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安心送走父母,搬出招待所,回到緝毒大隊的這天下午,她接到了毛傑不知從什麼地方打來的電話。她猜到鐵軍帶著孩子跑到南德來的那天下午,緝毒大隊接到的那個找她的電話,也一定是毛傑打的。
一聽到毛傑這兩個字,錢隊長就愣了,以為自己聽錯,幫她裝電話的那個同志也愣了,外屋還有幾個人也都停下了談話,擠到小倉庫的門口看她。
安心沒再說話,她推開那幾個擠在門口的人,病著腿走到外屋,手哆咦著從身上往外拿鑰匙,鑰匙拿出來插了半天才插進辦公桌抽屜的鎖眼兒裡……抽屜終於拉開了,但用力過猛,嘩啦一下拉到了地上。安心一隻手還吊著繃帶,她用另一隻手,從翻在地上的抽屜裡,拿出自己的槍來。
老錢趕緊從裡屋出來,抓住安心的手,把槍奪過去,他皺著眉問:「到底怎麼回事啊你這是?」老錢也許到現在也不敢相信,那電話真是毛傑打的。
安心紅著眼,上前去搶者錢奪走的那把槍,但搶不過他。老錢把她重重地推開,有點惱火地問:「你剛才說誰?是毛傑打的電話,啊?」
安心被老錢推了這一下,身體踉踉蹌蹌地向一邊摔去,要不是桌子擋著,她差點摔在地上。她扶著桌子重重地喘氣,回身看老錢,咬著牙說:「他約我見面,他問我敢不敢!」
老錢正要說什麼,突然抬眼,視線越過安心,投向隊部辦公室的門口。安心也抬起頭來,他們都看到潘隊長像座小山一樣出現在那兒,把屋裡的光線都遮得一暗。
潘隊長用毫無表情的聲音問道:「你敢嗎?」
安心的眼睛一眨不眨,她一眨都不眨地盯著播隊長那張背著光的臉。她說:「敢!」
老潘不動聲色,又問:「他約你在哪兒?」
安心說:「在瑞欣百貨商場的門口。」
老錢插上來,不知是提醒安心還是提醒老潘,說:「這小子前幾天在你宿舍那兒沒得上手,現在又想調你去瑞欣百貨,那地方人雜路口多,四通八達,是個打黑槍的好地方,打了就走咱們連個腳印都追不上。你要去就等於是給他當靶子啦!」
安心說:「他敢去我就敢去,他有槍我也有槍!」
錢隊長張了嘴又要說什麼,老潘打斷了他們:「他約你什麼時候去?」
安心說:「現在!」
潘隊長走到屋子當中,站住,稍一停頓,說:「好,我跟你一起去!」
錢隊長站在老潘身後,得愣地問了句:「就你們兩個?還需要帶誰去?」
潘隊長轉回身,他的回答很輕,但卻答得斬釘截鐵,沒一點猶豫:「全體!」
老錢似是領會了片刻才明白過來,然後四下看一眼都還發著愣的緝毒警們,突然大吼了一聲:「全體!」
屋裡的人這才如夢方醒地一齊往門口擠去,者潘走到電話機前,極其簡短地給局裡的頭頭打電話,電話還沒打完,緝毒大隊的院子裡已經馬達轟鳴,老錢帶著人駕著車子出發了。車子一輛接一輛快速地開出緝毒大隊的院門,車隊揚起的征塵遮天蔽日,氣勢非凡。
老潘桂掉電話,站起來,看了安心一眼,心平氣和地說道:「走吧。」
緝毒大隊距瑞欣百貨商場並不算太近。安心坐著老潘的車子,車子開得不徐不疾。他們一路默然無話,穿過一個街口又一個街口,漸漸接近了瑞欣商場的正門。老活沒有讓安心在正門下車,甚至沒有把車子開到商場門前的停車場去,而是停在了附近的一條小街上,從這條小街的街口,可以看到商場門前熙熙攘攘的情形。
這時,安心發現,包括他們停車的這條馬路在內,瑞欣百貨的四周,和附近她目光所及的所有路口,都像是平地裡冒出來似的,突然佈滿了武警部隊的士兵。士兵們身穿黃綠相雜的斑點迷彩服,手執衝鋒鎗,壓著眉毛的鋼盔下,個個面目嚴肅,在軍官們簡短快捷的口令聲中,迅速封鎖了附近的大街小巷。安心還看到,緝毒大隊的民警們也散在各條街口,在武警部隊的協助下,開始仔細盤查過往路人,尤其是從瑞欣商場方向來的青年男子,一律端詳仔細了才予放行。
潘隊長就在車裡,用手持電話聯絡幾個分隊的頭頭,問他們發現了什麼情況。街上的老百姓有不少站在遠處看熱鬧的,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要這樣如臨大敵。安心想下車,老潘不讓。他問:你上哪裡去?安心答不出。老潘說:用不著你,你就在車上坐著!安心就只好坐著。她看到遠處的一個街口,一群武警扣住了一輛公共汽車,大概和車上的什麼人發生了爭執,好像還動了手,不過很快就平息了,虛驚一場,沒有發生亂子。各分隊從不同方向陸陸續續報來的情況,都是沒有發現目標。目標是已經溜了還是根本沒來還是就藏在附近的某幢房子裡,不得而知。
就在這時,一輛小臥車悄無聲息地開過來了,安心知道那是局裡領導的座駕,老潘馬上下車過去,鑽進那小臥車裡請示匯報去了,三分鐘後出來,用手持電話讓老錢通知各分隊撤回。安心看到,武警部隊顯然也接到了類似的通知,紛紛上了卡車和吉普車,走得比緝毒大隊的人還快。街頭出現的緊張局面不過半小時的長短,馬上一切如常,恢復了平靜。
潘隊長也上了車,打著方向盤把車開回隊裡。和來時一樣,一路上他和安心誰都沒說什麼。
晚上老潘沒在隊裡吃飯,據說是被局裡的電話叫走了。第二天一早,他晚來了一會兒,來的時候還帶來一位局政治處的幹部。這幹部四十多歲,安心光是臉熟,叫不出名字,聽潘隊長稱呼他為方主任。這位方主任,還有老潘老錢,。三個人一起進了會議室。五分鐘之後,讓人把安心也叫過去了。
安心一進會議室就覺得有幾分異樣,三個領導並排坐在會議桌的左面,她進去以後就坐在右面。這個坐法給人的感覺太正現了,像大學裡考學位時的答辯會似的,再加上領導們的面孔都嚴肅著,儘管那位方主任在她進屋之後便露出些親切的笑容,但那也是主題嚴肅的一種笑容,一點都不輕鬆。
安心在他們對面坐下來,心裡知道他們找她一定是要和她談某個重要的事情。那位方主任先開了口,見她的左手還打著繃帶,先是關切地問了問她的傷情。當然緊接著,也關心了她的心情,對她愛人的不幸遇難表示了哀痛,話說得既正統又親切。短暫的慰問之後,話題就轉入了正軌。
「今天,我代表局領導、局政治處,也就是代表組織吧,來和你談一談。首先,我們對你大專畢業來南德市局緝毒大隊實習這一年多的表現,感到還是滿意的。你一個年輕女同志,選擇到我們這個邊境城市來鍛煉,說明確實是樹立了為公安獻身,為人民服務的崇高理想,而且通過一年多的實踐,思想上、業務上、意志品質上,都有提高,都有提高。今天我們找你談,還是因為這個案子。這個案子你是發揮了很大作用的,對於摧毀這個販毒據點,摧毀這個團伙,作出了重要的貢獻,要不然罪犯也不會這麼喪心病狂地報復你。所以,局黨委昨天研究了一下,決定給你記個人二等功一次。記功的決定和證書、證章,馬上就會發下來,等發的時候再正式宣佈。現在我們是提前向你表示祝賀了,啊,表示祝賀!」
方主任說到記功,老潘和老錢也都沖地點頭,臉上現出笑意,做出同賀的響應。下面的話依然由那位方主任繼續說下去,安心不用問也知道,他們今天找她,這架式、這表倩、這氣氛,絕不僅僅是通知並祝賀這樁喜訊。
果然,方主任話鋒一轉,接著說:「還有一件事,今天我們也要和你商量,考慮到這個案子,目前線索不多,目前只能初步認定是毛傑、毛放兄弟所為,帶有明顯的仇殺報復性質。現在估計他們已經逃離本地,到什麼地方躲起來了。緝毒工作你幹了一年多也很瞭解了,太殘酷。現在已經很清楚,毛家大院是境外販毒組織在境內的一個重要據點,這家人和他們的同夥,都是國際販毒集團的骨幹成員,他們都有藏匿的窩點和逃脫的路線,這兩個傢伙對你也絕不會善罷甘休的,遲早還會找你。這類事以前咱們這裡,還有其它地區,都發生過。我們很多緝毒民警與毒犯之間,都有不共戴天之仇!局黨委根據這個情況,也聽取了你們緝毒大隊領導的意見,昨天又向省公安廳政治處請示了一下,根據請示的結果,決定從今天起,對你實施保護措施。調離公安機關,調離本地,找個遠一點的地方,給你換一套姓名檔案,安排其它工作,這樣可以避免不應有的犧牲。」
安心驚呆了,她知道他們找她肯定有事,但沒想到是這個事。她這兩天本來一直想,鐵軍不在了,廣屏婆婆家也肯定不能再回去。除了清綜父母那裡,她只有緝毒大隊這個家了。她愣著,扭臉去看潘隊長和錢隊長,潘隊長低頭抽煙,錢隊長迴避不及,讓她的目光逮住,只好咳嗽了一下,解釋道:「這不是說咱們怕他們,不是咱們膽小害怕了。這是組織b對咱們干緝毒工作的同志的一種愛護,一種關懷。這種保護措施以前對其他同志也使用過,並不是今天才開的先例……」
老錢說了半天,基本上還是重複了剛才方主任已經表達過的意思。安心眼睛濕了,她隱隱感到這一切都已不可更改,這是決定,組織上正式的決定,已經請示過上級的決定,她只能服從。
她眼含著淚水,想自己此時應該說幾句感謝的話,感謝組織上對她的關心和保護,但她一開口,不知怎麼卻問出了這麼一句:「以後……我永遠都不能再干公安了嗎……」
老潘老錢都低頭不語,方主任沉吟了一下,也只能再講大道理:「做其它工作也一樣是為人民服務,一樣可以幹出成績,作出貢獻,跟干公安惟一不同的是,你會比較安全。你是個大學生,有知識,我相信你在任何工作崗位上都能發揮出你的聰明才智來。你不像有些同志,除了有一點公安工作的經驗之外,就沒有別的知識了,這些同志換什麼工作都很難。以前我們轉移出去的個別同志,不要說幹別的工作,當農民都當不了。我們幫他安排的工作,干幾天就幹不下去了,最後自己的生活都成問題了。
你的情況跟那些同志完全不同。「
大道理安心都懂,小道理方主任也說得實在,可安心心裡一時轉不過彎兒來的,不是道理,而是感情。她的淚珠子終於啪啪啪貼地掉下來了,她哽咽了一句:「我也幹不了別的,我不想隱姓埋名,我不想離開公安隊伍……」
潘隊長這時開了口,他說:「安心,組織上讓你換個名字換個地方,是經過慎重考慮的。你是女同志,又是大學生,組織上必須考慮你的安全。再說,你還有個孩子,你的孩子長期交給父母帶,你長期不和孩子在一起對你對孩子都不好。可你要是留在緝毒大隊就不可能帶著孩子。現在罪犯是盯上你了,你的安全、孩子的安全,組織上壓力太大了,所以採取這個措施也是萬不得已,希望你能理解,能配合。」
安心不再說話,地甚至不讓自己的眼淚再落下來。屋子裡沉默了一會兒,那位方主任語氣和藹地收攏了話題:「怎麼樣,你好好考慮一下,啊。」
安心沒有抬頭,沒有著他們,聲音中依然帶著委屈的哭腔,她問:「我只能配合,只能服從嗎?」
沒有人答覆她,他們都沉默不語。
安心把頭抬起來,眼睛還紅著,她抽了一下鼻子,用傷風一樣的鼻音,噥噥地,一句一停地說道:「那好,我服從組織上的決定,組織上讓我去哪裡都行。」
他們都看她,沒人表示高興。這場談話就這麼結束了,這對安心本來是好事,是組織的好意,可她的心情和她的眼淚,使跟她談話的這三位頭頭在走出會議室時,都是一臉的沉重。
那幾天安心雖然不會再被安排任何隊裡的工作,但她始終沒能閒著,除了負責偵辦鐵軍被殺案的那幾位刑警又找了她兩次之外,市局政治處的一位科長也找過她,主要是談她下一步的工作安排問題。政治處通過和有關方面的聯繫,初步走下來讓她去北邱市。那是一個縣級市,在滇東地區,與滇西的南德相隔六百公里,離廣屏也不算太近,離清綿就更遠。局裡有關部門幫她做了一個假檔案,和一個假身份證,替她改了名字,那名字挺俗,叫何燕紅。她也無所謂,反正她的真名、真檔案,都還留在南德市局政治處。其身份證她自己保管,政治處也沒說要收回去。
做假檔案和假身份證不為別的,只是為了幫她在北邱市落戶口和安排工作單位。那幾天南德市局政治處的人一直在幫她跑這事合北邱市公安局接了省公安廳和地區公安局的通知,對這事很支持,很快落實了她的戶口所在地,並且幫她在北邱市一家建材公司裡找到了一份工作。據說這家公司效益不錯,工資不低,福利也好,而且,公安局在裡邊有個熟人管業務,說個話還是管點用的。當然,北邱市局只有一兩個負責安排這事的局領導知道這位何燕紅的真實來歷,下面具體操作落戶口和幫她聯繫工作的幹部並不知情,只當是熟人介紹來的關係。
安心對這個地方,對這個工作,都不滿意。可能是北邱和什麼建材公司都太陌生的緣故。對她來說,離開了鐵軍、離開了南德、離開了公安隊伍、脫下了警裝她就什麼也不是了,她無論去哪兒,幹什麼,都是一種無家可歸的漂泊。
所以她什麼也沒說,局政治處的同志辦這事挺辛苦,有時一天打好幾個電話過來跟她說情況,這她看得見的,人家也不容易。而且老潘他們也勸她先去,說北邱是個富縣,鄉鎮企業搞得挺有名氣,聽說那份工資比你現在在緝毒大隊拿的工資還多呢,這也是個實惠。你現在要養孩子,以後還得結婚,找什麼工作確實也得考慮實惠不實惠。安心想想也是,她以後做什麼確實要考慮怎麼對孩子更有利。說到結婚那是不可能了,她想自己一輩子恐怕不會再結婚了。老潘說:咳,你現在當然這麼想啦,可你還年輕,還不滿二十二歲,以後的生活會是什麼樣,心情會是什麼樣,都難說呢。
除了安排戶口和工作這些事之外,還有鐵軍的後事。廣屏市委宣傳部專門到南德來處理鐵軍後事的兩位同志也找過安心,徵求她對喪事處理的意見,並且把草擬好的鐵軍的生平介紹,拿來請她過目。她還是那句話:喪事怎麼辦,一聽組織安排,二聽鐵軍母親的意願。她說她會在心裡懷念鐵軍的,至於單位裡用什麼方式悼念他的死難,用什麼辭藻評價他的一生,請組織上按規矩辦就行了。安心心裡想:鐵軍真正的優秀之處,那一紙生平是寫不清的。那些優秀之處,他作為一個男人的魅力和光芒,只有她這個做妻子的,寸心可感,也不一定—一說得出來的,那是一種共同生活之後的知和愛。對一個女人來說,說不出來的東西往往能讓她守一生。
鐵軍的遺體已經運回廣屏了。安心也正式結束了人民警察的職業生涯,悄悄辦理了退役的手續。她交出了自己的警服、警徽和警號,還交出了自發給她以後就從未在實戰中使用過的武器;然後,領到了二等功的證書、證章和八百元獎金。甚至,還領到了她在公安機關最後一個月的工資,和特別發給她的三千元的安置費以及從南德到北邱的交通費;老潘老錢和隊裡的其他幾位頭頭也請她出去吃過了送行的飯;她的行李也已經打在一隻木箱裡托運到北邱市去了。如果不是為了等著廣屏方面的電話,通知她鐵軍遺體告別儀式的日期,她實際上已經可以買張火車票,帶上隨身的一隻箱子,離開南德到北邱的那個建材公司,去開始她新的一段人生了。
在南德的最後這段時間裡,安心靜下來的時候,除了想起鐵軍悄悄哭一會兒之外,就是開始想像她的未來。越想,她越留戀過去的生活。正如一位哲人說的:回憶總是美好的。不美好的東西常常也就不回憶了。因此,她在自己的記憶中總是下意識地將一切不愉快的東西省略和避開,甚至有意地,將痛苦和恥辱排斥在外。比如鐵軍臨終前與她的爭吵、對她的憎恨,她就不願多想。儘管她承認,是她對不起鐵軍,她對不起他給予她的愛和他寶貴的生命。可現在,一切仔梅和補償都沒有意義了,剩下的只有回憶。她寧願讓回憶變得單純一點,哪怕不那麼全面真實。她反覆回想的,只是那些美好的情景,無論是她和鐵軍在醫院的相識和初戀,還是鐵軍來南德下放當記者時和她在一起的那一段新婚的日子,還是孩子出生以後她在廣屏和鐵軍媽媽一起三代同堂的家庭起居,—一在安心眼前活現,揮之不去。她一靜下來就想,一靜下來就想……往事越是幸福今天越是折磨,越是讓她對未來感到特別的無望和無趣。
白天,她不方便總在隊部辦公室裡呆著,辦公室和往常一樣,不斷有人進進出出,大家都在忙碌。她在理論上和編制上,都已不是這個單位的人了。她在辦公室裡呆著,哪怕是在她睡覺的裡屋呆著,一牆之隔也還是覺得不方便。她無事可做就顯得手足無措,人家看著也難受,於是她就出去,到南猛山自己去逛。
去了一次就讓老錢罵了一通:毛家那兩個瘋子走沒走還不知道呢,你怎麼一個人不帶槍就這麼出去呀,出了事誰負責?你要問了我可以叫幾個人陪你一起出去,實在悶了去鄉下走走,但一定要跟上兩個男同志。你臨走了再出事我們向局裡沒法子交待!
老錢不准她再一個人出去,她也不可能在隊裡這麼忙的時候讓領導再派人陪她散心。而且,她出去只是想找個地方獨處。一個人獨處的時候,想回憶過去就回憶過去,想想像未來就想像未來,想哭了,就哭一會兒,哭一會兒就放鬆了。可要是領導上派人陪著她,她就沒法回憶沒法想像了,也沒法悲傷,也沒法放鬆。她不再出去就是了。
潘隊長那時親自上了一個案子,幾天前就扎到邊境上的一個名叫沙侖的小鎮裡去了。老潘不在也加深了安心的孤獨和苦悶。
她原來還擔心過兩天她離開南德時老潘萬一還沒回來連互相說聲再見都不行了呢。好在這天中午老潘突然風塵僕僕地回來了,一回來馬上就到會議室把安心找來談話。老播傳達給她這樣一個消息:關於鐵軍的遺體告別儀式,日期已經定了。就定在明天上午九點鐘,就在廣屏市人民醫院的一號告別室裡舉行。
安心一聽就愣了:明天上午?她疑惑地問老潘:「隊長,您怎麼知道的,你這幾天不是一直呆在沙侖鎮嗎?」停了一下,她又說:「明天上午舉行告別儀式,他們怎麼現在才通知我?」
老潘沒有如她期望的那樣表現出同等的不滿,他沉默了一下,說:「電話是昨天就打來的,是廣屏市委宣傳部直接打給咱們市局政治處的。政治處方主任今天早上打電話給我,讓我和你談談。我就是為這事專門趕回來的,呆會兒還要趕回去,今天晚上我們和武警部隊在沙侖鎮有一個聯合的行動,所以我必須趕回去。」
安心半懂不懂地聽著。她從隊長的表情上,猜到又有節外生枝的事情發生。她不知從何而來地突然有股怒火。她覺得在鐵軍的後事怎麼辦這個問題上,她一再都是忍讓的,她為了顧大局,為了照顧鐵軍母親的心情,已經一忍再忍,她從沒給組織上找過半點麻煩!可他們對她,卻沒有起碼的尊重,她畢竟是鐵軍的愛人!是最有權利發表意見的人!她忍不住強硬地沖潘隊長問了一句:「他們這麼晚才通知我,而且不直接跟我說,要跟局裡說,他們到底想幹什麼?」
潘隊長低頭,苦於措辭地想了想,再抬頭看她,看了半天才說:「他們的意見是,希望我們勸說你,不要去參加遺體告別儀式了。」
安心的臉都白了,她的心像被人使勁往上拽了一下,換到喉嚨口便堵在那裡不動了。她用了力氣,好不容易才從幾乎堵死的喉嚨裡,拚命地擠出了她的憤怒,和她的驚詫!
「什麼?」
「因為,鐵軍的母親提出來,不同意你站在鐵軍家屬的位置上,她不能接受你在告別儀式上和她站在一起。所以,廣屏市委宣傳部希望我們局裡,做做你的工作。所以方主任讓我無論如何趕回來,和你談一談。他們可能覺得我的話你一向比較尊重,所以要我來談。」
安心真想大哭一場,但她沒有眼淚,她有點氣蒙了,只有喃喃地表示反抗:「……她為什麼要這樣做?她沒有權利這樣做……」她也意識到她的反抗脆弱得猶如一片巨大的噪聲中幾句無用的自言自語。
潘隊長能說什麼?這是奉命談話,他只能做安心的勸導工作:「你也知道的,鐵軍的父母,在廣屏都算是高級幹部,在市委市政府領導那裡,都很熟,又是老同志,所以市裡肯定會支持她的。而且,我想她提這意見也不可能完全是蠻不講理地提,她肯定會講出些理由的,沒有一點理由她也不能隨便剝奪你的權利……」
「她有什麼理由?她什麼理由也沒有!」安心的態度幾乎是在和潘隊長刀兵相爭了。
潘隊長停了一下,像是要避開安心激動的鋒芒,並且依然沒有對安心表現出明確的支持和同情,他使用的是一種中立的口氣,說:「她有證據說明鐵軍已經和你決裂,而且責任在你。她有證據說明你的孩子,鐵軍可以不承擔責任。安心,這本來是你的私事,我就是知道了我也不想多管。你們年輕人在男女交往方面和我們這一代人的觀念做法都不一樣,你們有你們的做法,是對是錯你們自己去想,你們也有長大變老的一天,到那時候你們可能也會變成我們現在的觀點。至少你們會認識到,在咱們中國,在大多數人心裡面,你的行為是不會受到肯定的。所以你就是到廣屏去鬧,我想上面也不會支持你,大多數群眾也不一定同情你,這是咱們這個社會的現實!你不能不考慮這個現實!」
安心站起來,紅著眼睛拉開門,想出去。潘隊長叫了聲:「安心,你上哪兒去?」
安心站住了,抽泣起來:「我要到廣屏去,我要找鐵軍的媽媽去,我自己當面去認錯。我跪下來求她讓我送一送鐵軍還不行嗎?我愛鐵軍!」
潘隊長走過來,把她從門口拉開,然後關上門。他看著終於哭出聲來的安心,沉默了一會兒,讓她哭。這些天安心總覺得自己的眼淚已經哭干了,已經不會再哭了,可一有什麼事她還是這樣控制不住。潘隊長站在她的身後,長長地歎了一聲,換了一種親近和知己的口氣,說:「你要是真愛鐵軍,那就讓他安靜地走吧。他一定不想看到你跟他母親打起來,你們都是他的親人。你要愛他在心裡記住他就行了。他走以前對你的那些意見如果確實屬於誤解或者賭氣,那他到了陰間自然什麼都能明白了,什麼都能諒解了。如果真有靈魂不死這類事情的話,鐵軍的靈魂肯定是會升天的。升到了天上,人間的事情就都能看得清了。」
安心止住了淚水,老潘的每句話,每個字,她都聽過去了。
那些話充滿了感情,也很實在。讓她在這一刻真的相信了靈魂的存在。她想,如果人在現世誰也難免混飩蒙昧的話,那麼離世的靈魂總該是透明和居高臨下的吧。居高臨下,正如潘隊長說的,人間的所有事情,包括人的內心,應該都是看得見的。
老潘中午沒顧上吃飯就行色匆匆地開車趕回那個邊境小鎮去了。從他的隻言片語中安心知道今天夜裡在那小鎮附近將有一場戰鬥發生。她剛剛脫下警服便已經在心理感受到和這種激動人心的生活明顯地隔了一層,無意中帶有了旁觀者的心情。她看著老潘的車子扯著老牛發怒似的轟鳴聲加著油門,離開了緝毒大隊的院子,她站在會議室門前的走廊上,恍然自己是今天才剛剛到此的一個大學生,對這裡的一切都還陌生。她在這一年多時間裡經歷的每件事,每個錯綜複雜的案子,每個你死我活的行動,彷彿從來都未曾體驗過,這裡的生活對她來說,好像還從來都沒有發生過。
老潘的車開走了,院子裡沒有一個人影。安心退回到隊部辦公室,大概人們都吃飯去了,辦公室裡也同樣空空的。她走到裡間,從她的床下,拿出她要帶走的那只箱子。打開來,裡面已經整裝待發地塞滿了她要帶走的東西。她把一些散在外面這兩天還在用的零碎物品也—一裝進箱子,然後走到外間,趴在桌子上給緝毒大隊,這個她曾經打算在此奮鬥一生的集體,寫下了她最後的留言。
潘隊長、錢隊長:我走了。我今天就到北邱市去投奔那個新的工作了。在此向你們,向緝毒大隊,向與我朝夕相伴的每一個人告別。
我是一個不懂事的孩子,被你們收留。你們教我學會怎麼工作,怎麼生活,我一直在你們的庇護下過得很好。我喜歡你們,喜歡緝毒大隊,喜歡南德,我曾經想把這裡當成我永遠的家。我沒想到我會這麼早就離開這裡,離開你們去獨自生活。我和你們在一起像小妹妹一樣受照顧都習慣了,我真不知道以後一個人在外面會碰到多少難處。
寫到這裡,她想哭,但強忍住了。筆尖發著抖,難以工整地,寫完了最後一句:我會想你們的,因為你們都是我心目中的英雄!
祝你們一切都好!
安心她寫完,心裡一下子空了。她本想再寫幾句具體祝福的話,保重的話,但想了半天還是決定不寫了。她知道不管寫什麼都會意猶未盡。
她提著箱子走出辦公室,從後門走出緝毒大隊的院子。中午的陽光熱辣辣的,院子裡依然沒有人,誰也沒有看見她。她在後門外面的小街上攔住了一輛出租摩托卡車,人和箱子都上去,摩托卡車砰砰砰地叫著開動起來。她看著她平時早晚經常進出的那個後門,在視野中漸漸變遠變小,車子轉了一個彎,就什麼也看不見了,她這才轉過了頭。
她就這樣,悄無聲息地走了。
車子把她拉到了南德市火車站,從售票廳的顯示屏上可以看到,省內的短線火車車次很多,隨時可以買到票的。她在售票窗口遞進錢去,售票員懶做地問道:「要哪趟車,去哪裡呀?」她不假猶豫地回答道:「要三七六次,去廣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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