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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眉深淺 作者:何存中


  三十五歲的山秀在縣毛巾廠當工人。小巧玲瓏的山秀好身段好腰肢。毛巾廠紅火的時候,山秀有班上,工資高;丈夫同她在一個廠裡工作,丈夫當保衛股長,收入也不錯,兩人每個月加起來一千多塊。雖說女兒上初中,婆家娘家兩家都有負擔,但不緊張,過得來。大山裡頭出來的山秀,心不高,不求大富大貴,有平常日子就行了。那時候山秀心情好,每天早晨到攤上吃了早點,一碗豆腐腦兩根油條,穿著廠裡發的工作服去上班。山秀的工作服總是洗得白白的一塵不染。山秀把廠裡發的山鷹飛的廠徽戴在奶子上顯眼。姐妹們會了面見她那樣做就笑山秀,笑山秀捨得戴。山秀認真地說,這是廠裡訂的制度,不戴不准進廠門。姐妹們說,你哄鬼呀?進不了門,你老公不是守廠門的嗎?別人不准進,敢不要你進嗎?山秀說,哪開得後門的?那東西見我沒戴廠徽,當著眾人的面,用指頭戳我的奶子說,什麼人?不准進,你的廠徽呢?姐妹們就都笑了起來,說,你那個活寶!山秀知道說漏了嘴,臉紅了。姐妹們離開了,就一齊羨慕山秀夫妻好和睦。

  白衣白帽清清爽爽的一個靈巧人兒,在林蔭路上朝坐落在河邊的縣毛巾廠裡走,那婀婀娜娜的背影兒不知勾去了多少後生的魂兒。那些早起跑步的後生,那些轉車趕路的後生,見了山秀的背影兒就拚命地朝前趕,趕到前面看山秀的臉面。這時候的山秀不急不惱,讓那些後生看。趕到前面的那些後生看到了山秀那張上了皺紋徐娘半老的臉,多少有些出乎意料。山秀就朝他們溫暖大度地笑一笑。那些後生還是感動了。

  山秀不是平常的人。山秀是練了多年戲功的人。

  山秀未到縣毛巾廠之前,是縣楚劇團唱小旦的。小旦屬旦角行當。不是場子裡的人,不曉得吃開口飯的講究。吃開口飯的,同是一個旦角行當,要分很多種類來,練各門的絕活,那飯才吃得牢靠。單是一個旦角行當,就分老旦、花旦、刀馬旦、窯旦、然後才是小旦。劇團裡數小旦的地位最低。一般剛進劇團的小娃子,師傅就先讓她飾小旦,演跟小姐端茶倒水聽使喚的丫環,演熟了路子,才練其他的功夫,飾其他的角色。小旦講究小巧玲瓏,聲如鶯啼,眼睛兩邊□,是小姐與公子幽會穿針引線的機智人物。比如唱《站花牆》,牆外的公子把木魚敲過來,作為演小旦的,你就要對小姐說,小姐呀!你看那花園裡的花也開了鳥也叫了春來了哩!把小姐引過來與公子會面。所以吃開口飯的有句說語,叫做唱小旦的要悅人。悅人兩個字,大有講究。山秀演小旦能說人,那動作那聲音那眼睛擰得住人的魂,要台下看戲的男人們坐不住屁股。山秀進縣楚劇團十幾年,沒演過其他行當,唱打念做,手眼身步法,練的全是小旦這一門悅人的功夫。

  山秀演小旦,靠的是先天的條件。山秀家住在縣城北部的山區,那裡全是數不清的山,太陽一年四季只有晌午燒中飯時才曬到屋頂。那裡是革命時期打游擊的好地方。山秀的家裡窮,娘生的全是女兒。她娘一連生了七個女兒,她最小,也數她最水靈,垸子裡的人說她是七仙女下凡。山秀六歲時上學發蒙的時候,頭上的黃毛還梳不順,像個剛出殼蹦蹦跳的小山雞兒,她的那雙眼睛就青山綠水地放亮兒。垸中的男人們就說,這個女兒蓄得。蓄得兩個字,意味深長叫人好想。又說,這將來是哄得死人的東西。這些話馱書包上學的山秀全聽到了,但那時山秀小,不曉得這些男人們的話是什麼意思。山秀回家後把這些話學給她娘聽,問她娘這些話是什麼意思。她娘把她攬在懷裡,梳順了她的黃毛,對她說,這話對娘一個人說,莫對別人說;對別個說不得的。山秀點點頭。山秀點點頭後,朝她娘眨著小眼睛,她連她娘的話也沒聽懂,操一把鼻涕,一整個糊塗的小人兒。

  山秀十二歲的那年,縣劇團到山裡招學員,招一個唱樣板戲的女生角兒。樣板戲演了些年頭了,開始招的一批演員年紀大了,沒人接角。縣有關領導就指示縣劇團到大山裡頭去招生。那個縣領導是山裡的人,說大山裡頭山青水秀埋沒的都是良家的好女兒。縣劇團的女老師雲仙帶隊在山裡的公社住了下來,招了半個多月,沒有碰上一個合格的。那天清早起來,雲仙聽到有兩個放牛的仔子在對面山頭上對山歌。男伢子先唱,喏海喏火喏,太陽出來滿山坡,山坡上面露水多,我跟乖妹比赤腳,乖妹快活我快活!這是大山裡頭一首古老的情歌,那個對歌的男仔子嗓子倒不怎麼樣。這時候山頭那邊一個女訝於應了起來,喏海喏火喏,太陽出來滿山坡,山坡上面露水多,誰家雜種打赤腳,你妹快活我快活!那快活揚了起來,滿山都是那女伢子響響的回聲。劇團的女老師雲仙蘭花指一豎,指著山頭,對人說,快去把那放牛的女伢子給我找下來。我要找的就是她!那應取的女伢子就是山秀。那天早晨改變了山秀的命運。山秀被招進了縣楚劇團。

  大山裡頭的山秀,別的不行,獨一條,憨秀。她憨秀起來,一副天地不省的樣子,叫人又痛又愛。山秀招進了縣劇團學員班後,學員班的男女夥伴們愛拿她這個山丫頭開玩笑。清早起來練站樁,一排的學員在風裡站了,站斷了時辰。站在她後面的女夥伴,就問她,山秀,你怎麼兩個耳朵?她扭過頭來,大聲問她身後的女夥伴,你哪不是兩個耳朵唦?站樁的隊伍就笑散了架。學員班的老師雲仙追究起來,受罰的自然少不了她。罰她再站半個時辰的樁。她站著站著,就哭,哭得眼淚鼻涕一臉,抽抽泣泣地說,她哪不是兩個耳朵破?我哪說錯了沙?弄得罰她站樁的雲仙哭笑不得,拿她這個憨丫頭沒辦法。劇團學員班的那些男伢子特拐,最愛不動聲色地捉弄山秀。雲仙帶男女學員,在排練大廳練眼睛,練眼睛要瞪大瞪圓,不許眨,拿燃著的香在眼睛前晃也不許眨,叫做盯狗望子。這是最要精氣神的事。也是一排男女的站了,站在大鏡子前練。老師雲仙轉過背兒料理其他的事去了,站在山秀前頭的男伢子功夫,就拿一隻手在大鏡子前直晃直晃,晃個好半天,晃得山秀好奇了,然後拿到自個兒眼睛前照,津津有味的樣子,引山秀上當。山秀果然上當了。山秀問,你照什麼呀?那個男伢子功夫拿著巴掌說,我的巴掌對著鏡子晃久了,能照到臉。山秀就把功夫的巴掌拿過來,照她的臉。山秀用功夫的巴掌照不著自己的臉,就問功夫,我麼照不到?功夫一本正經地說,我剛才麼照得到?山秀就掰著功夫的手指頭探究竟。排練大廳裡又是一陣哄堂大笑。雲仙過來又罰她,還叫了一個陪伴的,就是那個男伢子功夫。別個都吃早飯去了,她和功夫,在排練大廳的鏡子前練眼睛。雲仙極認真掇碗飯邊吃邊站在旁邊監督他們兩個。功夫練累了,小聲埋怨山秀,你麼個苕樣?山秀大聲說,你個苕祥!雲仙走過來,問山秀,你說什麼?山秀指著功夫說,他說我個苕樣。功夫說,我沒說。雲仙氣不過。踢了功夫一腳,說,你沒說也說了。雲仙雖然老了,但是練了功夫的,腳手不輕。功夫因痛了,眼淚流了出來。山秀見了把她的手絹從荷包裡掏出來對功夫說,拿去擦下子。功夫不理她。山秀在鏡子裡對功夫說,你個苕樣!雲仙忍不住笑了,當頭鑿了山秀一栗包,說,你這個憨丫頭,我看你今後怎樣過日子?後來功夫把山秀纏到了手,二人成了夫妻。功夫別的不行,會翻幾個跟頭,再就是戀愛。劇團別的女孩子不理他,他就在山秀身上下工夫,什麼事他跟山秀做,山秀就依了他。事後劇團的姐妹問山秀,你怎嫁了功夫?山秀一本正經地問她的那班姐妹,我怎麼嫁不得功夫?一個女人總不是要嫁個人的。功夫好腳好手,什麼零件都不缺呀是個男人。把她的那班老姐妹笑出了眼淚。山秀她們練好了功,樣板戲就不演了,劇團開始演傳統戲。雲仙對人說山秀演丫頭是天生的,憨秀全讓她佔盡了,望著機靈,其實別個把她賣了,她還要幫人家把錢一五一十數清楚,怕錯了價。老師在上面說她,她在下面不服,小聲說,你亂說,我沒跟人數過錢。雲仙說是說,雲仙疼愛山秀極了,什麼人都不嫡傳,嫡傳山秀一個,她把山秀認做乾女兒,不讓山秀離她左右,讓山秀一門心思地跟她學丫頭的戲。

  那時候山秀叫雲仙叫乾娘。劇團的領導說劇團裡面不准搞資產階級那一套。山秀就叫雲仙叫娘。山秀說,叫乾娘不行叫娘總可以吧?劇團的領導拿山秀沒辦法。雲仙是解放初縣劇團剛成立時,從漢口新戲場裡請來的教戲的師傅,那時候劇團裡剛成立沒人教戲,縣領導沒得那麼多的講究,會教戲就行,至於雲仙其他的事,概不過問。知內情的人說雲仙是從青樓裡賣到戲園子裡唱戲的,因為年輕時那事做多了,沒得了生育。雲仙著破了紅塵,一生沒嫁人。雲仙戲唱得好,不過縣裡的人沒人看過她唱戲,只看過她教戲。雲仙到縣劇團後,就收了手,不再登台拋頭露面。雲仙子姐妹多,一共十個,她是大姐。雲仙十個乾姐妹解放後部分佈在鄂東諸縣劇團裡教戲。人說雲仙的乾姐妹都是從青樓裡賣出來唱戲的。這十個女孩子都不知道自己的娘老子,是由於家裡窮急了養不活從小被人販子用極少的幾個錢買來的。這些雲仙從不透露,人們也從不問她,心照不宣。雲仙到縣劇團教戲時有潔癖從來不跟人同房同床睡覺,不管劇團到哪裡演出,條件如何,她必定一人單睡,不准任何人挨她。她的東西不准任何人動,誰要是動用了她的東西,她必定把那東西丟到茅廁裡,再去買新的。但山秀叫她叫娘後,她就讓山秀挨她睡,讓山秀用她的東西。人說山秀的仙氣是雲仙傳給她的,這一點不錯。雲仙身上的仙氣不是道中的人,絕對看不出來。雲仙平常青衣青褲的在街面上走,守著自己的魂兒,不多說一句話,你不注意她,也就是平常的老太婆一個,你若注意了她,她的仙氣兒,就懾你的魂魄。山秀身上也有她乾娘雲仙的仙氣兒,那仙氣兒絕不是高不可攀的。那仙氣兒是一種常人被生活煉過了千遍萬遍然後展給人的返樸歸真大智若愚的氣韻。當年功夫纏山秀時,劇團的人都笑功夫癩蛤蟆想吃天鵝的肉,以為是做不到的事。但後來做到了。究其原因是雲仙幫了功夫的忙。功夫纏山秀關鍵的時候,山秀纏得沒有了主張,就叫乾娘雲仙幫她拿。功夫下起功夫來連山秀的褲衩都搶著洗,叫山秀感動得直想哭。山秀一個勁地對雲仙說,娘,娘,這叫我如何是好?你給我拿個主意。我聽你的話。你說怎辦就怎辦:雲仙歎口氣地對山秀說,傻丫頭,你要我拿什麼辦法?你就嫁給這個癡情郎吧!他沒啥過人本領,但他癡情呀。為女人活在世上,求什麼呀?有一個癡情的男人終身守著你就是你福氣。雲仙說完這句話,眼睛裡就有了淚。山秀抱住雲仙搖,說,娘,你莫哭你莫哭,我聽你的話,嫁他就是。

  山秀手裡捏著兩塊錢到菜場去買菜。山秀沒提籃子,也沒握手袋兒,那兩塊錢被她捏成鴿子蛋大的一團,搭在手心裡。這兩塊錢是功夫昨天夜裡開麻木賺的錢。毛巾廠停工了,沒得工資發,工人放了長假,說是什麼時候通知什麼時候上班。工人們各自回家奔生路。功夫卻不能放假。功夫在廠當的是保衛股長,守著廠的大門不讓人偷國家財產。關於工資,廠長說困難啦跟你存著什麼時候有錢什麼時候發給你。功夫白天在廠裡守大門,晚上就開麻木賺點菜錢。開始還可以,一個晚上運氣好能賺十塊八塊的,一家三口的菜錢也就有了。晚上下一點,功夫收車回來,山秀還給他溫個兩盅兒,讓他的臉微紅了,山秀洗淨了身子同他上床,功夫也就哼哼哧哧的心滿意足了,睡到第二天早晨等山秀搖醒他,山秀把洗臉水打到床面前,把牙膏擠在牙刷上,讓他洗漱了,他便穿上廠裡發的內保服上班。廠裡發的內保服是正規的警察服裝,黑皮鞋,大蓋帽,很威風,只不過肩章寫著經警。功夫在劇團裡練了武把式,身架子好,穿上警服,很像樣子。功夫穿上警服後就對著穿衣鏡子笑,說他白天是人,晚上是鬼。功夫晚上出去開麻木,是不能穿警服的,穿了警服誰還敢搭他的麻木?他穿的是一身油漬的工作服,越窮越好,越糟踏自己的形象越好,給人安全,喚起搭麻木人的同情心,好多賺幾塊錢。現在麻木生意不行了。縣城裡開起的土公司,小小的縣城一下子投進了兩百輛的土,滿街跑的都是那東西。麻木不准上主要街道,只能在胡同裡竄。昨天晚上功夫只賺了兩塊錢。回來時一臉的黑煞氣,頭不是頭臉不是臉的。山秀知道不能惹他,一晚上沒有說話。清早起來,上學的女兒連喊了他幾聲爸,他都懶得理,也不買山伺候辛他,早早地起床悶悶地穿他的警服到廠裡上他的班。這一天山秀只能拿這兩塊錢上菜場。可惱的是山秀住的是富人區。這裡叫做南城開發區。開發區在這裡做了一大片商品房。當初山秀和功夫在劇團多年有了些積蓄,就在這裡花了三萬五買了一套兩室半一廳的房子,圖的是清靜,遠離劇團時的名利場。夫妻兩人都不在劇團了,這樣做好。哪曉得這片商品房住的都是先富起來的個體戶。先富起來了,一般都窮不了,窮不了的先富起來的個體戶家的婆娘一般都換了新的小的,新的小的們都不再做事了,在家裡養著,白白嫩嫩的學嬌鶯啼,滿意著丈夫的歡喜。山秀人緣好,樓上樓下對門對戶的住著,都熟了。從劇團出來的山秀,天生麗質,鉛華洗盡了更見了雅,穿什麼什麼就好看。她們就學山秀。學又學不像,她們總在學。清早她們見山秀提籃子下樓,她們從窗子裡看見了,就喊,秀姐買萊呀等我。山秀就同她們一道到菜場上去買菜。她們有的是錢,大魚大肉地買。山秀就以買青菜為主,偶爾買些葷腥。她們就說,秀姐呀你為什麼這樣的節約?山秀就淡淡地笑說,我們全家都不愛吃葷。她們問為什麼呀?山秀說減肥呀!說得她們信以為真。現在山秀不敢提籃子了,手心裡摸著丈夫夜裡賺的兩塊錢到菜場去。果然那些鄰居就沒有發現。山秀噓了一口氣。

  山秀走在上菜場的路上,早上的空氣很新鮮,街上的行人少。山秀記起有很多時日沒有去看老太了。山秀娘家的兩個大人兩年前都死了,都不到六十歲。山秀看著文化廣場上的老人們一個個七八十歲還健健旺旺的,早上起來男老頭打太極拳,女老太練扇子舞,音樂一陣陣的,腿和胳膊一陣陣的。山秀心裡就一陣陣地感動,也一陣陣地酸,心想我那山裡頭的娘老子為什麼就沒得壽呢?山秀的兩個大人死了後,山裡的姐姐們都成家立戶了,各人忙各人的日子,一年難得到縣城裡來一趟。山秀就把雲仙當自己的親娘了,三天五天就要到劇團去看一下雲仙老太,幫她做點事,娘倆說說話,娘倆的感情就如絲如綢的發亮。山秀從十二歲那年進城,世事不省,舉目無親,是雲仙一手一腳把她教育成人,到如今這個樣子真是不容易。山秀一想起這些來,就覺得雲仙對她這輩子的恩她是還不清的了。

  山秀想有許多時日沒去看老太太了,心裡就不好受。毛巾廠效益一天比一天差,一年前就發不出工資。一年前廠長就給工人發毛巾,兩個月發一次,按出廠價給工人。山秀和功夫夫妻兩個都在毛巾廠,兩個月就要發兩箱子毛巾回來。這倒不怕,毛巾也是錢。山秀劇團的姐妹有好幾個分到了商場,大小當了個頭拿了點權。山秀也不怕醜,每月廠裡發了毛巾,她就叫功夫用自行車拖著,功夫在前掌龍頭,她在後面推,拖到商場按低於出廠價讓姐妹們幫她銷。在商場掌權的姐妹們財大氣粗不在乎賺山秀夫妻這幾個小錢,要按出廠價收,山秀在姐妹面前氣硬,認真了說要是按出廠價收,她就不賣了拖回去自己用。姐妹們就笑,說那麼用得完?山秀說,那怕麼事?毛主席說子子孫孫沒有窮盡我就干子孫孫地用。姐妹們與山秀同在劇團合夥吃了許多年的茶飯,曉得山秀的性格,笑著說,算了,那就讓你送錢我們賺。數了毛巾,照低於出廠價付錢給山秀。山秀賣了毛巾,有了錢,山秀就到劇團去看老太。山秀到劇團看老太的時候,每次都不會空手去,每次都要買點街面上的新鮮東西提了去。什麼新鮮果子出世了她就買什麼。她買了鮮,讓小販們給她精精緻致地用尼龍袋兒裝好,提著來到老太住的地方看老太。山秀想著去看老太,走著走著,真的就到了老太住的地方。老太住在古色古香的儒學巷裡,還是青石板白石板的路,兩邊是木格子的窗戶,高大的青磚貫斗老房子,屋面長滿了瓦松,是春天了,屋面上的瓦松們有著呢。山秀仰頭望著那些瓦松,心裡又湧上了感動,心想這些瓦松們好狠呀!吸些塵土喝點露水,竟活了幾千幾百年,不死,春天了就活過來就綠葉兒哩!縣城裡就剩下這一片老房子了。要是不有個儒學巷,要是國家不保護文物,這一片老房子怕早就拆了蓋了高樓,那人就不曉得有歷史了。老太就住在這條巷子裡。巷子走盡了,就有一個老戲台。戲台上立著斗拱飛簷的老屋,一進兩重,像廟。老太就住在裡頭的一間屋子裡。隔壁就是儒學,從巷子朝外頭看,可以看得到儒學高聳的紅牆。山秀看著窗子開著,她就要看見她思念的老太了。山秀想到這裡,就有想哭的感覺。路邊有條狗在啃人丟的骨頭,吭吭哧哧地響。把山秀啃醒了。山秀見自己空著兩隻手,搖頭傻笑了。山秀哇山秀,你這是到哪裡去?你空著兩隻手到這裡來幹什麼呢?你這不是惹老太傷心嘛?山秀鼻子一酸,轉身朝回走。

  山秀酸酸地想,現在毛巾廠算是折騰垮了,開始還有毛巾發,現在連毛巾也沒得發的了。山秀想她一生倒楣的事怕是全讓她撞上了。十二歲從大山裡頭出來,跟老太學演小旦,吃了不少的苦,剛演熟了,也演紅了,心想總算有了出頭之日,結了婚有了家和孩子,這輩子算安穩了吧!劇團卻忽然要改革了,老戲沒有人看。劇團的領導就把楚劇團改成了文工團,把一個團分做兩個演出隊,下鄉演出,演什麼呢?讓女孩子們脫光穿三角褲衩兒,讓男孩子們頭上扎上紅布條兒穿緊身褲,上台演現代歌舞。她們三十多歲在台上正經八兩演了二十多年楚劇的人,適應不了那一套。劇團領導就請示縣領導動員她們改行。縣領導來劇團做她們的工作,那時候縣裡的企業還紅火,縣領導說你們年紀大了改行是遲早的事,只要你們願意改行縣裡的企業隨你們選你們願到哪個廠去都行。那時候縣毛巾廠最紅火,產品都打到國際市場上去了,許多縣領導的家屬都往裡鑽。山秀就報名要到縣毛巾廠去。縣領導答應了她的要求。縣領導就替她辦了手續。她就到了縣毛巾廠當了一個工人。她練了功的,手巧心靈,織毛巾的活很快就學會了,成了熟練工。廠領導要讓她當一個車間的主任。那時候產品俏,經常有班加,獎金又高,有的時候一個月工資加獎金她一人就拿一千多塊,樂得她合不攏嘴,索性把在劇團當電工的男人功夫也辦到了毛巾廠。毛巾廠裡不缺電工,廠領導就安排功夫當保衛股長。當保衛股長那時也是肥缺兒,發全套的服裝還帶三個人是個官。那時候山秀就想她的祖墳冒青煙了,以後的日子還用人去愁嗎?哪知好景又不長,廠裡由於管理不善,廠領導一味冒進盲目擴大項目,被人一下子騙去了五百萬。廠裡經濟狀況一蹶不振,就換廠長。新廠長當了兩年,廠裡一天比一天垮,而他家卻豎起了三層五聯的小洋樓。廠長又換了。新任廠長倒是個好人,卻焦頭爛額無力回天。開始能給工人發毛巾當工資,後來毛巾發完沒得發的了。留一個廠的機構在廠裡,給工人放長假,讓工人在家裡耐心地等復工的通知。山秀攥著手心的兩塊錢,踏著儒學巷的青石板白石板朝轉走。太陽從東邊升了起來,灑在她的影子上,山秀低頭看著想著心裡就格外地不好受。學演戲的時候,老太教她唱喜劇想高興的事唱悲劇想傷心的事。山秀想今日裡要是唱悲戲最好。要是唱悲戲,她就可以痛痛快快地哭它一場。不演戲她就不能哭。青天白日的,又沒死個人,哭什麼?山秀擦了一把眼睛,想著笑了起來,人家縣城裡現在死了人,也是不大哭的,不像你大山裡頭的鄉風。山秀在縣城裡住了二十多年,家裡經濟好的時候,她覺得她好像是個城裡的人,家裡經濟不好的時候,她總覺得她只個影子住在城裡,她是客樣的,她的魂還在大山裡頭生她養她的山溝溝裡。什麼時候我才活出一個城裡人來呢?山秀又歎了一口氣。

  山秀往南門走的時候,街旁邊有一個拖板車的後生叫喊,買荔枝,買荔枝!山秀看那筐子裡,青枝綠葉連著一個個紅球兒,水靈靈的樣子,心就一動,山秀只聽說過荔枝,往年縣城裡沒人賣過這東西。現在可好,天南海北的東西都有賣的,只怕你沒得錢。看見了荔枝,山秀又想起了住在戲台上的老太。老太出門不多,一定不曉得縣城裡有這東西賣。她要是買了這東西去看老太,老太那不高興死了才怪。老太一生就愛雅東西。

  山秀攥著手心裡的兩塊錢,問那後生好多錢一斤?後生說,一張錢一斤。山秀說,一塊一斤是吧?後生一笑,說,大姐,大一張是一百塊呀!山秀說,一百塊錢一斤鬼要你的!後生說,所以就小一張十塊一斤唦!山秀手心裡就捏出了汗。後生說,大姐想買,便宜一點。山秀心裡亂極了。山秀演戲的出身,心裡亂臉上忍得住。山秀對那個後生說,鬼要你便宜!又不是吃這東西當頓。這東西那年我到海南去演出吃得多。後生說,大姐你不認識我,我認識你。我做細伢穿破襠褲的時候看過你唱的戲。我曉得你是紅角兒見過大世面見過雅東西不在乎這東西。山秀鼻子一酸,眼淚差點兒就要掉下來。心想我一個山裡的姑娘就是在縣城演了幾年的戲過了幾年的日子,哪裡見過什麼大世面?哪裡見過這東西?山秀一隻手攥著手心的兩塊錢,彎下腰去一隻手在筐子裡撿了一串荔枝,數數連枝帶葉一共八顆,放在秤盤裡,讓後生稱。後生稱了,對山秀說,剛好三兩,三八兩塊四角。山秀說,我只有兩塊錢的散錢。後生說,總共只有兩塊四角錢的生意,一下子讓四角,我蝕了本。山秀說,要不你擰一顆下去。後生望著山秀笑,說,大姐,我看你數了的,剛好八顆,八顆發財的數兒。我要是擰一顆下來了,那不就七顆,多不好。算了,我願意在你面前蝕一回本。你拿去。山秀把攥在手心裡的兩塊錢拿出來扯平整了,遞給後生。後生接了錢,把錢拿在手中看,對山秀說,大姐,你這兩塊錢是在哪裡撿的,儘是水。山秀氣了,問後生,是錢唦?後生說,我又沒說不是錢。山秀說,你要不要?後生說,我又沒說不要。大姐你心情不好,肯定與你老闆吵了架的。山秀說,你做你的生意,哪來的這些話?你用個尼龍袋子把我買的裝好。後生說,八顆荔枝還要裝唦?山秀說,當然要裝。後生笑著說,那就裝。做你的生意划不來又去了一角。後生扯個尼龍袋子把山秀買的八顆荔枝裝了。尼龍袋兒是綠的,透明,那串荔枝青枝綠葉就像是活的。山秀看了心情好了一點兒。山秀接了,提著,扭頭就走。那後生對山秀說,大姐,走好。什麼時候再看你演的戲?山秀聽了這話淚就下來了。心想今天原本就不該買這荔枝。她覺得她的五臟六腑被這個後生看乾淨了。無錢的味兒真不好受。要是山秀有錢,這後生敢把你山秀不當人嗎?有錢我山秀曉得大方的。買它十斤八斤的,他保險不敢說這些三七聽二八聽的風涼話。山秀又一想,也真是奇怪了,他怎麼曉得我就無錢呢?太陽從東邊升起來,照在商場的藍色玻璃上,映人的影子、山秀看到玻璃裡映出的她來,不施粉脂,穿著一雙淺口布鞋兒,急急地走。你還看不出?山秀哇,你像個有錢人嗎?不像個有錢人你怨誰?你怨人家有用嗎?怨你自己呀!山秀。

  山秀提著荔枝朝儒學巷裡走,去看老太。這時候幾個買菜的婦女從她身邊過。山秀突然想起自己又犯傻,兩塊錢買了這八顆荔枝,那今天吃什麼菜?自己和丈夫好說,女兒上初中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女兒本身又瘦,像個豆芽菜兒,人家十五六歲的女兒,團頭大臉的胸脯挺老高了,自己女兒的胸脯像塊搓衣板。就怪那個賣荔枝的後生鬼叫鬼叫的。山秀想急了。想急了山秀就對自己說,你這女人就愛悔,有什麼可悔的?不就是一天的萊嗎?一天吃了山珍海味你那女兒也壯不起來的。鹹菜咽一天,日子不就過去了?今天晚上功夫的生意不興好些?明天再買點葷補你那寶貝女兒。多時沒有去看老太了,今天碰上鮮荔枝,買了八顆送給老太,老太肯定高興。山秀想到這裡,心情就舒暢了,覺得今天的荔枝買得到底不冤。

  山秀提著鮮荔枝上了古戲台長滿青苔的石階,青苔好綠,綠得人想蹲下去摸一把。山秀在縣城裡住久了,就愛青苔,青苔的菌絲兒死不了,春天隨雨設在水泥路上,過不了幾天,你就看到像沒了綠顏色,人的腳不踏它就長綠了,綠成了一地。山秀敲門,門打開了。老太站在門裡笑,說,我聽見腳步聲就曉得是你來了。山秀揚著手裡的荔枝對老太說,你看我給帶什麼來了?山秀與雲仙老太感情濃得兩人見面了,女兒不叫娘叫娘,娘不叫女兒叫女兒。老太眼睛一亮,說,我的個天,這不是荔枝嗎?你是哪裡弄來的?山秀說,我在街上看到有賣的,就給你買來了。老太非常感動,說,我快五十年沒吃這東西了。山秀就把荔枝從尼龍袋子裡提出來。老太雙手捧著,放在瓷盤子裡,剝一顆放進嘴裡,品得滿臉都是慈祥的笑容。老太問山秀,這多時日你怎麼沒來?山秀說,廠裡忙。老太說,怕不是忙吧?山秀說,是忙。老太對山秀說,抬頭看我,我看看你的眼睛。在劇團的時候山秀要是撒謊了,雲仙老太就叫山秀抬頭來讓她看她的眼睛,一看就全知道。山秀的眼睛藏不住一絲兒假。山秀知道她的眼睛瞞不住老太,不敢抬頭,低頭說,不是忙,廠裡停了工。說著眼裡就溢滿了淚水。老太說,你挺不住你挺什麼?我給你把門關上,你放聲哭一場。硬挺會傷身體的。哭怕什麼?哪個托人生不哭幾場的。人生沒光哭的,也沒光笑的。哭得響笑得響才是個角兒。山秀坐在老太的床上眼淚就一個勁地放。

  老太見山秀哭得氣順了,就撩起桌上一盤子枯蠶豆,對山秀說,吃幾粒兒。山秀抬頭望著老太,說,你怎麼吃這?你咬得動?老太一笑,說,我現在練這功啦。怎麼咬不動?我咬給你看。老太丟一顆枯蠶豆到嘴裡,一個脆響,嚼了。老太又丟一顆到嘴裡,又是一個脆響,嚼了。老太對山秀笑著說,我七十五歲了。吃得了枯蠶豆,還有什麼日子我過不去的?山秀望著老太笑了。老太說,這就對了,做我的女兒眼淚水不能太便宜,太便宜了長不了壽。眼淚比血還金貴。你在我面前做女兒幾十年了,聽說過也看過,這縣城的人鬥過我,也捧過我,我流過不少次的血你看我流過淚嗎?我對你說,二回到我這裡來不許哭,要哭你就甭到我這裡來。山秀說,你剛才不是叫我哭?老太說,剛才是剛才。山秀說,你的話我記住了。我要回去了。老太從身上摸出她的手包兒,拿出十塊錢,對山秀說,我沒買什麼給孫女兒,這十塊錢你拿著。山秀說,劇團半年沒發你退休金了,我怎麼能要你的錢?老太對山秀說,我的急你著什麼?我一人吃飽了全家不餓。你拿不拿著?你不拿著我就跟你急!山秀的眼淚又下來了。老太說,又哭是不是?山秀不敢哭,捏了錢眼睛紅紅地走出門。

  山秀捏著老太給的十塊錢,到南門菜場割了半斤瘦肉,豬肉六塊錢一斤,用了三塊,買了四個雞蛋,雞蛋三角六分錢一個,用了一塊四角四,買了兩把青菜,兩把青菜兩斤,三角錢一斤,本來要六角,山秀只有五角六分散錢,賣菜的老大爺就收了她的散錢。山秀一共用了五塊錢,再沒有買其他的某。山秀心想功夫就是今天晚上生意再不好,明天一天的萊錢也沒問題。算起來一個多月沒吃肉了,青菜吃得女兒臉黃,功夫的眼睛也落個坑下去了,只是她經瘦,瘦也不顯瘦。今天給女兒和丈夫補一補。自己少吃點,讓功夫也少吃點,讓女兒多吃點,滋潤滋潤她那張瘦臉兒。山秀想到這裡覺得很愉快,雨後初晴,天和地也遼闊得多,城裡豎起的高樓一幢幢的醒眼睛。

  山秀回家後,捅開煤爐子,開始燒肉煎蛋。山秀先燒肉,把肉燒出油來後,就把肉用鍋鏟放在鍋的四周,在鍋底兒就油煎蛋。不大一會兒就滿屋的香味兒。功夫遲不打早不打就是這時候從廠裡打電話給她的。山秀家沒安電話。功夫是打到四樓一個個體老闆家。四樓的老闆不在家做長途生意去了。他的小娘兒在四樓窗戶朝下減,山秀,電話!山秀以為是長途,丟下鍋鏟就上樓去接。關係好是好,畢竟是人家的電話,去遲了不好。電話那頭的功夫對山秀說,今天廠裡開會你不曉得唦?山秀說,又沒下通知,我麼曉得?功夫說,哪個說沒下通知?廠長在縣電視台新聞節目之前接連通知了三天,縣電視台接廣告收的資,一個字五塊,一百零五個字,光通知費就花了五百二十五塊。你未必有看電視?心情不好,女兒回家天天晚上又要做作業。山秀是沒有看電視。功夫見山秀不做聲,說,你晚上又沒做什麼,麼不看電視?功夫這句話裡帶刺兒,山秀嗆得吸了口涼氣。山秀說,看電視發不發錢?功夫在電話那頭嘿嘿地笑,沒功夫跟你說氣話兒,快到廠裡來開會,不來要罰錢的。廠長說今天不來開會的每人罰五十塊。沒工資發,還要罰錢。山秀擱下話筒,就朝樓下跑。跑到樓下時,滿屋子的青煙。爐子上鍋裡的肉和蛋燒成了糊炭。山秀急忙搶,但一切都遲了。山秀把那燒糊了的肉和蛋,用鍋鏟鏟了。一個多月沒吃肉,今天好不容易說跟女兒加個餐,肉和蛋都燒糊了。山秀怨自己糊塗,怎麼不把肉和蛋剷起來再去接電話呢?肉和蛋燒糊了不說,連鍋也燒破了。真是窮人的命薄。山秀坐下來,把鏡子放在桌子上,呆呆地望著鏡子裡的她。鏡子裡的她淚流滿面了。她擦一把,說,娘叫你不哭你為什麼又哭?山秀說,我不哭。說不哭眼淚又出來了。

  山秀把屋裡的煙驅淨了,換了個鍋把青菜炒了。山秀什麼味口都沒有,不想吃,就留個條給女兒:小秀,放學後你自個兒吃。媽到廠裡開會去了。

  山秀戴著山鷹飛的廠徽來到坐落在河邊的毛巾廠的時候,毛巾廠的姐妹們陸續來了陸續走。來了的姐妹和走了的姐妹們都不戴廠徽。只有山秀像往常樣把廠徽端正地戴在奶子上。山秀想廠裡既然開會,怕是要復工的。復工了就有工資發,有工上有工資發比什麼都好。山秀循規蹈矩慣了,到廠裡就戴廠徽。

  功夫黑著臉帶著一大幫子人站在廠的大門口。都穿著內保服,嶄新的一套套,肩上的經警兩個字在太陽底下好顯眼。廠裡未停工時,保衛股只有四個人。現在停工了,為了保衛國家財產,加強了保衛力量增加到了八個,八個人都配備了全副武裝,分兩班日夜把守。山秀走到廠門口的時候,功夫攔住了她,說,不准進!山秀以為功夫同她開玩笑,因為剛才功夫在電話裡發了她的脾氣,往常功夫發了她的脾氣,覺得理虧了就找機會同她開個玩笑,山秀也就同他開一開,夫妻倆一笑百了。山秀露出雪白的牙齒問功夫,為什麼不准進?功夫仍黑著臉說,戴了廠徽的不准進。山秀看出功夫不像是開玩笑,氣來了,質問功夫,往常不是不戴廠徽的不讓進嗎?功夫對山秀說,你出什麼洋相?別人都不戴你戴什麼?山秀愣在那裡,她沒有想到她戴廠徽反而錯了。功夫伸手就要搞山秀胸前的廠徽。山秀氣不打一處來,指著功夫說,你敢?功夫你現在像人了是不是?你像人了不把我山秀放在眼裡是不是?你穿了一套老虎皮了是不是?我跟你說我生是廠裡的人死是廠裡的鬼,別個戴不戴廠徽我不管我是要戴的!我戴廠徽有什麼錯?我找廠長評評理!功夫見山秀要找廠長評理,慌了手腳低了聲音哀求山秀,秀,秀,別亂來別亂來,廠長心情不好。門口站的內保上來了幾個幫功夫勸山秀,說,大姐,你不知道,廠裡欠湖南一個廠的錢,今天早晨天未亮管生產的副廠長被湖南法院來的專車偷偷地從被窩裡扯出來捉去了。廠長把自己的辦公桌子擂穿了。山秀就指著功夫的鼻子說,功夫,這時候我懶得跟你說,回去後我倆再把賬算清楚。

  功夫手裡捏著一摞紙,那是廠裡工人的花名冊。功夫帶著山秀和後面來的一群姐妹朝廠食堂走。食堂門口,財務段長提著個蛇皮袋子站在那發午餐。功夫在花名冊上用筆勾一個,財務股長就發兩個麵包一根火腿腸兒給勾的那個人。財務股長微笑著對山秀她們說,各位辛苦了,廠裡的食堂早就停伙了,大家老遠來開會,廠長叫我給大家每人發點東西當中飯。東西不多拿不出手,是廠長的一份心意。財務股長的話說得山秀姐妹們心裡暖烘烘的,很感動。會在食堂裡開。食堂很大,廠裡停工停長了,很長時間沒有開伙,顯得有些陰氣。工人們住得散各謀各的生計,儘管是電視通知一下子也到不齊,前前後後三個五個的一來。這一點廠長早預計到了,所以就把他的話用個錄音機錄好了。叫功夫守著,工人來了後隨來隨放。錄音機放在食堂的桌子上。功夫帶著山秀她們三五個姐妹到食堂裡,在飯桌四周的條凳上坐著聽廠長講話。廠長在機子裡心情不好,沉痛地說:各位姐妹各位兄弟,我首先向大家檢討!我對不住大家。現在廠裡快要破產了。這幾年折騰來折騰去誰也沒責任,臨到我挑這個責任。我想我的難處大家都曉得不需我多說。現在我受縣委的委託,向大家宣佈,凡在我廠上班的正式職工,從通知之日起兩個月的時間內每人必須交一千五百元的集資款,拯救工廠危亡。廠是大家的,大家是廠的,希望大家在規定的時間內交齊集資款到廠裡上班。不交集資款的,我只有轉達縣領導意見,暫時自謀生路。錄音機裡一片噪音後,沒有聲音。過了會兒,機子裡突然傳出了歌聲,沒有前奏,唱,你究竟有多少好妹妹?功夫蹦起來一下子把機子關了。廠長的會開完了,食堂裡一片死靜。有個女工哇地一聲哭了起來,說,不發工資還要我們集資,我們哪裡來的錢?山秀眼睛紅紅的,不敢在食堂裡多呆,趕緊低頭跑了出來。功夫跟著山秀出來了。山秀抬頭看了看天,天上的太陽很白,無風,河裡一片銀色。功夫指著山秀胸前戴的廠徽說,你還戴不戴?山秀氣憤地對功夫說,不戴麼樣?你能養活我嗎?功夫的臉氣白了,盯著山秀說,我養不活你,世上有錢的男人多的是,你找別人去!山秀沒想到功夫說出這話來。山秀愣了一會兒,愣明白了,說,好哇,功夫,我總算看清了你!功夫就知道這句話說壞了事。

  天黑了的時候,功夫穿著警服騎著車子從廠裡下班回來,從衣兜裡掏出鑰匙打開門,屋子裡空蕩蕩的,女兒上晚自習去了,不見山秀。功夫揭開鍋,鍋裡冰冷,什麼東西都沒有。功夫同山秀結婚多年,曉得山秀的厲害。山秀平日是不輕易發脾氣的,若是他做過了分,她的強勁上來了,她是不會輕饒他的。功夫從廚房裡轉出來,轉到臥室裡,發現中午廠裡發的兩個麵包,山秀沒吃,放在寫字檯上,只是火腿腸不見了。功夫轉到女兒的房裡,發現火腿腸的紅皮剝在桌上。功夫知道山秀把火腿腸給女兒吃了。山秀生了他的氣,沒有做飯,但山秀把兩個麵包留給了他。功夫回到臥室裡,拿起寫字檯上的那兩個麵包,眼睛濕了。山秀還是想著你呀功夫疼愛著你呀功夫。恩愛夫妻間那種說不清道不白的情感,真是剪不斷理還亂。功夫知道山秀到哪裡去了。

  功夫把兩個麵包啃了,喝了碗開水,灌飽了肚子。功夫脫了警服,換上晚上出去的破衣服。功夫對著鏡子摸著自己的臉苦笑了說,功夫,白天過去了黑夜來臨了,你去做鬼吧!功夫一身破衣服來到樓下,把停在樓下的麻木發動了。功夫哪裡都不去,把麻木徑直朝儒學巷裡開。一陣陣的黑煙子,青石板白石板上顫著麻木的輪跡兒,窄窄的儒學巷子裡都是顫抖的聲音。聽見麻木的聲音,山秀對老太說,那東西來了。老太說,他來接你回家了。麻木的聲音越來越近。山秀站起來,背抵著門,說,我恨他,我不要地進來。老太說,恨有什麼用?恨能當飯吃嗎?你讓他進來,有話當面說。

  老太把門打開敞著。功夫熄了麻木,踏著青苔上了古色古香的戲台,來到老太住的屋子裡。屋子裡沒亮燈,暮色衰微。功夫進屋子後,屋子裡光線暗,半天沒看清屋子裡的人。老太坐在黑暗裡,問,哪個進來了?功夫說,娘,是我。功夫隨山秀叫老太叫娘。老太問山秀,他是誰?山秀冷笑一聲說,娘,他,你不認識嗎?他就是你的學生,往日劇團會翻幾個跟頭的功夫呀!他嗓子像個鴨公,飾什麼都不行,就會翻幾個跟頭。唱武戲跑龍套,他一個掉貓幾個小翻出山門很像回事兒。那時候他做夢想劇本要是不要唱詞兒光翻跟頭該多好,那就全是他的戲。老太說,啊,我記起來了,有這個人。功夫一見那陣勢,就知道今天有戲唱。娘倆告好了曲兒,不會輕饒他的。

  老太對功夫說,你來做什麼?功夫馬上一個單膝朝老太跪下去,雙手抱拳,臉扭向一邊,說,兒臣特來負荊請罪!老太坐在椅子上問功夫,你向誰負荊請罪?功夫說,我向您!老太淡淡一笑,說,你向我負什麼荊清什麼罪?功夫說,當年我在劇團裡就只會翻幾個跟頭,姑娘們都瞧不起我,要不是您作主,女兒她娘就不會嫁給我的。老太一笑說,啊,有這件事嗎?功夫說,老太的大恩大德,功夫終身不忘!老太對山秀說,扶他起來。山秀鼻子哼一聲,我才不扶他!老太對山秀說,男兒膝下有黃金。不能讓男人久跪。久跪的男人會傷元氣的。你以為他這是向我跪嗎?冤家!你還要他怎樣?老太的話說得山秀動了感情。山秀對功夫說,還不起來嗎?你捨得做,做到了堂哇!

  老太掂起桌上碟子裡的一顆枯蠶豆,去了皮,放在嘴裡嚼。老太閉著眼睛說,你們都成家立戶了,為什麼還來煩我這個老太婆?手巴手背都是肉,我說誰好?我為什麼要像演戲樣的勸你們!我老太一生的戲演少了嗎!你們日子過不下去就來找我。你們不知道我現在需要歡樂啊?你們怎麼不把歡樂帶給我呢?山秀紅著眼睛不做聲。功夫說,娘,我們以後一定把歡樂帶給您。老太正色了,對功夫說,你以為我不說你是嗎?你聽好,老太今天要說你幾句。夫妻之間不是所有的話都能說,有些話能說,有些話不能說。恩愛夫妻什麼話都能說,一句話不能說。不就是苦嗎?不就是窮嗎?不就是要你們窮苦的日子奔成幸福的日子嗎?你們扶著攙著朝前奔就是,為什麼要說昧良心的話!山秀愛不愛你!你心裡清楚。山秀要是不愛你,當初嫁你嗎?你是不是以為你現在比山秀強些?功夫眼紅了,說,娘,我哪敢那樣想?我是怪自己無用啦!我白天穿警服是人,黑夜裡我穿這身破衣服開麻木兒,做鬼,還不是為了賺點錢養家餬口。廠裡要集資我們拿不出錢來,我心裡不好受一時糊塗才說出那句氣話來的。老太說,你們才活幾天,享得起捐受不住罪。我告訴你們,不要以為人生的日子是太陽,總是圓的。人生的日子就像那月亮,有缺的時候有圓的時候,缺是為了更好的圓。你們去了,我要嚼幾顆蠶豆休息了。

  山秀和功夫下了古戲台,走到儒學巷裡。山秀坐到麻木裡面,功夫在前面開。山秀望著前面開麻木的丈夫,穿著身油漬漬的破衣服,心裡很不好受。麻木開到儒學巷的巷口兒,山秀顫聲對丈夫說,你把麻木停下來。功夫說,我把你送回家。山秀說,我要你送什麼?我自己走回去。你趁早去拉幾趟客,明天全家還等著你今夜的錢買菜呢!功夫把麻木停下來了。山秀下了車。山秀把她身上套的線領褂脫下來,遞給功夫,說,夜長,春寒如柞刺咧,你要多帶件衣裳。

  山秀夫妻兩個在毛巾廠裡,兩個人要集資三千塊錢,不是個小數目。山秀想無論如何要出去找點事做,賺點錢,不能全靠功夫一個人了。第二天吃了早飯,功夫換警服到廠裡上班去了。天陰沉沉的,一副要雨未雨的樣子。山秀來到了南城開發區的夢也舞廳。夢也舞廳是山秀劇團的一個小兄弟下海開的。夢也開始不叫夢也,叫野鴛鴦。因為這個名字生意很火。那小兄弟說,現在就是要明目張膽,把事說穿,才過癮。又想當婊子又想立牌坊,那生意怎麼樣做?後來縣掃黃辦準備罰野鴛鴦三千塊錢,縣掃黃辦裡那個小兄弟有人,那人給小兄弟透了風。那小兄弟連夜找了縣政府辦縣委辦的幾個筆桿子,給他改舞廳的名字。兩辦的筆桿子們見多識廣,沒費多少工夫就把野鴛鴦改成了夢也。夢也比野鴛鴦好多了,雅俗共賞者少皆宜。人生難無夢?人生真如夢也。

  夢也舞廳設在開發區辦公大樓的三樓。山秀上去時,劇團的那個下海的小兄弟正在同舞廳的幾個外地妹說笑。那幾個妹子是從湖南四川來的,一個個十八九歲,正在化妝,把顏色往臉上抹,遮住眼泡和臉上隔夜的青浮。她們對著鏡子張著嘴唇,成O,往嘴唇上塗唇膏,直塗得鮮艷奪目為止。那個小兄弟見山秀來了,連忙起身,迎到門外,說,秀姐,你怎麼來了?山秀說,我來找碗飯吃。那個小兄弟說,秀姐,你怎麼這樣說話?山秀說,沒外人,我在你小兄弟面前也不愛那個臉。我是來找碗飯吃的。山秀就把廠裡集資的事和自己的難處對那個小兄弟說了。那個小兄弟說,秀姐,你是我的大姐。你來舞廳我歡迎。只怕是賺不了幾個錢。山秀就知道那個小兄弟說話的意思。舞廳是賣青春的地方,她人老珠黃了。山秀說,我不想賺大錢。我只想在舞廳送茶水飲料,外帶打掃衛生,做兩個月,湊點集資錢。那個小兄弟說,秀姐,既然如此,你來做兩個月吧。我一個月給你五百塊錢的固定工資,幫你湊一下廠裡的集資錢。但是,秀姐,兄弟我有句話要說在前頭。山秀說,你說。那個小兄弟說,秀姐,我現在是江湖上混的人,吃的是江湖飯。你到舞廳裡來,一要看見了像沒看見,要看慣,二不能跟人比,舞廳裡說無錢也無錢,說有錢,錢多得像海湖。山秀訥訥地對那個小兄弟說,這事我曉得。我連這點事也不曉得,我是你的大姐嗎?那個小兄弟高興地說,那就好,算我多說了。

  山秀就到夢也來上班。山秀戴著草帽和大口罩兒,先用掃帚把舞池掃一遍,再用拖把把舞池拖一遍。黑大理石的舞池就像鏡面樣的發亮。這時候天就徹底地黑了,舞廳裡彩燈一開,五光十色地轉,人就暈暈的,腳底下像踩了棉花,整個兒像做夢。那些濃妝的外地妹子們,當山秀打掃舞池的時候,聚在包廂裡補妝。山秀把舞池打掃乾淨了,劇團的那個小兄弟把彩燈打開了,站在舞池當中,拍兩個巴掌,她們就從包廂裡有紅有綠的出來了。這時候舞客們陸續來了,她們就開始拉客陪,開始了她們新一夜的生意。她們一個個從山秀身邊走過去,都不拿正眼瞧一下山秀,像是山秀本就不該到這裡來。沒化妝,一身樸素衣裳的山秀在五光十色的舞廳裡不知站在哪裡是好。山秀就端盤子送茶送飲料,那些來瀟灑的男人們,看見她送,愛理不理的,像是山秀敗了他們的興。山秀心裡好笑。山秀在劇團混了多年見過這些做戲的場合。山秀笑過之後,心裡不是個滋味兒。那些外來妹,專門盯著來瀟灑的男人跳,台上的男女歌手換班吼歌,吼了一曲又一曲。慢四慢三,快四快三,接下來就是叫「熄斯」的。「熄斯」要熄三分鐘的燈,只有腳燈像鬼火兒在一眨一眨的。這黑暗裡就有很多的男女動作。通常「熄斯」跳完了,瀟灑的男人們就開始付那些外地妹們的小費。通常是一張嶄新的百元票子,伸展了,直接地遞過去。他們與她們做這些事的時候,山秀目瞪口呆地站在旁邊看。那些外地妹看見山秀站在旁邊看她們收小費,就把錢收好了後,用冷眼蔑視山秀一會兒。山秀心裡就更不是個滋味兒。山秀心想,這些女孩憑張臉,一夜的小費地就是一百元,一個月下來就是三千塊,錢真來得容易。山秀想她和工廠的姐妹們累死累活,一個月下來才百把兩百塊錢,還不如她們三個晚上。山秀想到這裡心裡就痛。那些外來妹子有深灑的男人們在舞廳裡,神氣活現的,根本瞧不起山秀。

  那天晚上山秀送飲料,不小心踩了一個外來妹的腳,把她的紅鞋踩髒了。那個外來妹是夢也舞廳的台柱子,劇團的那個小兄弟都哄著她,靠她拉生意。那個外來妹對山秀說,你沒長眼嗎?山秀氣極了,說,眼睛長了,長得沒你的好。那個外來妹說,你吃什麼醋?眼紅了是不是?你年輕的時候做什麼去了?山秀笑,對那個外來妹說,你問我年輕的時候做什麼去了,我告訴你,我年輕的時候也在台上啦!那個外來妹說,喲,那你還到舞廳來幹什麼?山秀就被那個外來妹氣糊塗了,說,來同你爭風呀!那個外來妹嘴撇得像把瓢,說,那你就爭呀!踩我的腳幹什麼?山秀就高聲冷笑了,指著那個外來妹說,不就是化妝?你曉得老娘是做什麼的?老娘化給你看一看。

  山秀就在後台找到了劇團的那個小兄弟。山秀說,小兄弟,明天我不幹掃地掇盤子的事。明天我也化妝。劇團那個小兄弟對山秀說,秀姐,我同你說了,我是吃江湖飯的,你不要與她一般見識。山秀咬了咬牙,說,不就是賺錢嗎?她賺得我也賺得。劇團那個小兄弟說,秀姐,怕不合適?山秀說,我急需錢啦!我不急需錢,到舞廳來幹什麼?劇團的那個小兄弟沉默了半天,說,這是你的事,你想好。山秀笑出了眼淚,說,小兄弟,事情到了這個田地,秀姐想好了。

  山秀決定在夢也舞廳裡去伴舞。山秀想這事不能與功夫說;山秀又想,這是件大事兒應該找老太商量一下為好,徵求一下老太的意見。山秀到古戲台上找老太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麼兩條腿發軟。她想,她要是把這事同老太說了後,老太不同意,罵她一餐怎麼辦?山秀想老太要是罵得有道理,那就算了。山秀這回提到老太那裡去的是一袋油炸的蠶豆兒。山秀到門邊的時候,老太早把門打開了。老太見了山秀手裡提的油炸的蠶豆,就笑,說,來得好不如來得巧,我的蠶豆兒正好嚼完了,我正愁沒東西練功,你就送一袋子來了。山秀說,娘,不瞞您說,女兒只買得起蠶豆兒。老太說,我要你買什麼蠶豆兒?你以為我連練功的蠶豆兒也買不起嗎?你一定有什麼難事找我嚼。山秀一下子抱住了老太脖子,說,娘,我是遇到了一件難事兒,要你給我拿主意。老太說,你三十多歲的人了,不要動不動動感情。你坐好同我說。山秀就把她在夢也舞廳遇到的事同老太說了。老太聽山秀說完了,半天不做聲,往嘴裡丟了幾顆蠶豆兒,嚼。老太嚼著嚼著,忽然嚼笑了,說,我曉得你進門摟我的脖子動感情是怕我不同意。我為什麼不同意?我同意的。去吧!為什麼不去,為了生活要去的地方,你得去。娘年輕的時候,為了活命,不該去的地方娘也去了。娘現在不還是一清二白的娘嗎?笑話,髒的是娘嗎?山秀說,娘,別說這些話。老太說,去吧,不去又怎麼樣?廠裡三千塊的集資,你哪裡去找?不就是化妝嗎?那真是說笑話兒。當年娘把娘的一個麻臉小妹,打扮得像花兒一般,一晚上賺了一個黃金客的五百大洋。第二天娘那麻臉小妹洗了妝,讓那個黃金客看見,氣得那個黃金容差一點跳了長江。山秀說,娘,你別說笑話兒!老太說,女兒,你看我是在說笑話嗎?山秀的眼淚一下子下來了。老太說,叫你在我這裡不要哭,你又哭。不要哭了。娘來教你化妝。山秀坐下來,對著鏡子,讓老太教她化妝。老太打開梳妝台,那裡面人間什麼美麗的顏色應有盡有。老太回天的妙手,一會兒就把三十多歲的山秀化妝成十八歲的少女一般。老太對著鏡子問山秀,女兒,我的手藝如何?山秀流著眼淚說,娘,你比觀音娘娘的手還巧。老太說,女兒,我要是沒這本領是你的娘嗎?你就按娘教給你的去做,保管你夜夜年輕。不要怕,人家真的要你的時候,你就洗妝。有錢的東西愛的是妝。你洗了妝,他就不會要一個人老珠黃的女人了。老太對山秀說,去吧,我要說的說了,要教你的教給你了。你賺了錢,再來的時候,別的不要,你還是給娘提袋枯蠶豆來。山秀走下戲台的時候,禁不住哭出了聲。

  山秀化了妝,從化妝的包廂出來的時候,整個舞廳的人眼睛一亮,誰都不相信,她就是平常那個掃地端盤子送飲料,人老珠黃的山秀,像是脫胎換骨了。山秀穿著粉紅色的裙子,婀婀娜娜,像個順著音樂從天上走下來情竇初開的仙女。山秀雲鬢高聳,唇紅齒白,臉蛋兒光彩照人,驚得那些外來妹黯然失色了。那些外來妹哪裡是她專業演員的對手?舞廳的音箱裡,輕音樂像大山裡的泉水流淌,松濤陣陣,五彩的燈在頭頂上旋轉。山秀心裡一熱,我這不是又回到台上了嗎?山秀一下子找到了感覺。對於吃開口飯的人來說,感覺就是戲,就是精氣神。只要感覺到了位,就會左右逢源,如魚得水,還愁無人為之傾倒。

  博物館的器重就是那幾天開始到夢也舞廳去的。他戴一副高度數的近視眼鏡,鏡片兒儘是圈圈。他小小的年紀,仙風道骨般的清瘦。初夏了,器重又愛穿黑色的短袖衫兒,一條玄色的長褲子,短袖黑杉子用一條棕色的皮帶紮在瘦腰間,更顯得高深莫測。

  器重是個孤兒。器重的父親是解放後S縣博物館的第一任館長。器重的父親是北京大學歷史系畢業的,本來在中央考古研究所工作,由於家庭出身的原因,文化革命期間遣返原籍當了文化館的文物保管員。文化革命後,文物從文化館分開建立博物館,器重的父親平反後,當了博物館的館長。器重的父親幾十年埋頭著述的四十萬字的《鄂東方言考》沒在中國出版,卻在日本出版了。由此可見器重的父親深厚的學問功底和國內國際的影響。器重的父親五十五歲才結婚,我的是城關小學一個命運多舛弱不禁風的小學教師。器重小學畢業那年,飽經風霜的父親母親相繼去世了。器重初中高中直到考上大學,都是博物館負擔的。博物館人開玩笑說器重是博物館的館藏文物,器重不反對還深以為然。所以器重武大歷史系畢業後,哪裡都沒去,回到了家鄉博物館,繼承了他父親的事業。S縣博物館館藏豐富,尤其是古籍多,為全國縣級之最。各個朝代各籍經、史、子、集,線裝書三萬多冊。這些線裝書需要人專門分類研究校誤整理。器重就在博物館裡埋頭做這個工作。

  器重隻身住在博物館的藏經樓裡。S縣博物館是一座宋代的儒學,保存完好也是全國之最。高聳的龍脊圍牆裡,圍著一方淨土。木結構一進兩重的文廟雄踞在院子中央,兩邊是東虎和西龐。器重住的藏經樓在文廟的右側,是一座兩層木樓,斗拱飛簷,古色古香的木格子窗根,紅牆直上,因其小而顯得高。器重住在藏經樓的樓上。藏經樓的小窗正對著院子外古戲台上老太住的古屋。小縣城日益多的是人,人多了互不相關,誰也不去打聽誰,咫尺天涯地住在日子裡。器重和老太把窗子閉著的時候,就只有燈光從窗戶縫兒漏些出來,亮著靜夜。清晨這邊的窗戶和那邊的窗戶都打開了的時候,才有些眼會。也只有些眼會,一個老的和一個少的。只知道對方是人,在過日子,雙方仍不知道對方的根底。

  器重是剛過完他二十八歲的生日,到夢也舞廳去的。那天,是博物館的老館長帶領全館的人給器重做的生日。老館長到街上買了個生日蛋糕,全館的人聚在文廟裡,在生日蛋糕上插了二十八支蠟燭,點亮了,一齊為器重唱起了祝你生日快樂。大家反覆地唱,唱到後來,老館長他們年紀大了,嘴關不住風,扯不起氣來。只有老館長孫兒和外孫女拍著兩雙小手兒,仍在起勁地唱,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器重一手一個抱起老館長的孫兒外孫女,感動得熱淚盈眶。老館長就是那時候為器重的婚姻大事發愁的。老館長對器重說,器重,我和你父親是老同事了,你在我身邊長大,也算是我的兒子。你再也不能把自己關在藏經樓上了,你年紀不小了,你要到外邊去走走,找個合適的姑娘。器重流著眼淚點了點頭,說,我聽你的話。大學畢業的器重,整天呆在藏經樓上,研究整理古籍,深居簡出,儘管在國家級的權威雜誌《文物與考古》上發了好幾篇論文,但除了博物館的人外,很少人認得他。眼看器重年紀一年比一年大了,老館長動用關係,為器重介紹了好幾個姑娘,器重孤兒一個參加工作時間不長工資不高幾乎沒有積蓄,由於這些原因,不是姑娘沒有看中器重,就是器重看不上姑娘,不了了之。器重長期同那些古籍打交道,一日他與老館長走在街上,有人對他嗅嗅,說,老館長,器重成了仙的。他身上有一股仙味兒。老館長對那人罵,你娘的瘟!現在哪來的仙味兒?那是霉味兒。那人對器重說,你這好的大學本科畢業生找不到老婆,你麼不急?器重淺淺一笑,對那人說,急有什麼用?博物館的藏經樓裡,傳說住著個火紅的狐狸,成了精,可以迷人。人說器重不急是被那個狐狸精迷住了。可器重從來沒有看見那個美麗的狐狸。寂寞的器重有時候想,若是真有個火紅的狐狸變成了個美麗的姑娘與他終身相伴,那也是可以的。器重二十八歲生日那天晚上喝了點酒,暈乎乎的。那天晚上,風好,搖著藏經樓上的爬山虎的葉子,嘩嘩地響,亂了時光。那時候器重看見陸角裡紅光一閃,越過牆頭不見了,在他心裡留下一道慾念的霞光,久久不肯逝去。器重心裡默念,變吧,變成一個美麗的姑娘吧。但那道紅光再也沒有出現。那時候器重痛苦得靈魂出竅。他知道他青春的大限已經到了,他太焦渴了,他不能再等了,他需要人生必不可少的愛情滋潤,不然,他就會渴死。器重那天晚上就到夢也舞廳去了。

  剛下一場陣雨,初夏晚上的天氣很好,空氣很新鮮。透過城市迷離的燈光,仰望久了可以看到夜空裡頭許多的亮星星,這給器重許多希望和誘惑。穿戴整齊了的器重朝口袋裡裝了錢包,穿過儒學巷,朝大街燈火輝煌處走,輝煌在他五百度的近視眼鏡後的眼睛裡燃燒。剛發了工資,錢包裡有他一個月的工資二百八十多塊錢。器重一個月的工資本來有接近四百塊錢,縣裡財政緊拿不出錢來,每月只發百分之七十,所以器重每月只領這些。器重走到大街燈火最輝煌的地方,那便是山秀劇團的那個小兄弟開的夢也。山秀劇團的那個小兄弟之所以能領導小縣城舞廳的新潮流,生意特別的好,是因為他經常能出常人想都想不出的絕招兒。那一陣子,山秀劇團的那個小兄弟在夢也舞廳裡推行他策劃的九十九朵玫瑰活動。九十九朵玫瑰活動專門是為單獨來夢也瀟灑的男人設計的。夢也舞廳門票十五元,單獨來瀟灑的男人買一張門票,就給他送一朵鮮艷的玫瑰花。這些鮮艷的玫瑰花是山秀劇團的那個小兄弟每天從花卉公司專門買的。每朵玫瑰花五元。器重走到夢也舞廳賣票的窗口,掏出十五塊來,買了一張門票,轉身就走。賣票的小姐叫住了他。器重站住了,問,小姐,還有什麼事?賣票的小姐取出一朵火紅的玫瑰遞給他,唇紅齒白地對他說,先生,送給您一朵玫瑰花。器重愣了半天,說,小姐,是送給我的嗎?賣票的小姐柔情似水地對器重說,是的,先生。是送給您的。祝您在夢也舞廳裡度過一個幸福的夜晚!難忘今宵!器重聽了賣票小姐的話,心裡頓時湧起一陣陣感動來。

  其實山秀劇團那個小兄弟九十九朵玫瑰是個全方位一條龍的活動,是經過精心策劃了的。這些把沒有到過夢也的器重蒙在鼓裡了。器重手裡拿著那朵鮮艷的玫瑰走進夢也舞廳的時候,舞會還未開始。舞廳的立體聲的音箱裡,正在放古箏曲《高山流水》,那大珠小珠喀玉盤的聲音,使搞文物研究的器重,一聽就產生了一種說不清道不白的思古幽情。器重聽了那樂曲,鼻子裡就有股酸酸的感覺。隨即,就進入了一種高山仰止美輪美美的意境。彩燈旋轉著,迷亂著時空。器重手裡拿的那朵玫瑰散發著清幽的香。器重擇了個包廂坐下了。包廂是按半關半撓的形式設計的,五彩的流蘇三面掛著。包廂裡仿真皮的沙發圍著一個茶色的茶几兒,茶几兒上放一個潔白的小盤子,點一位白蠟燭,一掬光,裊裊的亮。器重坐下來,山秀劇團的那個小兄弟就開始放香霧,那香霧一陣陣的像潮水層層地湧,迷離人的眼睛。器重就為那美的意境深深地感動。他想往常為什麼就沒有發現這麼一個值得一來的地方呢?

  器重進舞廳的時候,就被化了妝的山秀看在眼裡。對於進舞廳的單身男人,伴舞小姐一般要觀察一段時間。不觀察一段時間怕發生誤會,要是那男人是在等他的情人或是女友,你去冒昧了、那就是一件很不好意思的事情。山秀一旦入了戲,很快就知道了舞廳的行情。等了一會兒,來跳舞的男男女女多了起來,器重還是一個人坐在那裡,山秀就看出他不是在等人。山秀就走過去,小鳥依人地站在器重面前,嫣然一笑,說,先生,能把你手中的玫瑰獻給我嗎?器重抬頭看山秀一下子驚呆了。器重大學畢業回來這多年在縣城裡還沒有發現這麼漂亮的姑娘。化了妝的山秀真是漂亮極了,她的眼睛是經過專門訓練了的,她舉手投足都是經過專門訓練了的,在劇團的二十年裡,老太全是按美的標準訓練山秀的。為了訓練一個山秀,老太不知花費了多少心血。這麼個山秀一旦化了妝,入了戲,那就是一輪皎淨的明月。器重就站起身來,把手中的那朵玫瑰遞過去,激動得語無倫次。山秀接了器重的花,就挨著器重坐下來。器重問,小姐貴姓?山秀掩嘴笑了,說,我姓無。器重問,是吳嗎?山秀說,你猜錯了。是無有的無。器重一驚,說,我們縣沒有這個姓呀?山秀說,所以我就姓無。器重對山秀說,你真幽默。山秀歎口氣說,我幽默什麼?古人不是說過,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嗎?器重說,對,對。兩人默默地坐了會兒。器重說,小姐是不是遇到了什麼不順心的事?山秀說,先生,是不是遇到了什麼不順心的事?器重支吾著說,沒有,沒有。山秀淡淡一笑,一定是遇到了。器重說,你怎麼知道我遇到了不順心的事?山秀說,是因為你問了我遇到了什麼不順心的事。兩人相視一笑,眼裡便有了活的風。器重心想這姑娘不同凡響呢。器重問山秀,小姐什麼學校畢業的?山秀說,你猜呢?器重說,你是表演系畢業的吧?山秀心裡一驚,問,什麼表演系?器重說,戲曲表演系。山秀銀鈴般地笑了,喘不過氣來,眼睛裡有了盈盈的淚光,說,你說對了。器重說,是真的嗎?山秀說,你看我是不是真的?器重說,我相信是真的。你舉手投足都是美的,沒有經過正規訓練的人是達不到的。山秀說,先生真有眼力。器重問,小姐芳齡多少?山秀拿臉對著器重,說,你猜猜。十八?山秀搖搖頭。器重說,二十?山秀說,我真的那麼年輕嗎?器重說,二十二?山秀拿著器重送給她的那朵玫瑰說,不要猜了。我的年齡在您的眼裡您願意我多少歲我就多少歲。器重這時候歎了一口氣。山秀笑了說,先生為什麼要歎氣?器重說,准你歎就不准我歎嗎?山秀說,那你就歎吧。器重說,我今天歎氣是因為我終於在這個小縣城裡遇到了一個渾身仙氣的姑娘。山秀說,你說我身上有仙氣嗎?器重說,是呀!山秀大笑了,說,先生,你真會說笑話兒。器重說,我說的是真的。山秀說,先生,不說這些累人的話好嗎?在夢也我們相逢了,說點高興的事。器重問山秀,什麼是高興的事?山秀說,那我就陪你靜靜地坐會兒。兩人便默默地坐著。器重心裡想這姑娘一定像他一樣失戀了。

  音樂響起,舞會開始了。山秀把手裡的玫瑰插在茶几上的花瓶裡,這表示這個包廂已經有主了。山會站起來對器重說,先生,我請你跳舞好嗎?器重慌忙站起身來,說,小姐,我不會跳。山秀望著器重說,不會吧,先生,不會跳你花錢到舞廳裡來幹什麼?器重說,我真的不會跳。我今天是第一次到舞廳來的。山秀說,你會走路嗎?器重臉紅了,說,走路我當然會。山秀說,會走路就能跳舞呀。跳舞好呀,跳舞能讓人忘記人生的煩惱。來,我來教你。台上樂隊奏起了《像雨像霧又像風》。山秀拉著器重的手,下到舞池跳了起來。薩克斯和小號反覆詠歎著,山秀纖纖的手握著器重,器重小心翼翼地摟著山秀的柔軟的腰肢。幾圈下來,器重就學會了。山秀小聲對器重說,你的悟性真好。器重高興地說,因為有你這個好老師。兩人都愉快地笑了。器重說,和你跳舞我感到很幸福。山秀說,先生,我願意為你服務。器重笑出了聲,說,小姐,你怎麼這樣說呢?山秀說,是真的,先生。我今夜就屬於你。器重聽了山秀的話,摟山秀腰的手就幸福地顫抖起來。器重說,小姐,你說的是真心話嗎?山秀說,我從來沒有說過假話。器重就連聲說,謝謝謝謝,謝謝!器重摟山秀腰的手就情不自禁地緊了些。器重從來沒有同姑娘挨得這樣的近,他聞著一陣女人肉體的清香,他就醉了。幾曲下來,器重就覺得他再也離不開山秀了。舞廳熄燈跳「熄斯」的時候,周圍一片男女的聲音,器重青春有力的手就把山秀朝他懷裡按。山秀就在器重的懷裡渾身顫抖起來。山秀想起了功夫。山秀儘管是演戲的出身,台上演戲不知與人做過多少回夫妻,但那是演戲,大山裡出來的山秀除了功夫之外,她還沒有被別的男人這樣地摟過。器重問山秀,你怎麼了?那時候山秀眼睛裡的淚水就一片模糊,好在沒有燈光,器重沒有看見。山秀對器重說,先生,不要管我。燈亮了之後,器重發現山秀哭了。器重說,你哭了?山秀點了點頭。器重說,你為什麼哭?山秀說,你為什麼要問?

  夜深了,還有兩個曲子,只要山秀劇團的那個小兄弟用小號吹起了《難忘今宵》,舞會就要結束。舞池裡跳的人少了,包廂裡一片銀光,人影綽綽。山秀知道那些外來妹開始收賬了。山秀對器重說,跳累了,我們歇會兒吧。山秀說這話的時候,眼睛就游離了,對著別的包廂裡看。包廂雖然半關半掩的,但還是互相看得到的。這舉動引起了器重的注意。器重就朝別的包廂裡看。器重不看則已,一著吃了一驚。器重看見那些單身來夢也瀟灑的男人們正在付小費給他們伴舞的外來妹,一張四人頭的票子,伸展了,放在茶色的茶几兒上。器重看著游離的山秀,說,小姐,你收錢嗎?山秀的臉霎地紅了。器重知道山秀是收錢的。器重伸手進口袋裡拿出錢包。山秀看見器重拿錢包的手顫抖著。器重拿出錢包,對山秀說,小姐,你收多少?山秀咬緊嘴唇扭過頭去不看器重。器重從錢包裡拿出一張五十的票子,放在茶几上,對山秀說,小姐,這些少不少?山秀的眼淚一下子下來了。山秀說,先生,你要是困難,你把錢收起來。器重說,那怎麼行?山秀說,那我就對你說實話,舞廳的伴舞小姐從來是不收五十的,她們都收一百。我長得不比她們差,我不能讓她們笑話我。你要麼不給,要麼就按她們的規矩辦。器重哆嗦了一下,從錢包裡拿出四人頭的一張來,放在茶几上。山秀對器重說,先生,實在對不起,本來不應該收你的錢,我知道你的錢來得不容易。但是我最近遇到了一件麻煩事急需錢用,所以就讓你破費了。器重說,你遇到了什麼麻煩事,能說出來我聽聽嗎?是不是失戀了,男朋友逼你還錢?山秀心裡苦笑了,你這個雛兒呀?你為什麼看不破?山秀咬了咬牙說,就算是吧。山秀一副心有五味楚楚動人的樣子,叫器重信加疼愛。器重問山秀,小姐,你常在夢也嗎?山秀搖搖頭說,我不是常在夢也的人啊,我怎麼可能常在夢也呢?器重說,那你為什麼到夢也來了?山秀對器重說,我不是跟你說了嗎?我最近遇到了麻煩急需錢用沒有其他的辦法才到夢也來的。器重滿懷深情地對山秀說,小姐,明天晚上我還能看到你嗎?山秀說,這一段時間我在夢也裡。器重說,明天我還能同你跳舞嗎?山秀說,先生,那是很花錢的。器重一拳擂在茶几上,痛苦地大叫一聲,不就是錢嗎?有幾個人值得我愛呢?山秀說,先生,你年輕,你不能這樣做。你不像那些有錢的男人。器重痛苦地說,你難道還不知道我的心嗎?山秀說,我怎麼不知道你的心呢?我正因為知道你的心,才勸你不要這樣做。器重說,我怎麼不能這樣做?你笑我無錢嗎?不就是錢嗎?不就是錢嗎?你知道不知道梵高為了愛情割了自己的耳朵?山秀說,我不知道。器重說,你等著我。器重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山秀心絞痛了。舞廳散場了。山秀從夢也沒卸妝無精打采地朝回走。大街兩邊的夜排還沒有收攤,作徹夜歌唱。有男人和女人捏著話筒在捉對地吼電視劇《渴望》裡的插曲,有誰告訴我是對還是錯?問訊南來北往的客?

  山秀摸黑上樓梯掏鑰匙打開門,屋裡一片黑。女兒下了晚自習,小房子裡傳出了女兒睡熟的酣聲,山秀聽著女兒的酣聲,心裡湧起一陣溫暖來。臥室的門敞著,功夫早收麻木回來了。房門敞著說明功夫在等地回來。山秀進房拉亮電燈,功夫頭向裡地睡著沒動靜。山秀知道功夫沒有睡著。功夫睡著了就像女兒樣打著小酣。山秀同功夫夫妻十七八年了,丈夫睡沒睡著別人不知道她是知道的。但功夫不動裝做睡著了。往常只要她比他遲睡,她一到屋,他就睜開眼睛問她關心她,今天他裝做睡著了。山秀看到功夫這樣心裡就湧起一種說不出來的滋味兒。寫字檯上放著兩張一塊錢的票子,看來功夫今晚的生意非常不好。功夫每天夜裡回來,總是把開麻木的錢放在寫字檯上,山秀打水他洗,往往他還沒洗完就睡著了。

  山秀把肩上的坤包兒摘下來放在寫字檯上,山秀看著功夫放在桌上的那兩塊錢,就禁不住把坤包裡的那張百元票扯出來看了看。這時候功夫就裝醒了。功夫雙手一伸,打了一個呵欠,說,呵,小姐回來了!山秀說,功夫,你在說什麼話?功夫說,你今天晚上真漂亮呀!比當年結婚時還漂亮些。你幾好的妝。山秀叫,功夫,你說什麼氣話?功夫說,我哪裡說什麼氣話,我說的是真心話。小姐,今天晚上收入如何?功夫把手伸向山秀要坤包看。山秀心想男人說點氣話是有的,氣話是氣話,有錢過日子總是個事。山秀就把坤包遞給了功夫。功夫翻身從床上坐起來,用兩個指頭將山秀的坤包使勁地掙開,掏出那張老人頭,展開,嘩地抖得一響,笑,說,喲,是事。山秀說,當然比你開麻木賺錢些。功夫把那老人頭,拿到鼻子上聞,說,這錢怎麼這樣個味?一句話把山秀氣出了眼淚,山秀說,功夫,你說什麼氣話?你認為我願意去夢也嗎?你有本領拿出來養活我們娘倆兒。不說遠,說遠了沒用。就說天亮後的事。天亮後,你把這兩塊錢拿到菜場上去,買我們全家一天的生活看看。我的個功夫呀,這不比你當年翻跟頭,你唱不倒戲,在馬門前翻兩個跟頭,別人一月幾多工資你也幾多。功夫說,我當然是不行的。我要是行,我為什麼當年要死皮癩臉地找你,我就看出你現在行。山秀氣極了,說,誰說你不行?你當年就有本領的。你幾會掏我的內褲洗。功夫說,那當然,我就是看到今天你會賺錢。山秀氣得眼睛在眶裡轉,撲上去咬住功夫的肩頭。功夫也不動,任山秀咬。但是就在功夫準備痛時,山秀的嘴鬆了。功夫感動了一下子把山秀緊緊地摟在懷說,你咬呀,你為什麼不狠狠地咬我一口?功夫把山秀的頭用手抬起來,山秀淚流滿面。功夫說,山秀,我不是人,你咬一回吧,你咬我一口我心裡好受些。山秀扭過頭咬緊嘴唇不看功夫。功夫用手一點點擦山秀的淚。功夫說,山秀,我心裡博得慌啊,我和你都是唱戲的出身,夢也舞廳是怎麼回事,哄得了別人哄得了我嗎?

  山秀用手把功夫接她的手掰開,拿起寫字檯上的那張票子,對功夫說,你拿去再聞聞,聞它變沒變味?功夫搖頭對山秀說,我不聞,我怕聞那東西。我是個男人,我燒得男人是什麼東西。我當年也算得是縣城風流角色,我知道男女之間與錢連在一起是怎麼回事兒。你自己也是台上多年的角色,我問你它乾淨得了嗎?乾淨了有這東西嗎?它乾淨了今天,乾淨得了明天後天嗎?要它,遲早是乾淨不了的。山秀說,那你說怎麼辦?廠裡要交集資,我倆就要三千塊。我們全家每天要生活,要活下去就要錢,你給我說說,縣裡什麼東西不要錢?女兒要讀書要長身體。難道就這樣活活等死嗎?功夫說,我們就不能做點別的嗎?山秀說,做什麼啊,你說縣城裡做什麼能賺錢?你開麻木賺了多少錢?我們工人連人帶命都交在廠裡了,我們什麼都沒有,無經營場地,無錢做本。你說個法兒,我按你的去做。功夫歎了口氣,說,別逼我山秀,我也沒有辦法。山秀用手理功夫頭上的亂髮,說,是的呀,那我這樣做,為什麼錯了?不就是在夢也裡暫時賺點錢,又沒打算賣東西過日子。那東西還不是你的。功夫苦笑了,對山秀說,是的呀,你說的對,你這個騙人的東西。功夫的手就不安分起來,在山秀身上亂摸起來。山秀歎了一口氣戳了功夫一指頭,說,你生怕人佔了你的東西。我人老了,除了你還把我當個寶貝誰稀罕我?功夫說,那也不見得,你把妝一畫,是個狐狸精,迷得死人。

  功夫就要做那事。山秀說,我去洗妝再做。功夫按住山秀,說,不要洗妝。功夫剝光了山秀的衣服。山秀要拉燈,功夫把山秀的手按住了。痛苦的山秀,兩隻眼睛又湧上了淚水。山秀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器重是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他的表哥的。夜深了,大街上的燈特別的亮。器重的表哥在路燈柱下賣水果。器重的表哥這幾天賣的不是荔枝,他從嶺南進的荔枝賣完了。器重的表哥這幾天賣的是菠蘿。器重的表哥見有人來就喊,菠蘿,菠蘿,新鮮菠蘿便宜賣了!待器重走攏來,表哥一看是他,就笑,啊,是你呀表弟!器重的表哥朝器重看,說,哎呀,表弟,你麼出來了?你出來得了?你出來得的藏經樓的那個狐狸精晚上找哪個?器重憨厚一笑。器重的表哥問器重,你到哪裡去了下?器重說,夢也。器重的表哥詫異了,說,你到夢也去幹什麼?那是有錢的牲畜去的地方。器重說,去散散心。器重的表哥驚訝地點點頭,說,啊,散散心。器重的表哥說著就往器重的臉上瞄,見器重容光煥發,就說,哎呀,我的個兄弟,你是不是戀愛了?器重興奮地點點頭。器重的表哥為器重的婚姻也很著急,見器重的樣子,高興了,說,哎呀,總算有魚兒上了你的鉤!哪裡的姑娘?器重還不知道山秀是哪裡的,對他表哥說不出來。他表哥以為器重在保密,就說,我曉得你不肯說。不說算了,說出來了免得你表哥羨。我的個兄弟是個角兒,在夢也裡戀愛。那可是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的地方。兄弟,你荷包裡有賬嗎?器重說,表哥,我正要找你。器重的表哥把手拍在器重的肩上,說,這就對了,看得起我表哥。表哥別的沒有,就有幾個錢。表弟別的忙我幫不了,這個忙我愛幫。說,要幾多?器重說,借我一千。器重的表哥笑了,說,哎呀,我的個兄弟,一千塊戀到個麼事愛?一千塊嫖個雞還差不多。你真是書獃子。你跟我來。器重就跟著到了他表哥的家。他表哥打開保險箱子,拿出兩疊百元的大票子,丟給器重,說,這兩千你拿著去戀,成了算表哥送你的禮。你看準,大膽去釣,不要怕用了錢。要是魚吃了你的食,那就好說。還會游的魚有表哥我幫你的忙跑不了的。器重的表哥把手又拍在器重的肩上,說,我的個兄弟不瞞你說,哥做生意有些年頭了,紅道黑道都還熟。

  器重的口袋裡裝他表哥的兩千塊錢,沿著青石板白石板路朝博物館裡走,自信就上來了,感覺就是與往日不同,河水在燈光的映照下非常非常的美麗。器重回到藏經樓時,就見燈光下一個火紅的影子一閃,那個傳說中美麗的狐狸又出現了。器重幸福極了。

  器重第二天晚上到夢也會之前喝了一點酒。器重是從不喝酒的,他知道他的膽子小,喝酒可以壯膽。器重喝了幾口酒以後,那感覺果然不同,覺得自己高大了。又是十五塊錢,一朵玫瑰花,器重進了夢也之後,發現山秀正在同一個高大的男人跳。器重手裡拿著玫瑰花,站在舞池邊上,朝山秀示意。山秀看見了他像沒有看見一樣,不理他。器重就站在舞池邊上等。等山秀和那個高大的男人一個曲子跳完了器重就拿著玫瑰花迎上前,要送給山秀。山秀咬著牙,對器重說,你是誰?器重愣在那裡,說,你不認識我嗎?山秀說,我不認識你。器重說,我就是昨天同你跳舞的呀!山秀說,先生,你記錯了吧,昨天我沒有同你跳舞呀。器重痛苦地問山秀,你真的不認識我了嗎?山秀說,我真的不認識你。器重說,你再看看我。山秀說,先生,不認識就不認識,還看有什麼用?這時候那個高大的男人走上前來,一隻手拍上器重的肩對器重說,人家不認識你,你搞什麼?器重有酒壯膽,對那個高大的男人說,我與她說話,關你什麼事?那個高大的男人就冷笑了一聲,抬手給了器重一耳光,說,不關我的事,我同她跳什麼舞?我看你是沒吃得虧。耳光很響很重。器重頓時嘴角就流出了血。五彩的燈光下,器重的嘴角流出的血,就像他手裡拿的那朵玫瑰花。器重衝上前,對那個高大的男人說,你怎麼打人?那個高大的男人又抬手給了器重一耳光。瘦弱的器重手裡的那朵玫瑰就打落在地上了。那個高大的男人還要打器重。山秀走上前攔住了那個高大的男人,說,先生,別打了。那個高大的男人問山秀,你認識他?山秀說,認識。那個高大的男人說,他是你的什麼人?山秀說,他是我的朋友。那個高大的男人說,是真的嗎?山秀點了點頭說,是真的。那個高大的男人對山秀冷笑了,說,小姐,你可真會開玩笑。說完從口袋裡掏出張百元的票子來,從中對半地撕了,飄給山秀,說,小姐,算我倒霉。轉身就走。

  燈影恍惚。山秀流著眼淚對呆在舞池邊上的器重說,冤家啦!器重說,昨天不是說好了嗎我今天還來。山秀說,你還來幹什麼?器重渾身顫抖地說,我愛你。山秀喃喃地說,還不快把地上的玫瑰撿起來。器重就彎腰把掉在舞池裡的玫瑰撿了起來,山秀接了過去。兩人來到包廂裡,山秀用化妝的紙揩器重嘴角上流出來的血。器重流出淚來了。山秀把器重嘴角上的血揩淨了,對器重說,你去給我把舞池裡的錢撿回來。器重說,我不檢。山秀對器重說,好兄弟,我叫你去撿回來你就去給我撿回來。山秀說這話的時候,那淚忍不住又流了出來,流得滿臉都是。器重就出去把那男人撕成對半的錢撿了回來。器重說,好妹妹,這錢沒有用。山秀說,好兄弟,這錢用透明膠貼了還是錢。山秀把那撕成對半的錢折了,打開坤包放在裡面。器重對山秀說,好妹妹,我有錢,你陪我跳舞,我給你錢。山秀搖搖頭說,我不能要你的錢。器重說,我願意給你。山秀說,好兄弟,你到時候會後悔的。器重說,我不後悔,我一輩子不後悔的。山秀說,我不是你想像的人。器重說,我知道。山秀說,我這樣的人,你要逼我說真話嗎?器重說,不要,不要,我不要知道你是什麼人,只要我愛你,我不管你的從前。山秀說,你錯了。器重說,我沒錯,沒錯。山秀說,我還要過日子,我不能同你多說,今天晚上我陪你跳舞吧,明天你就不要再來。器重說,不,明天晚上我還要來,我每天晚上都要來,你急需錢用,別人給你多少錢,我就給你多少。山秀憤然作色了,說,我對你說了這半天,把能對你說的都對你說了,不能對你說的我不會對你說,你要再堅持,我就這樣對你說,我不是你想的那種人,我到夢也來是急需一筆錢用,我沒工夫也沒心思搞到玩,我要掙錢,你要是每天晚上來要我陪你跳舞,那就必須按規矩付我的錢,到時候你莫後悔就是。器重說,我不後悔。我後悔什麼?山秀說,那好,我倆口說無憑立字為據。器重說,我立字為據。器重就要立字為據。山秀按住器重的手,說,慢,你想好,我跟你說,到時候你要後悔的。器重感情上來了兩眼裡湧出淚來,顫顫的一雙手,就寫了字據。山秀苦笑了,說,那好,你一定要這樣做,那就莫怪我無情,我只好把這字據收了。我希望你從明天晚上起不要來。你不來這字據就無用。你要是再來找我,我就要按字據上寫的行事。我相信你是個聰明人,會想得到的。

  山秀流著眼淚對器重把話說死了。山秀把心裡要說的話說出來以後,人就輕鬆了些。山秀想她同器重把話說死了,器重一定不會再來找她的。可是愛情焦渴了的器重被化了妝的山秀一見鍾情迷住了,口袋裡又有他表哥給他的錢給他壯膽,從那以後每天都到夢也來找山秀。舞會結束,跳與不跳,只要山秀陪他,他每夜就給山秀一百塊錢的小費。半個月下來,器重表哥給器重的二千塊錢,已經有一千五到了山秀手裡。器重願給,山秀想收。器重心情愉快,想著山秀收了他的錢,等她那一筆急需的錢齊了,他就與她正式談,他心上的人就屬於他的了。

  山秀是半個月之後,器重把他表哥給他的二千塊錢中的一千五百塊給了她就突然離開夢也的。毛巾廠每人一千五百元的集資她終於湊齊了。夢也裡再也見不到山秀的影子。癡情的器重還是每天到舞廳裡來,夢也裡再也沒有那美麗的人兒。那個美麗的人兒到哪裡去了呢?五彩的燈仍在頭頂上旋轉,開場的古箏曲《高山流水》仍在,那個美麗的人兒不在了。器重學會了吸煙,器重吞著雲吐著霧,心裡一遍遍吟誦著那首地老天荒的絕句,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他想他來到這個世界上二十八個春秋了,一次次愛的失敗心中就如刀絞。默默的孤兒在包廂裡嘗盡了失戀的孤獨與痛苦,仰對迷離的燈光滿臉的淚。

  你強些。功夫說,那當然的。我來生脫生在閻王那裡申請做女人,我也做無本生意。山秀對功夫說,不管你怎樣說,我廠裡的集資一千五百塊錢到了手。你的呢?功夫說,我的要你擔什麼心?未必不是女人做不到無本生意就掙不到錢活活餓死吧?我啦,廠長不要我的錢。山秀問,為什麼?功夫說,我一直在守廣呀。山秀說,那哪是不要你的錢,那是用你的守廠的工資折的。功夫說,那當然。我憑我的誠實勞動。山秀說,那是你會翻幾個跟頭,嚇倒幾個毛賊。毛巾廠一千五百多工人總不會都去守門?功夫不做聲。山秀見她和男人的集資都有了著落,心裡快活了些。山秀說,明天我們到廠裡去把集資錢交了它。你到衛生間去洗一下,我們今天晚上早點睡。功夫就到衛生間洗去了,功夫到房間裡時,山秀就準備好了。功夫一上床,山秀就摟著功夫。夫妻間心情不好,好多時日沒做那事了。功夫沒得反應。功夫對山秀說,莫摸,模也無用。我現在吃齋。山秀說,功夫,你存心氣我是不是?功夫說,我敢氣你?是它氣我。山秀喘息了,說,是不是真的功夫?功夫歎口氣,說,沒辦法。這做不倒假。任憑山秀怎樣的努力,功夫就是不行。山秀咬了功夫一口,說,功夫你要死是不是?功夫流著淚痛苦地對山秀說,你不要折磨我。我也不知道我怎麼了?

  第二天早上起來山秀就到廠裡去交了集資。廠長表揚了山秀,把山秀的名字和集資的錢數寫在了紅榜的第一名,做了為廠分憂的典型。山秀是在交了集資回來後到老太那裡去的。山秀提了袋枯蠶豆,來到古戲台上的古屋子時,老太的門關著。山秀敲門,老太把門打開了。老太一看山秀提袋枯蠶豆來看她,一下子就笑出了眼淚。老太說,我的個兒,我的枯蠶豆剛吃完你就送來了。老太接了山秀手裡的裝枯蠶豆的袋子,掂了一顆出來,丟進嘴裡,一咬,蹦的一響。老太對山秀說,我的兒,你看我的功練得如何?山秀笑出了眼淚,說,娘,你的功練得好,你可以萬壽無疆。老太說,你是在咒我啊。這麼好的牙,我是捨不得死。山秀笑,說,有這好的牙死得了嗎?老太說,那也是真的。

  坐下來後,老太問山秀,廠裡的集資交了嗎?山秀說,娘,我今天到廠裡交了。老太嚼著枯蠶豆說,這麼說娘的功夫還值錢?山秀說,娘,你的功夫爐火純青。老太聽了山秀的話,掂枯蠶豆的手,就顫抖起來,說,小富牲,這是你對娘說的話嗎?山秀說,娘,我錯了。老太說,幾十年了沒人敢對娘說這話。山秀慌了,女兒說錯了,女兒給你跪下賠個不是。老太正襟坐了,又掂起枯蠶豆朝嘴裡扔,嚼得響搖搖頭,說,你惱個什麼呀老妖婆?女兒說的錯了嗎?沒錯。女兒說得對呀。老太閉了眼睛對山秀說,你走吧。我把我最後的功夫教給你了。你不要再來看我了。你要再來看我,來一次我就要折一年陽壽的。我要多活幾年的。山秀說,娘,你怎麼這樣說?老太閉著眼睛說,你走吧,我累了,我要歇會兒,歇一口真氣出來養我的命。古戲台的後窗開著,正對著博物館藏經樓二樓的窗子,風帶著青苔的顏色,幽幽地吹過來。老太同山秀說話的聲音,驚動了器重。器重聽見山秀說話的聲音,抬起頭來,瞪大眼睛看見了山秀。儘管山秀沒有化妝,但是山秀說話的聲音器重太熟悉了.那正是器重朝思暮想的聲音。器重那時候一下子認出了山秀。山秀看見了器重,看見器重認出了她,從椅子上站起來,叫了一聲,娘,搖晃了幾下,昏了過去。

  天下了場小雨,山秀找塊潔淨的尼龍布出來,那塊尼龍布是翠綠的,上面有點點的花兒。山秀把那塊尼龍布疊好,在成四方的小塊兒放在口袋裡裝好。山秀把器重約到馬鞭草鋪得很好的河堤上,雨後,馬鞭草上儘是淚似的水珠兒。柳綠堤深,夜靜,四周無人。山秀對器重說,我對不起你。事到如今,我沒有別的辦法。你給我的錢我交了廠裡的集資。山秀就在河堤的馬鞭草上鋪開了那塊翠綠的尼龍布;器重說,不,我器重難道要的就是這嗎?山秀說,你要什麼?器重對山秀說,我要什麼?你難道不知道嗎?我要的是化了妝的你啊。山秀說,那不是我。器重說,那是你。山秀的淚一下子就湧了上來,說,那不是我。器重咬緊牙說,那才是你。山秀說,那個我,我現在沒有了。器重哈哈一笑,那你為何還要這樣做?器重仰天長歎一聲,說,天啦,我器重斷得出古書的真偽,識得古陶片,不管什麼的古書和陶片到了我的眼睛前,我看得出是哪個年代的,為何獨獨看不透一張臉?器重離開山秀,一路哈哈在笑。

  接下來山秀暗地裡為器重介紹對象。山秀把劇團裡漂亮的女孩子介紹給器重。器重一見那些濃妝艷抹的臉,就神經質了,嚷,出去,出去,給我出去!弄得山秀心都碎了。山秀對器重說,好兄弟,你要什麼樣的?器重說,你能不能給我找一個不化妝的來?山秀說,現在不化妝的女孩子哪還有?器重哭了,說,那我就終身不娶了。器重從那以後,就得了精神病。

  器重的表哥嚥不下這口氣,說,我怕她?笑話。器重的表哥找到弘正律師事務所的弘正律師打官司。弘正律師見有人來打官司,就作筆錄。弘正律師問器重的表哥,她收了你表弟的錢?器重的表哥說,收了。弘正律師問,收了多少?器重的表哥說,我借了他二千塊,只剩五百。她騙了我表弟一千五。弘正律師問,你表弟同她發生關係沒有?器重的表哥說,那個鳥苕東西,人家把他操,他不。弘正律師說,問題就出在這裡,如果你表弟同她發生了關係,就可以定她賣淫罪。他沒操她?這就不好辦。器重的表哥說,那你想個辦法。弘正律師說,這想到個什麼辦法,關鍵是定不倒她的罪。一個去跳舞,一個陪了跳;一個願給錢,一個願收;這可視為合法的勞動報酬。器重的表哥見紅道走不通,就走黑道。器重的表哥帶著剖西瓜的刀,來到山秀的家,敲開門,把手裡的刀一橫,對山秀說,你認得我不?山秀說,我不認識你。器重的表哥說,你不認識我,我認識你。你不就是那八個荔枝嗎?你借了我表弟的一千五百塊錢,那是我借給他的,你拿出還給我!山秀嚇得直哆嗦。功夫見器重的表哥手裡拿著刀,就笑,說,兄弟,是不是想練練?你把我看清楚。你看我是誰?不就是刀嗎?假的我在台上練的不少,早就想練下真的。今天就麻煩你陪我練下真把子。功夫就怒目圓睜把坐的椅子抄起來了。這時候老太拄著棍子來了。老太在門外輕聲說,你們幹什麼啊?不就是一千五百塊錢嗎?都放下!我給你準備好了。山秀叫了一聲,娘!

  幾天後,器重收到了一張一千五百元的匯單。一老太在古戲台上的古屋的床上平靜地去了。桌上放著她給山秀的遺言:我原想不錯,但還是想錯了。我把我年輕時賺來的最後的一隻金戒指賣了。我原靠它打發我剩下的日子。現在我把日子讓給你們。桌上潔白的盤子裡放著老太沒嚼完的幾顆枯蠶豆。

  深夜的時候,得了精神病的器重手裡舞著老太給他的那張匯單,在開發區山秀住的樓下,唱叫做《飛天》的那首歌:如果海枯了,還有一滴淚,那也是你等待的一個個輪迴。驀然回首中,斬不斷的千千般般,你所有的驕傲,只能在花裡飛。嘿。大漠的落日下,那吹荒的是誰?願歲月剝去紅唇,無奈傷痛纍纍。荒涼的古堡中,是誰反彈著琵琶?煙花煙花滿天飛,你為誰嫵媚?如果是歲月看花,花也碎。流砂泥砂滿天飛,誰為你憔悴?不過是緣來緣去緣如水。功夫叫了起來,把那個瘋子趕走!山秀拿了把剪子捏在手裡,對功夫說,你敢?你去趕他試試?功夫流著淚對山秀說,秀,你曉得我不敢。

  就是在那天夜裡,毛巾廠的試產的氣笛在深夜裡響了。聽到汽笛響,山秀赤著腳一口氣跑到了七樓樓頂上。功夫跟著山秀後面追,追到樓頂上,功夫一把抱住了山秀。山秀在功夫的懷裡顫抖著,滿臉的淚一個勁地淌。山秀說,好了,好了,天亮了!天亮了我就到廠裡去上班啊!

  器重的《飛天》仍在樓下不歇地唱。早醒的縣城,躁動起來了。去漢口漢正街進貨的生意人,掮著空包紛紛地趕帶空調的巴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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