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爬滿青籐的木屋 作者:古華


  多年來,霧界山林區流傳著「瑙格勞玉朗」的故事。「瑙格勞玉朗」就是瑤語「瑤家阿姐」。說是在霧界山古老幽深的森林腹地——綠毛坑,有個守林子的瑤家阿姐,名叫盤青青。她在山裡出生,長大,招郎成親,連林場場部這樣遠的地方也只來過一次。所以林場的後生子們只聽說她是位仙姑般的阿姐,沒有見過她本人。她家祖輩都住在綠毛坑,一棟爬滿青籐的木屋裡。木屋是用一根根樅木筒子築起來的,斧頭砍不進,野豬拱不動。樅木筒子埋進土裡的那一節,早就漚得發黑了,長了一層層波浪形花邊似的白木耳。木屋後頭是一條山溪,山溪一年四季都是清悠悠的。木屋和外界的聯繫,除開一條小土路,「文化大革命」前還架設過一根報火警的電話線路。有年冬天落大雪,把電話線壓斷了。「文化大革命」以來,林場領導上台下台象走馬燈,奪權反奪權的政治燒餅都翻不贏,也就沒顧上再派人把電話線路修復。因而那根象徵著現代文明的鐵線線,終於沒能再進入到這古老的森林裡……平常日子呀,白日黑夜,幾萬畝林子,要不是這木屋裡偶爾有幾聲雞啼狗吠,娃兒哭鬧,木屋上頭飄著一線淡藍色的炊煙,綠毛坑峽谷就清靜得和睡著了一樣。就是滿山的鳥雀吱喳,滿山的花開花落,也不曾把它喚醒。

  盤青青的父母過世得早。她男人名叫王木通,是個漢族人,生得武高武大,有一副打虎將似的好身骨。夫婦兩個都是林場的守林人。王木通喜歡頓頓飯前喝兩杯盤青青烤的苞谷酒,除了偶爾發酒瘋,把盤青青打得青一塊、紫一塊外,還不算個壞丈夫。他也曉得疼女人,從不要青青上山打柴禾,木屋門口的劈柴總是堆是堆,垛是垛;從不要青青去砍修防火道,綠毛坑十幾年來也沒有起過山火;從不要青青去挖土種地,溪邊的一大塊自留地裡總是四時青蔥,新鮮瓜菜一家四口吃不贏。盤青青只管餵豬、奶娃娃、漿洗縫補一應家務,所以二十六、七歲了還像個沒成親的阿妹那樣水靈鮮嫩。王木通目不識丁,卻十分自信,什麼都懂。在綠毛坑,他覺得自己是真正的「主人」:女人是他的,娃兒是他的,木屋山場都是他的,當然,他又是歸林場領導的。領導派他在這裡看林子,他就像個小小的一方諸侯似的。盤青青生娃娃前,曾多次提出要到九十里外的場部去看看,都被他阻止了,還因此挨過他的蠻巴掌,甚至罰過跪。他是怕自己的俊俏女人到那種熱鬧地方去見了世面,野了心,被場部那些神神抖抖、油光水滑的後生子們勾引了去。直到盤青青給他生下了一個男娃,後又生—一個女娃,他才落了心。好像盤青青這才在他的腰帶上繫牢了,真正成了他的女人。巴掌、罰跪一類的家道,自然就輪著小一輩份的受用了。他把全家人的日子治理得有規有矩。夫妻、父子,在綠毛坑木屋裡各就各位,居然也講究點尊卑高下,組成了一個小小的社會。

  王木通和盤青青過著與世隔絕似的日子,雖然算不得夫唱婦隨,卻也彼此習慣,相安無事。王木通每月去場部一次,一來領回夫婦兩人的工錢,二來挑回全家人的白米、油鹽。每次出門回家,少不了也要和盤青青講些場部發生的事,或是從場部聽來的一些傳聞。盤青青總是睜大了烏黑烏亮的眼睛,心裡充滿了新奇,彷彿男人講的是些天邊外國的事情。這幾年,男人給她講的儘是些外邊的學生娃造反鬧事啦;戴眼鏡的先生們象串猴子一樣被牽了掛牌遊山啦;做了半輩子學問的林技師竟在一汪水牛滾澡的水□□裡自盡,連脊背都沒有打濕啦;後來又是批鹿(儒),這個鹿不是山裡跑得飛快、只有槍子才追得上的野鹿,聽講,讀書人都算鹿……「唉,還是住在我們綠毛坑裡好!泥巴黑得發亮,肥得出油,就是插下根柴棍棍也能抽枝出芽!我們沒有文化,不招惹人家,人家也不來惹我們……」

  男人講的這些,盤青青有的能懂,有的不懂,混混沌沌,還為山外邊那些讀書人擔驚受怕過。讀書識字是個禍。她不禁暗暗為自已和男人慶幸。「還是住在我們綠毛坑裡好」,這話聽多了,也就相信了。場部那種明爭暗鬥亂糟糟的鬼地方,她連想都不去想了。她對男人沒有太高的要求,只望他發火打人時,巴掌不要下得太重。他們每天天一落黑,就早早地關緊木屋口,上床睡了。打回半斤煤油夠點半年。只有天上的月亮和星星,偶爾透過那高高的木格窗子,窺視過他們夫婦的夜生活。

  「青青,你還要替我多養幾個娃兒!」

  「我們有小通、小青兩兄妹了。你不是講如今場裡不准大家多養,女的都要去閹一刀?」

  「不管,我們再養五個不為多!」

  「你就不怕苦了我。」

  「苦?女人養娃還怕苦?」

  「怕場裡人罵。」

  「怕個卵。頂多不發口糧。我們綠毛坑有水有土。你看看,我這雙手巴子粗得和量米筒一樣,還養不大幾個娃娃?冬下我再開出一塊棉花土,明年你把你阿媽留下的花車、木機搬下來,洗乾淨……」

  「看你,把我當山雞,餵在這山裡。」

  「你是我的!」

  盤青青被男人摟在發著汗酸味的腋窩裡,不做聲了。她溫順馴服。她是男人的。男人打她罵她也是應份的。她正在青春盛期,生娃兒就和樹上結果子一樣,不痛。喂起娃兒來,那白生生的奶子喲,也和樹漿一樣,流不盡。她男人呢,年富力強,打得死大蟲捉得來野豬,那雙鐵箍似的手臂摟緊了她,做些大約是山外邊的夫婦也做的事兒,力氣大得沒有地方用似的。

  一九七五年夏天,綠毛坑來了個「一把手」。不要誤會,這「一把手」不是哪位負責同志,而是個一九六四年來林場落戶的城市青年。他真名實姓叫李幸福,說是解放那年出生的。他瘦高條子,長相秀氣,采種育苗手勤腳快,見了場裡工人、幹部嘴巴乖巧。可是一九六六年紅衛兵大串聯使他著過魔,有一回他扒火車,把好端端的一隻手臂丟在鐵軌上了,從此一邊衣袖空蕩蕩的,在城裡逗留了幾年,重又回到林場來,林場工人才給他起了「一把手」這個美名。場領導可就拿他作難了。打電話給各個採伐工區、營林隊,誰都不肯要。都講「一把手」幹不了體力勞動不說,還是個「革命小將」,若在哪條山溝溝裡串聯起來,就好比領了塊水豆腐跌到火灰裡,吹不得,拍不得,如何了得?一天,綠毛坑的守林人王木通來挑一家四口人的口糧,被林場政治處王主任撞見了。王主任一拍後頸窩:對了!何不發配李幸福到綠毛坑協助王木通兩口人看林子去?活路不輕不重,倒挺合適,再加上那地方方圓百里沒有人家,就一對老實巴交的王木通夫婦,他還能和猴子、山雞串聯去?王木通初聽給他添個人手,歸他領導,倒很高興。但一問李幸福就是「一把手」,便面露難色了。「木通老王!你不是多年來就要求入黨?這回可是組織上給你的一個考驗!」王主任拍著他的肩膀,「李幸福只手單拳,有什麼不好領導的?回頭我親自找他談話,約法三章,叫他在綠毛坑一切行動聽你指揮,凡事向你匯報,離開綠毛坑必須向你請假。你嘛,也要拿出點氣魄,把這個犯有錯誤的知青教育、改造過來!」王木通這才點了頭,決心接受組織上對他的考驗,挑起「教育人、改造人」的重擔。

  「一把手」李幸福來到了綠毛坑。以王木通為首的小社會增添了一個重要成員。王木通夫婦就在離古老的木屋二、三上步遠的地方,也就是緊挨著清澈如玉的山溪,用圓木筒子豎牆,杉木皮蓋頂,替「一把手」蓋了間小小的、矮矮的木屋。於是一大一小、一舊一新兩棟房子就做民鄰居。開初,王木通對「一把手」還沒有什麼惡感,倒是覺得李幸福一口一聲「王大哥」蠻落耳的。

  新來乍到,李幸福被綠毛坑裡秀麗幽靜的景象陶醉了。王木通每天都派他到山腰上去坐撩棚。他每天早晨沿著一條蛇一樣彎彎曲曲的小路走進大森林的霧裡,恍若走在迷濛的夢裡。滿山滿谷乳白色的霧氣,那樣的深,那樣的濃,像流動的漿液,能把人都浮起來似的。特別是早上九、十點鐘,日頭露臉、雲霧初散時,他坐在山腰撩棚口,頭頂千柯競翠,萬木蔥寵,腳下卻仍是白茫茫一派霧海,只見一簇簇高大的粵松和鐵杉從這團團滾滾的霧氣中浮出,真是仙山瓊島、蓬萊玉樹一般,迥非人間境界了。李幸福當然不會把這峽谷山林當作仙境。他倒是覺得王木通夫婦都還年輕,「青青阿姐」又那麼溫柔俊秀,有一雙會講話、會唱歌似的烏黑大眼睛,便識趣地注意著和人家保持個應有的距離。但年輕人總是不耐寂寞啊,在這個滿眼青綠的大峽谷裡,難道真的和金絲猴、畫眉、松雞搞串聯、交朋友去?

  王木通有兩個娃兒,男娃小通,七歲;妹兒小青,五歲。開始兩個娃有點怕「斷手」。但「一把手」給小通捉過幾回紅雀,給小青摘過幾回山花戴在頭上,並用一塊小圓鏡子給她左照右照,局面就改變了,兄妹倆就開始「李阿叔」、「李阿哥」的亂叫開了。過了些日子,小通就賴在「一把手」的小木屋裡睡覺了。盤青青來叫也叫不回。山裡娃兒有山裡娃兒的可愛處。有天一條長蟲溜進小木屋來,把「一把手」嚇了個渾身亂顫。小通就告訴他:蛇,只要不被踩痛,是不隨便咬人的。小通還邊講邊學樣子,說綠毛坑裡主要有三種蛇:「青竹蛇,這種蛇最懶了,平時盤在毛竹上一動不動,」小通仰起臉,閉上眼睛,嘬攏嘴巴,「就這樣,『伏,伏,伏』地噴著毒水,招引鳥兒。鳥兒一攏來,它忽地竄上去,就咬住了,就又懶懶地盤在竹枝上,慢慢來受用。喊蛇就不同,它的鱗皮和泥巴一個色,走起路來好威風,茅草都朝兩邊分,抬起半人高的身子,就這樣,」小通說著瞪圓眼睛,張開嘴巴,伸長脖頸,腦袋向前一伸一伸的學著,「『呼!呼!呼!』好嚇人的!還有種蛇有柴門把粗,扁擔那樣長,阿爸叫它四十八節,走起路來腦殼亂晃,好狂的!」「一把手」怕小通又要學,連忙按下了他的小腦殼,問:「這些,你都是怎麼曉得的?」「青竹蛇是我自己看到的,喊蛇和四十八節,是阿爸講給我聽的。阿爸會捉蛇,到山外邊去賣兒……」「一把手」看著這個本應上學的娃兒,卻在這裡模仿各種長蟲的動作,再又想起那條從屋裡溜走的陰冷的長傢伙,心裡不禁好一陣淒惶。

  大人觀察娃兒,娃兒也觀察大人。「一把手」每天早晨都要刷牙漱口。小青阿妹就總是從她家木屋門邊探出半邊臉子,瞪著眼睛看稀奇。

  有天早晨,小青怯生生地走攏來,問:「阿叔,你的嘴巴臭嗎?」

  「一把手」正含了滿口牙膏泡泡,沒聽懂小青的話。

  「嘴巴不臭,怎麼天天用刷子刷?」

  「一把手」忍不住哈哈笑。他洗過臉,才對小青講:「日後叫你阿媽給你和小通都買支牙刷,早晨起來刷刷牙,牙齒雪白雪白的,好看。」

  小青卻不服氣:「阿媽從不用毛刷子刷,牙齒也雪白雪白的。」

  為了說服小青:「一把手」又問:「你阿媽的嘴巴有什麼不好聞的氣味嗎?」

  「阿媽最喜歡和我親嘴了,她的嘴巴好甜,你不信,就自己去親一下,聞一聞……」

  「小青!鬼妹崽,你在外邊亂講些什麼呀!快回來!」木屋裡,她阿媽答腔了。

  「一把手」忽然臉熱心跳,彷彿自己有了什麼不正當行為似的,連忙一閃身躲進他的小木屋裡去了。

  事情很小,卻被王木通撞上聽見了。小青立即被拖到木屋門口罰了跪。他的用意很明顯,是做給「一把手」看的!儘管還沒有發現什麼可疑跡象,他卻是腦後都長了眼睛,提防著呢!

  綠毛坑兩戶人家的生活,就像木屋後邊那條碧玉般清澈的山溪,靜靜地流著,流著。深處浸到腿肚子,淺處蓋住腳背脊。然而這淺淺的山溪,卻也倒映出了婆娑的樹影,清朗的藍天,輕悠的白雲。如今又多映出了一樣東西,「一把手」在他那小木屋邊上豎了一根高高的杉木條子:收音機天線。

  這可成了個惹事生非的東西。「一把手」木屋裡那個不大的黑匣子,能講話,會唱歌,打破了這深山老林亙古以來的夜的寧靜。開初只是小通和小青麻起膽子一傍黑就到小木屋裡來聽,漸漸地,盤青青也借喊小通小青回家睡覺為名,進來聽上一會兒。當然,這就該輪著王木通每晚上出馬,來催女人和娃兒回去睡覺了。有時王木通聲氣粗了一點兒,盤青青竟敢撒嬌似地回嘴:「還早哪!傍黑就上床,天難得亮哪!」聽聽,傍黑就上床,女人覺得天難得亮了。王木通心裡不覺地蒙上了一層陰霧。這個武高武大、一頓飯吃得下兩升米的護林員,從沒有去聽過黑匣子裡的鬼腔鬼調。他保持著大丈夫那種不容觸犯的威嚴,嚴密地注視、防範著事態的發展。

  不久,「一把手」帶動盤青青和兩個娃兒,在兩棟木屋之間的空坪上來了次大掃除,把木屋門口的劈柴、雜物堆砌得規規整整。原先高低不平的土坑泥洞,狗屎豬尿,也收拾得平平展展、乾乾淨淨。「一把手」還說要在這坪地裡栽花種草,還說要教盤青青和兩個娃兒認字、學廣播操!把盤青青喜的喲,嘴角眉梢都是笑。就連兩個娃兒,也一天到晚地跟著「一手把」的屁股轉,開口閉口都是「李阿叔講」、「李阿叔不准」的,比他王木通這親阿爸還親了。這些更是惹得王木通心裡不舒服,眼里長了刺。別看「一把手」只手單拳,卻在不知不覺地改變著綠毛坑裡的生活,好比蚯蚓悄無聲息地翻耕著土地。

  「娘賣乖!他倒想在綠毛坑露一手,顯出他是個有文化的角色,跟老子比高低!」果然不出所料,對於護林工作,「一把手」也向王木通提出了四點建議:一是要求場部立即派人修復多年不通的電話線路,並在兩棟木屋裡各裝一個有線廣播喇叭;二是在綠毛坑四周的山口上,樹立油漆木牌,上書護林公約;三是巡山防火,他和王木通實行兩班制,一個上午班,一個下午班,每班八小時。上班時間不得放樹吊、挖土牛,干私活;四是建立學習小組,學政治,學文化,吸收小通小青參加。盤青青一聽,就喜眉笑眼地瞟了王木通一眼,嘴裡沒出聲,那明眸大眼分明在說:「看看人家有文化,想事就不同,講得就好聽!」

  王木通早把這一切看到了眼裡,心上象長了刺。他繃著臉,嘴巴閉得鐵緊,眼裡閃著火星:「新開茅廁三天香,收起你那八百錢!」他惡狠狠地橫了女人一眼,接著不客氣地對「一把手」說:「城裡來的後生家!老輩人講入鄉隨俗,客從主便。當然你不是客,但也算不上主。綠毛坑十幾二十年沒有起過山火,霧界山林場哪任領導不表揚?我王木通哪年不當護林模範?我可沒靠過什麼鐵線線、木牌子、兩班制,還有什麼組。還是磨快你的那把砍山刀、練練你的手勁腳筋吧!場裡早派定了,綠毛坑裡的事由我來管!政治處王主任對你的約法三條,你不要當耳邊風!」

  王木通雙手叉在腰上,目光炯炯,神色嚴峻,講得「一把手」目瞪口呆,臉色發白。盤青青看著過意不去,但對丈夫的蠻扯橫筋不敢怒也不敢言,就寬解地對「一把手」說:「阿李,他沒有文化,就是氣粗……」但一看到丈夫虎下臉要發作,連忙又收了口。王木通冷笑著說:「我是個老粗,他可是個老細!如今這世道就興老粗管老細,就興老粗當家!你李幸福嘛!莫要忘記領導放你進綠毛坑,是來接受教育、改造的!」說著他晃著粗大的身胚走開了。腳下咚咚響,一步能踩出一個坑來!

  「一把手」的四點建議碰在王木通的巖壁上,白印子都沒有留下一點。他氣餒了。是啊,他是被發配到綠毛坑來接受教育、改造的。沒有文化的教育改造有文化的。這是當今一項發明創造呢。他對王木通不由得生出了一種畏懼心理。他曉得自己很難做出什麼成績來改變眼前的處境。但他精力充沛,不能讓自己閒下來。他一閒下來就寂寞、孤獨,就覺得活著沒有多大意思,不如跳崖死去。他收有兩本「文化大革命」前的書,一本叫《樹木志》,一本叫《林區防火常識》。他每天巡山時都帶著《樹木志》,對照書裡的標本圖片,學著辯認山裡的數百種常綠闊葉喬木。他打算自己在綠毛坑搞一次林木資源調查,以便為日後的採伐工作準備第一手資料,也算沒在這裡白混。他覺得盤青青能理解他,就把這想法和她講了。果然青青阿姐象待自己的兄弟那樣溫柔、親切:「傻子!你想做的事,就自己去做,不要再和旁人商量了」。「王大哥不會見怪吧?」「你難道是去做壞事?你呀——!」青青阿姐這聲「你呀」拖得老長。她的眼睛烏黑烏亮,照得見人的影子,照得進人的心。不曉得為什麼,「一把手」怕看這雙眼睛。青青阿姐的這聲「你呀」,樂曲似的,山泉似的,九曲十八彎,縈迴在他的心田。

  時候正是秋天。「一把手」用舊信封採集下一些珍貴的稀有樹種,什麼美麗崖豆杉啦,金葉木蓮啦,南華木姜啦,想著辦一個小小苗圃,以後把苗子背到場部去,交給技術員們去栽種。辦苗圃就要燒一片荒,開幾分地。他曉得王木通對這類事毫無興趣,只好又去求助盤青青。

  那天,王木通上山放樹吊去了,「一把手」和盤青青選中菜地邊上,也正是王木通準備開作棉花地的那塊野茄子坡,放火燒了起來。一時濃煙滾滾,風呼火嘯。兩人像兄妹似的有說有笑,彼此都覺得歡暢愉悅。誰知王木通氣急敗壞地跑下山來,冷冷地橫了一眼,從腰背上取下砍山刀劈下一棵小松樹,雙手揮舞著一頓撲打,把火撲滅了。「一把手」連忙向前解釋。王木通立即虎起臉,吼道:「少搞新名堂!這地我另外有用場!李幸福,你不經我允許,就膽敢燒荒,今晚上必須寫份檢討!」「寫檢討交把哪個?」「交把哪個?你以為我認不得字,領導不了你?實告你、你在我手下可要規矩、老實!」聽聽,都是些什麼話喲,盤青青看了丈夫一眼,想哭。「還不回去餵豬!潲都燒糊了!」王木通凶神般地訓斥她。

  「一把手」可憐巴巴地偷看了青青阿姐一眼,只見她沒敢回嘴,轉身走了,邊走邊用手背揩眼睛。

  人都有自信,也都有自尊。小坼不補,大坼難堵。連地球都開有裂縫。王木通覺得自己面臨著「一把手」的挑戰,屋裡女人也在變野,不再像過去那樣柔順、服帖了。

  那天,王木通又去場部挑全家的口糧。往常他總要在場部住上一晚。但這一次不曉得什麼鬼,他一大早出門心裡就發慌,總覺得有件事心裡擱不下。這條彪健漢子發了發狠勁,擔著一百二十斤大米,來回一百七八十里山路,硬是連夜打了轉身!到家時,一身都汗臭了。木屋門虛掩著,裡頭還亮著燈。怪了,女人還沒有睡呢。進到屋裡,卻沒有人。一聽,「一把手」那屋裡卻傳來笑聲、歌聲。他摸摸火塘,鍋涼灶冷。他心裡那盆子火喲,怎麼熄得下來!他衝出門去站在「一把手」木屋的窗下,看了個清楚:自己的女人正雙手撐著下巴,小通伏在她膝頭上,都出神地聽著那鬼匣子裡傳出來的一個女人妖裡妖氣的歌聲。「一把手」呢,竟摟著小青坐在腿上,臉貼著臉!王木通聽得出來,黑匣子裡唱的是支瑤山情歌,什麼「阿哥阿姐芭蕉心」!

  「真好聽,我阿媽在世時,就喜歡唱這樣的歌子……」王木通見自己的女人那賊亮賊亮的眼睛盯著「一把手」,親親密密的。「你們瑤家本來就能歌善舞……」「一把手」也以那種不正經的眼神看著自己的女人。王木通實在看不下去,他強壓住心裡的火苗,才沒有吼出粗話來:「小通!小青!兩個鬼東西都學會坐歌堂了?這下子天易得亮了吧?」盤青青這才發覺是自己男人回來了,慌裡慌張地一手拉了小通,一手拉了小青,走了出來:「哎呀!你這個鬼,沒在場部住一夜?看看把你累得這身汗。」王木通沒有答理。他咬著牙關,有句話沒有講出來,也不情願輕易就講出來:「我要是在場部過一夜,只怕你就會在人家屋裡過一夜了。」

  回到自己的屋裡,盤青青連忙生起火,邊燒水邊熱飯菜。她沒有燙酒,怕男人借酒打人。王木通這晚上卻表現出了一種異乎尋常的克制,一種今人戰慄的沉默,屋裡的空氣都彷彿凝固了似的。他用熱水擦了身子洗了腳,沒有理會女人擺在桌子上的飯菜,就悶不作聲地上床睡了。女人彷彿曉得他窩了什麼氣,幾次抖著雙手和解地推了推他光赤條條的脊背。但他就像只沉甸甸的火藥桶,倒在那裡動也不動,真嚇人。

  王木通不光有一身好力氣,還是個有心計、有主見的人,他感到自己在綠毛坑的地位受到了威脅,背叛的苗頭就來自盤青青,以及小通和小青。能眼睜睜地看著「一把手」一步一步把自己的女人娃兒都勾引了去?自己一個堂堂正正、苦吃蠻做的模範護林員,能敗在一個只手單拳、吊兒郎當的下鄉知青手裡?呸啾!他決定先穩住自己木屋裡的陣腳。第二天一早,他就鐵青著臉,圓睜著豹子眼,用打閃雷似的聲音宣佈:「小通、小青你們給老子跪下!跪下!好好聽著!從今天開始,你們和你阿媽,誰要再敢走進那小木屋裡一步,老子就挖了你們的眼睛,打斷你們的腳桿!」盤青青聽了這禁令,臉色發白。小通、小青雙雙跪在她身後,牙巴打著顫顫,像兩棵小樹苗似的在寒風中抖索。

  趁著「一把手」還沒出工,王木通又來到小木屋裡,問「一把手」要前些天佈置下的檢討書。「一把手」回說還沒有寫。「你把我的話當耳邊風?不作數?李幸福!實話對你說,場領導把你的命簿子交在我手裡捏著!今後不准你亂說亂動,只准你老老實實!寬你一天期限,明天一早你把檢討書交把我!」王木通豹眼圓瞪,晃著兩隻鐵錘似的拳頭,還定下了三條戒律:「聽著!從今天起,你每晚上要給我匯報一天的活動,地點就在你這小木屋裡;你有事要向我請假;你沒有事,不要隨便到我那木屋裡去!還有!你要是再用你那鬼匣子來招引我屋裡的人,小心我的拳頭。我用根指頭就扯起你那根杉條鐵線扔到山那邊去!」

  安內攘外,雙管齊下。王木通為了增強自己禁令的效力,還採取了一項具體辦法。本來,從他家木屋走出,不論是去東邊通往林場場部的那條小土路,還是過小溪去西邊山上坐撩棚,巡山場,都要路經「一把手」的小木屋門口。王木通揮掀舞鋤,另挖出一條小土路,供一家人出入行走。當然,無論是上山還是去場部,就都要繞個大彎子,多走百十步了。

  局面就這樣明擺著,「一把手」不能不接受。王木通在綠毛坑的身份和地位,就像一個勇武的古代森林國王那樣強悍穩固,不容置疑,他原先很少進「一把手」的小木屋,如今老婆、娃兒不敢來了,他倒是每晚必來坐一會子,聽「一把手」匯報一天的活動。他彷彿也品嚐到了做一個擁有權力的領導者的滋味,把「一把手」管得像個「五類分子」似的服服帖帖。

  這一來,小木屋和它的主人就像蝸牛一樣在殼殼裡縮著,連那黑匣子的歌聲都低微了。「一把手」在嚴峻的現實面前,又一次碰得鼻青額腫,低頭認輸了。綠毛坑的生活,又回到往時那種睡眠一般的寂靜裡。

  這一年冬天,氣候有些反常:沒有落雪,盡打霜。老輩人講這是干冬和干春的預兆。綠毛坑數萬畝老樹林子天天早晨結著狗牙霜,常綠闊葉樹就像披上了銀縷玉衣,成了個白花花的世界,不過晌午不得消散。綠毛坑峽谷底的那一高一矮兩棟木屋,每天早晨、上午都戴著潔白的玉冠。木屋後頭那溪山水,也結上了一層硬殼,僵直地躺在那裡,失去了往時叮咚流淌的聲息。

  干冷干凍的打霜天,盤青青除了一天喂兩次豬,煮兩頓飯,沒有外邊的活路做,就翻出一籃子舊衣爛衫來替娃兒貼幾雙鞋底。小通、小青被男人帶到了山上去玩了。青青常常手裡拿著布片,一動不動地坐在火塘邊,有時一坐就是半上午,神思恍惚。王木通每天都從山上捕回野兔、灌狗,皮剝下來張釘在屋壁上,肥嘟嘟的肉塊燉在沙鍋裡,能香幾里路。可是真出鬼,盤青青身子又坐了喜似的,一聞肉香就膩。她覺得心裡壓著塊石頭,石頭底下還壓著個有生命的東西。近來她常常挨男人的打,身上青一索,紫一塊。一天到晚看著男人的臉色、眼色,大氣都不敢出。就是在他掄拳打來時,也只能巴望著那拳頭落到背上腿上,不當緊的地方。她眼裡的淚水濕了干,干了濕,哭自己命苦,恨男人蠻橫。她覺得只有「一把手」還尊重她,把她當個人;霸道的男人卻像管制壞人一樣的對待自己。那後生家和自己一樣的可憐……但有時她也恨「一把手」,你什麼地方不好去,偏偏來到綠毛坑,攪亂了她一家人的生活……

  如今盤青青最怕傍黑上床,去聞男人身上的汗酸味。她常常在漆黑的夜裡暗自飲泣,漸次滋生出一種反抗。每天傍黑一上床,她就執拗地臉朝牆壁,像被木釘釘在那裡,任男人拉和推,也不肯轉過身子來。王木通恨得直咬牙:「老子要你死!」死就死!」「娘賣的,你只想著野漢子!」「你又打人?人家聽著笑話哪!」「騷貨!」「哎喲阿媽!你再打,我就喊!我就喊!」盤青青如今敢和自己的男人硬碰死頂了。她不曉得為什麼,男人十分害怕「一把手」聽去自己家裡的隱私。其實盤青青也生怕「一把手」曉得了自己在家裡受遭踐,晚晚都挨打……

  生活是畸形的,感情也就畸形。盤青青覺得自己在變。是在變好,還是變壞,她不曉得。今年這個干冷干凍的冬天,她和過去不同的是有點愛打扮,愛戴那塊平日壓在木箱底捨不得戴的銀灰色直貢呢頭帕,愛穿那件玫瑰紅燈草絨罩衣。一天到晚都是乾乾淨淨的,就像隨時準備出山去做客一樣。她還喜歡用阿媽傳給她的那個銅臉盆打滿清悠悠的山溪水,照自已投在水裡的面影。幾年前她就曾經要男人在場部替自己買塊那種可以掛在屋角的梳頭鏡子,男人卻每趟回來都講不記得。現在想起來,男人是在耍心計,怕她照見自己的這樣一副好容顏:臉盤象月亮,眼睛水汪汪,嘴巴麼,像剛收了露水的紅木蓮花瓣,還有兩個淺酒渦,一笑就甜,不笑也甜,誰個不喜歡……「一把手』嘻不喜歡?呸!醜死了。她心裡亂跳,神思有點搖蕩,雙手捧著火燙的雙頰,不敢抬頭,就像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一樣。的確,近來她常常不由自主的要朝「一把手」那小木屋打望。好怪哩,男人越是不准自己進那小木屋去,她就越覺得那木屋好。「一把手」用的收音機、香胰子、雪花油,還有天上地下、海內海外的各種奇聞,就像一個嶄新的世界在誘惑著她……李幸福,呀。名字都叫「幸福」!可是那個身子瘦長、臉色發白的人幸福麼?每天用一隻手劈柴、洗衣、煮吃,連看都不敢看自己一眼,見到王木通就像遇到老虎一樣,真可憐。她對「一把手」十分憐憫、溫柔,常帶著瑤家少女般的嫵媚的羞澀。有一回「一把手」從場部回來,偷偷地塞給小通和小青兩把金紙銀紙包的糖塊塊,還是小青懂事,小手剝了一塊糖塞到阿媽的嘴裡來。盤青青立即把小青緊緊摟在懷裡,嘴對著嘴的親了又親。還神思癡迷地問:「小青,阿媽的嘴巴有沒有不好聞的氣味?」「沒得沒得!」「甜不甜?」「甜!阿媽的嘴巴真甜!」哎呀,該死,你看自己都和妹兒亂講了些什麼呀?她想起半年前「一把手」剛來綠毛坑,早起刷牙時和小青的那次談話,不覺得飛紅了臉。糖在她嘴裡慢慢地化著,那甜絲絲的汁液象流進了心裡去似的。她又在妹兒那粉紅嬌嫩的臉蛋上印滿了自己帶著甜味的唇印。這些,都是她那威嚴的男人看不見、管不著的,要不真會立時打死了她。

  有天王木通上山放樹吊去了,盤青青提了個潲桶到溪邊提水,見「一把手」正在刺骨的冰水裡用一隻手擺洗衣服,手桿凍得通紅。她放下潲桶,就走攏去,接過「一把手」的衣服擺洗了起來。「一把手」慌忙站起身,離開兩步,勸阻說:「青青阿姐,這不好,叫王大哥看見了,又……」

  盤青青沒有抬手,只顧洗著:「有哪樣不好?我又不是做壞事。」

  「我曉得……王大哥又該打你了。」

  她愣了一下,住了手。

  「看看,你的手巴子都是紫的。」

  「你閉口!蠢子,我這手巴子是在豬欄裡叫豬撞的……」

  她含著淚水,死命忍著,才沒有哭出來。真該跑到什麼地方去放聲大哭一頓才好啊!她三下兩下,搓搓抖抖,提起衣服擰成一把大麻花似的,丟進「一把手」的白鐵桶裡,頭也不回地提起潲桶走了,水都忘了提。回到木屋,她身子靠在門背後,手腳發軟,渾身沒有了一絲絲力氣。她的心卻在厲害地怦怦跳著,就像要從胸口裡蹦出來似的。她沒有哭,反而有點想笑。背著男人替另一個後生子做了件事,這算生平頭一回。每個人都有這種使人渾身戰慄的頭一回。盤青青倒是在心跳過後,高興了好久。男人傍黑從山裡回來也沒有察覺。她成了勝利者……

  到了這一年的年底,冬旱仍在延續,霜凍依然不斷。綠毛坑四周的許多常綠闊葉樹都光禿了枝椏,像一個個飢渴的老人向蒼天伸出了瘦骨嶙峋的雙手。山坡上鋪著厚厚一層焦枯的落葉,每當霜風吹過,各種形狀、各種色澤的落葉就如同金箔玉片一般,滿山裡沙沙喇喇,紛紛揚揚,倒也色彩富麗,景象壯觀。

  長時間的乾旱,使得「一把手」無法龜縮在自己的蝸居裡。他每天天不亮起床,腰上別著砍山刀,腋下夾著那本《林區防火常識》,上山去游轉巡看。他幾次大著膽子向王木通提出,應當立即把幾條防火道砍修一次,把道上的枯枝落葉清掃掉。王木通因對他反感,從不把他放在眼裡,大凡他的建議都不予理睬。只說綠毛坑的事有他王木通作主,旁人不消多嘴,不消充什麼積極。「一把手」這時卻表現出了一股倔勁,就像預感到了什麼似的,採取了一些防範措施。他說服青青阿姐,帶著小通、小青,把兩棟木屋四周的茅草雜柴、枯枝落葉,來了次大清除。還利用一切時機,讀那本《林區防火常識》給小通、小青聽,也是讀給盤青青和他王木通聽。有天早晨,王木通聽「一把手」和小通在一問一答:

  「李阿叔,什麼叫逆風跑?」

  「就是山火來了,要朝著它燒來的方向衝過去,才跑得脫。」

  「阿叔,要是我們這木屋也燒起來了呢?」

  「你們就蹲到溪水裡去,蹲到近邊沒有大樹的溪水裡去……」

  「放屁!不吉利的東西!」王木通聽不下去了,惡狠狠的罵了一聲,先嚇走了小通,才問「一把手」:「李幸福,你是打算在綠毛坑裡放一次山火還是怎麼的?」

  「一把手」被問得瞠目結舌。

  「要不你怎麼天天琢磨著火時哪樣逃命?」

  「王大哥,水火無情啊!」

  「這樣講來,你認定今年冬下山裡一定會起火了羅?」王木通鄙夷地從「一把手」手裡抽過那本《護林防火常識》,目不識丁卻又不屑一顧地翻了兩下,就又拋給「一把手」,「這書裡寫的大約是算命先生的口訣,會測凶吉羅?」

  「王大哥,天早了這麼久,滿山的落葉,電台晚晚都廣播……」不曉得為什麼,「一把手」在王木通面前,總是顯得穢神愧色,蒼白無力。

  王木通卻一聽什麼電台廣播就冷笑了起來,打斷他的話問:「你那黑匣子近些日子還唱沒唱『阿哥阿姐』那些酸溜溜的歌?」

  「一把手」哭笑不得。但還是癩著臉皮說:「王大哥,我有個建議……是不是向場領導報告一下,請求立即派人修復電話線路?免得萬一我們綠毛坑出了險情,沒法和外邊聯繫。」

  「你要報告就向場裡去報告吧,我准你兩天假!看看場裡肯不肯派支打火隊住進綠毛坑來。」王木通嘲弄地斜了「一把手」一眼,又滿不在乎地打了個呵欠,「不是我吹牛,我在綠毛坑二三十年了,還不知道什麼叫山火!」

  當天晚飯後,王木通又照例到「一把手」的小木屋裡來了。使「一把手」覺得奇怪的是,往常王木通總是擺出一副教訓的架勢,像對「五類分子」似的。這晚上王木通卻一反常態,竟和和氣氣的:「小李,你不是想回場部去一次?順便替我做件事……」他拿出一張帶來的白紙,叫「一把手」代他寫一份入黨申請書。「一把手」心裡正在暗自驚奇,王木通已經把一個指頭放進嘴裡,「格崩」一下就咬出了血來!而且把這冒著血滴的指頭舉到了「一把手」面前,像舉著一桿小小的旗幟:「快給我蘸著寫!敬愛的林場領導,我寫血書,要求入黨……我沒有文化,是個大老粗,可是我有一顆紅心,最聽黨的話……」「一把手」嚇壞了,連忙找到一支破毛筆,蘸著王木通手指上的鮮血,以最快的速度,代寫下一份血的申請書。媽呀,他怕看見這血,通身都在顫抖,衣服都叫冷汗浸透了……

  血書寫好後,王木通小心疊好,放進了貼身的裡衣口袋裡。他終歸不信任「一把手」,不能托付政治不可靠的人去場部呈交自己這份神聖的申請。

  可是第二天早晨,王木通連手指的傷口都沒有扎一扎,就在自己的菜地裡燒開了草木灰,划算著再擴大一片自留地。他是個好勞力,開出的菜地有三、四畝大。場裡規定他夫婦每年養三頭肉豬,年底烘成臘肉上交,多養的歸他自己宰了吃。他可不管什麼思想和主義,他信仰黨就是信仰他自己。他覺得黨就應該由他這樣的人組成。他把山邊的枯枝落葉、腐根爛草,大堆大堆地攏到地裡來燒。他年年冬下都這樣燒灰積肥,今年雖是冬旱,也不能例外。「一把手」卻因王木通在這乾燥的冬日裡燒山灰而憂心忡忡。但又不敢出面勸阻。他晚上睡不安穩,做惡夢,夢見的總是光怪陸離的火,雲霞一樣絢麗的火,江河一樣奔流的火。有兩晚,他悄悄爬起來,到山邊砍下一根小樅樹,守候在王木通白天烘下的火堆旁,一站就是大半晚。霜風吹撲著他,手、腳、臉就像刀割一般生痛。他為什麼要來守著這火灰?他又沒有寫血書。即便寫了血書,誰又會相信他?火堆上火苗直跳,火星子直爆。只要有幾星火點爆落在山邊的枯枝枯草裡,山火就會風捲殘雲似的蔓延開來……真的回場部去作一次匯報?一來要求場裡立即派人修復電話線路;二來要求場裡來人檢查綠毛坑的護林防火工作,來說服、勸阻王木通。他把自己的打算偷偷地和盤青青講了講。青青阿姐近些日子眼睛腫得和桃子一樣,淚汪汪的,朝他點著頭,對他這個可憐的人有疼有怨有恨,那神色總像有一肚子話要對他講一樣。

  這天下午,「一把手」正猴在灶門口生火煮飯,準備一點路上吃的乾糧,盤青青突然撞進他的小木屋來了!要曉得她這是公然違反她男人幾個月前的嚴厲禁條呀。「一把手」登時慌了手腳,趕忙站了起來。青青阿姐看樣子是剛從地裡做了活路回來,只穿了件薄薄的衣衫。衣衫有點緊,領口下的一顆紐扣都繃開了,使得她豐滿的胸脯上那具有強大誘惑力的部分,半遮不掩地顯露了出來。

  「青青阿姐,你……」「一把手」抬不起頭,驚惶得連句話都沒有勇氣問完。

  「蠢子,你有時靈聰有時蠢……我又不是山精。……」看著「一把手」丟魂失魄的樣子,盤青青越發覺得愛憐。一種母性的愛憐。

  「青青阿姐……你你……」

  「我是來問問,你回場部去,能不能幫我做件事?」

  「一把手」這才定了定神,抬起頭來看了看盤青青。

  「這是一百塊錢,你替我們家買回一個你這樣的收音匣子,再買塊圓鏡,香胰子,還有你用的那種打霜天塗臉的香油,再給我和小通、小青各買一支早晨刷牙的刷子……我那木屋邊,也要豎根杉木條,接根鐵線線……」

  「一把手」瞪大了眼睛盯著盤青青,心裡十分吃驚。這個大森林的女兒真像尊美神。她胸脯飽滿,四肢勻稱,身體健壯。她溫柔文靜,身上透出一股壓抑不住的青春活力。

  「你呀,盡看著我做什麼?一個和你一樣造孽的人……」盤青青嬌嗔地側轉身子,紅著臉龐,垂下了眼簾。

  「啊啊,好,好,青青阿姐你真好!我、我……」「一把手」一時就像著了迷,彷彿在盤青青身上發現了一種閃閃發光的東西。但不一會兒,他就從昏熱中清醒了過來,漲紅了臉說:「青青阿姐,你一次花這麼多錢,怕不怕王大哥他……」

  盤青青本來正喜滋滋地看著他,但一聽「怕不怕王大哥」這話,心裡的一缸蜜糖就像被撒進了一把鹹鹽,立時敗了味。

  「怕?我都怕了十多年了……他鼕鼕捉野物,春春賣毛皮,加上兩人的工錢又都沒大花,拾塊錢一張的票子壓在木箱底……他不捨得花,也不曉得怎麼個花法……我不怕,和他住在這坑裡,至多是個死!」

  說著,盤青青眼睛裡溢滿了淚花。「一把手」眼睛裡也溢滿了淚花:「阿姐,錢我收下,東西我替你買。莫哭,莫哭。你遭孽,我可憐。我恨自已!恨自己…青青阿姐,莫哭了,啊?叫王大哥下山撞見了,你又會挨打,我又會遭罵……」

  「你呀,不像個人,還不如爬在我家木屋上的青籐!」盤青青滿心怨恨地瞪了「一把手」一眼,車轉身子走出了木屋。

  「青青阿姐!青青阿姐……!」「一把手」不由地趕到門口,做了個下意識的動作:伸出雙手去,像是要把什麼美好的東西摟住——雖然左手臂下是一節空蕩蕩的袖筒。

  「一把手」到了林場場部。場部到處都有人在刷寫新的大幅標語,「反擊右傾翻案風」「批判黨內資產階級」等等。林場政治處寬大的辦公室裡,幹部、工人們吵吵嚷嚷,出出進進。「一把手」覺得找政治處王主任匯報情況比較合適,因為當初就是王主任把他打發到綠毛坑去的。他在辦公室門口差不多等了,上午,快到下班時,才側著身子進了去。

  「呵呵,李幸福?你回來有什麼事?」王主任站在辦公桌前正準備離開,只好停住了。他拍了拍發脹的腦門,又雙手叉腰扭動了幾下身骨。但態度還算好。

  「一把手」連忙見縫插針地把要求修復綠毛坑電話線路的事,盡量扼要地講了講。

  「修復那根廢棄了十來年的電話線路?」王主任現出一副不勝驚訝的樣子,「是木通老王的意見?喲,原來是你的!李幸福,綠毛坑的工作,我們依靠的是木通老王。他雖然沒有文化,但政治可靠。十幾年來都是模範護林員……電話線路的事,要投資,要材料,不是喊修就修得了的。眼下又要開展大運動了,舉國上下反擊右傾翻案風,壓倒一切的中心!你懂不懂?」

  「一把手」又把請場部派人到綠毛坑去檢查護林防火工作、以及王木通在乾旱的季節裡燒山灰的情況匯報了一下。他生怕王主任要下班了,聽得不耐煩。

  「呵喲,李幸福,你這一段日子倒像大有進步羅,」王主任又現出不勝驚訝的樣子,但接著就拉下臉來,「再對你講一次吧,場部領導完全信任木通老王!你在綠毛坑應當服從他的領導,接受他的教育、改造。不要另搞一套。而且,據反映……哎,人家的老婆年輕,標緻水靈,你可不要眼饞嘴饞心癢癢。要不,你剩下的這條胳膊也叫人打斷了,怎麼辦?哎?你是個知青,還有前途嘛……」

  就這樣,「一把手」非但沒能在場部反映成情況,反而聽了一回冷面冷心的訓斥。很顯然,領導上根本就不信任他。他覺得這樣子活下去實在沒有多大意思,如同一條長了一身疥瘡的癩皮狗,到處遭人踢,受人趕。他獨自在場部小街上、供銷社、苗圃等處徘徊了兩天。他真恨爹媽供自己讀了書,恨不能變成個文盲愚昧大老粗,加入王木通們的行列裡去。因為如今世道以沒有文化為光榮,認定知識越多越反動,只有王木通們才能幹革命,隨便哪個角落都有這樣的人……最後,他還是想起了綠毛坑,想起了青青阿姐和小通、小青兩兄妹。起碼在那個與世隔絕似的地方,還有三個人不歧視他,不把他當壞人看。於是「一把手」彷彿想通了一點。他在林場糧店買了兩個月的油鹽米,又到供銷社替青青阿姐買了半導體收音機、香皂、雪花油、牙膏、牙刷、一面有小盆口大的圓鏡子,又到飲食店去買了兩斤糧票的饅頭,第二天一早做一擔挑著,回綠毛坑來。

  他一直走到日頭西斜,才到了黑山坳。再翻一座嶺,就是綠毛坑了。不等天黑就可以回到他安身立命的小木屋去了。他已經看到了從綠毛坑裡飄上來的黑煙。王木通還在燒山灰?黑煙怎麼這樣大?不,這不像是燒山灰……他已經很疲乏了,但顧不上歇息,他要趕快爬上山口,就什麼都看清楚了。他心裡越急,腳步就越重,有一種不祥的預感襲上他心頭。快爬到山口時,他聞到了隔山飄來的焦糊味兒,聽到了嘩嘩剝剝的燃燒聲。天啊,難道綠毛坑真的燒起來了?不然這焦糊味、嘩剝聲是哪裡來的?這時天色慢慢地暗淡了,山那邊卻是紅光沖天。是夕陽?晚霞?還是森林燃燒的烈焰?

  他在山道上奔跑?渾身熱汗淋淋,額頭上的汗珠有指頭大。像是一股神力把他推上了山口。立時,一派紅光、漫谷流火在他眼前晃蕩,使他幾乎暈厥過去……綠毛坑!天哪,綠毛坑果然是一片火海!山風捲起排排火舌,火舌就像千萬條巨磊的紅蜈蚣,沿著四面的山脊,暴戾地肆意躥動。山谷濃煙翻滾,烈焰奔騰。整株整株的千年古樹燃燒成一支支燭天的火柱。被燒灼的巖脊在爆破,如同地雷一般轟鳴。滾動的火球,奔突的紅色箭簇,飛舞的赤練蛇,連同熱浪氣流,匯成一幅景象奇麗的懾人的森林燃燒圖……

  「青青阿姐——!小通,小青——!」

  「一把手」把擔子丟在山口,呼喊著,朝著燃燒的峽谷奔跑了下去。大難臨頭,他不能丟下青青阿姐不管,不能丟下小通、小青不管。他們是他活在這山林裡僅有的三個親人……他沒命地奔跑,竟然沒有跌倒。不知跑了多久,鑽過一陣陣嗆人的濃煙,才見一個蓬頭垢面、衣衫襤褸的女人,手腳並用地朝他爬來。

  「青青阿姐!阿姐!怎麼啦?你們怎麼啦!」

  「一把手」發現這女人就是盤青青時,竟高興得大叫了起來。誰想盤青青一見到他,就雙手求救地向前伸出,栽倒在地。他衝了過上、半蹲半跪,把盤青青抱住:「阿姐!阿姐!我是李幸福!李幸福!青青阿姐……」

  「一把手」喉嚨發乾,聲音嘶啞,一面喊,一面哭。足足有十來分鐘,盤青青才醒轉過來。她一睜開眼睛,嘴巴只咕噥了一句:「你,你,我總算看到了你……」就躺在他懷裡嗷嗷哭了。

  「阿姐,莫哭莫哭。先告訴我,山火是怎樣燒起來的?小通、小青和王大哥呢?「一把手」搖著盤青青的肩膀問。

  「走,你扶我起來……」盤青青說著,強掙著站了起來,踉踉蹌蹌地要朝山上走,「一把手」連忙扶住她,只聽她說:「那個天殺的……無情無義的黃眼賊……就在你回場部的那天中午,他發覺木箱裡少了一百塊錢,就硬講我偷錢養了野老公……我怎麼講他都不信,劈頭蓋腦地打我,打得我身上沒有一塊好肉……天殺的,還把我反鎖在你的小木屋裡.三天三晚水都不給一口喝……我昨天後半夜用指頭摳、扳,才弄開一塊板子,爬到溪邊吃水……就見山裡起了火,他燒的山灰……燒吧!燒吧!把山裡野物都燒絕……」

  「小通、小青呢?」

  「那個天殺的,大火燒起米以後,他背了那個裝票子的木箱,領著小青、小通順著山水走下去了……這法子還是你告訴的……」盤青青身子軟塌塌的,倚靠在」一把手」肩頭,沒再哭泣。她甚至欣慰地攏了攏自己的頭髮,還伸手替「一把手」也攏了額頭上那幾絲汗津津的頭髮。

  「一把手」被這巨大的災禍嚇懵了。他們一直攀上山口,找到了先前丟下的擔子。「一把手」這才記起來,他的口袋裡還有兩斤饅頭和一壺冷開水。他趕忙拿出來給盤青青吃。盤青青餓壞了,一個饅頭只夠她三、四口。吃到第四個,「一把手」沒讓她再吃,只給她水喝。盤青青仍是偎依在他的懷裡,閉著眼睛歇息。

  「一把手」緊緊摟著盤青青,愣愣地望著山下那奔騰的烈焰,狂捲的風火。他忽然記起來了,對面山背後,是相思坑。相思坑裡有一片美麗崖豆杉和金葉木蓮樹。聽場部的技術員們講過,這是兩種小冰河時期倖存下來的珍貴樹種,地球上瀕於絕跡的活化石。他心裡一亮,對盤青青說:

  「青青阿姐,趁著山火還只是燒到山腰,我們繞到對面山上去,守著山頂那條防火道。要是我們能護住相思坑裡的一片林子,今後萬一能回到場部,也有話說……」

  說著,「一把手」望了望回場部的那條小土路。那眼神卻分明在作著最後的告別。

  「隨便你。反正你到哪裡,我就跟你到哪裡。」食物和短暫的憩息,使這位本來身體強健的瑤家阿姐,又恢復了生命的活力。

  綠毛坑的森林火災是被一百多里外的一座解放軍雷達哨所發現的。哨所立即打電話通知了霧界山林場。林場的頭頭們這才慌了手腳,動員了大批人馬進山打火。但綠毛坑林帶的好幾萬畝原始闊葉混交林,已經十停燒了三停。剩下滿坑滿谷光禿禿、黑糊糊的樹幹椏杈,如同一群從地獄裡冒出來的鬼蜮囚徒。

  七天後,王木通領著兩個娃兒,提著一隻木箱,不曉得在哪裡躲過了大劫大難,回到了林場場部。盤青青和李幸福卻失了蹤。王木通淚流滿面地一口咬定,山火是盤青青和姦夫「一把手」放的!跟他的燒山灰毫無關係。十幾年來他一直是林場的模範護林員。為了表白自己,他還向林場黨委雙手呈上了那份血寫的入黨申請書。場領導當然想念了他的哭訴,派出民兵在綠毛坑一帶搜捕了好些日子。民兵們在遍地黑灰的山場裡只發現了一些燒焦了的野獸殘骸。盤青青和李幸福是死是活,誰曉得?

  其時林場和全國每一個角落一樣,正忙著進行決定黨和國家命運前途的階級大搏鬥。為了不干擾、轉移「反擊右傾翻案風」運動的大方向,他們習慣地按照階級鬥爭的理論,向上級打了個「階級敵人縱火燒山、已被革命幹部和群眾及時撲滅」的報告,就此了事。王木通卻死也不肯回綠毛坑去了。恰好這時林場有塊緊挨著廣東、廣西交界處的老林子----天門洞,老守林人病故了,場領導就派王木通帶著兩個娃兒去接任,繼續過他那苦吃蠻做、自給自足的日子。據說王木通當年就娶了個廣西寡婦。於是他照舊日出而作,傍黑上床,精力旺盛。正好那寡婦也帶來一男一女兩個娃兒,日後長大成人,跟王木通的兩個娃兒配對,在天門洞的古老木屋裡傳宗接代,是順乎人情天理的了。

  不過,在萬惡的「四人幫」倒台後,林場也有蠻多的人議論,要是盤青青和「一把手」李幸福還活在遙遠的什麼地方,他們過的一定是另一種日子。更有些人在猜測著,全國都在平反冤假錯案,講不定有哪一天,盤青青和李幸福會突然雙雙回到林場來,要求給他們落實政策呢。可不是?連綠毛坑裡那些當年沒有燒死的光禿禿、黑糊糊的高大喬木,這兩年又都冒芽吐綠,長出了青翠的新枝新葉。

  (原載《十月》一九八一年第二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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