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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妞 作者:菡子


  鄉里人的郵件照例總在供銷合作社收發,這個事許多與外地沒有來往的農民並不在意,喬嶺山村裡的詹老爹,從前也不知道小店裡有個綠箱箱,自從他為自己的養女去找爹媽,到蕪湖軍區去過一趟,他才惦著等信這回事,每回走過村中央的石板路,瞧著那彷彿高高在上的小店,就驚喜地想到:櫃台上那只木頭箱子,能傳來幾百里路外的話兒。

  臘月二十五,詹老爹揣著封信往家裡跑。這是土改後的第一個春節,山凹裡兜著太陽,天氣就是比往年暖和些。家裡忙著搞過年的吃食,這時詹大媽領著孩子在廚房裡爆糯米,準備做球似的歡喜糰子。孩子們跟著糯米的漲大歡呼著:「胖了,胖了!」「像個胖娃娃了。」他們要把小手插到盛在匾裡的鬆軟而滾燙的炒米裡去,媽媽過來趕他們,他們愈是伸著小手裝著要插下去的樣子。後來又炒蠶豆,嗶嗶叭叭熱鬧而愉快的響聲,唱出了孩子們心中的歌。要是爆出一顆豆來,馬上有人不顧燙手接過去了。孩子當中調皮的事都由一個圓圓臉的小姑娘帶頭,數她的小手伸得長,她手裡的蠶豆最多,這就是老兩口最寵愛的養女萬妞。矮小的詹大媽像個孩子頭,從鍋門映出來的火光,照得她一臉紅彩,發亮的頭髮鬆散地披在兩鬢,她嘻嘻哈哈的,多少年來詹老爹沒看見她這麼年輕這麼高興過。詹老爹看了一會,把眼神定在那口大鍋上了,這是土改分的,大家照顧他人口多。人們說:「生了十胎,剩了四男二女,萬妞還頂了他丟掉的第八胎,前幾年又添了媳婦孫孫,一家十三口人,沒有一個大鍋哪成!」從前小鍋小灶,又專吃稀的,燒兩遍才輪到大家喝碗稀粥,現在有了這個大鍋,再添幾個人吃飯也不愁,你看,過年還做起歡喜糰子來了。

  萬妞的爹媽沒找著,蕪湖軍區叫把萬妞送到子弟小學去讀書,老爹已經覆信說正月初八送她上路。他準備把這個事拖到過了年再說,可是愈看著老伴、孩子高興,就怕過年時愈拆不散她們,不如早幾天說明了的好。拖到三十晚上,由於窮人傳統的習慣,他知道人們最容易在這個時候容忍一切。

  萬妞睡了,他跟老伴對坐在被統裡。他先噗哧噗哧吸著旱煙,又在床沿上敲煙棒,對萬妞瞧了一眼,他沉悶地說:

  「打聽遍了,到底沒找著她爹媽。」

  「打下十幾年仗,死了多少好人,也難怪找不著。……」

  詹大媽也同情地應著。她看出老爹心事重,又溫和地接下去說:

  「你不是說過的嘛!找著了我們也還是她的父母,找不著我們更是她的父母,我們疼她還來不及呢。」說著她就偎著熟睡了的萬妞。

  老爹知道順這麼說下去,扯不上題,他又死勁敲煙棒,一下一下想敲出個狠勁來,終於他斬釘截鐵地說:

  「初八我送她出門!」

  「什麼,到哪兒?」

  「她是公家的人了,送她去蕪湖軍隊裡唸書。」

  「我不問她公傢俬家,女兒是我喂大的,你不要挑我的疼處碰!」

  「疼她還要栽培她!」

  「我們不能栽培?過年就送她上學堂嘛!」

  「人家部隊上比我們管得好。」

  這幾句對話,一句抵著一句,雖說一個是有準備的,一個沒有準備,可就是針尖對著麥芒,誰也不讓誰。一冷場,大媽就想起跟老頭來硬的不行,她和解地哀求著:

  「算了吧,我們鍋裡多放瓢水,也夠她吃的了,車上多紡支紗,也夠她穿的了,有難處我頂著。……」

  看她想到哪兒去了?難道多嫌她這張嘴?老爹為的是既然親爹媽真的不在,要把她教養成人,對得起國家,就得聽部隊上的話,他一個農民家擔不起這個擔子呵!他知道老伴愛纏,不如乾脆地說:

  「知道你的好心,可這個難處你頂不著。」

  有她做娘的頂不著的?她耐不住,又火了:

  「什麼難處?你得了公家的錢還是怎麼的?」

  本來是一句氣話,可老爹臉上刷紅,他曾為部隊上寄來的二百萬1撫養費懊惱過,怕人家說:「一天跑過小店東張張西望望,就為的等那二百萬呢。」經老伴一提,他訥訥地說:

  「錢都寄在小學老師那兒,你去問他吧!」

  「我倒要拿來看看,一張票子倒有多大?」

  「一個小錢也不准你拿,孩子的錢留著給孩子。」

  「我能用那賣兒賣女的錢麼?」

  這傷著兩位老人的心了,成了僵局。萬妞卻在這時翻了個身,大媽趁勢搭訕著說:

  「我們不能問問孩子?就算我們捨得,她不肯走,你也不能攆她,人們還不知要說些什麼閒言閒語呢。」

  兩個都捨不得推醒萬妞,還是老爹磨過身去,壓了她的腿,萬妞自己醒了。兩個老人慌著像得罪了她似的。他們互相望了一眼,立刻想到要在她身上進行一場決定去留的占卦。

  他們都想用一句最靈的符咒打動她,可是想出的不是符咒,而是最平常的語言:

  「部隊上接你到蕪湖唸書,你去不?」

  「離了你的娘,你慣不慣?」

  萬妞揉揉眼,彷彿很清醒地反問:

  「那我跟哪個一頭睡呢?」

  大媽聽到這話本來該笑的,可是她卻幽幽地哭了起來,一顆母親的心在安慰和憐惜中哭了,老爹的眼圈也有些發紅,他知道這次的談話只能到這兒結束。

  1二百萬是指人民幣舊幣,即現在的二百元。

  大年初一自然不能再談。外面下雨,詹大媽把這個家中最早買的一雙新膠鞋讓萬妞穿了,吃飯的時候大塊的肉朝萬妞碗裡塞。詹老爹這邊,拿了爆竹先叫萬妞去放,小街上有賣糖人的,老爹給萬妞挑了最大的一個。好像老兩口暗地裡比賽誰對萬妞更好些,其實他們心裡到底想些什麼,只有他們自己知道。

  年初二,老爹領著萬妞到山後陳塘大姑媽家去拜年。大媽知道他什麼個用意,她不阻攔,看他們父女倆上了山路,她滿有指望地想:去吧,我看你討來的是誰家的救兵?只有做娘的人才知道做娘人的心意,他大姑媽的兒子長到十七歲出去,她的心也是懸著的啊!

  河裡漲了水,他們只能翻山。這是好幾年沒有走過的路了。萬妞拉著老爹的手,一步步往上爬。藏在茅草裡的石板路,躲在一邊的涼亭,彎躬曲背的老樹,對她都是陌生的,只有回過身來,看見那青瓦白牆飄著紅旗的村莊,愈來愈顯出親切的印象。

  「妞呵,你可記得走過這條路?」老爹慢條斯理地問。

  孩子毫無記憶,搖了搖頭。於是老爹對她說,五年以前,還是她六歲的時候,莊上住著反動派的五十二師,一個姓吳的伙夫頭,在賭場上不知道怎麼聽說萬妞是小新四軍,就來敲詹家的竹槓,鍋裡碗裡的都要,有次煮了山芋,他就來揭鍋蓋,萬妞不讓他拿,他就磨磨刀要殺萬妞,還嚷著說:「有小新四軍就有老新四軍,都給我交出來!」那時詹老爹嚇得從樓板上滾下來,護著萬妞不放。……

  「這下我記起來了,我站在小凳上護著鍋蓋的,我還罵他土匪,對吧?」萬妞突然清爽地接下去說。

  「對嘛,那時你的志氣就好。」老爹異常高興地誇獎萬妞。

  接著又對她說,當時把熟山芋都給了姓吳的,有人把他拉走了。到晚大家商議,怕萬妞真有個三長兩短,叫老爹連夜背著她翻過這座山,把她送到大姑媽家裡。這一段萬妞又記不得了。老爹說:

  「你那時是個困娃娃,棒子也打不醒你,爬山你還能知道?」說得萬妞格格地笑了起來。

  「你說你是不是小新四軍?」老爹又提醒著問萬妞。

  「是嘛!」女兒坦率而含糊地回答。

  「那你可是新四軍裡的人生的?」

  「爹,又來了,娘不讓你說這個,你笑我,就說我不是你生的。嗯,」女兒有些撒嬌地說。

  「真的,你的爹媽比我們強十倍。」老爹還有些認真。

  「哪還有比你們好的?」女兒也是由衷之言。

  「我們待你好,也為的你是共產黨部隊上留下來的呵!你再想想,部隊上怎麼單叫你去唸書?」

  萬妞想通了一點,覺著這裡頭有來由,可一個從未缺少父愛和母愛的孩子,沒有想到要另外去找一雙爹媽,何況她又是一個傻丫頭。她只狐疑地問:

  「我那爹媽怎麼不來瞧我?」

  老爹不忍再說下去,他心裡扣著自己的題目,謹慎地說:

  「這你以後就知道了。妞呀,我再問你,一個人有志氣好沒志氣好?」

  「有的好。」

  「唸書是不是壞事?」

  「不是。」

  「那我帶你上蕪湖唸書,你去不?」

  萬妞低著頭,只聽她微弱然而堅定的聲音答道:「我去!」

  抬頭看見姑媽的莊子,就結束了這途中的故事。

  詹大媽盼了兩天才把父女倆盼回來。一陣鑼鼓進了群峰包圍的山莊,比敞著地方格外響些。這支隊伍不小,一會兒全莊的老老小小都聚在一起了。他家的一老一小,也正歡天喜地的走在隊伍的前邊。隊伍在詹家門前場子上停了下來,說要演戲呢。仔細一看,那騎在高頭大馬上好像個參軍的,就是鄉里年輕的指導員,從部隊上下來的,她的外甥;巧的是他的親娘,詹家的大姑媽,也跟在後邊。詹大媽忙擠過去拉他姑媽和外甥進屋裡喝糖茶,不料他大姑媽做了一個眼色愉快地回答:

  「不慌,老妹子,俺們先辦正事。……」

  正事就是鄉政府已得到通知,認了詹家的「軍屬」,給他們送了個大匾:「光榮之家」。因為詹家登不了這麼些人,大家沒有進去,就把大匾掛在門樓上。回頭就請詹家老兩口坐在場子中央,大家給他們拜年。指導員捧過兩個帶飄帶的大紅綵球,把個最大的套在詹大媽身上,老爹跟她開玩笑說:

  「你看你的比我的大。」

  「我們兩個換嘛!」

  「不,不,該你的大。」

  老兩口真誠地推讓著。

  不一會兒演戲就開始了。原來就是指導員母子倆演《送子參軍》。詹大媽弄不清他老姐姐幾時當了演員,十年前新四軍在這兒,這裡的人都唱著過,總有一半人上過陳家祠堂的戲台,可也沒看見過他老姐姐有這個本領。這時老演員卻和她的兒子一本正經地對唱著,從不關風的牙縫裡漏出音來,人們倒也能聽准她咬的字眼,原是些令人感到親切而激動的熟透了的詞兒。雖說這是五年前母子倆的真戲,可你說是一幕老戲也成,十年前多少人這麼走掉的啊,現在又有多少人要這樣走進自己的隊伍。只有最後母親給兒子送鞋的一段,完全是新詞,老演員也更加生動活潑起來,她靈活地做了個出房門的姿態,從懷裡掏出一雙鞋來,就動情地唱了起來。

  老奶奶們掀起圍腰裙來,揩眼淚了呢,都有一顆做娘的善良而倔強的心呵!她們沒有猜疑唱的是別一個,就像相信自己一樣認定這末一段准有過的。只有最知道底細的詹大媽,知道自己的老姐姐那時心裡也有些不痛快,又正害了眼,線都穿不過針眼,沒做什麼鞋。而詹大媽自己那時正服侍大媳婦坐第一回月子,也沒顧上為外甥做一雙鞋,可是這做鞋的事,好熟呵!她正揣摩著,外甥瞧著她哩。笑盈盈的黑眼睛。

  可他把對唱的詞兒忘了,只提高嗓子唱了兩句,一陣臉紅,看著勾肩搭背的姑娘們替他著急,他就趁勢過場。

  「下面換個節目,叫小姑娘們唱!」

  姑娘們毫不推辭,對著年輕的指導員,一條聲地唱起十年前最流行的《送才郎》來:

  送呀才郎

  送到大門口

  一出門就看見

  張燈又結綵。……

  飄著紅旗的山村,留在激昂而幸福的回憶中了。老演員卻在這當兒搶過去拉著她老妹子的手,嗔怪地說:

  「唱得喉嚨冒火,你也不遞我一碗水喝?」

  「快家去,老早煮了紅棗糖茶等你!」

  她們手牽著手走到門口,大姑媽故意端詳著門樓上的彩匾,問道:

  「光榮不?」

  「光榮。」詹大媽有點羞澀而溫柔地答道。

  「還不把你的報仇鞋子拿出來,送萬妞上路。」跟她的兒子一樣的笑盈盈的黑眼睛看著大媽。

  這下子完全明白了,唱的是她。五年前給國民黨的部隊欺得厲害,他們像抓到了什麼把柄,總指著萬妞要小的也要老的,把她家當個菜園門,直進直出,見什麼拿什麼,沒讓她們過半天安生日子。她追根起苗的想過,千不怪,萬不怪,只怪國民黨陷害忠良,她念著萬妞的爹媽還不知在哪鄉吃苦。

  要共產黨能成功就好了,萬妞早晚總是共產黨的人,那時她就替萬妞做了一雙結結實實的報仇鞋,指望她十六歲上穿出去替父母替窮人報仇。那時她真想學古時候岳元帥他媽的樣,恨不得在萬妞的背上刺四個大字。可是現在天下太平,萬妞也只有十一歲,鞋子還差著一大截呢。她領會了他大姑媽的心意,忙說:

  「他大姑媽心好狠呵,我就知道一筆寫不出兩樣詹字。」這時她才知道討來的是誰家的救兵了。要不是他大姑媽急著回去照顧孫孫,到底是誰家的救兵還可再見一回分曉。

  一場風波以後,老兩口似乎有些和解。可是初八是個大關,雙方都提心吊膽的,還有小萬妞身上的變化,更成為他們注視的焦點。萬妞多了一雙帶絨球的布草鞋,像她親媽十年前穿過的一樣;她有了八角帽,帶帽耳的;還不知從哪兒找出來一根泛紅的皮帶。……詹大媽看到這都是老頭子默默地替萬妞安排的。「無非是要把小閨女打扮像個兵唄!」她有些氣惱地想。她也看出小萬妞愛新鮮,添一樣東西跳八丈高,雀兒似的,她才不管它兵不兵呢。可她這小兵模樣多俊呵,大媽一陣心酸,想到萬妞的媽,只比萬妞現在看長幾歲,也是這模樣兒上她家來的,生了個孩子也不知怎麼個抱法,沒坐月子就爬山,聽說孩子要尿布,馬上把小褂扯了……那時孩子爸爸早上了前方,後來這個到江北去找,那個又回了江南,一個南一個北,都是為國為民為的窮人啊!也在這兩天,她的兩個大兒子,萬妞的大哥、二哥,也在萬妞身上下功夫,大哥教萬妞上操,這不知哪來的本事?還有二哥,平時瞎眼聾耳的,這會學老早住在這兒的新四軍戰地服務團的樣,伸手仰腰的,教萬妞練嗓子呢:

  「一——一定要霍霍(「腹部」走了音)發音!」1。

  1當年服務團每天早晨練習基本發音中有這一句:「一——一定要腹部發音。」「一」是指元音「i」

  老爹看著好笑,大媽看著心傷,她有時一步步追著老爹說:

  「女兒是我的,我不放,看哪個能把她拉去!」

  「能放十個孩子也不能放我的萬妞。」

  「我明天就帶她去看她家婆。」

  她口氣愈硬,聲氣愈軟,老爹一概不理,只一笑了之。初七以前,只見他把牛草鍘了,糞出了囤,打了三雙草鞋,沒有借小驢,自己架起磨棍推出了過元宵的米粉,這些本該是奶奶們做的。大媽起先當他為了要出遠門,後來也看出這是為了給自己賣好。看他累得一身汗,晚上翻身打轉,不免心疼起他來,心裡對他說:「老伴呵,何苦呢,老伴呵!」其實她也早動心了,悄悄地去問過老師:寒暑假都在什麼時候放?

  一個人到底要念幾年書?還悄悄翻箱倒櫃把報仇鞋拿出來看過兩回,又替萬妞買了兩雙新襪子,上了襪底襪船,納得密密麻麻的。

  初七的晚上了,大媽在床上摟著她的萬妞,試探地跟老爹進行最後一次的談判:

  「自己還穿不來衣裳的孩子,交給他們我不放心。」

  「十一年前,人家粉嫩一朵小芽兒交給你,怎麼就信得過?」

  老爹這句話倒也有幾分道理。可大媽又想起萬妞平時貪睡,自己也總由著她,快吃早飯的時候,才掀起她的被子說:

  「傻丫頭,太陽曬屁股啦!」她才扭呀扭的起來,到外面去能這樣麼?她有些著急地說:

  「一早要上操,孩子醒不來的啊!」

  老爹笑了:「就是你慣的!」

  「我不信不打仗了,還要送她到兵模子裡去套!」大媽還有理由。

  「學她爹媽的樣!」老爹更理直氣壯。

  「長十六歲去不成?」

  「不成!」

  「過了月半走!」

  「不成!」

  「你看你像個鐵面判官,我一推門,你就跟個門棍似的頂回來。」

  「是個好判官嘛!」

  說著,說著,兩個都笑了起來,萬妞也笑了。她媽心不死,想再探探萬妞的心意,她說:

  「俺們不能再問問萬妞?……」

  「你問嘛!」老爹對母女倆同時投過鼓勵的眼色。

  「妞呀,你出門跟哪個一頭睡?你還沒離過你娘的手臂彎呢!」母親自有母親的體己話。

  「娘,學校裡有枕頭。……」萬妞率直地回答。

  「你真能離得你的娘?」大媽又追問一句。

  「娘,我有志氣。給我那鞋吧,你的心真好。」女兒嚴肅而嬌媚地說。老爹和大媽都看出孩子長大了,從前她是個不長心的面娃娃。

  還有什麼話好說呢?大媽只好輕輕地歎了口氣,側著身子睡了下去。

  山村裡正月的旋風,像個不請自來的夜客,愛在黑地裡敲門,門環兒搭搭地響了一陣,屋子裡就都是風的聲音了。被統裡透進一陣寒氣,三個人偎得緊了一些。老爹筋骨發痛,愁著變天下雪;大媽也愁著:這不是出門的天!可她有一點兒高興,也許老頭子突然改變了主意。他們都迷迷癡癡的,睡不熟,熬到五更,老爹披衣坐起,大媽就猛地豎起來了,「上趟去蕪湖也是這股勁,當真這號天能走?」她說著連忙穿起衣服,抽開門閂一望,驚喜地說:

  「撒得一地白花花的,下雪了啊!」

  「下雪也走,不能第一趟出操,就不聽口令。」屋裡傳來老爹堅決的聲調。

  「萬妞是走得的?」

  「我背。」

  大媽哼了一聲:「我拗不過你。……」就在床沿上攔著老爹別忙穿衣,老爹怕她瞎纏,哪知她說:

  「外面風比刀還尖,你沒有緊身衣服,把我的棉背心脫給你。」

  多麼感謝這個矮小的忠順的妻子。他輕輕地摸摸她的手:

  「你不冷?」一聽大媽回答:「我又不出門。」就更心疼她了,土改以後,他腰裡有錢,能夠爽快地對她說:「到蕪湖我給你扯件新的。」

  這時大媽多麼慌張呵,她生火、加柴、添水、調粉,又搓元宵、又泡紅棗,還要煮上路的茶葉蛋(一個個都是她肥壯的黑雞婆生的),你看她抓了多少香菜和芝麻貫心糖呵1,提著的,包著的,都得收拾停當。家裡有人出門,誰都能埋怨這個沒有準備的不知事的妻子和母親。她頭不梳,臉不洗,恨不得長四雙手,鍋前、房裡,小腳踩得地板格格地響,櫥上的銅搭子,也叮叮噹噹地響著,好像後面樹林裡傳過來的清亮的仙樂。老爹站在鍋門口,又從大媽的臉上看到三十晚上年輕而歡樂的妻子。

  1這都是皖南的特產,參加過新四軍的老同志現在都想著的。

  做好飯大媽才躡手躡腳把萬妞叫醒,就叫她站在床上把衣服穿好,最後一次替她繫好褲帶,告訴她怎麼打又緊又活的結子,免得出什麼意外。最後自己站上凳子去,舉了個燈,在櫥頂的箱子裡,窸窸窣窣地翻出一雙鞋來,捧在手裡,就站在凳上說:

  「把這個也帶去,給你部隊上的叔叔伯伯看看,說是你娘頭五年就給你做的報仇鞋子。……你看我也不落後嘛!」這末一句是對著老爹說的,在燈光下她有多麼光彩的眼睛呵!

  踏過千山萬水堅不可摧的鞋子,正如她大姑媽描述過的。

  鞋底上還納出「愛國」兩個大字,當時怕「報仇」二字顯眼,叫國民黨看到礙事。鞋窩裡塞了一球大媽前兩天放進去的棉花,現在不合孩子的腳,也能看到它將來的模樣。這雙鞋是勞動人民忠誠的證物,最明智的母親的紀念品,部隊上的同志一看什麼都能明白。

  一支小小的家庭的隊伍送走了父女倆,老爹不准驚動四鄰,怕的有人攔他,所以當指導員趕來的時候,他們已翻過了喬嶺。

  在一個涼亭裡歇腳,老爹抽著旱煙,想了又想,慎重地開腔:

  「妞呵,人家問你你姓什麼呢?」

  「姓詹嘛!」萬妞沒想到還有別樣的回答。

  「傻了吧,你是有姓的人,」老爹摸著萬妞的頭意味深長地說。「我跟老師商量半天,給你起了個上學的名字叫『萬烈』,姓你爹的姓,這個『烈』字,意思很深,就是說要有志氣吧,往後你自己認了字再去詳吧!」他把這個意思說了出來,才覺得最後盡了十一年教養的責任。

  「人家叫我,我不曉得答應怎好呢?」姑娘一本正經地說。

  「你這個不長心的,硬記也是要記住的呵!」這是養父最後的命令。

  漫天大雪,他們彷彿總走在雪花的前面:一步一個腳印。

  卡嚓,卡嚓!

  出了山,到了一片開闊的地方,耀眼的飛舞的銀白色的天空和大地,把這一對僅有的路人擁抱起來。小萬妞雙手抓著雪花,瞇著她的眼睛,把嘴巴套在她爹的耳朵上問道:

  「爹爹,雪花花裡哪兒是路呵?」

  父親已是一個童顏鶴髮的「白鬍子老頭」,背著他披著白雪的姑娘,大聲地回答:

  「妞呵,踩在哪兒都不用怕,這亮晶晶的乾乾淨淨的世界,哪裡都有路呵!」

    1959年9月下旬國慶十週年前夕為紀念新四軍戰地服務團老戰友而作(選自《人民文學》編輯部編《短篇小說選(1949—1979)》,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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