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一凡是我的朋友。算算我和他交朋友的日子,已有三十年了。
我比週一凡大一歲,我屬虎,他屬兔。我的父母和他的父母同在醫院工作,他的母親和我的母親都是婦產科的醫生,他的母親把我接生到這個世界,我的母親把他接生到這個世界。我們的父母曾經說過,如果他母親生個女孩,就把她嫁給我。結果他母親生下的是他。這樣,我家和他家一共有四個男孩,而女孩卻一個也沒有。週一凡的母親說,這麼多公雞頭,屋頂上的瓦早晚要被他們掀光。
據說週一凡生下來時臍帶繞頸,臉已經被憋得發紫,我母親把他倒拎著對著他的屁股猛擊了七八掌,他才哭出聲來。
週一凡小的時候很乖,不哭不鬧。他母親生下他以後不久就沒有了奶水,而我還在吃奶,他母親就求我母親給他餵奶。我那時是個日夜顛倒的「攪神」,成天哭鬧,還會尿床,眼睛和屁股都紅得像猴子,很不討人喜歡。而週一凡長得白淨清爽寬面大耳,又會笑,活像個小彌勒佛。我母親說,這種兒子,再養兩個都不嫌煩。給週一凡餵奶時,我在一邊哭,我母親就嚇我說,再哭,老虎來把你吃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非常怕老虎,也對白胖的週一凡恨之入骨,我覺得週一凡比老虎還要可恨。
我開始說話很晚,週一凡卻是個神童,我剛會喊人時,他已經會說「打倒劉少奇」這樣的長句了。原先我總是趁大人不在的時候揪他的頭髮扇他的耳光,等到他會說話會向大人報告我的劣跡,我就不得不開始有所收斂。但我心裡總憋著一股氣,時不時要請他享受我的拳腳待遇。我常在收拾他一頓以後對他說,你要是敢說,我叫老虎來把你吃掉。他也很怕老虎,我一提老虎他就嚇得發抖。所以我總夢想自己變成一隻老虎,一口把他吞下肚,然後把他當一泡屎從屁眼裡屙掉。
由於我們父母所在的醫院遠在農村,我上學只好就近在一所農村小學借讀。說是就近,其實對於小學生來說,路途算是相當遠了。母親帶我去報名時,週一凡也要去報名,他母親不讓,說五歲的小孩上什麼學。週一凡這一回發了邪勁,往地下一躺,死活要上學。我母親說想上學是好事,讓他去吧。週一凡就和我成了同班同學。
那所小學的條件極差,充當課桌的是一長條一長條的土坯台子,凳子則要學生自己每天帶來帶去。剛上學時週一凡的哥哥和我們在同一所小學,週一凡的凳子都是他哥哥幫他拿,碰上下雪天,他哥哥還要背他。後來他哥哥上了中學,和我們不一條路上學了,他只好自己拿凳子。不僅要拿自己的凳子,我的凳子也讓他拿。他當然極不情願,但不情願也沒辦法。他很清楚我這個「司令」在學校裡的地位,只要我一聲令下,我手下那些蝦兵蟹將就會衝上去給他顏色看。
下了課我常去田裡偷山芋、花生之類的東西,上課時吃,把山芋皮、花生殼弄得一地都是。老師發現了,問是誰吃的。我指著週一凡說,是他。老師狐疑地看著我,我盯著週一凡說,是他,就是他。老師看週一凡,週一凡看我,說,是我吃的。老師一把將他拎到門外。屋外下著大雪,北風像老虎似地吼著,而週一凡的哭聲,則像北風似的。
週一凡喜歡吹牛,有一回我聽他對同學說他爸爸是軍長,同學問我,週一凡的爸爸是軍長嗎?我還沒來得及說話,週一凡就指著我說,他爸爸是司令,他爸爸指揮我爸爸。同學說,軍長有槍吧。週一凡說,軍長沒有槍哪個有槍,明天我帶一支駁殼槍給你們看。過了一天,同學又問他要槍看。我心想這回你週一凡牛逼吹炸了。可週一凡不慌不忙地說,槍我今天是帶著的,走在路上,就是那片松樹林裡,一隻老虎衝了出來,額頭上寫著「王」字的老虎。我拔出槍來就要開火,可是老虎的速度有多快呵,一口就把我手裡的槍搶了去。不相信,我手上還有老虎咬的血印子呢。週一凡說著伸出手來,手背上果真有三道血印,還挺深的。
每回我去偷農民的山芋都要叫週一凡一起去,可這個膽小鬼不去。我罵他沒用,可他卻說,人家挺窮的。我們那個醫院裡有一大片蘋果園,到了秋天,每家都會分到許多的蘋果。週一凡每天帶幾隻蘋果到學校,用半書包蘋果和班上的農村同學換一隻山芋。我說,你把蘋果都給我,我給你兩隻山芋。他不肯,說,你的山芋是偷來的。我說,你是個笨蛋,總有一天要被老虎吃掉,老虎專門吃笨蛋。週一凡家就住我家對門,他母親到我家來問過我母親我是不是每天都帶蘋果去上學,我母親說是的,我家小二每天帶一隻蘋果上學吃。週一凡母親說,我家小二怎麼要帶七八隻蘋果上學呢,他說他都是一個人吃掉的。她對我說,小二,你不說謊,你告訴我,我們小二是不是每天要吃這麼多蘋果。週一凡躲在他媽媽背後直朝我擠眼睛,還伸出一隻手來,手掌裡是他那些心愛的玻璃球。我說,阿姨,他沒有說謊,那些蘋果都是他一個人吃掉的,不過他總是吃兩口就扔,老師都知道他愛浪費,貪污和浪費是極大的犯罪。他母親不相信地看著我,對我母親說,我家小二不知怎麼搞的,好像會說謊了。家裡的東西老是丟,象棋軍棋玩具槍陀螺,都不見了,問他他都說丟了。我連忙說,我沒有拿他的東西。我母親從床肚子裡拖出我的玩具箱,拿出週一凡給我的那些東西,給了我一個巴掌,說,你沒拿,一凡的東西自己長了腳跑到咱家來的?今天你給我說清楚,這些東西是怎麼到你這裡來的。我媽是個炮仗似的暴躁性子,打起人來死狠。見我不吱聲,她轉身去拿雞毛樣子,把我按在床上抽我的屁股。挨打慣了人都有這樣的體會,打一下疼,打十下就麻木得不知道疼了。每次我媽打我,鄰居們都會來勸,我媽說,你們看,這個小強頭驢子要不要打,你怎麼打他他就是不開口不認錯。我英勇剛強如李玉和如劉胡蘭如江姐,而一邊的週一凡卻哭得涕淚橫流。我斜眼看他,心想,我回回挨打都是因為你,總有一天我要吃了你,一天吃你一口。週一凡不僅在他家受寵,甚至在我家的待遇也比我好。家裡有什麼好吃的了,我媽總要讓我去叫週一凡來吃,去,叫一凡來吃香蕉,去,把一凡叫來吃草零。最令我憤怒的是週一凡一直叫我媽媽媽,每當他嗲聲嗲氣喊我媽媽媽時我都恨不得把他推進屋後的那個大糞坑裡去。可既然我媽喜歡他,我又能把他怎麼樣呢。
週一凡愛說謊,我發現說謊是他討大人喜歡的常用手段,比如他對我媽說過他在上學的路上翻過了兩座山終於逮著了一隻野兔有一天他不小心掉進了水井裡後來又爬了上來有一天他發現了一個國民黨特務並機智巧妙地把這個狡猾的老特務騙過了公安局他爸爸媽媽經常在夜裡打架但只要他一醒來看他爸爸一眼騎在他媽媽身上他爸爸就會乖乖地睡到一邊去了。他說得有鼻子有眼的,野兔有四條腿,灰色的,它跑起來快極了,它跑過了玉米地跑過了高粱地跑過了花生地跑過了山芋地;水井裡有魚有蝦有螃蟹有青蛙還有兩條龍一條青龍一條白龍,井邊上長著滑溜溜的青苔;國民黨老特務是個瘸腿,拄著根拐棍那拐棍的頭上有台發報機,老特務的一隻眼是假眼這只假眼是一架微型的照相機。所有在場的人都被週一凡說得前仰後翻笑得噴飯,只有我在旁邊不住地努力揭穿他的牛皮,我覺得那些大人蠢得不可思議竟會相信這個嘴唇薄得像餛飩皮的傢伙的謊言。但是只要我一揭發週一凡,我媽就會給我臉色看,罵道,真敗興,自作聰明,笨得像屎殼郎。我總是想,大人和小孩不一樣,人一長大就會變笨,就會為一些可笑的東西發笑,不是嘲笑,而是真正的笑,是那種從裡到外從頭髮到腳丫都會笑的笑。在我們一幫小夥伴中間,週一凡也經常說謊,但他只能獲得我們的嘲笑以及一個「牛逼桶子」的外號,在我們中間他是個十足的窩囊廢,既不能上樹掏鳥窩,又不敢下河摸魚,所有的人包括比他小的豆豆都能隨便地騎在他身上捶他的屁股,在他的後腦勺上響噹噹地敲毛栗子。週一凡叫我哥哥,他經常問我你為什麼叫他們打我呢我又沒有惹你們。我說,為什麼打你?就因為你是個「牛逼桶子」。週一凡說,吹牛又不犯法。他心裡很不服,挨了打還是要吹牛,你說這奇怪不奇怪。
醫院的院子裡有一個大禮堂,其中一間化裝室的地板壞了。有一天我們鑽進地板裡,在下面找到了幾把刺刀和一些子彈。我們把子彈扔到大禮堂外面的一個石灰坑裡,只聽到一聲銳利的響聲,週一凡應聲倒在地下,他的小腿被子彈打中了。週一凡成了瘸子。為這事,我媽發了瘋似地揍我,她用一根木棍揍我的小腿,我真正領略到了疼的滋味和仇恨的心情、當我屈辱地流著眼淚的時候我不停地想,我可能要成瘸子了。
小學二年級時我父母從部隊醫院轉業到地方,回了南方老家。週一凡的父母也同時轉了業,而且,他們和我家是同一個故鄉,我和週一凡又不幸地成了同學。
到新學校的第一天,週一凡的老毛病就又犯了,他對新同學說他在北方的家裡養了一隻老虎,他每天都騎著老虎去上學。他回老家的時候老虎還到火車站來送他,他捨不得老虎,哭了,老虎也捨不得他,也哭了。其實他家只有一條只會叫不敢咬人的黃狗。看著一幫同學圍著他聽得發呆,我很是不忿,當場指出他是個騙子。沒想到一個叫阿寶的傢伙居然伸長了脖子要來和我打架,我毫不客氣地把他摔了個狗吃屎。在課間我只小試了身手,便立刻成了班上的新領袖。週一凡很是興奮,他對同學說我曾經在景陽崗打死過三隻老虎五隻狼活捉過一條九頭怪蛇。這種傢伙,真拿他沒辦法,他把我當成水泊梁山的好漢武鬆了。
真正讓週一凡出風頭的是當天的下午,高學校不遠的一個小巷子裡出現了一條反動標語,學校停了課進行檢直。我們的老師是個姓程的戴眼鏡的老太太。她先叫同學自覺坦白,可半堂課過去了班上仍然鴉雀無聲。後來程老師說,犯錯誤不要緊,只要勇敢地承認錯誤就是好孩子。這時週一凡站了起來,帶著哭腔說,是我寫的。他這一勇敢的舉動立即帶動了一大批同學,他們都紛紛起來承認是自己寫的。班上一時間哭聲一片。寫反標的人不久就查出來了,是高年級的一個綽號「神經病」的留級生。週一凡當時被程老師帶到校革委會主任那裡,回到教室時他面露得意之色。放學後我問他老師把他叫出去說了什麼,我說你不許撒謊撒謊我接你。週一凡說,老師叫我今後不要撒謊。我說,我看你是狗改不了吃屎什麼謊不能撒要撒這種謊,搞得不好連你爸你媽都要被抓起來。週一凡有些害怕,他說,我下次不撒謊了。說是這麼說,轉眼週一凡又在家門口向別人吹牛了,說他的腿之所以瘸是因為他參加了珍寶島自衛反擊戰,他的小腿肚子裡至今還有一顆敵人的子彈頭。
週一凡每天上學都要到我家來叫我一塊去學校,我很不情願與他一道走,因為他總要叫上與我們同班的張超男一起上學。張超男住在我家的隔壁,長得很漂亮,但鄰居們沒人不知道她是個極其頑劣的假小子,平時走路都沒個正樣,不是扭秧歌就是打連叉,男孩子玩的東西她是樣樣精通。她母親是個會翻跟頭的體操教練,有一副又沙又亮的嗓門,每到天黑下來時,整個巷子就會響起她母親震撼人心的叫喊聲——張超男,小炮子,回來吃飯啦!我奶奶說,張超男本來是個男孩子,就因為她媽歡喜翻跟頭,懷孕了還翻跟頭,把他的把兒給翻掉了。我家和她家一牆之隔,她經常爬到圍牆上偷我家的楷杷和杏子,坐在圍牆上吃,一邊還要把杏子該朝我家的井裡扔。我早就有心收拾她一頓,但她是個女的,打不得,罵又罵不過她,只能把仇恨埋藏在心裡。可是撒謊大王週一凡卻棄男女授受不親的古訓於不顧,每天經過她家門口時都要熱情洋溢地把她聲聲呼喚,還要把我母親給他吃的花卷和油條給張超男吃。我多次警告過週一凡,不要和她(口羅)嗦,但週一凡執迷不悟。事實證明張超男根本不會因週一凡給過她花卷和油條而對他另眼相看,有一回在週一凡經過一個大糞池時,張超男向糞池子裡扔了一塊紅磚,濺得週一凡滿臉滿身的糞水。可憐週一凡不僅沒有翻臉,還「喝喝」地笑了半天。
學校附近有一個老太太擺了個小攤子賣「貓耳朵」,就是用年糕片炸成的東西。週一凡有零用錢,每天他都要買「貓耳朵」給我和張超男吃。我對週一凡說,她總是吃你的,怎麼從來也不見她請一回客。週一凡卻說,你不也從來沒請過客嗎?我說,她能跟我比嗎,我是你哥哥。有一段時間週一凡突然不再掏錢請我們吃「貓耳朵」了,他自己也不再去那個小攤子。我心想週一凡總算有了點出息。可週一凡的母親有天找到我家來,問我週一凡是不是天天去吃「貓耳朵」,我說他前些天確實天天去買,這幾天沒去。週一凡的母親說,他又說謊了。我每天給他五分錢,他說他都買了「貓耳朵」。我說我一直和他在一起,這幾天絕對沒有見他買「貓耳朵」。週一凡母親說,那他的五分錢到哪裡去了。我說我來幫你偵察一下。
我很容易就搞清楚了週一凡每天五分錢的去向。下課時他溜出校門,走到那個老太太的攤子前,把錢往老太太的籃子裡一扔便立即瘸著腿掉頭跑掉。我躲在一棵大樹後面看得清清楚楚,當場把週一凡捉住,讓他解釋為什麼這樣做。在他張嘴前我說,你別跟我撒謊,這個世界上只有我知道你說的哪句話是真的哪句話是假的。週一凡猶豫了一會兒才說,那個老奶奶是個五保戶。我說,五保戶怎麼了?週一凡說,老奶奶很可憐的。
儘管週一凡再三央求不要把這事告訴他媽,我還是告訴了。我以為他媽會給他一個響徹雲霄的大嘴巴,但他媽只是罵了他一句「敗家子」就了事了。打那以後,我再也沒能夠享受週一凡請吃的「貓耳朵」,因為他媽不再給他零花錢了。我有些後侮,早知如此,我會為週一凡撒謊的。我不大撒謊,不過有用的謊還是會撤的,不像週一凡,盡撒無用的謊。我跟他不同,他有撒謊的病。
對於週一凡的撒謊,週一凡的母親很是著急,她經常到我家來和我媽討論如何糾正他撒謊的毛病。我媽說,小孩子說說謊話,沒什麼要緊的,大了自然會改。但週一凡的母親並不這麼想,她認為週一凡說謊的問題已經非常嚴重,得想辦法幫他改掉。我媽說,一凡腿不好,不能像我們小二那樣成天在外面玩耍,你們不妨讓他學點什麼。他母親聽了,覺得有道理,就把週一凡送到少年宮去學畫畫。我說過,週一凡是個神童,他很快就學出了點名堂,只要一筆,他就能畫出一個形神俱備的列寧的側面頭像。他照連環畫書畫的頭戴大蓋帽的國民黨軍官更是讓人叫絕,一段時間裡,幾乎所有男同學的練習本的封面上都被週一凡畫上了戴大蓋帽的國民黨軍官。週一凡家裡的牆壁上掛滿了各種國民黨軍官,高的矮的胖的瘦的戴眼鏡的留鬍子的。週一凡成了學校裡的名人,他隨身帶著鋼筆,因為他走到哪裡,都會有各個年級的學生向他討要國民黨軍官的畫像。但這事很快被校長發現,把週一凡叫去,狠狠教訓了一通,週一凡再也不敢畫國民黨軍官了。因為週一凡的畫畫得好,他常代表學校參加各種繪畫比賽,然而儘管他的繪畫水平不錯,但他從來沒有得過獎,因為他畫的那些煉鋼工人、農民伯伯和解放軍戰士的臉上總透著陰險狡詐的國民黨軍官的神色,幾次一來,學校就不再讓他去參加比賽了。週一凡很痛苦,他對我說,為什麼我就不會把笑容畫到人的臉上去呢。有一回週一凡過生日,我媽送他一本書作生日禮物,那是一本動物畫的書,厚厚一本,裡面全是飛禽走獸。得到這本書,週一凡有一種奇怪的興奮,幾天之內,他就把書中所有的動物畫了個遍,然後,他就再三地畫老虎,並在牆壁上貼滿了他畫的老虎。週一凡畫的老虎栩栩如生,看了讓我膽寒,以至於我時常在夢中遭遇週一凡筆下的老虎,它們頭戴大蓋帽腰掛左輪槍一步步向我逼來。那段時間裡沉默寡言的週一凡有些令我害怕。但時隔不久,週一凡的母親到我家來說週一凡近來又得了失眠症和恐黑症,晚上睡覺不敢關燈,說是他看見一批老虎在門外轉來轉去。我媽到他家去了一趟,在週一凡的屋裡看了看,把牆上的老虎畫揭下來,當著週一凡的面用火燒了,週一凡這才恢復了正常的睡眠,但與此同時,不再畫老虎的週一凡也恢復了撒謊的毛病。他對我說他有一個姨媽在台灣有一個舅舅在美國,這話他是在我家對我說的,我媽當時也在場,我沒有想到向來寵愛週一凡的我媽在週一凡話音未落時狠狠地抽了他一巴掌。撒謊!我媽凶相畢露地說。週一凡沒敢哭,他捂著臉說,我沒撒謊,我聽見我媽跟我爸說的。我媽又給了他一記更為凶狠的耳光,說,撒謊!你是個撒謊精!撒謊精沒人喜歡!你要是再撒謊就別進我的家門!週一凡哭出聲來,他說,媽媽,你不要不喜歡我.我再也不撒謊了。
在我們開始學寫作文時,週一凡的天才又一次地顯露出來。他平時讀的書多,寫出的作文中有許多詞我們聽都沒聽過,比如「蔚然成風」呵,「如火如荼」呵。程老師總是在班上把週一凡的作文當作範文朗讀給我們聽。只有我知道他寫的那些事全是假的。在週一凡的作文裡,週一凡不斷地做著一些好事,幫軍屬老大娘挑水啦,撿到錢包交給警察叔叔啦。在他的一篇作文裡他生動地描寫了他和我如何在星期天裡到學校來把班上所有破損的玻璃窗都修好。這真是一派胡言,那個星期天我花了整整一天的功夫才偷到巷子裡「駝子」家的金魚,「駝子」家的金魚池上蓋著鐵絲網,而且還上了鎖。但在程老師表揚我的時候我什麼也沒說。我覺得沒有必要揭穿週一凡的謊言,這件「好事」對我當班幹部也許有好處呢。事實也正是如此,我很快被任命為班上的勞動委員。週一凡也沒白忙,他當上了班裡的語文課代表。同時,週一凡愛做好人好事的事跡也傳遍了全校,弄得週一凡成天想方設法找好事做,不該他做值日生他也留在學校打掃衛生,放學回家的路上也總是低著個頭,巴不得發現一分錢,好拾起來交給警察叔叔。下雨天我從來不帶傘,因為活雷鋒週一凡總會把傘舉到我的頭頂上,而他自己則在雨中幸福地笑著。
週一凡的作文越寫越好,但因為他的作文中總是寫他做好事,漸漸地有了自我吹捧的嫌疑,週一凡便自覺地開始在作文中作自我批評,批判他腦子中的私字一閃念,批判他在某篇文章中撒了謊,說他根本不會挑水,說他從來沒有抬到過了一毛錢他交給警察叔叔的一毛錢是從家裡拿的。週一凡寫得聲淚俱下,所有聽老師讀他文章的人無不動容,但是老師嚴厲批評了週一凡的欺騙行為,時不時讓週一凡寫檢查讓他在全班讀檢查,他用了那麼多我們聽都沒聽過的高級詞語,他的檢查寫得那麼生動,他讀得那麼抑揚頓挫,不由得人不在心裡讚歎他的文系之美。可是,連我也被週一凡弄糊塗了,不知道他哪一次寫的是真話,或許他的謊言中有真話,而真話中也有謊言。不管怎麼說,週一凡會寫文章卻是無人能否定的,他的謊言效應是明顯的。
我父母常在家中議論週一凡,他們覺得週一凡的嘴是個禍害,他們說要是週一凡能和他哥哥週一清勻勻就好了。週一清是個三棍子也打不出個悶屁的傢伙,他從來不和別人在一塊玩耍,沒有人喜歡週一清,因為人和人在一起總應該說點什麼,而週一清和人在一起卻是什麼也不說,你和他說話,他也看著你,但你會覺得他的眼光穿過厚厚的眼鏡片穿過你的腦殼看著極遠處的某些東西,你會覺得你對著他說那些話等於放了一通屁。週一清和週一凡睡在一張床上,我知道他是聽週一凡的牛逼聽得最多的人,在週一凡的牛逼吹得無人願意聽之後,只有週一清依然回復一日地沉默地聽著週一凡躺在床上閉著眼睛地胡吹。有一回我們家來了幾個親戚,我媽讓我住在週一凡家。晚上我和週一凡週一清睡在一張床上,親耳聽到了週一凡洶湧澎湃的謊言。週一凡說他下午在學校裡打了一場籃球,他躍起上籃,對方的大個子王力軍也躍起封蓋,他見狀在空中落下了一點,王力軍也落下了一點,他升上去,王力軍也升上去,他再落下來,王力軍也再落下來,他又一次升上去,王力軍也又一次升上去。週一凡沒完沒了上去下來地說著,週一清說,後來呢?週一凡喘了口氣說,後來到了第一百下,王力軍再也上不去了,好,他上不去了,我上去,把球投入籃框。說著這些話時,週一凡的那條冰涼的瘸腿在我身邊像條蛔蟲似地蠕動著。我笑得不行,差點從床上掉到地下去。我敢指天發誓,週一凡連籃球的邊都沒摸過,而週一清居然還問他後來呢,世界上還有比這更滑稽的事嗎?以他那樣的神技,當今的「飛人」喬丹也得望風而拜吧?我曾經問過週一凡,我說你哥哥怎麼會聽你不著邊際地吹牛逼呢?他好像還挺當真似的。週一凡說,我哥哥成天不說話,我怕他憋出病來,想讓他高興高興。我說,你自己是不是不吹牛逼就犯癮。他說,我只是想讓別人高興高興,吹牛又不犯法。吹牛當然不犯法,但是在我們快要小學畢業時,吹牛大王週一凡最耐心的聽眾週一清犯了法,他因站在鐵軌上攔火車被公安局給抓了起來。據週一凡說週一清是喜歡上同班的一個女生才去攔火車的,對他的這種說法我很不明白,我說,你撒謊,喜歡女生為什麼要去攔火車呢,火車又不是女生,我哥哥也喜歡女生可是我親眼看到我哥哥把他喜歡的女生帶到了桑樹林裡。週一凡說,因為我哥哥不像你哥哥那麼壞我哥哥是好人。我說,好人,怎麼被公安局抓去的?週一凡沒話說了。
戴眼鏡的沉默寡言的週一清被抓起來以後,吹牛大王週一凡失去了最忠實的聽眾,他也變得沉默起來,看人的眼神,很有些像他的哥哥週一清了。
週一清出事後,週一凡很少有機會出門和我們一起玩了,他媽不讓他跟我們玩,而且,很長一段時間裡,週一凡的父母也不到我家來了。對此我媽很是生氣,常常找茬拿我撒氣,然後又臉紅脖子粗地數落週一凡家,說,就你家的孩子斯文,人家的孩子都是野種,自己的孩子扭扭捏捏撒謊成性,還怨人家把他們帶壞了,我最煩的就是這種人。
我和週一凡之間的關係莫名其妙地疏遠了,每天看到他,都在心裡不斷地增長著敵意,而週一凡見到我,也都是避得遠遠的,不敢正視我,好像欠了我的債似的。那時學校有一些興趣小組,週一凡選擇了電訊小組,學發電報。我因為奔跑迅速,被老師拉到航模組,老師說必須一個跑得快的人手持模型飛快地跑上一段路才能把模型送上天。其實我自己倒很想去象棋班學下棋。我不願去航模班的另一個主要原因是張超男也在航模班,她也是因為善於奔跑被老師拉去的。張超男這一年來變得厲害,個頭一下子躥了好高,胸脯像吹了氣,鼓了起來。作為一個醫生的後代,這種情況我懂,張超男發育了。長了個頭長了胸脯的張超男變得不愛說話,也不再翻跟頭爬牆頭了,成天喜歡在胸前玩兩條大辮子,一邊懶散地搖動著身體,一邊拿眼角看人,看牆上、地下、窗玻璃裡的自己的影子,臉上瞬間生出各種笑來。在航模組,每回老師讓她跑步她都要犯怪,明明能像野馬樣地奔跑,她偏偏嬌滴滴地,跑起來像風中的一根柳條浪中的一支蘆葦。真叫人噁心。
我們在操場上訓練時,週一凡總站得遠遠地向這邊看。自從我不理他以後,班上沒人再理他了,張超男因為自身的原因,不理任何人,當然也不答理週一凡。我們這三個以前總在一起的人,現在算是分崩離析了。週一凡非常孤單,我想這個不停地要撒謊的人這下要給憋壞了,我能看出沉默不語的週一凡很想找人說話,他那身細嫩的皮膚裡包著的都是謊話,總有一天這些謊言會「嗡」地一聲把他的皮膚撐破撒得滿天遍地都是,只要給他一個機會,他肯定會把憋了多日的謊話滔滔不絕地說上幾天幾夜。這個機會,在我們小學畢業時終於來了。
那天,我們班在操場上拍畢業照,擔任攝影師的是我的哥哥,他在一家照相館工作。我從小最佩服我哥哥,他個子很高,頭髮總是梳得溜光,披向腦後,他的上嘴唇留著八字鬍,說起話來嘴有些歪,總是有一些漂亮的女孩子在他身邊像花蝴蝶似地飛來飛去。我對我哥哥的派頭欣賞得要命,熱切地盼望有朝一日也能長出兩撇八字鬍,微微地歪著嘴和別人說話。我哥哥會說笑話,他給人拍照時總是輕易地就讓人笑起來。他在把我們全班的師生都逗笑的時候捏了快門,然後他把週一凡叫到跟前說,一凡,幾個月不見,你長高了。我哥哥工作以後就住在照相館裡,難得回家,我媽對週一凡家的意見他自然也不知道。他對週一凡說,你哥哥是個好人,你要明白,並不是所有坐牢的人都是壞人。週一凡聽了這話,眼淚立刻滾滾而下,泣不成聲。我哥哥拍了拍週一凡的頭說,男子漢,別哭了,來,和我們家小虎拍一張合影吧。哥哥說的這話讓我為難,但週一凡很快一拐一拐地走到我身邊來,擺好了姿勢。那天的天氣非常好,太陽在人頭頂上照著,熱得人吃不消,我不住地淌著汗。操場的泥巴地被太陽烤得熱浪襲人,遠處的景象看上去都在扭曲著。週一凡的舉動讓我吃驚,也讓我感動,我這時突然意識到我和週一凡從來沒有過仇隙,週一凡從來沒有對我有過半點的侵犯和傷害,他連我的半點不是也沒說過。我對他莫名其妙的疏遠卻傷害了他,至少在這段時間裡他連正常的說話機會也沒有了,更別說能夠放肆地說謊話了。而我,這幾個月來若有所失,原因也正是多日聽不到週一凡的謊言。我身邊的那些小夥伴,儘管也會說些謊話,但他們都是些品行不端的騙子,說的話都是實實在在的謊話,這些謊話只會讓人厭惡,絲毫也不會讓人發笑。週一凡的謊話類似於白日做夢,沒什麼目的,而他們說謊卻都有些明確的目的,以此來騙取某些東西。
我哥哥給我和週一凡拍好照片,週一凡早已破涕為笑,他一邊和我一起回家,一邊對我說他這些天來看了那些書,說他畫了整整十本《水游》連環畫,他現在可以閉著眼睛畫出關羽和呂布來。他說他還看了許多醫書,能說出人身上所有骨頭的名稱。我相信他說的這些都是實話。但是他的這些實話有自我吹噓之嫌,無非是想表明自己個月來長了本事。相對而言,我寧肯聽他的牛皮,因為他吹牛皮時顯得很虛弱。後來週一凡問我,你知道女人的胸脯為什麼會那麼鼓嗎?我說,這也算新聞,是為了給小把戲餵奶。週一凡說,你說對了。我沒好氣地說,不過,有的女人長了一對大奶子卻並沒有奶,像你媽,就是這種人。週一凡不說話了。過了半天,週一凡又開口說,你說我有病嗎?我說,你當然有病,你是個瘸子。週一凡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我有沒有精神病?醫書上有個病例,跟我一樣,也是成天想說謊,書上說這個人是精神分裂症。我說,你不是很長時間不說謊了嗎?週一凡說,我在家還是說,我媽老是要帶我去看醫生,我不想去,因為我知道我沒有病,我說謊只是想讓大家高興。其實我對自己說的那些並不當真。我說,那你不會不說嗎?週一凡說,我爸和我媽已經很長時間不說話了,我媽成天想和我爸離婚,我聽我媽說,離婚以後我跟她,可我不想跟她,她老是要打我,我一說謊她就打我。我說,那你不會不說謊嗎,又沒人逼著你說謊。週一凡說,那說什麼呢,人總要說話。我說,你大概是真有病,別人不都在說話嗎,人家也沒有說謊。週一凡說,我看人家倒是在說謊。他說,我最很說謊的人。
我們剛進中學,週一凡的父母就離了婚。週一凡跟他媽一起生活。離婚以後,週一凡的父親住在醫院的一間小平房裡,他又恢復了到我家來與我父親下棋的習慣,每回來,他都要帶一些點心、水果之類的東西,讓我轉給週一凡。週一凡的父親好喝酒,喝多了就喜歡不停地說話,在我父親想棋的時候,他總是眼望著天窗,很響地吹著口哨,並大言不慚地說一些謊話,然後,自己笑上一陣。我想,原來週一凡好說謊是跟他爸學來的,他爸就是個牛皮大王。
但過了沒多久,週一凡的父親不來下棋了,他搖身一變成了醫院的紅人,並做了醫院的領導。我父母在家又開始說週一凡父親的種種不是,我媽說他父親是人面獸心的傢伙,我爸不同意這種說法,說,你這個人就是好走極端,說人好,就把人說得好上了天,說人不好,就把人說得一無是處,周建明還不至於壞到這種程度吧。我媽說,瞧他那德性,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臉,你看著好了,沒幾天他又會結婚的。一凡他們娘倆真可憐。
週一凡的媽這下又成了我們家的客人,我媽陪著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罵著天下不是東西的男人,家裡有了好吃的,我又得一趟趟地往週一凡家送。
在中學裡,讀了很多書的週一凡依然是學校裡的名人,他的出名,是因為他的幾篇作文。教我們語文的陳老師是工宣隊的,原先是造船廠的工人,他教作文的方式不同於其他老師,他不命題,而是隨便我們寫。週一凡第一篇作文的題目是《翻身》,他在文章中把他說成是一個飽經風霜的老農民,解放前如何在地主家扛長工,幹的是牛馬活,吃的是豬狗食,因為家裡實在窮得揭不開鍋,只好在兩歲的小女兒頭上插上草標,在集市上賣了。後來解放軍來了,如何把他們一家從水深火熱中解救了出來。陳老師一邊讀週一凡的文章,我們一邊在下面笑,有的同學笑得滾到了桌子底下。但陳老師一點也不笑,他說,你們不要笑,這叫虛構,你們懂不懂,這是文學創作的一種方法。陳老師儘管是個工人,但他的水平並不低,情緒好的時候他會賣弄一下他的知識,大段大段地背誦《滕王閣序》和列寧的著作,他的一手魏碑書法更是獨步全校無人能比。我們對他挺佩服的。因此,他的稱讚讓許多同學對週一凡刮目相看了,只有我心下不服,我想,什麼虛構,不就是吹牛逼嘛,吹牛遇也能算是方法。
週一凡的牛皮得到了「官方」的認可,他又春風得意起來,初三時他還當上了團支部書記。
但是好景不長,陳老師回工廠以後,我們的新語文老師江老師對週一凡的作文很不以為然,他說,這叫什麼呀?胡編亂造,把真實的事寫周正就不容易了,真實是文章的命根子。那時我們常寫的文章是大字報。學校裡最出風頭的人是那些大字報寫得好的人。我經常看高年級同學寫的大字報,也常動手寫一些打油詩。江老師對我的打油詩很是欣賞,經常把我的打油詩推薦到校黑板報上去,他說,我們這個偉大的時代,需要的是匕首,是投槍。那兩年我東按兩句西學兩句寫了厚厚一本打油詩。
週一凡得意和失意沒有什麼區別,當團支書時他沒能改掉撒謊的毛病,這樣的人,沒有什麼威信可言,除了那個曾經是工人又回去做工人的陳老師,也沒人對他的寫作才華表示欣賞。陳老師走後,團支書的位置歸了我,我能在班上做到一呼百應。週一凡對這一點心裡也是明白的,當幹部對他來說並不是件舒坦的事,身居要職卻得不到應有的敬意只會讓自己尷尬。罷官後的週一凡則恢復了說謊時的那種自在,每到下課,他又傳在朝南的牆上,飛快地擠著右眼,編一些讓人發笑的陪話。如果有人面紅耳赤試圖揭穿他的牛皮的話,週一凡是最高興的。我們曬著太陽,聽週一凡上天入地的胡吹,確實有一種快樂。而且,週一凡對他自己的說謊,似乎也漸漸地有點超脫了。女生首領張超男見我們聚在一難時,會朝這邊大聲說,週一凡,又吹了。週一凡很灑脫地笑笑說,我做得還很不夠,還要繼續努力。
除了週一凡,沒有男生敢和張超男說話,張超男是我們的笑料,我們日常的話題之一就是張超男的打扮。張超男不僅每天要更換衣服,還用炭筆畫眉毛。時不時有些高年級的學生為了張超男約場子打架。那些充分發育的小子四處揚言誰誰摸過張超男了誰誰已經涮過張超男了。大家都把張超男看成女流氓,只有週一凡經常為張超男的清白辯護,他說,他們說的都是謊話,我敢保證他們連女人的生理結構都沒弄清楚。週一凡吹牛歸吹牛,但他讀書多,沒有人會在知識性的問題上與週一凡辯論,比如當他說出人體一共有二百零六塊骨頭說出籃球場的長度和寬度時,我們只能閉嘴,因為儘管我們都有骨頭我們都比他會打籃球,但我們誰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幾塊骨頭誰也不知道籃球場的長度和寬度。週一凡和我是好朋友,他像是我的一個影子,成天跟在我身後。大家都知道這一點,沒人敢欺負他。不過,週一凡對我的詩並不欣賞。他也有一本詩集,上面都是些不知從哪裡抄來的詩,有惠特曼的,馬雅可大斯基的,普希金的,他給我看他們的詩,說,這才叫詩,詩應該有激情,尤其要有夢想,而你的詩,沒有夢想。我說,照你的說法,詩應該吹牛了。週一凡說,吹牛是吹牛,夢想是夢想,吹牛不是夢想,夢想也不是吹牛,兩者不能混為一談。
週一凡的話,他給我看的那些詩對我有很大的觸動,回頭再看看我自己寫的那些打油詩,簡直臭不可聞。我試著換換路子寫詩,卻發現自己無論如何也找不到夢想,我是一個沒有夢想的人,我的那些歪詩洩漏了我所有的秘密,吹牛大王週一凡把我看得清清楚楚。一個從小就是我的影子的人把我看得透透地,這讓我沮喪萬分。我頭一回意識到,週一凡比我聰明,甚至他的那些光怪陸離的牛皮,也有了某種超凡脫俗的光彩,讓我自慚形穢,讓我不敢小瞧了。我知道週一凡總有一天會寫出詩來,我等待著這一天。
有一天晚上,週一凡到我家來,渾身被雨淋得透濕。他把我叫到屋外,聲音發抖地對我說,我寫了一首詩我寫出了第一首詩。他在路燈下拿出一本筆記來,讓我看他寫的詩。這首題為《你的手指如詩如夢》的詩,看得我心驚肉跳。週一凡在他詩中分明是寫一個姑娘,寫他為這個姑娘的手指做夢。我不知道說什麼是好,就說,「你」是誰?週一凡說,「你」就是「你」,沒有誰。我說,總有個誰。週一凡說,沒有誰,就是「你」。我說,想不到你週一凡還蠻下流的。週一凡哆嗦了一下,說,張超男……是張超男的手指,她的手指,挺美的。我說,屁,張超男是個狗屁,你的詩也是狗屁。我感到很憤怒,心中對週一凡充滿了不屑。週一凡下著這麼大的雨把我叫出來,讓我看的原來就是這種下流詩。週一凡在我的雨傘下低著頭,過了一會兒,轉過身去,慢慢地走了。
這一夜,我躺在床上,怎麼也睡不著。月光從天窗照下來,屋子裡亮如白晝,無數的手指像白色的火焰在空中燃燒著,美麗非凡。我不知道它們是誰的手指,因為我從來也沒有注意過任何人的手指,我連自己的手指長得什麼樣都不清楚。
從週一凡給我看詩的那個雨夜以後,我發現他不再和張超男說話了。與此同時,週一凡的另一些鮮為人知的謊言也通過張超男的嘴傳揚開來,比如,他對張超男說過他讀過《資本論》,而且是德文本版的《資本論》,說他發誓將來不結婚,因為婚姻是愛情的墳墓,他要張超男不要理睬那些給她寫信的男學生,他說一個人說他喜歡另一個人,十有八九是騙人的謊話,只有在革命鬥爭中結下的友誼才會天長地久,只有那些經歷坎坷的人才能擁有博大的情懷。張超男到處對人說,比起瘸腿的週一凡來,你們所有的人都是殘廢。她的這些話讓不少男同學醋意大發,他們經常在放學後找週一凡的麻煩,為了週一凡,我和別人打了不少架,我的上門牙如今只剩下一顆,這就是當時為了給週一凡打抱不平,被高年級的一個男生揍的。我心裡很瞧不起週一凡,每次為他的事和別人打架,他都在場,卻從來沒有上來幫過忙,而且,不管他自己挨沒挨到揍,事後他都要痛哭一場。我總忍不住要挖苦他幾句,遭遇坎坷的人,我還以為你是暴風雨裡的海燕呢,原來你只有寫寫下流詩的膽。對張超男,我更是一肚子的火,要不是這個狐狸精,怎麼會有這麼多(口羅)嗦事呢。
每個星期我都和週一凡一塊去澡堂洗澡,有一回他在澡堂裡對我說,我把我的詩給陳老師看過了,他說我的詩不下流。我問,哪個陳老師?週一凡說,船廠的那個陳老師。我說,不管下流不下流,我看你還是少寫寫這些詩,把心思多放點在學習上吧。週一凡說,那點東西哪裡難得住我,只要我稍微花些力氣,就能上北大。我說,行了行了,你少吹吹吧。
從高二開始,學習就都是為了高考而安排的了。複習迎考的生活是緊張而又枯燥的,我每天早起晚睡,一心想考個好學校。但是成績始終上不去。而聰明的週一凡也始終考不出好成績來,除了數學、外語,其他課程的成績他總是考不好。政治老師上課時,他會站起來和老師辯論到底是物質決定意識還是意識決定物質。政治老師被週一凡弄煩了,就說,週一凡同學,不要半瓶子醋晃蕩。週一凡很不服,下了課他找我們來理論。我說,你不是讀過德文版的《資本論》嗎?馬克思是怎麼說的?你把馬克思說的話說給老師聽聽,他不就沒話說了嗎。聽了這話,週一凡沒話說了。他的謊言堵住了他自己的嘴。週一凡對歷史有興趣,我們學歷史無非是背背書上的東西,週一凡卻花了許多的功夫讀課外書,還寫了篇數千字的文章論述康有為。歷史老師是個和藹的老太太,她找週一凡談了幾次話,誇獎了他的才華,要他好好溫課,將來進了大學再去好好研究歷史。週一凡對老太太很感激,但他做起歷史試卷來還是會忍不住地要賣弄他的課外知識,成績當然高不了。更為糟糕的是他的作文,他的議論文的結論總是與一般正常的結論相反,這分明是譁眾取寵的表現。而他的記敘文總是真實不起來,他寫的那些事情,一看就知道是虛構的。即便是《記我最喜歡的人》這樣的題目,他也要寫出一個莫須有的怪人來。老師們對高智商的週一凡寄予了厚望,指望他考上名牌大學,為學校爭光,見他這副神神道道的樣子,真是無法可想。班主任到週一凡家去家訪,把週一凡的學習情況跟他母親談了。
我不知道老師家訪時週一凡的母親是如何反應的,但許多年以後再看週一凡的這小半生,我想老師的這次家訪算得上是週一凡人生中的一個轉折點。正是從這一天開始,週一凡一直飽受寵愛的生涯發生了逆轉。那天晚上,週一凡的母親到我家來,對我媽哭訴了週一凡的表現,她說一定是週一凡的老子做了孽,才讓她有了兩個沒出息的兒子。我媽也陪她一同哭,他媽的聲音尖一些,我媽的聲音粗一些,一個女高音,一個女中音,此起彼伏,當真是聲振林木響遏行雲。起初我被這種二重哭弄得屏氣禁聲心有慼慼焉,後來則覺得她們有些小題大作了,好像週一凡的謊言當真是彌天大流,只要他一張嘴,天馬上就會場下來似的。週一凡的母親在哭訴的過程中不時地會說「怎麼辦呢怎麼辦呢」,而我媽則總是接以一個字:「打」。怎麼辦呢怎麼辦呢打怎麼辦呢怎麼辦呢打怎麼辦呢怎麼辦呢打打打,後來她們說話聲中的水音逐漸少了,而火氣卻漸顯,聽得出週一凡的母親準備化悲痛為力量了。這時沉默了許久的我父親對這兩個女人的方針提出了質疑,他認為打不是教育孩子的好方法,這麼大的孩子,是很要面子的,打起來太難看了,還是應當以攻心為主。但兩個怒火萬丈的女人根本聽不進我父親的勸告,我母親在造週一凡的母親出門時還說:「打,狠狠地打,你打不動,或下不了手,就來喊我,我去幫你打。」
其實週一凡的母親經常對週一凡進行體罰,只是在她和週一凡的父親離婚後和週一凡有點相依為命的意思,不太捨得打週一凡,但週一凡說謊成性,絲毫不體諒她望子成龍的苦心,很丟她的面子,恨鐵不成鋼,只好動用武力敲打週一凡。有一天我見週一凡的半個臉腫得老高,問他怎麼回事,週一凡說,晚上起來撒尿,跌了個跟頭,我說:「難怪,你腿不好,跌跟頭是正常的。」他沒答理我,倚在朝陽的牆上,擠著兩隻大眼睛,像是要說什麼的樣子,又半天說不出什麼來。因為臉腫的緣故,他擠眼睛的動作較之往常要遲緩得多,神情卻有了一些受了敵人的嚴刑拷打卻絕不屈服的堅毅。許多同學見他這樣,都離他遠遠的。我發覺他有時會自言自語些什麼,或者,盯著遠處那些嘰嘰喳喳的女生,孤傲而又灑脫地吹幾聲口哨。
許多事情有了第一回後往往就捨有第二回第三回,很快地成為習慣,動手打人也是如此,週一凡的母親打週一凡就是這樣的。據週一凡對我說,他母親打他的週期越來越短,而且越來越沒有理由,經常在他並沒有說謊的情況下就扇他的耳光。剛開始時,挨打的週一凡哭,打人的週一凡母親也哭,後來挨打的週一凡的抗擊打能力日漸增強,挨打之後不再哭了,而打人的週一凡母親卻哭得越發的傷心了。週一凡對我分析說,造成這種情況的原因,一是週一凡挨打不哭週一凡的母親打不出效果來了,二是週一凡說謊的毛病並沒有能夠得到根治。
春天的時候,我們去一家遠在郊區的藥材培植場勞動,路上都要經過監獄的後門。監獄的後門外是很大的一片農田,下午我們回家經過那裡時能看到不少犯人在田裡勞動。犯人們一律地剃了光頭,有的犯人的手腳還掛了鐵鏈,走起來嘩啷嘩啷地響,週一凡說這些都是重刑犯人,他說週一清就是個重犯。我說你哥也是,沒事去攔什麼火車,真是吃飽了撐的。週一凡說:「不知怎麼搞的,我也有攔火車的想法。我家人可能遺傳上有問題。」我說:「我看也差不多,這叫螳臂擋車自不量力。不過,你要是被手銬腳鐐掛起來恐怕會吃不消的。」週一凡悲憤地用拳頭捶打他的那條環腿說:「要不是這條腿!要不是這條腿!」好像是他的環腿影響了他攔火車的行動,因為他的壞腿不堪腳鐐的重負,其實他根本沒這個膽,我毫不客氣地指出了他的謊話,我一向都是這麼做的。週一凡沉默了一會,對我說前不久他媽在抽他嘴巴時因為用力過猛把自己的右手無名指給打骨折了,等他媽的手好了以後,他要去外地監獄看望週一清。
我當然以為週一凡只是隨嘴說說而已。卻沒想到這回他說到做到了。大概兩個多月之後,週一凡的母親喪魂落魄地跑到我家來告訴我們,週一凡失蹤了。我母親故作鎮定地問週一凡母親是不是打了週一凡,週一凡的母親說是的,他又說謊了。我母親對我父親說,去,到一凡的老子那裡去看看,百分之百到他那裡去了。我父親急忙去找,回來說一凡沒有去過。我母親說,我知道了,你回家看著錢有沒有少,錢要是少了的話那他百分之百是帶了錢出走了。聽我母親這一說,週一凡的媽立刻雙腿一軟,像一堆爛泥似地癱在了地上。我父親說,跟你們講小孩大了不能打,會打出問題來的,看見沒有,出問題了吧。我父親一說話我母親立刻讓我父親閉嘴,她說:「打就要打到位,打得他怕,打得不清不楚的只能增長他的歪風邪氣。走!我去幫你把這個孽種抓回來,看他能跑出我這如來佛的手掌心!」她們一起去了週一凡家,經過查點,果然發現少了十塊錢。我母親說:「好了,你放心好了,用不著去找,兩天以後一凡自己就會回來,這一點錢他跑不了多遠。」見週一凡的母親將信將疑,我母親說:「你這個小兒子我還不瞭解,除了撒謊,他連要飯的本事都沒有。」
兩天過後,週一凡還沒有回家,大人們都有些慌張失措了,我也非常為週一凡擔心。在我母親決定到公安局報案時,我說,週一凡可能去看週一清了。週一凡的母親想了想,說,有可能,前些天他老是打聽週一清的事。
次日一大早,我母親和週一凡母親就去了週一清所在的勞改農場,臨走前我媽問我怎麼會說週一凡去找週一清了。我說,我也只是說有可能,週一凡說過這個世界上只有週一清一個人愛他。都是神經病!我媽罵了一句,也不知她罵的是誰。
週一凡被押回時已經是形銷骨立了。我到他家看他時他正在狠吞虎嚥地吃燒雞。旁邊的眾人都一言不發地看著他吃,滿屋只聽得他的嘴響,喉嚨響,腸子響,屁響。待他吃完一隻雞歪在椅子上後,我媽疾言厲色道:「還跑吧?」「不跑了。」「還撒謊吧?」「不撒謊了。」「再跑,再撒謊,」我媽指著窗外院子裡的一棵老合歡樹說,「我就把你吊在樹上打,餓你三天三夜!」
週一凡離家出走了三天三夜,他到了週一清勞改農場所在的縣城,但沒能見著週一清,不過,此次出走倒給週一凡帶來了不少吹牛的資本,在此後的十來天中,他每天都要向我講述他這三天中的經歷,其驚險與刺激,比之克裡斯蒂的偵探小說毫不遜色。小別數日,在沒有週一凡牛皮陪伴的日子裡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空虛,讓我覺得生活是那麼的沒有光彩,所以,在週一凡口沫四濺地講述時,我沒有像往常那樣戳穿他,而聰明的週一凡也漸漸意識到了這種空前的寬鬆,意識到了他的牛皮不能自圓其說漏洞百出,他有些不好意思,說:「你說我哥哥會死在監獄裡嗎?」我說不會,監獄裡有飯吃。週一凡說:「如果我被押到監獄裡的話,我肯定會死在那裡的。我在縣城車站時,身上已經一分錢都沒有了,我躺在車站候車室裡,看到別人在吃東西,我餓得不行了,真想把自己的舌頭吃下去。」我說:「你把舌頭吃了,將來要吹牛逼拿什麼吹呢?對了,你不是會吹嗎,吹兩個牛人家不就會給你東西吃了嗎?」週一凡懊喪地說:「唉,平時吹得雲山霧罩的,關鍵的時候倒癟了。」我說:「你也不要洩氣,什麼事做到高境界都不容易。」聽我這樣說,週一凡面露感激之色。
進入高三以後,班裡哪些同學有希望考上大學哪些同學沒有希望越來越明朗了。成績好的同學是老師的寵兒,根據各人的特長被組成各種提高班,給他們開小灶。高考根本沒指望的那些同學是破罐子破摔的態度,他們把精力都用在了男女約會上。總之,這兩類人都活得興高采烈不亦樂乎。比較尷尬的是我和週一凡這樣一類人——考上大學的可能不能說完全沒有,但很小很小。老師視我們為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學習拔尖的同學用傲慢不屑的眼光看我們,落後分子們則對我們極盡諷刺挖苦之能事。我們三面討好,三面受冷遇,心思複雜,不知路在何方。我父母對我的學習一向有點漠不關心,週一凡所受和待遇就大不一樣了,他說他媽每天都要讓他讀書讀到晚上十一點,幾點到幾點學數學,幾點到幾點讀英語,幾點到幾點背歷史,幾點到幾點吃銀耳雞蛋羹,幾點到幾點到院子裡鍛煉身體——他媽在合歡樹上掛了一副吊環——都有嚴格的規定。然而這些舉措對提高週一凡的學習成績毫無作用,倒是把週一凡雙膀、胸脯和背部練出了一團團一塊塊的肌肉,週一凡的神情並也因此而有了不少的變化,吹起牛來口氣粗了,看起女生來眼光硬了。下課時有些同學在一起比肌肉,週一凡二話不說,搖到雙槓跟前,咚咚咚咚一口撐了五六十個,然後慢慢搖回來,說,我他媽最煩人吹牛逼,有本事,上去練練。
週一凡有了變化,中下游的學生對他的態度也有了變化,但這些變化都是價值不大的,老師和女生都不把他的變化放在眼裡。週一凡很苦悶地對我說,他現在什麼書也看不進去,整天想著韓國剛他們在幹什麼。韓國剛是校田徑隊的,是我們班學習最差的幾個學生之一,也是我們考大學最有把握的學生之一,老師說他篤定能考上體院。下午是成績好的學生分組吃小灶的時間,其他同學自習,沒人管。我和週一凡這一檔次的人坐在教室裡有一下沒一下地看書,比我們成績差的同學則出去玩。離學校不遠、在學校和江邊之間是大片的桑林,韓國剛他們有時去江裡游泳,有時在桑林裡吃桑椹。同去的還有幾個發育特別好的女生,其中就有張超男。小學快畢業時就發育的張超男此時已經成了巨無霸,也在田徑隊,扔標槍。她是學校裡惟一和週一凡說話的女生。週一凡時不時地想要和我探討張超男,他說他認為張超男是學校女生中的NO.1最漂亮,我說你真是長了兩隻驢眼。
在週一凡的再三嘀咕下,我還是和他尾隨韓國剛和張超男他們去了江邊。在桑林和長江之間,是一大塊平坦的空地。我和週一凡埋伏在桑林裡,看他們在空地上坐下來,聽他們有一下沒一下的清晰的說話聲。我和週一凡在桑林裡蹲了許久,也沒見他們做別的什麼,只聽他們說起了斯大林和希特勒,蔣介石和黃金榮,還有對越自衛反擊戰。他們安靜地坐著,氣氛友好,讓我心生感動。和週一凡回去的路上我說,你說得有點道理,張超男不醜。週一凡說,張超男丑?長了兩隻驢眼的人才會說張超男丑。
後來學校裡有了震動一時的傳言:韓國剛和張超男亂搞男女關係。整個學校一下子有了慶祝節目時才會的那種歡騰,人們奔走相告。有關韓張亂搞的時間、地點等說法多達近十個版本。那些天好、中、差三個世界的學生都在談論這件事,差生因為掌握了更多的資料而成為眾人簇擁的對象,無數年輕的眼神和身體在數目之內像禮花焰火般地怒放了。我敏銳地覺得天下要大亂了。事情果然沒有出乎我的預料,儘管校方公開闢謠,通告大家韓國剛和張超男到省城去參加運動會了,但大亂子還是出了:第一世界陣營裡的一男一女兩個尖子學生在那幾天裡失蹤了。那幾日不僅三個世界不再界限分明,男女界限也在一夜之間被打破了。許多人都愛上了吃桑椹,校園裡紫色的嘴唇隨處可見。然而讓我自己都奇怪的是,我和週一凡那些天裡卻是出奇的平靜,我一下子背了二十課英語,週一凡則把政治這門他一向最弱的課背得透熟。隨後,週一凡擬定了一份在我看來十分傑出的突擊複習計劃。我對週一凡說,沒幾天就要高考了,此時才如夢方醒,為時晚矣。週一凡說,你看我的好了,牛逼我就不自己吹了。
我對自己向來沒有太多的自信,對能否考上大學也不抱多少希望,但不敢對週一凡作判斷,我相信,只要他不耽於謊言之中,他的智力要遠在我以及班上那些所謂的尖子學生之上。我感到納悶的是,週一凡為何恰恰在這幾天突然間收住了他那滾滾滔滔的謊言,要知道,包括他媽、我媽在內的許多人用盡心力也沒能奈何得了他的謊言。因此,我隱約地有了另一個猜測,覺得校園裡那個彌天大謊的始作俑者正是週一凡。校方也與我英雄所見略同,他們在經過調查後,逐漸把懷疑對像定在了週一凡身上。週一凡大難臨頭了!
校方對週一凡的審查、教育大概進行了一個星期。這一個星期週一凡沒能在班上學習。每天放學後我都要去教導處、校長室門口轉一轉,每次我都能看到屋裡有人在說話,而週一凡總是側昂著頭看著窗外,一副心游萬仞的詩人模樣。我心裡恨週一凡,為什麼要造這種下三濫的謠言呢!同時,自己內心裡也生出一種從未有過的孤獨,和許多事、許多人都有了說不出的隔膜感,惟有對週一凡,有著揮之不去的惦念。我母親不知從什麼途徑知道了這件事,她以前所未有的嚴厲對我約法三章:不許再和週一凡來往;不許再提有關週一凡的任何事情;必須考上大學。對前兩點要求我沒敢回嘴,我瞭解我媽的脾氣,跟她頂嘴不會有好下場。至於後一點要求,我實在不敢從命。我說,你又不是老師,老師都說我考大學危險,你非讓我考上大學,是不是有點好高騖遠了。我媽一掌擊在飯桌上,呸,老師放個屁你就當成戲,你是老師生的嗎?見她不可理喻,我來了招狠的,我說,媽,你可別逼我,逼急了我可會走。我媽一把將我的飯碗奪去說,走走,請,門就在你身後。我知道我鬥不過我媽,她向來軟硬不吃,更絕不肯吃眼前虧。我拿回飯碗,堆起笑臉來說,好好好,不就是考大學嗎,考就是了,走就不必了,你捨得起我走,我還捨不得離開你呢。
有天晚飯後,週一凡的母親到我家來,和我媽說了週一凡在學校裡的事,我媽二話沒說,去了週一凡家。我想她是去整治謊言大師週一凡的。對這種工作她一向有興趣,這回她更是要大打出手了。回來以後,她和我父親談論週一凡。我很關心週一凡的命運,伸長了耳朵偷聽父母的談話。
「招了沒有?」我父親問。
「沒有。這小子這回吃了秤砣了。」
「不一定是一凡造的謠吧?」
「不是他造的謠我不姓張(我媽姓張)。」
「沒打他吧,打是沒用的。」
「不打?不打他還要上天呢!打了,袁麗(週一凡的媽叫袁麗)用鞋底抽他的嘴。要叫我,就用納鞋底的錐子錐他的嘴。」
「打了他以後他招了沒有呢?」
「沒有,他這回吃了豹子膽了。」
「我說打是沒用的吧。」
「那你說什麼是有用的呢?」
「愛」
「打就是愛!」
「你們這樣下去,會把一凡給毀了的!」
我父親的聲音裡是很有些悲愴的,我聽了,心裡也悲愴起來。我太瞭解週一凡了,他太弱太敏感了,儘管他近來長了肌肉,但他的性格是很脆弱的,經不住他媽、我媽和校方的折騰。夜裡我時常夢見弱不經風的週一凡,有一回我夢見他的嘴被放進煉鋼爐裡,燒得通紅以後,取出來,放在鍛台上,一群人圍在四周,手裡各執了大錘,掄起來,砸在週一凡的嘴上。他們後來把週一凡的嘴打成了一隻提亮的哨子,哨子不吹自鳴,在灰色的夢境中發出刺耳的聲響。
第二天上課的間歌時間,我在校園裡見到了我媽,她穿得筆挺,走進了校長室,我知道週一凡在校長室裡,但我不知道我媽來幹什麼。我潛伏在校長室的窗下,竊聽其中發生的內容。
「請問校長,週一凡為什麼不能去正常溫保?」我媽有時說起話來是很文雅的,不過這種文雅不是那種謙恭的家長式的文雅,而是類似於教育局長或高級記者的文雅。
「您是哪位?」校長說。
「我是週一凡的母親。」
「噢,請坐請坐,我們正要與你們取得聯繫呢。」
「坐就不必了,大家都忙,不能影響工作,請你回答我的問題。」
「是這樣,」校長說,「學校最近有人撒謊造謠,擾亂了秩序。我們懷疑這個謠是週一凡同學造的,找他瞭解一下情況。」
「懷疑?有沒有證據?」我媽不亢不卑字正腔園,「沒有?沒有證據就把我兒子關在這裡這麼多天?馬上就要高考了,你們知道不知道高考的重要意義,這是國家選拔人才的重要手段,是一個學生成為國家棟樑的重要途徑?你們知道不知道隨便冤枉一個孩子會給他的內心帶來多少麻煩?這些後果你們想沒想過?」
我媽的問題更然而止,校長也沒說話,屋裡靜悄悄地,只聽得週一凡的一聲咳嗽。過了不知多少時間,才聽到校長說:「週一凡,你先回班裡去吧。」
我不知道我母親後來又和校長說了什麼,總之,謠言的事不了了之了。週一凡也沒回班裡學習,在餘下的十來天裡,他一直呆在家裡複習功課。因為見不到他,不知他到底怎樣了。
一直到高考那天,我才在考場上見到了週一凡。週一凡瘦了不少,臉卻顯得更白了。看上去他很精神,顯然,校方和家長的圍剿沒能奈何得了他。見到我,他遠遠地就亮著嗓門叫道:「喂,近來還好吧!」好像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似的。本來我一直想著見到他以後要當面問問他那個謠言是不是他造的,見他這副樣子,我想問的話卻說不出口了。
高考的結果,是我和週一凡被同一所大學錄取了。他的總分比我多二十來分,完全可以報更好一點的學校,但他還是和我報了同一所大學。為此我很感動了一番,覺得週一凡夠意思。他媽和我媽也贊同他的選擇,她們認為,和我在同一所學校讀書,週一凡能得到我的些許照顧。對自己的兒子能考上大學,我媽和他媽都是喜出望外,他媽對我媽感激不盡,把功勞全都歸到了我媽頭上。
真是一個意想不到的皆大歡喜的結局。漫長的夏天過去後,我和週一凡坐火車去北方的S大學。我們的車座對面坐著一個明顯是新生的女孩,長得一副討喜模樣。週一凡很快和她搭上了話,他說他和我都是北大中文系二年級的,他說我是著名的校園詩人。接著他就揮斥方遒地談起了西方現代旅詩歌,談話間他時常微側著腦袋背出一些洋文來,讓我忍不住要笑。然而我不敢開口說什麼,生怕一開口露了餡,攬了週一凡的場。於是我只好不住地摸出煙來抽,暑假裡剛學會的本事,這回被週一凡逼得派上了用場。煙霧在我臉前縹緲著,我瞇著眼,一言不發,只是偶爾偷眼打量對面一臉崇敬的長相俊秀的女孩子。後來她直接向我討要我的「大作」,我正不知所措,切齒歪臉地在肚裡咒罵週一凡,週一凡早從口袋裡拔出鋼筆來,在香煙盒的襯紙上寫下了「我」的一首詩:
夢想總是越積越少
或者
收集夢想
如同拔取飛禽的羽毛
插在腋下
也難成
哪怕一次的飛翔
由謊言牽引
或許能得半尺高的
升騰
又怕人嗤笑
更怕自己
無處降落
這時,火車正減速進站,我從週一凡手中奪過紙條,塞進了我的口袋,然後,說了我在整個旅途中幾乎是惟一的一句話:「到站了哥們,別吹了!」
我本來以為週一凡進入大學以後會很快地出人頭地,在大學裡學文學,富有想像力是讓人羨慕的事情,這裡的環境也許是最適宜於夢想的了。可事實並不如此,進入大學的週一凡像是換了一個人。他的詩寫得俗不可耐,儘是些直白的大話、虛假的激情,看了讓人渾身起雞皮疙瘩。課餘時間週一凡常喊我去學校後門附近的一家咖啡館喝咖啡,一起去的還有些自命不凡的同學。週一凡有錢,他很能適應大學裡那種吃喝風吹牛風。每回週一凡昂著頭邁著瘸步走進咖啡館海闊天高胡侃的時候,都讓我覺得他天生就是為了過這種生活的。在這裡週一凡是當然的主角,他無所不談,談詩、談小說、談美學,也談女人。我懷疑他與我一樣,骨子裡沒有什麼詩情,裝模作樣地塗抹點長長短短的句子,多半是想吸引幾個女孩子。週一凡說過,男人生活的終極目標只是女人,寫詩是這樣,演戲是這樣,發射火箭發射人造衛星是這樣,發動戰爭競選總統也無非是這樣,不會有例外。週一凡發表什麼樣的觀點,都會有人跟他爭論,而這也正是他期待的。他說,科學的一個標誌就是它具有辯論的餘地,否則,就是偽科學。
與我們經常在一起的有男生也有女生,他們之間大多是通過週一凡認識的,但通常在經過一段時間的相處後某個男生和某個女生就會結成更為穩定的不同尋常的關係,離開我們這個圈子。這些人原本也都是有些瘋勁的,言行舉止不同一般。離開這個圈子以後他們大多有改邪歸正的表現,在各樣的組織裡混得些名頭,儼然是主流的架勢。說起週一凡來,口氣中都有不屑的味道。尤其是那些女生,更是壓根也沒把週一凡放在眼裡。原先我也有在這些女生中撈一兩個躲到哪兒貓膩一把的心思,實在沒有看得上眼的,便不再與他們一塊混了。
學校的體操房前有一塊草坪,草坪的周圍有許多雜樹,這是校園詩人和失戀的人常去光顧的地方。遠遠地看過去,你搞不清那些在林間徘徊或在草地上躺著的人誰是詩人誰是失戀者,有一點大家都清楚,詩人經常失戀,而失戀者常常會自然而然成為詩人。週一凡常去那裡,他說那裡有一種氛圍,很適合醞釀詩情。我曾經跟他去那裡玩過一次,並大肆嘲笑了那些形容枯槁神情不詳的人。當時我對週一凡說,這個地方應該叫做煉獄,煉獄裡的人一定都是這副樣子。週一凡不說話,看得出他對我的這些話感到彆扭。我指著那些詩人或失戀者對週一凡說,別看他們如今為形而上痛苦,早晚有一天他們會比所有的人都形而下的,他們對物質的攫取會比任何人都貪婪,他們對精神的拋棄會比所有的人都乾淨徹底。週一凡用異樣的目光打量了我許久。我又說,趕緊實實在在地生活吧,別他媽整天呆在夢裡,誰會在乎你那些不著邊際的夢想呢,夢想能換來什麼呢。週一凡臉色終於變了,說,你不在乎我的夢想,我還不在乎你的生活呢,你所謂的生活,在我眼裡一錢不值。
我並不很為週一凡擔心。校園裡像週一凡這樣的詩人並不鮮見,姿態做得比他更高的也大有人在,但又有多少人始終不渝地把自己的夢想維持下去了呢。我看得非常清楚,幾乎所有的人都適時地把超凡脫俗的夢轉移到目的明確的追求上去了,女人、工作、金錢、榮譽,這都是些實實在在的誘人的東西。我想週一凡也不會例外,至多會比別人多走點彎路罷了。
週一凡的周圍一直沒缺少過狐朋狗友,我以為,週一凡有錢,這是他具有凝聚力的主要原因。他的錢有兩個來路,一是他在台灣的姨媽,一是他在美國的舅舅,據他自己說,他舅舅是個孤老頭,一個人在美國,是一家大企業的老闆,經常來信讓他去美國。他的話我向來不大敢相信,但他大把大把地花錢,這卻是毫不含糊的事實。我們上大二時,週一凡的父親和他母親破鏡重圓,復了婚。寒假回家,我們一家人都去參加了週一凡父母的婚禮。這個異常盛大的婚禮是在一個大雪天舉行的。週一凡的父親神采奕奕,他的長相與週一凡驚人地相像,皮膚雪白,說話時常會飛快地眨動右眼。我母親雖然十分厭惡週一凡的父親,但她還是去喝了喜酒。見到我們後週一凡的父親高聲對我父母說;「過兩年我把一凡和你們家小虎一塊送到美國去,哈佛!」週一凡在他父母婚禮的第二天就返回了學校,他對我說,這個世界到處是謊言,他的父親就是一個謊言大師,他一分鐘也不願和他父親呆在一個屋簷下。
假期結束,我回到學校,發現週一凡和學校一個名叫沈寧的女生已經關係不同一般了。
沈寧是外文系的學生,長得極其瘦小,頭髮黃黃的,兩隻眼睛有點向外暴凸,像個發育不良的初中生。我早些時候就認識了沈寧,當然,是通過週一凡認識的,至於週一凡是怎麼認識她的,我就不得而知了。以我的眼光看來,沈寧身上沒有任何吸引人的地方,她乾癟得幾乎讓我忽略了她的性別。我在咖啡館裡遇到過她幾回,在一群高談闊論的人中間,她顯得非常緊張,偶爾發表一些觀點時,也是一副無助的希望別人諒解的樣子。她總是坐在週一凡的身邊,很認真地聽別人的宏論。
週一凡對我說,他和沈寧相愛了。他把他近來寫的愛情詩給我看,這些詩寫得柔情似水胸襟寬廣,我沒有理由不為週一凡高興。對於未來,週一凡有了許多切實的打算,他說他準備苦讀英語,畢業後和沈寧一起去美國,和沈寧一起研究比較文學。平時和週一凡在一起時,處處都能感受他的天翻地覆的變化,他的生活有規律了,不再去咖啡館亂花錢了,更為深刻的變化,是他不再開口便是謊言了。我想,愛情真是個奇妙無比的玩意兒,多少人花了多少努力想了多少辦法也沒能治住週一凡的謊言,不想一個發育不良的女孩子便輕易地解決了這個老大難的問題。我留心觀察了沈寧,慢慢地倒也發現了她的優點,不說她一心讀書的純粹,不說她的樸實,單是她的柔弱,就能讓人生出憐恤之心。每天週一凡都去女生宿舍門口等沈寧,那裡聚集著學校眾多的不學無術搔首弄姿的公子哥兒,週一凡站在最靠近門口的地方,情態急切而愉快,見了沈寧出來,兩人相視的笑容總是有那麼點羞澀的。他們倆一起去圖書館上晚自習,然後,在圖書館前面寬闊的林蔭道上散步。週一凡總是拉著沈寧的手,因為他的腿不好,走起來動作幅度很大,遠遠地看去,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是掩飾不住的快樂的樣子。有天夜裡,睡我下鋪的週一凡把我拍醒,我在依稀的光線裡看到了週一凡臉上的淚花,他說:「你知道嗎小虎,我戀愛了。」我說:「我知道我知道,你告訴過我了。」那一夜,我再也沒能人題,我覺得夜晚真是美麗極了。
然而,好景不長,事情很快又發生了變化。
秋天,張超男來北京參加田徑運動會。為了盡地主之誼,我和週一凡都去看她比賽,陪她在北京到處玩。張超男的個子比我和週一凡都高,身材勻稱健碩。數年不見,我們說了許多話。大概是長期鍛煉的原因,張超男的舉止有一種不常見的大度,既瀟灑又從容。同時,她身上還有一種大大咧咧滿不在乎的成熟的女人昧,讓我的精神和肢體感到前所未有的放鬆和充盈,我原先對她的不良印象一下子蕩然無存了。週一凡對她的反應更是強烈,為了陪她遊玩留影,週一凡特地買了一架高級照像機,把他原來的那架「傻瓜」淘汰給了我。每至一處,週一凡都要不厭其煩地為張超男選景、測光,完全是拍藝術照的架勢。給張超男拍完後,週一凡都要站到張超男身邊,讓我給他們倆拍合影。張超男倒也大方,來者不拒。有不少回她都很自然地把手搭在週一凡的肩上,那情形,像管教幹部在鼓勵一個失足青年。短短的幾天裡,週一凡不知說了多少笑話,以至於他一張口,我就知道又有一串笑話將要從他嘴裡出籠了。沈寧跟我們玩了一天,就因為力不能支而迴避了,她那麼瘦弱,既不能多走路,又不能喝酒,一塊吃飯時,面對像老虎似的大口吞食的張超男,她簡直就像一隻病雞。週一凡的那些笑話她顯然都聽過了,張超男破口大笑之時,她只是陪著張張嘴,對週一凡表示一下默契。週一凡向來出手大方,但我從來沒見過他像現在這樣揮金如土,他給張超男買衣服、買香水、買手錶,就差給張超男買鑽石戒指了。我陪他們玩了三天,終於受不了這種強刺激,找了個理由奪命而逃了。張超男在北京的最後一天是週一凡單獨相陪的,他們又進行了什麼項目,我就不得而知了。
有些事過後想想就會變得非常清楚,然而有的事卻不同。現在看來,這短短的幾天,又一次改變了週一凡的生活。張超男走後,他沒去找過沈寧,沈寧也沒有來找過他,兩人之間那種感人至深的關係莫名其妙地結束了,沒有任何的解釋和總結。我在校園裡看到過幾次沈寧,不知該和她說什麼,就沒和她打招呼。缺少了和週一凡在一塊的異樣的情形,人群中的沈寧是很容易被人忽略的。後來,我就再也沒有見過沈寧,不知她現在如何了,我常想,她的外語不錯,或許,能討到一份不錯的生活吧。
週一凡和張超男之間後來也沒再發生過什麼,他和沈寧、和張超男之間的關係多少有些神秘的地方。想起這些事的感覺,如同是聽週一凡製造的那些高明的謊言,難辨真偽。我試圖自己對此作出解釋,我總是想起當年在中學發生的那個有關張超男和韓國剛的謊言,那也是個謎。我想那個引起風波的謊大概真是週一凡製造的,他喜歡張超男,出於不可知的心理,他造了那個謠。這次的北京相遇,他對張超男不同尋常的熱情,或許是為早年的那個謊表示歉意,或許他一直愛的就是張超男而他對沈寧的感情只是他無數謊言中的一個。聯繫他短暫的歷史,我以為他一直是迷戀於張超男的,只是始終沒有獲得勇氣和機會。這次張超男來北京,給週一凡提供了他一直迷戀的對象,可是時間已經不對了,不能讓他作出自然的表白。但這肯定是最後的機會,可以讓他作出不成為表白的表白。所以,週一凡的表現是失態的,違反他表達情感的一般方式,既沒有直抒胸臆,也沒有寫下任何詩章。但無論如何,週一凡還是用了變形的方式一吐為快了,對張超男的表達失去了分寸,也絲毫沒有顧及沈寧。一瞬的堅定和慌亂之後,沈寧肯定又在週一凡的情感泥濘中顯現了,時間和空間又恢復了常態,週一凡清楚地看見了剛剛逝去的自己,我想他肯定是想回頭找沈寧的,然而,時間又一次不對了,就像某些花草、莊稼一樣,一次施肥不徹底,再追肥就為時晚矣,花不開了,果不給了。這樣的結局,不能歸罪於沈寧或張超男,更不能歸罪於時間或者空間,似乎也不能歸罪於週一凡。週一凡曾經問過我能不能用一句話概括出謊言和夢想的區別,我說我不能,週一凡說,謊言是可以表述出來的,而夢想不能,夢想是自然生長出來的,而謊言不是。他說這話,大概是有所針對的,是在向我作某種解釋,但他和沈寧、和張超男,究竟哪一個是謊言,哪一個是夢想,或者皆為流言皆為夢想,我又有點糊塗,不能判斷了。想著這些的時候,週一凡都會在我的腦子裡出現,一會兒是與沈寧相伴,他顯得孔武有力,陽剛而寬厚;一會兒是和張超男在一道,此時的他則又是弱不經風可憐巴巴的樣子了。
大學生活中餘下來的日子過得飛快,各人都在為眼前的未來作打算,找工作的找工作,找對象的找對象。我也不例外,滿校園地撒網,總算功夫沒白廢,心滿意足地找到了一個女生。我非常忙,只有在早上離開宿舍和晚上回到宿舍時才能見到睡在床上的週一凡,而且他睡覺的姿勢好像總是不變,蜷曲著,臉朝著牆。他大概是不想讓別人驚動他,這一點我能夠理解,我也就不去打擾他,由他睡去。在漫長的休眠狀態下,週一凡的頭髮長得老長,從背後看,活像個女人。我不擔心週一凡會出什麼問題,因為他的床頭總有些吃的,麵包啦雞蛋糕啦之類的東西。想著填飽肚子,週一凡就死不了。
夜深人靜之時,睡在我下鋪的週一凡會發出哭泣的動靜,讓我聽了,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就說這些吧,都是些陳年舊賬了。大學畢業後的這些年來,我亂七八糟地經歷了許多事,但這些事都與週一凡無關,不去說它了。週一凡也亂七八糟經歷了許多事,這些事也與我相距甚遠,也不去說它了。至於與本文有關的各人在這些年中的變化,簡單說明如下:
我父母和週一凡的父母都已退休在家,白天他們一起去少年宮廣場跳扇子舞,晚上常在一起搓麻將,剛開始不賭錢,後來賭些小錢,說是沒刺激,來得不帶勁。
週一清出獄後和我哥哥合開了一家婚紗攝影屋,他出資金,我哥哥出技術,效益相當好。週一清還是像以前一樣,沉默寡言,至今未婚。
我哥哥因勾搭一個有夫之婦,被其夫割下了一隻耳朵,好在當時他拎著這只耳朵去了醫院,醫生又給他把耳朵縫上了。這件事絲毫沒有影響他的生活和興趣,只是跟他有瓜葛的女人明顯地越來越老了。
週一凡去了趟美國,沒做成什麼事,帶了一大筆錢回了國。回國以後,他也做了些生意,但好像都是賠本的買賣。他一直生活在北方我們小時候呆過的那個城市,說是呆不慣南方,一過黃河身體就出現過敏反應。前天他在該市的動物園裡打電話給我,說他出資包下了動物園一隻老虎的飼養費用,讓我帶兒子去看他的老虎。他說老虎真是了不得的動物。
我問他過得怎麼樣,都忙些什麼。他說,忙也是瞎忙,過得還不錯,就是很想念老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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