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功兄:
你七月八日的信很快就收到了,十一日我就找齊了三篇小說,並立即開讀,印象頗佳。為了證實我不存偏見,我發動老伴也來閱讀它們。她的勇敢的稱讚使我信心加強,我決心再一次閱讀,目的是為了仔細品味,大約在十七、八這兩天裡,全部工程俱已完成。回信則晚了幾天,這是不得已。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的「無事」之「忙」把我捆住了。
確實,近年來,我也有了些不合乎我性格的交際應酬,但這個界限很不好定。對於和朋友們的互相探討,我從來沒有列入「應酬」範圍。和朋友交談,興之所至,天南地北,海闊天空,不知晚之將至,也不知晨之將至,我不大想到掌握時間,因此老伴又頗以為我是喜歡談和聽廢話、喜歡浪費光陰,說而不能行(未抓緊寫)的,給了我不少好心的埋怨。扯得這麼遠,不過是想說明,我本來還可以,還應該早個幾天給你寫信的。
話又說回來,拖幾天再動筆也許有些好處,讓我可以肯定地回答自己,我下面的話,是用近於極端冷靜的態度來說的。
近年來,你的一些有關美學的議論,只要能碰到,我都看了。我的印象,你和另外一批年輕朋友,不約而同地在思考一些嚴肅問題,不入雲亦云,不自卑自賤,也不自高自大。你們各有所得。我認為你的一些想法,已在這三篇新作中得到了體現。這是功有應得。
下面,我只以一個讀者的身份來談自己的感受。這樣做,對我說來,也許比較省力。
我是一個苛刻的讀者,不喜歡閱讀任何變相的抄襲(哪怕是抄襲自己)之作。我聽了一輩子訓斥,也不喜歡任何人在作品裡繼續訓斥我,尤其接受不了那些淺薄之輩引用自己並未讀懂的中外聖人的片言隻語來嚇唬人或討好人,我很懷疑他們這樣做的動機。丙崽如果也寫作品,他那種不是稱人為「爸爸」,就是罵「X媽媽」的白癡式的簡單態度,給予即使是另一個白癡,可能也接受不了。
我欣賞你這三篇新作,認為都超過了我所讀過的你那些值得稱讚的舊作。你逐漸變成了你自己,實現了你自己;不多不少,正是你自己。前人給過你不少東西,那些東西現在只是你腦內構成新的意識的一些正面、反面或中性的材料和符號。你編成了自己的軟件,運算了複雜生活的某些難題,用自己獨特的方式給以表現。這種從習見常聞的事物中化出的獨特並不悖於生活,而是作者接觸生活層次的提高或深入的結果。因此,作者敢於能於見人之所未見,表人之所未表,而且十分精細(這個「精細」決非指「繁瑣」),結果使有些讀者不免大吃一驚,使有些讀者不免瞠目結舌,前一部分讀者可能借光,從那些「獨特」的「新」。裡得得啟發。什麼啟發?多半不會是某種新聞報道所企圖達到的「目的」,而有些像聽一個好的交響樂對人精神上以至情感上、情緒上引起的一種「興奮」(所有引起歡樂、悲壯、哀愁、沉思等等心境這一些可以說是相似但又不同的精神上的真正反應,我一律筒稱之為「興奮」;因為,我不承認藝術的效果是為了引起「抑制」)。我不準備猜測那後一部分人的內心。但我想,如果你這三篇新作被斥責為晦澀難懂,如何如何不好等等,那也是意料中的事。更重要的是前一部分讀者。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雞頭寨的人儘管都是刑天氏之後,到底也能分得出幾大類來,多數都比丙崽要強一些。
我相信凡是耐咀嚼的東西都要經過很多人長期的咀嚼才能品出味來。你這三篇作品,特別是《爸爸爸》還經得起下幾代人的咀嚼。我這樣說,好像在算命,有些可笑。其實我是樂觀的,悲觀裡的樂觀。
你有些令人害怕,因為你「發現」了那個早已存在但很少人談到的刑天氏的後代。更叫人震驚的是你發現了丙崽。你描畫的這個白癡現在一直在威嚇我,今我不斷反省我是不是一個上了年紀的丙崽。這個毒不死的廢物,一直用兩句簡單的語言(態度)在處世混世,被人嘲弄,而他們存在卻又嘲弄了整個雞頭寨以至雞尾寨。我彷彿嗅到了那股發臭的空氣。悲哉!
你畫出了丙崽,幫我提高了警惕,首先是警惕我自己。你這個丙崽和阿Q似乎有某種血緣關係。凡中國的土特產,自然有些共同點;我們不必為此去做什麼考證。丙崽當然不是阿Q。這個怪物更可怕,他看來最容易對付,實際你無法對付他。即使那次天不打雷,拿他的腦袋祭了神,他的鬼魂仍然會在山林間徘徊。
「爸爸,爸爸!」
「X媽媽,X媽媽!」
一卑一亢,一個乞憐一個蔑視,態度倒是鮮明,卻再也沒有別的語言,別的態度。不被別人欺負便欺負人,只是短缺平等,這也算是一種華夏文化嗎?
正是:真事荒誕得十分出奇,怪事又真實得十分確鑿。我越來越感覺在真實與荒涎之間難於畫出界限。
你的尋根,得到了成果。你對根並未預先決定褒或貶,而是找出來讓大家思考,這比簡單地進行褒貶有意義得多。這種中國的歷史產物永遠也不能從地球上悄悄抹掉;相反,從人類多元的文化結構看,中國作家有責任把自己的根挖掘出來,正視它們的特色,既不迷信瞎吹,也不盲目護短。長就是長,短就是短。我贊成你嚴格冷峻的對待事物的態度。
《爸爸爸》的份量很大,可以說它是神話或史詩。如果給它戴帽子,說它是現實主義或象徵主義,或二者的結合,都無不可。它裡面包括了好幾個幾乎都不是「正面」的因而難以讚揚的典型,的確又都是典型。丙崽那個怪物,它會引起一些什麼樣的議論,我無法猜想。我只知道,誰也無法取消他的存在。可怕的就是這一點,他還要存在下去,至少還要存在一個時期。
《歸去來》和《藍蓋子》都是獨具眼光獨具風格的藝術珍品,我的玩味不能在這裡細說了。
極希望有一個時間能見面詳談。我沒公開寫文章,其實,幾年來,我的著力點之一,也是在尋根。可憐得很,我不能像你那樣,直接去研究生活。我只能倚仗書,可是,書也沒有你讀得多。可能只有這一點,對我們自己的問題在沒清楚之前不服輸,是和你一樣的。
專問近好。
一九八五年七月二十二日
(原載《文藝報》1985年8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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