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推開沉重的皮門,音浪撲面而來。大廳裡朦朧一片,像是黎明時的山洞。這是北京一個前衛俱樂部,距使館區不遠,是洋人和留長髮的前衛藝術家出出進進的地方。北京幾個搖滾樂隊風車般從這轉過,成名,走向更大世界。N樂隊剛出道也在這裡曝光。
這時幾個N樂隊的黑衣男人走上台。太粗野了,太撕裂了!這根本不是音樂,是羅馬鬥獸場的獅吼,是那個年代非洲草原上奔騰著的比現在大得多的巨獅,而且是被短劍利今胸脯發出的慘叫。
在這山洞般的光線中,N樂隊主唱和召集人Z帶著永不摘下的墨鏡走了過來:
孤獨小霸王
我是南京人,六朝金粉之都的異類。我小時候是個孤獨的小霸王,獨膽英雄。我很孤僻,破壞公物、逃學、打架,不討家長老師喜歡,真的沒有人喜歡我,我一個人要跟一群地痞流氓打架,我下手真狠。流氓地痞和那一片的孩子都怕了我。可是我父親更厲害,他是海員,兇猛剽悍,發起怒來十分可怕,他懲罰我的辦法很簡單,把我高高舉起再狠狠扔到地上,每次我都有死的感覺,氣喘不上來。我的家庭是陰謀的泥潭,我的外婆、舅舅們喜歡看人受難,他們的得意之作是密告誣陷我,讓我父親的粗臂把我舉起。哪一個隨便告一點小狀,我父親就會狠狠打我一頓。
我非常敏感,比如吃飯,外婆的眼神一不對,我就不吃了。他兒子孫子多,總是向著他們。我要是餓了就到田裡偷,然後點火在田裡燒烤,被抓住了,人們看我可憐就放了我。
我每學期結束時都要幹一件事:就是打碎玻璃或從天窗鑽進學校辦公室去偷家庭報告書,然後自己填寫評語。如果不這樣我會死的,因為學校的期終評話總是這樣寫;「不合群,脾氣暴躁」,我父親見了非打死我不可。
我有個惡棍叔叔,沒文化,是個殘暴粗蠢的人,我是在他折磨下長大的,他經常玩弄我的生殖器,使我從小心理畸形。後來我稍有出息,他像狗一樣匍匐在我腳下,讓我接濟,這當然是後話了。他把我當個球一樣踢來踢去。把我弄哭了就哈哈大笑。我爺爺護著他,因為他是最小的兒子。這種時候,我母親又氣又急就哭,我爺爺心煩就打我父親。撕打咒罵弄得家裡人心殘暴,沒有一點愛意。
我退伍回家,為了走後門找一個好點的工作,管父親要錢,他們說你不該花我們的錢!我二話沒說就離開了家,到了上海。我在一個小劇場演唱,一個禮拜賺六元。唱了二十個禮拜又離去。跟我打交道的人受不了我的性格,我在哪都幹不長。沒辦法,只能去碼頭扛包,每天干十四個鐘頭,能拿到二十塊錢,在當時不是一個小數。只是太累了,隨便倒哪就能睡著。
野蠻的聲音
一個偶然機會我碰到復旦大學一個老朋友,從他處接觸了大量的搖滾樂,我一下就被震撼,深陷進去。我知道我只有在搖滾中生存。我體內奔騰著的憤怒血液在搖滾中得到抒發,我會在搖滾中暴躁、瘋狂。如果我不搞搖滾在社會上混,我會殺人的。我因此一開始就對搖滾有一種浸入血脈的領悟,超越了西方和中國許多搞搖滾的。我那魔鬼般野蠻而撕裂的高音、病態的低聲部,使我風格極為獨特。
我很有才分,三個月內就寫出了一張專集,有《走失者》《鋼必》、《我十六歲那天夜裡》、《折騰》等。
我組織了一個樂隊,成員有:貝司手淺野,在北京一大學讀工科,面貌姣好,狀若美婦。主音吉他手是降平巴措,身狀雄偉,西藏人。鼓手叫維維,西安人。我們每週數次在朝陽區大山子村一農民房去排練,那是我的住處。
人們說我固執橫蠻,我們樂隊原來的主音吉他手是位黑人,當配合不堪和諧時,我照樣開他,一點不顧這支帶有朋克、迷幻風格的暴躁型重金屬搖滾樂隊多需要一位黑人啊,連「唐朝」、「黑豹」、「呼吸」都沒有呢。
大山子村過去住有不少先鋒畫家,我們稱之為東村,我跟畫家們混在一起。有時我們早上睡懶覺,夜裡喝酒吸煙,泡妞,巴結外國人,打架,不勞而食,沒有責任感,讓人感到生活頹廢。這確實是一種不好的作風,有時我們自己也不知道是好人還是壞人,我們的家人原來都對我們抱有很大的希望,現在成了這樣,他們肯定哭過不止一回。而我們有的人還以為這就是藝術家。呸,作品沒出來什麼,壞毛病倒沾了不少。
更多的時候,我是站在湖邊,看著夕陽使湖水燃燒起來。這時候,畫家們也平靜和文雅,有些內向地微笑著,他們畢竟是些有靈氣的人。他們在艱苦中弄出的作品畢竟使傳統的美術大花園不那麼單調了。
我經常帶著各種文化人到我住處聽我演唱。我屋子顯得很清爽乾淨,沒有任何傢具,大家席地而坐,四面牆上貼著「恐怖海峽」、「大門」、「槍炮玫瑰」的招貼畫。我用厚重的黑布遮住門窗,以防音外溢。我的演唱是一種極度悲愴、野蠻和柔情的混合,你肯定不能用《小芳》、《大哥你好》、《姐姐》等你認為有些相近的歌曲形容,它也比崔健更粗擴。
女朋友的葬禮
我在南方時,認識一個女大學生何必,她14歲開始踢足球,認識我後就不再踢球了,她說,足球只是體力和肉體的發洩,而搖滾是靈魂的發洩。她太好了,大合我心意了,在中國能真正把搖滾聽過去而又那麼年輕的女孩子絕無僅有!
她每個週末到我的鐵路邊的小屋來。我的錢只夠租這樣的房子。門前沒路,只能順著鐵軌走。來這的朋友都說:這裡很險惡,是生死交替的地方,要警惕,不能聽Walkman!
星期天早上,她走出我那小屋,走在推一的通道鐵軌上,低著頭,沉在音樂裡,一輛列車從她後面無聲地追上來,軋過去。那年她18歲。
在他死前一個月,那地方死過一個人,後來又死過一隻狗,但誰也沒重視,不知應該誰來管管那個地方人的死活。
何必死時一無所有,身上只有一盤「大門」樂隊的帶子。
在她的葬禮上,她遠從廣州來的父母不要什麼哀樂,要求我選一首曲子。我挑了《槍炮玫瑰》樂隊的《文明戰爭》。殯儀館不讓放這種音樂,我給了點錢,說,可憐可憐這個姑娘吧!
《文明戰爭》的作者露斯,20多歲進了17次監獄,我認為他是真誠地與資本主義社會進行鬥爭的人。何必和我都喜歡這種不屈不撓的精神。
好多天過去了,她媽媽來了封信說:「我不覺得悲苦,我知道她是在快樂中離去,因為她在最後的日子裡愛上了搖滾樂……」
你聽,我創作的《何必》:
在這黑藍的夜
我的狂吼遠去
我看到你丟騎著一條蛇
你的表情奇怪而又興奮
向著一個地方急切奔去
何必
在這美妙的夜
我發現你不在了
緊緊追出只能看見你美麗的背影
夜空深處是另一國的大門
神秘的天國吸引你
何必
你聽多麼撕心裂肺,多麼卓爾不群,多麼響遏雲天,那些溫吞水的通俗歌曲和所謂搖滾能比嗎?
何必去世不久,一天夜裡,我一位寫詩的朋友,上海東方台主持,對著話筒,對著沉睡的城市說:有的搖滾樂是很可愛的,別看並不皆大歡喜,而且他們的演奏者留著長髮,穿著奇怪,但他們都是非常善良的人。
那天晚上,我的畫家、搖滾朋友,以及文友們全來了,聽了東方台主持人的話後,一屋子人痛哭失聲。
我含淚連連說:「感謝你們,我的朋友,我也感謝有生以來所有跟我作對的人,是他們讓我知道我是一個不好的人,是他們給了我那麼多靈感。」
我要走了,我要到西藏去,然後想辦法到印度和非洲,那裡是音樂的發源地,那裡有惟一跟現代機器和油煙社會相對的另一種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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