婕思想,她和胡曉征同是女人,在繁榮圓滿的外表下都隱藏著不盡的蒼涼,她和她之間,鬥智斗謀大約是多餘的。

  譚婕轉回臉,望著胡曉征的眼睛:我們老總給你打過電話?你答應支持他的意見?

  胡曉征並不迴避譚婕尖銳的目光。胡曉征點點頭。

  譚婕沒再說什麼,站起來走到船尾,獨自望著湖水和浸在湖水中的月光。老總的心計實在太深了,老總給除了宋天明以外的每個人都分別打了電話。老總連把她也蒙在鼓裡。老總為什麼不直接給宋天明打電話或者明白向宋天明建議立即出售海邊九幢商品住宅樓?難道他估計到宋天明不會採納他的建議?那麼宋天明為什麼又要堅持不立即出售海邊的商品住宅樓?

  女歌星依然唱著,依然唱得投人唱得動情。月色漸漸在失去先前的陳舊的蛋黃,湖水和岸邊的樹影彷彿驀然間明晰起來,可以看得見隱隱墨綠的春色,可以看得見淒寒的點點光澤。

  向國麗在這時候用全船都聽得見的聲音對邵更新說:邵更新,依你之見,本城房地產熱還能繼續升溫嗎?

  譚婕猛地回轉身,她看到船上的每個人幾乎在她轉身的同時均把注意力集中到向國麗身上。譚婕感到身體有點發冷,不覺環起雙臂抱住自己的身子。

  這可是要學問的題目,我做不合適。胡曉征是房地產公司的副總經理,她是這方面的專家,這個題目該她來做。邵更新把大家的目光引到胡曉征身上,自己溜到了一邊和大家一起成了聽眾。

  胡曉征明白邵更新的用意,她不願意這樣做,她認為大可不必這樣做。在海邊那九幢樓究竟該不該馬上出售的問題上,這條船上所有人的利益是一致的,誰也沒有必要花太多的腦筋把計謀玩得太高明。胡曉征略略提高一點嗓音說道:房地產熱在本市還要升溫,但海邊那九幢樓的價格再往上升的可能性不太大了。至於在相對穩定甚至稍有下跌之後會不會再出現大反彈,也難說。這得看大背景。

  邵更新不失時機,相對穩定甚至下跌,是條深而長的險谷,我們沒有必要冒風險去跨越這條險谷。同時我們投入這九幢樓的利息也背不起。在生意場上,背利息如同背十字架。

  李小軍很乾脆:哪來那麼多分析,星期一出手不就完!反正我們是賺了,而且賺得還不少。剛才我已經答應譚婕了,這筆生意做完,我作東,還在這兒,還請這位歌星小姐。

  李小軍一說,大家便下意識地把目光集中到宋天明身上。女歌星早已不唱了,這會依在船欄上望著潮水出神。船上形成一種意韻極深卻又極其明瞭的沉默。沉默漸漸地聚攏,後來便成為宋天明一個人的壓力。

  宋天明現在終於明白了從一開始就困擾著他的疑惑:譚婕在通知他來度週末的那一刻的矛盾緣自何處。這條船上除他以外所有的人共同完成了一個漂亮的圈套,這個圈套為他而設計。宋天明不能不佩服他們把他看得很準,他不會同意現在出售海邊那九幢樓。他在生意道上是新手,但他在兵道上卻走過了很長一段人生路。宋天明突然地想和這些人開個玩笑,告訴他們對於這件事的態度使他想起戰場上那些愛沾點小便宜的老兵油子或者沒什麼大出息的連營長。宋天明到底克制住在這時候開個玩笑的慾望,他仰起面孔,望著月色很好的夜空,就這麼把嫵媚的月夜望出了一種冷酷的傲慢,才收回目光,對一船同仁說道:我們中間除了譚婕,大家對向司令應該都是熟悉的。譚婕對向司令不熟悉,也會有所聞。

  宋天明說到向司令略作停頓。他本不願意提到向司令。在他的意識裡,引導他走向成功的出路唯有擺脫向司令光圈的照耀。然而現在他卻覺得正是向司令的觀點在左右著他的思路,他在兵道上沒有超越向司令一步。宋天明接著說:向司令在他的生命中特別看重阿拉伯數字裡的那個九字。回故鄉,向司令在十八里之外一定下車徒步走回他出生的村子。十八即為兩個九。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我都弄不明白向司令何以看重一個九字,在向司令故去之後的日子裡,我終於弄明白了九這個數字在中國文化時裡的含意。在中國文化裡,三是個可以概括無窮的大數,三常常代表無限,比如:下棋看三步,三思而行等等。九則是三的三倍。一個三是無限,三個三就成了極數。世間萬事,極為最狠極為大智。物理現象中的矯枉必須過正講的是同一個道理。思維走向極處,常常能夠出人意外震撼人心。海邊那九幢房子,現在出手,賺的仍只是小數,而且過於平淡。我說,暫不賣,再壓一段,把更多的錢把社會公眾更多的注意力吸引到我們這裡來。

  春月下的巖潮上,一船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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