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機從洛杉肌起飛時天已經黑了,混飩中彷彿一直是在暗夜中飛行,在東京很繁瑣地降落了一次之後,在上海又無端地停了很久。我沒去計算總共飛了多長時間,漫長的旅途加上東西半球的時差,生理感覺早已晨昏倒錯。當我走出北京的新機場大樓,乘坐出租車駛向城區時,整個北京依然被扣在漆黑的天幕下。
雖然只不過離開了幾個月的時間,可當我終於又看到了那些自小熟悉的街道,看到那麼多似曾相識的路人,聞到車窗外撲面而來的夾帶著汽車尾氣的味道時,我幾乎忍不住要輕輕地喊出聲來:「嘿,北京!我回來了!」
我回來了!我曾經以為我不會再回到這裡,因為我深愛的安心離開了我。她走得那麼突然,那麼堅決,剎那間無影無蹤,讓人以為我們永遠不會重逢。所以那時我要離開這裡,我必須忘掉過去,必須在記憶中抹掉所有能讓我流淚的痕跡。
現在,我回來了,我終於明白我無法忍受沒有安心的日子。
我回來了,我發誓即使找遍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每一個角落,即使耗盡我的一生,我也要找到安心。這個誓言使我激動得幾乎熱淚盈眶。
我能清楚地記起第一次見到安心的那個下午,陽光從京師跆拳道館高高的窗戶外斜射進來,讓地上已被磨平的綠色地氈顯得更加陳舊。在舊地氈的中央,一群高班的學員正在訓練劈腿,「啊嘿、啊嘿」的喊聲既振奮又枯燥。我們這群剛入道的初級班學員則在訓練廳的一角列隊而立,恭聽著教練像背書一樣一本正經的訓導。
在我的印象中,那天的訓導是在向我們啟蒙跆拳道的歷史和意義:——貽,就是腳踢腿踹;拳,就是拳擊拳擋;道,就是精神!精神,你們懂嗎?貽拳道提倡勇往直前,提倡友愛,提倡禮儀,提倡尊重對手,講究人格的完善!內修精神、性情,外修技術、身體,培養常人難以企及的意志品質和忍讓謙恭的道德精神……哎哎,大家注意啊,聽課時精力要集中……
我知道教練是在說我和劉明浩。在我認真聽講的時候劉明浩悄悄用手桶我,我移目走神,果然看到一個少女拎著一隻水桶和一把墩布,從道館大廳一角的小門出來,順著牆邊向大廳的另一側走去。頭頂的陽光從訓練廳高高的窗戶上像瀑布一樣傾瀉下來,給那女孩兒的輪廓鍍了一層霧一樣的朦朧和輝煌。我看得有些發呆,那女孩兒的輪廓真是很美,但臉的細部無法看清,也許是越模糊的美越有神秘感的緣故,所以那女孩兒的朦朧反而更加令人心慌意亂。
說實話我最初見到安心並且一下子就喜歡上她的內心起因,不過是緣於一種最原始的生物衝動。我看到她的第一眼就敢擔保,她絕對是一個花苞末開的處女,這給了我很多瘋狂的幻想,同時對教練那邊言之諄諄的什麼跆拳道的技法和精神之類已經充耳不聞。我滿心盼著快快下課好盡早和劉明浩商量怎麼設計追她。
如果說,劉明浩以前拉著我抱酒吧,陪我立國寧公司送求職信是因為跟我的交情,那麼現在,他幫我泡妞則完全是為了他自己的生意。他的好運公司正在爭取國寧大廈空調設備的採購訂單,我是鐘寧的男朋友,又是國寧集團供應部的項目經理,自然也就成了好運公司的「大客戶」。劉明法幫我辦事,應該說是一種名副其實的客戶公關工作,本質上是他好運公司分內的事。
可能是劉明浩跟我太熟了,他還真沒把我當「大客戶」那樣捧著,我求他時他居然還有點心不在焉,他說:「你追就追陽,還用得著我出主意嗎,那女孩兒一見這麼漂亮的帥哥,看上去又挺有錢,還不立馬暈菜!你就留神別將來想甩甩不掉就行。」
追女孩兒對我來說當然不難,其實這兩年更多的是女孩兒追我。我幹什麼都沒有像和女孩子打交道那麼有自信。可這回不知從何而來的,有一點心虛。所以我對劉明浩說:「這女孩兒可能真是挺純的,不像能和男的隨便亂來的那種。」
劉明浩歪著頭看了我半天,笑著拍拍我的肩膀:「哎喲,看來你還真上心了,不容易。這樣吧,我先替你打聽打聽,看看她是哪兒來的,叫什麼名字。哎,是不是最好知道她家住哪兒,家裡有沒有人,是不是?」
劉明浩衝我曖昧地詭笑,我不想跟他逗,認真地沉默著。那幾天我什麼都不想,只等著劉明潔的消息,同時天天按時去京師跆拳道俱樂部,心不在焉地習道。雖然常常只有一瞬間的長短,但還是每天都能看見那個干雜工的女孩兒在練功大廳裡靜靜地穿過,於一些清潔和收拾墊子之類的零活兒。每當她出現在練功廳的時候,總能吸引很多學員的目光。這幫人都是色狼!我也抓緊機會看清了她的臉——細嫩的皮膚,小小的鼻子,嘴有點翹,眼睛黑白分明,眉毛既清晰又乾淨,有點男式的英武。我敢打賭這張臉可以讓所有的男人都心裡癢癢,想入非非。
劉明浩沒用幾天便鬼鬼祟祟地探來了一些情況,這女孩兒名叫安心——一個很好聽的名字——從雲南來的,就住在京師跆拳道館裡,負責收拾器具,打掃衛生,早晚開門關門之類的工作。
從這些情況可以斷定,她在北京應該沒什麼可以幫襯的親戚。
——一個初來北京的,孤獨一人的,無依無靠的打工女孩兒,這就是安心的全部。這很好,跟我想像和期望的幾乎完全一樣。我有了信心,開始具體地琢磨機會。
根據跆拳道館的規定,當然,也是根據路拳道的「精神」,我們每天下課之後必須留下兩個學員幫教練做收練功服、皮靶子和清理場地、關窗戶等等工作。對於我們這群人道不久道行不深的新人來說,這是件打心眼裡不願意做的苦差事。可這苦差事輪到我的這天,卻使我意外地發現這居然是一個可以和安心「套辭」的最自然的機會,因為我們收好東西以後要—一交付給她,交付給她的時候我便有意磨蹭,特別認真負責似的。安心只是專心清點、整理,然後分門別類地把那些東西裝進櫃子。動作小心而又麻利,半天了都沒有抬頭正面看我一眼。我竭力表現得慇勤友好,什麼事都搶著幫她做,但似乎沒起到什麼效果,連個正眼的交流都沒有撈到。
於是我又開始故意挑剔她:「嘿,這東西是放這兒嗎,不對吧?」
她倒是一臉認真地解釋:「是啊,是放這兒。」
「那這個呢?」
「這個也放這兒,我來吧。」
「我來我來。」
收完東西之後,我又眼裡有活兒地幫她歸置了一下這間零亂的儲藏室,這時她的反應有些不同了,抬頭留意地看了我一下,大概她從來沒有見過這麼熱心勤快熱愛勞動的優秀青年吧。
她終於主動開口問我話了:「你是學生吧?」
我說:「我已經工作了。」然後不失時機地延伸了話題,「你呢,你不是北京人吧?」
她沒答,卻反問:「能看出來嗎?」
應該說,她說話的措詞和口音,並沒有太多的外地腔。可如果一個北京女孩兒長得像她這麼精緻,誰會到這個地方來當雜工呢。這個論據當然是不能說給她聽的,說了就不禮貌了。我岔開話頭,說:「你叫安心對陽?」
女孩兒有點驚訝,那表情甚至可以說,有幾分警覺,她問:「你怎麼知道?」
「咳,聽人說的唄。」
「聽誰說的,你身邊有人認識我?」
「沒有,我聽張大爺說的。」
張大爺是京師體校守夜看門的臨時工。在這兒,大概只有張大爺跟安心相熟。
「張大爺?」安心疑惑地做思索狀。在我看來,那副思索的表情和疑惑的聲音,都是天真無邪的,她的眉頭微皺,嘴半張著,有如孩童一般的幼稚。她的每個動作,每個姿勢,似乎都能讓人心裡一動。
我再次繞開話題:「你就住體校裡吧,那你每天在哪兒吃飯呀?」
「我自己做,我有個煤油爐。」
我停了一下,突然說:「晚上請你吃飯怎麼樣,吃過北京烤鴨嗎?」
安心笑一下,我發覺這個笑突然變成了一種很成熟很老練的笑,她說:「對不起,晚上我有事呢。」
我本想叮問一句:那你什麼時候有空?但沒有開口,因為那樣多少就有點死纏爛打的味道了,說不定會讓她感覺不好,感覺不好就欲速則不達了。
我放長線釣大魚地結束了和她的閒聊,主動和她告了辭。從跆拳道館出來,劉明浩還在等我,他車壞了要搭我的車。上了車就問:「套得怎麼樣啊,我估計那妞準是不搭理你。」
我撐著面子:「誰說的。」
劉明浩詭笑:「我說的。」
我說:「你別嫉妒了,我們聊了好半天呢。」
劉明潔半信半疑:「沒請她出來吃頓飯?」
我說:「哪有這麼急的,你也太沒檔次了。」
劉明浩幾乎笑出了聲:「行行,你丫有檔次,你就慢工出細活兒悠著來吧。」
看來這事是得悠著來。接下來的一周,我又間隔著向安心發出了兩次邀請,每次都找了個合適的由頭,詩經過預先編排,也說得挺自然,但都被安心既簡單又堅決地回絕了——對不起,我今晚有事。她的「今晚有事」雖然語氣表情上還算委婉,但說得不假思索讓我相當下不來台。在女孩子面前我的自尊心一向極強,被女孩兒拒絕很容易讓我惱羞成怒,我心裡會忍不住用香港電影裡的那句話發狠:你以為你是誰呀!
直到很久以後我才知道安心拒絕我的邀請確實是「晚上有事」,她每天下班後要趕到東城區文化宮去上夜校,她上的是初級會計班。當然這些情況也是劉明浩刺探來的。這小子在北京三教九流眼什麼人都混得半熟,「偉哥」漲價、巴以打架、克林頓買房子、布萊爾當爸爸,世界上的事他知道一半,中國的事他全知道。
我去東城文化宮打聽了一下,這個財會班已經開了兩個多月了,但只要交錢,隨時可以插班。於是我就報了名。第一天晚上上課我去得稍稍晚了點,課已經開始。我走進教室一眼就看見了坐在後排的安心,她正低頭做筆記呢,旁邊的坐位空著,就像是持意給我留的似的。我夾著書包走到後排,在安心身邊坐下,她才抬頭無意地看了我一眼,愣了。
「楊瑞?」
我也放做驚訝:「咦,是你?」
這場邂逅弄得挺自然,從安心的表情上,能看出她並未發現我有什麼居心不良的破綻。愉快的同學關係就此開始,第一天下了課我就主動提出用車送她回體校,她說不麻煩了,我堅持要送,說沒事,反正順路。她沒再客氣,就上了我的車。我老老實實開車送她到地方,路上除了幾句閒聊,別無饒舌。從那以後,她每次下課都允許我用車送她,後來又發展到接受我提出的在她下班後「順路」把她捐到學校的好意。再後來,我又順理成章地在去上課的路上提出先吃點東西的建議,我說我餓了,咱們找個地方墊墊肚子吧,你喜歡吃什麼?
一說到吃飯,安心又表現得既堅決又果斷了,說:「我吃過了,你吃吧,我等你。」表情語氣依然委婉,但依然說得不假思索。
我問:「我今天訓練完了和你一起出來的,你吃什麼了?」
「我吃了一塊餅,中午買好的。」
我真的有些心疼她了:「你幹嗎那麼艱苦呀。」
「沒有啊,挺好的。」她說。
我有意挑了一家比較高檔的酒樓,停了車,拉她進去。我猜想她大概從未在這麼講究的地方吃過飯吧,這讓我很興奮。我喜歡看女孩子跟著我的時候目露驚喜的那種感覺,那會讓我覺得特有面子特有快感。
那天我點了足夠兩個人吃的菜,我想雲南不靠海,大概吃不著海鮮吧。所以我點的菜就以海鮮為主,什麼生姓、帶子、青蟹之類,估計她一輩子都沒吃過。在我的勸說下,她動了筷子,吃得不多,有點兒兩袖清風不佔便宜抵制拉攏的架式。她的冷淡的反應讓我多少有點失望,也許是我的期望過高了,我原來期望她大呼過痛然後狠吞虎嚥才好。
這次請客對我來說弄不清是成功還是失敗。當我第二次又提出在路上「隨便吃點什麼」的時候,她的態度變得更加堅決起來,表示已經吃過不想再吃了。我說:那你坐在一邊陪陪我吧。
她也不幹,她說:我一陪你你又該點一大堆菜了,吃不了太浪費了。我說:如果你覺得好吃哪怕只是嘗一口,那就不是浪費,我心甘情願花這個錢。她沉默了片刻,然後說:你心甘情願,可我承受不起。
再往下我實在說不出更多的甜言蜜語了,我們都沉默下來,終於沒有停下來吃飯,直到車子開到了東城區文化宮,也沒有再說什麼。那一天我們是全班來得最早的一對。
那一陣我真是很辛苦,我從本這樣煞費周章地泡過任何女孩子。除了來回接送安心上課下課之外,我還總在每次跆拳道訓練結束時,積極主動地替其他學員值班收拾器具,幫安心打掃衛生。但安心對我,總是彬彬有利,保持距離。時間一長,我有點洩氣,也有點煩了。看得出安心很窮,生活極節儉,可對我的幫助總是那麼清高不取。開始我心裡還挺讚賞她的安貧樂道、窮困不移,可她總拒絕總拒絕就讓人覺得她是端臭架子,拿著勁兒,讓人難以親近,讓人覺得這女孩兒怎麼那麼不知好歹,怎麼總也泡不開喂不熟啊!
漸漸地,我有些沒趣了,道館訓練後的雜差我也不那麼上趕著大包大攬了,文化宮的會計課更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我本來就沒想學什麼會計!
劉明浩說:「我早知道沒戲,我一看那女的就知道是從小讓父母關家裡和男孩兒握個手都覺著你佔她便宜的那種小地方人。
你要把她泡開了得費多大功夫呀,等於是替社會進行基礎教育呢,等泡開了估計你也膩了。另外,我估計這女孩兒有點性冷淡,對男人從根兒上就沒興趣。你這麼有形的男孩兒這麼抱她放一般女孩兒早降了,她一點反應都沒有,我估計就是。「
我說不出話來。
和劉明浩聊過這次之後,我心裡特煩!那枯燥乏味的會計課,我乾脆徹底不聽了,誰要當什麼勞什干會計。本來鐘寧對我心血來潮去學什麼會計就有意見。她平時雖然總是忙著公司裡的事不纏著我,可一旦有空來情緒了就要求我隨叫隨到,我和安心一塊兒上會計課就關了手機也不搭理她的呼叫,她為這個衝我發了好幾次脾氣。
她發脾氣我就不說話,做出一副不解釋不反擊也不妥協的樣子,這策略看上去還挺有效。
會計課中斷下來,但對貽拳道,我卻漸漸有了些興趣。我在中學和大學都是學校排球隊的主力二傳,四肢靈巧有力,在京師道館我們這一班裡,我的身體基礎最好,進步也是最快的。教練總在全班面前表揚我:攻防會用腦子,動作標準,膝夾得緊,送髓到位,落地控制好……等等之類的。不到兩個月的時間,我已經大體掌握了前踢、橫踢、下劈、側踢、後增等動作的技術要領,跆拳道中最好看的後擺腿也做得很像那麼回事了,就是側擺還有些生,擺不好總要自己摔著自己。拳法那一塊也練得還行。
教練說得對,拳法主要是靠判斷,靠腦子。還有就是步法,步法靠的是經驗、是體力,那不是一天兩天的道行。
於是每週五次去貽拳道館的訓練我還是堅持下來了。照例還能看到安心在角落裡默默地幹活兒,目光相遇時,她挺嚴肅,我就也沒什麼表情。其實我還是挺喜歡她的,但我不露出來了,心裡有點跟她較勁兒!
在我們的訓練滿兩個月的時候,道館決定進行一次班內的競賽,決出一些項目的名次。雖然這只是教練們的一種訓練方法,但對學員來說,畢竟有種考試的感覺,所以沒有不重視的,每天早早地就來訓練。劉明浩的身材練路拳道本來就勉為其難,一說要比賽,更是知難而退,再加上他那一陣的生意也特別忙,所以乾脆徹底不來了。
我們這個班平時訓練是在下午四點至六點,星期六和星期天是下午兩點至六點。在比賽前的最後一個星期天,我中午因為陪鐘才參加一個應酬,快兩點半了才完事,再怎麼往體校趕也是鐵定遲到。我索性慢慢開車,到體校門口放好車又慢慢地往訓練館那邊溜躂,以便對剛剛塞滿一肚子的山珍海味做一番消化。沒想到遇到訓練館時卻見大門緊鎖,很多學員都塔在門口還沒過去呢。來晚的在小聲詢問原委,來早的在大聲發著牢騷,個別嘴狠的已經開始罵罵咧咧。我問一個同學怎麼了,他說:咳,開門的到現在也沒來。我說:操,這都過了快一個小時了,應該找他們俱樂部退錢去。這時教練過來了,大家都住了嘴,因為根據貽拳道的精神,罵罵咧咧是不行的。
教練板著臉,看表。讓大家對著樹先自己練練步法。大家沒動,有人代表大家說:鞋都沒換,怎麼練啊。教練有點沒好氣,說:能練的練不能練的就別練。
大家誰都沒動,好像誰要去練誰就有點傻冒似的。突然,大家的頭都向一個方向轉過去,包括教練,似乎都找到了同仇敵汽的目標。我也看到,安心正氣喘吁吁地朝訓練館跑來。我這時才猛省,原來每天負責開門的,正是安心。
教練故意看表,他的表情和看表的動作像鞭子一樣抽得安心面色慘白。她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對不起,我……我來晚了,對不起……」『大家都不作聲,看她。她慌亂地在自己的衣服裡和背包裡摸索,摸不出鑰匙。她突然想起什麼,磕磕絆絆又向訓練館達上自己住的那間簡易的小房跑去,教練在她身後沒好氣地大聲催促:「你快著點兒吧!」
有人在教練身後響咕:「這還不炒了她。」教練回應了一句,算是對所有學員的安慰:「回頭跟俱樂部反映吧,再這樣沒法練了!」教練的話和現場的氣氛,讓我心裡直髮緊,有些為安心不安,進而找突然騰地躥出一個念頭,拔腿便向那間小房跑過去,跟在安心身後進了屋。安心這時已找出鑰匙,我順手把鑰匙接了過來。
我問:「你上哪兒去了,沒出什麼事吧?」
我的語氣是體貼的、安慰的、替她擔憂著急的,安心喘著氣,說:「對不起。」
我和安心一起跑回訓練館的大門口,我打開門,在大家往裡進的同時我大聲對教練說:「不好意思教練,安心今天有事出去,把鑰匙交給我了,讓我來開門,我他媽給忘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教練直愣,半天才說:「你什麼狗記性啊,得得,趕快進去吧,回頭再說。」
有關係不錯的學員在身後拍我:「你丫得請客啊!剛才你也站半天了還跟著哄你就愣沒想起來?」
當然,安心也愣在那兒了。
那天下午我練得特別賣力,全神投入,內心很快樂。安心好像被俱樂部的人叫去幹別的活兒了,直到我們結束了訓練熄燈走人了也沒有再見著她。
晚上,我又去了東城文化宮的會計班。因為我想見到安心,想看看她對下午這事有什麼反應。
安心見我又來上課有點意外,想問我什麼卻沒開口。我也沒開口,更是故意不提下午的事。我們都做出專心聽課、專心記錄的樣子。其實我落課落多了,老師講的什麼「現收現付制、權責發生制」之類的內容我大都沒有聽懂。
下了課,我們收拾著書包,我問安心:要送你嗎?
安心猶豫了一下,點了頭,說:好。
我們一起走出教室,走出大樓,直到上了我的車,安心才開了口:「能跟我說說嗎,幹嗎要對我這麼好?」
我說:「沒什麼,我覺得你挺不錯的。」
我沒有發動汽車,兩人都沉默著。天下雨了,車前的風擋玻璃上有了些稀疏的雨點。安心說:「我該怎麼謝你?」
我說:「請我吃頓飯吧,我這人就喜歡吃。」
安心說:「你喜歡吃的那些東西,我請不起。」
我說:「你知道我現在喜歡吃什麼?我現在就喜歡喝粥,吃鹹菜。」
安心看看我,想判斷一下我是說真的還是逗呢。她說:「好,你什麼時候有空,我請你。」
我說:「現在就有空,我今天晚上正好沒吃飯。」
安心不知是沒有準備,還是想要推托,說:「今天?今天不行,我身上沒帶錢。」
我好像今天這頓飯非吃不可似的,我說:「沒事,我先借你。」
安心說:「我不想欠別人的錢。」
我說:「那你是寧願欠別人的情啦。」
話這麼說下去,安心當然脫不開這個套。於是我們駕車來到了地安門,那兒有一家二十四小時都開門的飯館名叫嘉陵閣,是一家不算高檔但四川菜做得很不錯的館子,而且人不多,環境幽雅。我們落座後我讓安心點菜,安心說我吃過了你想吃什麼你自己點吧。我說有你這麼請客的嗎,真讓我不好意思。安心聽不懂北京人的幽默,有點臉紅地接了菜譜,說:那你想吃什麼?
說實話我真喜歡看她那侷促的樣子,我更加相信劉明浩的話,她絕對是個處女,錯了管換。我笑笑,又把菜譜拿回來,悅:我自己來吧,不過你得答應我一個條件,否則這飯我不吃廣。她問:什麼?我說:你得跟我一塊兒吃。
我叫了萊,都是些挺便直挺家常的菜,我怕安心心理上受不了,沒敢點貴菜。但我要了酒。
酒菜上升,我喝白酒,強迫安心喝啤酒。我們舉起杯,安心先說:「謝謝你的救命之恩。」
我笑道:「這可說大了,我讓你請客其實是跟你逗呢,救命之恩我可當不起。」
安心倒挺認真:「可不是救命之思嗎,我要是讓俱樂部給辭了,我就沒飯碗了。」
我靜下來看她,她有那麼一張耐看的臉,有這樣一張臉的女孩兒會沒有飯碗嗎!我說:「安心,你在北京呆的時間還太短,時間長了你會發現你肯定有很多機會的,可能用不了一年,你就不會再干俱樂部雜工這種活兒了。在北京漂亮女孩兒永遠都是緊缺的,你以後說不定會大紅大紫比我都有錢呢。」
安心看著杯裡的酒,臉上出人意料地無動於衷,她說:「我在北京,只想學一門專長,能自食其力養活自己就行。」停一下,她又說:「我只想平平安安地生活。」
我沉默了,她的平淡和低調好像藏了許多深意似的,那張嬌嫩的臉也突然顯得老成起來。我看到她低頭喝酒,喝了很大很大的一口。
我說:「安心,我真想知道,你是從哪兒來的,你家裡都有什麼人,你在家生活得好嗎,幹嗎要一個人跑到北京來?你到北京來,就是為了謀生嗎?」
此刻,確實,這一切我都想知道。但我不知道的是,安心能不能用真實的她來回答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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