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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向國麗終於沒有再回曾經是她家的那幢小樓。她大概很難再邁進那道門坎了。父親不在,她再去又有何意義?但是李小軍父親那日對她說的那番話她不能不留在腦子裡多品味幾天。李小軍父親那番話裡有著很濃的人情味,那是一種只有把人生即將走完時才能積累起來的情感。父親那一代人中能混出息的都不會太簡單,幾十年的人生風雨能走得出頭不是件易事。難道李老看透了她屬於自己的感情已經死去,她心靈的世界正在走向一個沒有希望的未來?李老想呼喚她漸漸消逝的情感世界?窗外一個很美麗的冬日黃昏在慢慢逝去,遠處有一抹重暮裊裊升起來,光線中像是揉進了陳舊的月色,一種十分動人的情調便如水波一般游動開來。隔窗是陽台,陽台盛滿了黃昏暮色,正在加入進來的是淡如山溪的初夜,於是那盆紫杜鵑就被抹上了叫人感動的光澤色彩。向國麗訥訥地望著很少引她注目的紫杜鵑,竟然漾開來想伸手摘一朵捧在胸前的慾望。許多年前她好像也有過類似的情致,那個季節她還是個開心而極其浪漫的女孩子,穿一身草綠的軍裝,扎兩條挺粗的長辮子。她在一所野戰醫院當兵,醫院外面是山和田野,每到春季山坡便被各種各樣的野花裝點得五彩繽紛,田埂也成了野花的世界。她喜歡在清晨,一個人獨自跑到院外,手裡捧著新鮮的野花,赤腳踩著田埂,讓飽含晨光的露珠把一雙腳打得透濕。不久以後她提干了,成為一名助理軍醫。在成為助理軍醫後的那個冬天,她回去看望父親,父親就把宋天明領到了她的面前。她眼睛望著宋天明,聽父親說完一番她從未接觸過的話,她明白一切都將改變了。她沒有反抗沒有掙扎,父親在她心目中是不可撼動的,她對父親的愛和信任始於她的童年。她確信父親的意志就是她的希望。她沒有繼續回到她的山區野戰醫院,她被安排在軍區大院的某個部門。從那個冬天起,宋天明走進了她的生活,直到春天來臨,她幾乎沒有認真看過宋天明一眼,她排斥這個男人,也講不出任何理由,冥冥中是這個男人奪去了她曾經有過的如夢一般美麗的日子。她知道這樣不公平,但她想認真看待宋天明的時候,她發現她看不清楚這個男人,這個男人已經嚴嚴實實地把自己模糊了起來。向國麗明白了這一點,也就確認了她和宋天明都將犧牲自己成為她父親生命和意志的延續。

  燈亮了,屋裡的夜在剎那間被粉碎。宋天明在身後問:怎麼不開燈?她回過頭,望著宋天明。宋天明顯然在外面吃過飯了。宋天明又問道:你怎麼了?不舒服?你吃飯了嗎?向國麗的心在瞬間有一陣悸動,僅僅是瞬間的悸動,隨即她的思緒又回到已經運行了許多年的軌道,她知道宋天明在明天後天和往後的無數個傍晚會越來越經常地不在家吃晚飯,她始終都將是孤獨的。其實從前的日子,她不都是這樣過來的嗎,今天是怎麼了?竟然也對孤獨產生恐懼。她歷來是喜歡孤獨的,高處不勝寒。今夜向國麗甚至從未有過的懷疑起她從來就沒有站在高處。

  宋天明給自己倒了杯水,喝著茶,宋天明道:明天星期天我準備去海邊工地看看。基建處說九幢二十三層的商品公寓樓動工了。

  向國麗徹底平靜了,她和宋天明早已把對方均看得很清楚,他們倆在進行著一場清醒的人生遊戲,他們倆都不會再存悲哀感是因為他們倆的悲劇早就注定。向國麗不再理睬宋天明,她轉身走去陽台,同時輕歎道:又一個週末過去了。

  宋天明第二天是坐胡曉征的車去海邊工地的。胡曉征仍是自己駕車。宋天明這次和胡曉征單獨去海邊,遠比前一次兩人單獨去時鎮靜得多,沒有恐慌,沒有神秘,更主要是沒有對神秘的遐想。宋天明確信他和胡曉怔之間絕不可能發生男女之間的情絲,他們只會是生意上的合作夥伴。海邊的這九幢商品公寓樓,也有胡曉征的南方房地產公司的資本,而且他們的資本大於邵更新的集團和李小軍那個部,至於建行投進的資本更不好和他們比,建行所投資金不過用了建行的牌子,其實是建行職工幹部個人的集資。海邊這塊地行情看好,地產房產業還剛開始動,價格已經被炒了起來,並且就炒上去了幾倍的價錢。

  在胡曉征這裡,她第一次和宋天明單獨來海邊產生的神聖感在這一次得到了昇華。圍繞在她身邊的男人對她皆有念頭,那些念頭不是沾著錢的骯髒,就塗滿了色的貪慾。在胡曉征看來,宋天明對她和那些男人不同,宋天明沒有色相,更不會把色相演化到貪婪的地步。宋天明賺錢是為一個男人的目的。一個男人應該有一個男人的目的,這就是塑造自我!胡曉征當初給宋天明建議,絲毫沒想到從中謀利,現在她向海邊的九幢樓投資,為的是支持宋天明也還不是要賺錢。胡曉征懂裡面風險的奧妙:大進大出,天上地下,一次只想發一百,也許永遠不會虧,十次便可以得一千,但一次就想得一千,也許就會虧一萬。宋天明將選擇前者還是後者?胡曉征決心幫宋天明,使他大進而不大出,飛上天而擁有地。把這種希望變為現實當然很難,但每一個成功的生意人均夢想如此。

  宋天明和胡曉征在海邊下車。眼前的海邊一掃前次來時所擁有的寧靜,遠近皆是沸騰的建設工地。海叉已經填平,收買的那幢五層樓被推成平地,九座高層公寓的地下澆注工程接近完成。

  宋天明有些感慨,這裡的寧靜被打破了,隨之誕生的將是激烈和沸騰。

  胡曉征把目光眺望到很遠的海面,神情中竟充盈起哲學的意韻:這裡會有新的寧靜出現,那將會是一種現代寧靜,現代寧靜與原始寧靜最大的不同之處在於,前者是站在盡頭的回顧,而後者則是站在源頭的茫然。

  宋天明側過面孔,很近地望著胡曉征,心胸間瀰漫起家鄉的野菜香:你是一個需要不斷重新認識的女人,這樣的女性既很現代,又很古樸,這樣一種類型的女性正是現代社會最嚮往的。

  胡曉徵收回目光,略略低了頭,換了話題道:你大概不會自已經營這九幢樓房,也不會現在就出售了它賺一筆錢收場吧?

  宋天明道:你胡曉征會和這樣一個男人同行嗎?

  胡曉征正了顏色:儘管你剛入生意場不久,還是個地地道道的新兵,但我能肯定你會成為這裡面的將才甚至帥才。從理論上說,房地產價格今天能直線上升,一倍兩倍三倍地往上炒,就必定有直線下跌的一天,這是規律,永遠不會扭轉。問題是何時出現下跌的一天。就這九幢樓房而言,關鍵在於什麼時候將它出手,若你能把它卡在下跌到來的前一刻出手,那麼就是成功之王,你若是沒有將最後一刻把握準確,那麼你便成了無處逃遁只有從高處跳下來的失敗之寇。自古說商場如戰場,是有其道理的。

  宋天明不無感激地把眼光投向胡曉征,又很快地從胡曉征臉上滑向遠處。他想告訴胡曉征他此刻的一種感受,人在本質裡都崇尚善良正直,惡不過是人們想擺脫又無法徹底擺脫的一種本性,關鍵在於外部現實的力量是弘揚善良正直,還是挖掘惡性。宋天明沒有說出自己此刻的感受,他看見遠處有一輛轎車駛來。

  胡曉征也看見了那輛轎車。胡曉征說,駛向這裡的轎車會越來越多,這裡的熱鬧不可避免。

  那輛轎車在宋天明和胡曉征不再注意它的時候轉了方向,駛向遠處尚未開發的一方土坡。

  車裡坐著向國麗。

  向國麗突然萌出來海邊的念頭並非想看到宋天明和胡曉征親密地站在一起,她甚至後悔自己看到的這一幕。向國麗也不知道為什麼在宋天明來海邊之後她也生出來海邊的念頭,也許是為了讓宋天明瞭解她關心他的事業?或者希望兩人一起在海邊面對宋天明苦心經營起來的工地散散步?向國麗沒想過她這樣做是否在讓情感走近宋天明,也是為了讓宋天明向她打開關閉了太久的感情世界。

  向國麗不可抑制地產生了憤怒。

  向國麗憤怒當然不是源於愛,向國麗憤怒是為維護她的尊嚴。宋天明畢竟是她的丈夫,宋天明對她有義務,而她對宋天明有權力。她絕不能允許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聯合在一起侵犯她的尊嚴。向國麗仰靠在車座沙發上,沉默著,她沒有從車上下來,甚至沒打開車窗玻璃,那樣處理顯得沒有修養缺少風度,不是向國麗的作風。向國麗心裡剛剛要融化的那塊堅冰重又封凍了。本來還想讓車子繞宋天明和胡曉征兩個人轉兩圈,再揚長而去,現在想來已沒有必要。向國麗對前排的司機平靜地說道:回去吧。

  轎車奔馳在南國冬日陽光照耀的大道上。向國麗始終微閉著雙眼,窗外南國冬日的景致無疑是嫵媚的,此刻對向國麗卻沒有絲毫吸引力,向國麗在想著從今天這一意外出現的早晨開始她應該如何對待海邊的那九幢商品公寓樓。她為宋天明搭了一架梯子,宋天明爬到了梯子的高處,她是繼續幫宋天明登上一級新的台階,還是抽掉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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