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關是我從事記者職業以來接觸到的無數被採訪者之一,但我卻不知為什麼對他情不能已……
第一次採訪
他叫邊關,在一次有很多人的聚會上我們認識了。他給我的名片是「邊關經濟工作室、經濟學碩士」。現在有很多獨立工作的文化人給自己冠一個「工作室」,其實,還是以個人為主。我採訪過很多獨立的撰稿人、畫家、設計師、製作人,可對於研究經濟的以個人身份出現開展工作還很陌生。我很想知道他的生存狀態和生存方式。
我在報社負責兩個版面的編輯工作,現在很多報社實行「采編合一」,做編輯的同時還要當記者。報社把版面佈置給每個編輯,然後每個月、每個季度、每半年都要對稿件進行評定。我接手時的版面欄目叫「四萬人物」,我給改成「人與生活」。我改版的主要原因就是想讓版面從內容上活潑起來,貼近火熱多變的社會生活。我回到家裡跟丈夫一說,他就說我傻得沒進沒沿,還說什麼市場經濟,我在的那個報也不懂市場經濟,純粹是自討沒趣。我沒有和他分辯,繼續分辨的結果肯定是爭吵,我已經厭倦了爭吵。
幾天後,我撥通了邊關的電話,說要和他聊聊。他表示歡迎,又說讓我上他那兒。然後,詳細地告訴我乘車路線。我心想在北京生活了32年,用不著你給我指路。但我也感到他是一個細心的男人。
說好了下午兩點鐘見面,但將近3點鐘他才在自家屋前出現。我是準時到的。我見房間鎖著門,就打他的手機,在一個小時之內,我打了4遍手機,得到的答覆全部是:馬上到,再等一會兒。就在我一腔怨氣準備拔腿開走的時候,他出現了,個子高高的,挺魁梧。我一看他額頭和手腕上都纏著紗布,頓時怨氣全消,忙問怎麼回事?他打開鎖把我讓進屋子,說是出去買水果,好招待我,可自行車的前又子騎到半路折了,一下子從車上摔下來,騎得挺快,把頭和手磕破了,腦袋離公共汽車的前輪只差一拳頭。我又問摔得怎麼樣?他說疼。我一看羽絨衣的前襟破了,細碎的鴨毛隨著他身體的擺動不斷洩漏出來,在房間飄舞,就說脫下來縫縫。他說甭縫,自己撕了塊膠條粘上了。我忍不住笑了。他說這是在家裡穿的,沒關係。
他從電腦桌下拉出一把椅子讓我坐,自己則坐在床邊。他的房間裡有一張床,一個折疊衣櫃,一個舊書架,兩張桌子上放著兩台電腦。他似乎看出我在環顧房間,就問怎麼樣?我問一個月多少錢?他伸出兩個手指比劃著說600。北京誕生了一個階層,靠租房子租地租鋪面租執照而衣食無憂。
每次採訪之前,我都要列一個採訪提綱,但那天開列的提綱卻一點沒用上。他停頓下來時臉上呈現出一種若有所思的樣子,那樣子非常吸引人。一個40歲的男人吸引人注意的不再是衣著相貌,而是流露出來的神態。那種熱情、優雅、深沉、冷峻展示著一個成熟男人特有的魅力。
我問他怎麼掙錢?他笑著說你可真露骨!掙錢就是把智力資本投放市場。我又問能掙多少錢?他說小康沒問題,但非常想成為格林斯潘那樣會掙錢的人。他的語言表達方式急促、跳躍、機敏,停頓下來的時候,眼光就停留在我的採訪本上。我沒用採訪機,對他這樣的人沒必要。偶爾,我也會看他,可當兩個人的目光撞到一處時,自己就慌慌躲開
從他的房間走出時天已大黑了。他留我吃飯,我說家裡還有事,說這話的時候,我心裡升起一股煩惱和無奈。他堅持送我到車站。我說過兩天還要來就讓他回去,可當我走到路邊回頭看見他還在院門口站著,心裡忽然有了一種自己也說不清的滋味……
第二次看稿
我給自己定了一條不成文的規矩,凡是人物稿件一定讓採訪對像看一遍。我打電話告訴進關。他讓發電子郵件。我說跑一趟吧,其實,發電子郵件完全可以,但我從心裡想再跑一趟。見面後我問傷口怎麼樣?他說磕磕碰碰算不了什麼。我掏出稿子給他,他看後笑著說寫得太好了。我說基本是按材料組織的。我很尊重敢於把命運抓在自己手中的人。
第二次見面顯然要比第一次顯得輕鬆,雙方像久別重逢的老朋友一樣說了很多。他說自己辭職時遭到包括老婆在內的所有人的反對,他讓老婆給自己5年時間,爭取在北京打下一片新天地,然後接她進京,結果老婆就從反對改成支持。因為他知道老婆對從北京畢業後分回家鄉小鎮一直耿耿於懷。後來他問我除了編「人與生活」還弄什麼?我告訴他還有一版叫「心語低訴」,主要是反映人們情感方面的種種困惑,一張報紙在一周之內應該拿出一塊版面讓大家傾訴一下內心的想法。我接著問他如何看待現在一路攀升的情感困惑?
他說現代化本身促成了個人化進程的加劇。市場經濟的推進使得人們感到生存壓力比過去大,煩惱明顯增加。而且,人們關注生活質量本身首先就會審視自己,受教育程度高的人群對此反應會更明顯。不知是他的話觸動了我,還是自己一直在找一個合適的地方傾吐心中憋悶已久的苦惱,反正那會兒有些一拍即合的味道,我幾乎迫不及待一口氣把自己家庭生活中的不快說了出來——
我結婚7年。婚後的前3年一直是我做家務,累了一天,進門之後還要洗菜做飯。那時候,我非常羨慕獨身生活,因為婚姻給自己帶來的只不過是沒完沒了的家務活,而且那種具體和實在淹沒了家庭存在的樂趣。說句不好聽的,婚後幾個月就想到過離婚。而且,在共同生活幾個月中,我發現丈夫居然有那麼些令人髮指的臭毛病。我在單位有那麼多的事情要做,工作壓得人簡直喘不過氣,上班累得精疲力竭,下班還要伺候另外一個懶蟲。憑什麼呀?後來,我為了讓他幹活,規定每人做一周晚飯,這種輪班制實在是不得已而為之。我生完孩子出了滿月就自己洗涮做飯。我為什麼把孩子送進整托幼兒園,就是沒辦法呀!
結婚這幾年來,我發現丈夫的生活能力極差,而且從小被父母嬌慣得一點不知道體貼別人。現在,我覺得人的綜合素質和道德情操不是通過大事體現,而是體現在瑣碎零亂的日子當中。我在家裡成了保姆,心裡很不平衡。何況,我也有工作,錢掙得並不少。我對丈夫不滿的另一方面就是如果不干家務活,把事業幹好了也行。他一天到晚總說自己懷才不遇,但吃完飯一推飯碗就抱著電視看,30歲出頭就挺起了大肚子。有一句話說:「女人生來就是被人疼的。」我需要關懷和理解,可不但得不到,反而還要照顧他,真是感到不公平。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就站在婚姻的門檻上,要不是為孩子就和他離了……說到這兒,我便咽起來,淚水竟奪眶而出。
他沒說話,而是關注地看著我,並遞過一打紙巾。我說了句對不起就告辭了。他沒有挽留而是默默地跟在後邊送我出門。出門後我問自己:為什麼把自己的家事向一個僅僅見過兩次面的人講呢?或許,自己希望能夠從他那裡獲得理解同情支持。但他真的能夠理解自己嗎?他只不過是一個採訪對象,自己作為記者和知識女性的矜持哪裡去了?
第三次聚會
元旦前報社召開座談會。我打電話讓邊關參加。我不知道為什麼第一個就想到他。自從第二次見面後,我一直盼望著能夠再次見到他,可能我太想聽一聽他的看法。(這種情緒莫名其妙,為什麼要聽他的!)其實,我和丈夫之間並沒有爭吵,完全可以對付著過下去,但那種平靜下面潛藏著隨時可能爆發的危險,至少我這樣認為。當然,我偶爾也會有一個想跟丈夫好好談一談的願望,以便從此以後相安無事,但我一看到丈夫坐在電視機前那怡然自得的樣子就煩惱透頂。
座談會沒有預備晚飯,只給每個與會者100元車費。當社長說散會的那一瞬間,我抬頭看了他一眼,他也正在往我這邊看。我們誰也沒有說話,跟著人流往外走。走出報社大門仍然一前一後,很快就走到了還算幽靜的南池子大街。樹影斑駁的人行道上,我忽然有一種異樣的感覺,猛地停住腳步問他晚上有空嗎?他笑著說這個晚上自己是天下第一閒人,
我們走進了路邊的一個小店。他張羅著喝酒。說喝酒能給人一種非常的感覺。果然,兩杯酒後,他的話明顯多起來。他說自己來北京3年多,深深愛上了這座城市。儘管這座城市曾給予他各種各樣的磨難,光家就搬了7次,但他還是一往情深。說著又將杯中酒一口乾了。然後一邊倒酒一邊叨嘮著說未來幾年內,城市的人口資源將進行一次大的重新配置和組合,要優化人口結構,其實這種情況已經在局部顯露得很清楚。你沒發現能夠在城市停留下來的都是一些什麼人嗎?……
忽然,他話題一轉:我見過的女記者夠一個團,但像你這樣坦誠的還是第一個。北京女人普遍脆,知識女性特矜持,老跟生人保持一段距離,可一熟就特別夠朋友。你的眼睛裡有一種憂鬱,讓我受不了。我第一眼見到你的時候就想到這個女人心裡有事。果然,第二次你就痛說「革命家史」。說實在的,沒弄明白事態真相之前,我無法表態。我的觀點是對方只要本質不壞,就可以爭取,如果真的不可救藥,長痛不如短痛。像我這樣的男人自身都有毛病,往往喜歡以保護弱者的姿態出現,但我知道真的插手保護就害你了,婚姻大事最終還要自己拿主意,別人怎麼說都是同外人……那時候,我開始欽佩起他自始至終的清醒和處理問題的穩妥。如果那天他一表態,我和丈夫,我和他都可能會是另一種樣子……
說實在的,我喜歡聽他說話,喜歡看他用誇張的神態表現自己,我能感到他的眼光在自己臉上盤旋。他的手離我很近很近,我只要輕輕一動就可以抓住,但我知道接下去將會發生什麼。儘管我對丈夫不滿意,甚至於討厭憎惡,但對於投身另一個男人懷抱還是顯得準備不足,而且,我也擔心那樣會破壞這種近乎聖潔的、單純的友誼……
從小店出來街上已沒有多少行人,我和他順著大街往北走,景山的亭子在寧靜的夜色中清晰可見。他站下說我得走了。我看著他沒有說話,心中浮現出一種略帶酸楚的淒涼,視線竟隨著他的身影遠去。我挪動著雙腿感到內心的惆悵,那種難捨難分的惜別之情讓自己大吃一驚,不知為什麼,我忽然有點討厭自己這種多愁善感、極為情緒化的思維方式。
第四次握手
報紙出來後,我打電話給邊關。他說送過來吧,特想一塊坐一會兒。聽到他那樣說,我心裡一下樂開了花。我倒嘗不想在一起坐坐呢!我也弄不懂和他在一起時為什麼那麼快樂?難道男女之間的心靈碰撞竟然如此容易?和我並沒想去尋求額外的刺激呀!有一次開聯誼會,我當面拒絕了一個男人的邀請,讓他好沒面子。那麼,是自己對邊關敢作改為、思想活躍的羨慕,還是欣賞他面對困境不屈不撓的人生態度,好像是又都不是,那究竟是什麼呢?是一見鍾情?和一個僅僅見過幾次面的男人就有了愛未免太輕浮,難道是他趁著自己的情感有隙趁虛而入?拋開丈夫的懶惰,僅從對生活的理解和人生態度上,他就讓自己感到耳目一新。他像一面鏡子把一身毛病的丈夫照得一清二楚,自己根本迴避不了。和他在一起的短暫時光的確是讓自己反覆回味的感情火花,緩緩地燃燒在自己的心中,有種甜美的幸福感。或許,那交往當中有自己的刻意尋找,不是為了感情而感情,而是為討個什麼……
我剛剛走進他住的小院大門,他已經笑容可掬地迎候在自家門前。我衝他一笑。他說我感到你來了。我走進房間看見所用的東團都捆紮在一起,不解地問怎麼回事?他傳靠在門邊說,這兒快拆遷了,這條路要一直修到上地科技園區。我站在那裡不知說什麼。他拽過一捆書說坐會兒,以後再見面就難了,還要往北搬。我沒有坐,忽然覺得心裡酸酸的,就從書包裡掏出報紙遞給他。
他接過報紙說了聲謝謝,然後用很誇張的口吻說:對了!見了好幾次面,還沒有握過手,來,握握小妹的手。說者伸出了一隻手。我也伸出一隻手。兩隻手就團在了一起。可這種最普通、最平常的交往方式卻讓我臉紅心跳耳朵熱。他的手很大,溫暖而乾燥。他將我的手裹在自己的手裡嚷:喔,你的手這麼小?我說自己手和腳都很小,164厘米的個子才穿35號的鞋。你這麼漂亮為什麼沒當演員?我說自己當初想考電影學院,可老爸不讓,非讓跟他一樣上師範,結果畢業也沒按照他的意思當老師,而是進了報社,人有時就是想改變一下既定的東西。他忽然動情地說:我如果沒結婚,你如果還獨身,我會追著娶你,當一把嫁進京城的外來漢,相見恨晚呀!我紅著臉低下頭。他一下子樓住我,高大魁梧的身軀幾乎將我淹沒。一股男人的氣味撲鼻而來,我仰起臉看著他,心裡溢滿了幸福……
這真是一次非常奇妙的情感旅行,在將要結束時驟然爆發了一次高潮。過春節的時候,他告訴我要回家鄉過年。我說問你們那位好。他也說了一句祝賀的話。我們之間什麼也沒有發生,但我卻無法將他忘記。去年冬天永遠走進我的心間,成為生命中的永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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