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末談菊,似不那麼應時當令。倒是近些年人工控制花期的法子越來越普遍,賞花的節令觀念也就活泛多了。
賞菊,藝菊,歷來被看成雅舉。作為一種社會時尚,菊事至宋代已呈盛狀。史鑄所撰《百菊集譜》搜列名品就多到一百六十三種。到明清兩代,李時珍稱菊有九百品,而葉天培僅親育之新品種,就至一百四十五種之多,近年聽說,我國現有菊花三千多個品種了。
記得最早教我一點兒控制花期知識的,是長麟,也就是「四大名旦」之一尚小雲先生的次子,長春之弟,長榮之兄,五十一二年前,長麟和我同在當時宣武門外永光寺中街幼稚園,都只五六歲。園主任姓酒,名「X忱」,卻是位老太太。聽說園裡的「音樂」課就是由她改叫「唱歌」課的,還說,「小孩子懂什麼『音樂』」,長麟上「唱歌」課卻只見張嘴,聽不到出大聲兒。問他,說是「父親不許」。一次新年同樂會上,酒主任點名叫他唱幾句戲,他只低著頭不言語,弄得真有點兒「舉座不歡」。事後問他,還是那句「父親不許」。以致幾年後,我偶經西琉璃廠,過棉花頭條,沒幾步兒就到尚宅了,也沒去找長麟,就因為知道尚先生家教是極嚴的。其實麼,論起來我原該稱尚先生「盟叔」。民國初年已經知名的武生演員、因擅演《金錢豹》而有「活豹子」之稱的周瑞安先生,同先嚴是盟兄弟,而尚、週二位在梨園行裡屬同輩人,據聞還是聯盟弟兄呢。
說到長麟教我控制花期的訣法兒,按他的話叫「圈(讀如『捐』)花兒」,是我們各上了小學之後的事。記得那天我從菜市口西鶴年堂路過,見馬路牙子上撂著一副菊花兒挑子。看了看,不過「撓頭黃」,「金背大紅」之類常品。正要走,忽覺有人輕扯了扯我的衣袖。一回頭,認了片刻,才認出是長麟。說了些話,不知怎麼,就說到「圈菊花兒」上來。他說「圈」好了能到元宵節才開。不等我問,他就說起內中訣竅來。什麼要挑蓄根的「老柞子」棵兒矮、花頭兒大的,正似咧嘴兒似不咧的最好,什麼選些淨高麗紙或寫大仿用的毛邊紙——萬不可用廢報紙——做成小紙斗兒,一朵花頭兒戴一個,扎上口兒,澆透了水,放到空冷屋子裡,別跟大白菜堆,酸菜罈子什麼的擱一塊兒……進正月過「破五兒」,再端進暖和屋子,追澆一茬透水,就等著元宵節,又看燈又看菊花兒了……至於當時還說了些什麼,早記不清了。
當年戲曲界人士愛養花的,很不少。宣武門外又是他們的聚居地帶,所以廣安門內下斜街南口土地廟會上的花攤兒花挑子,就常為他們所光顧。記得土地廟每月逢三開廟。入了秋,我曾在那兒見過王瑤卿、尚小雲、馬連良、筱翠花諸前輩,以及雪艷琴、章氏遏雲和逸雲姐妹、黃玉華、梁小鸞等坤旦和女丑梁花依等,去挑菊花兒。別人多是坐「包月」或自備人力車,唯獨李少春先生,他也是先嚴的盟弟,卻總騎著一輛英國「三槍」牌自行車,挑兩棵中意的,讓花販磕去瓦盆,拿蒲包馬蓮把根土扎包好,一手提著菊花兒,一手扶把,再輕輕一偏腿,就翩然而去了……廟會上,見著這番情景的,常有些戲迷。於是,什麼「尚老闆逛土地廟去了」,什麼「馬老闆挑走了兩棵『紫袍玉帶』」了,什麼「筱老闆一高興多賞了花販子酒錢」了,就成了茶館兒、票房兒甚至校園裡的話題,要說上兩三天才罷。
說起戲曲界人士愛菊來,也許有些歷史上的緣由。據南宋人周密的《齊東野語》說,宋高宗趙構後宮裡有位菊夫人,「善歌舞,妙音律,為仙韶院之冠,宮中號為『菊部頭』」;而「菊部頭」,即「歌舞班頭」的意思。如果就唐玄宗李隆基設「梨園」以演習歌舞的舊事而言,那麼,「菊部」與之可以並稱。元人有「高皇尚愛梨園舞,宣索當年菊部頭」句可以為證。
也有戲曲大家取名擇字,選了「菊」字的。先有孫菊仙,原名濂,清末武秀才出身,至「而立」之年,才由「票友」搭班「正海」,取「菊仙」為藝名;後有言菊朋,原名錫,清末蒙藏院文職出身,也曾是「清音雅集」的「名票」,並於「而立」之後,經梅蘭芳先生邀請搭班從藝,改名「菊朋」。孫言二位皆工老生,前者為「內廷供奉」,後者則是言派藝術之創始人,名皆從「菊」,都是京劇史上留名的人物。這又讓我不能不想到另一位直言自己是「票友下海」的焦菊隱先生來了。
焦先生原名承志,早在讀中學時期就酷愛戲劇藝術,後來創辦中華戲曲專科學校,出任校長。名演員如宋德珠、李和曾、王金璐、李玉茹,悉出其門下。至於解放後任北京人民藝術劇院副院長兼總導演,執導的《龍鬚溝》、《蔡文姬》、《茶館》均成經典之作,甚至享譽國際的事,更為時人所知。而這「菊隱」二字,也是焦先生為從藝而自取的。因他早年赴歐遊學之前,曾執教於北京二中,而我是抗戰勝利次年入二中就讀的,所以五六十年代偶有機會見到焦先生,總執弟子禮。記得那次在王府大街原文聯二樓禮堂因參加一次聯歡而與焦先生同席,就從他跟清代學者、戲曲理論家焦循的家世關係,談到當時仍在二中任教的李光燦老師一直稱他為「承志先生」,又談到了《虎符》、《蔡文姬》和化京劇藝術因素入話劇,焦先生笑著說,自己對京劇藝術始終是心嚮往之,充其量不過算個「票友下海」而已。這番謙辭,或可作為他更名為「菊隱」的一個自注,也未可知。只是無緣去他府上拜訪,更無從知道他是不是也每到秋令,就物色幾盆菊花,來做案頭清供或簾下閒栽了。如今,李光燦先生仍健在,提起老校長,仍以「承志先生」稱之……
話說回來。前文憶及長麟教我「圈」菊的技法,現在想來,四十年代中後期,路過中和、三慶戲園,我曾見長麟和長春、長榮同台獻藝的海報;後來,只在五十年代初,到中和劇場看過一出他陪尚先生演的《乾坤福壽鏡》,配丫環壽春一角,算是又見了一面。不過,他是劇中人,我卻是座間看客而已。前些年忽聽說他已謝世,心裡悲悚了很久,好在近年一連看了長榮幾出好戲,特別是他同言興朋合作的《曹操與楊修》,更是迴腸蕩氣,過癮至極,知尚門言派皆有人,一時又難免悲喜並至。
最近,中央電視台播出紀念四大徽班進京二百週年學術活動消息,見長榮也在座,十分高興。不知在這次盛會上,長榮要拿的是哪出好戲?可惜尚氏三「長」同台的情景已永不可復得,而長麟教我的「圈」菊之法,以前未及一試,今後也永不忍試了。
一九九○年十二月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