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羈旅渝城,行篋中史籍僅存《三國誌》一部。《文史雜誌》編者盧逮曾先生徵文於余,不特考證之文無從著手,即泛論之詞亦難下筆。蓋引書而不檢原書,不可示人也。促之不已,姑乞靈於《三國誌》以塞責,讀者諒之。
世傳諸葛孔明《後出師表》,末有句云:
「臣鞠躬盡力,死而後已!」
此真忠臣謀國之典型,足以儀訓百世者也!然其下又云:
「至於成敗利鈍,非臣之明所能逆睹也。」
是則可怪矣。夫葛公出師,北向秦隴,固爭其必勝者也。先定南中,而後北進,內整軍民,外聯胡越,而後舉事,將以為成算可操也。時後主朝中,不無滋疑之人,以為以一州之地未可敗大敵者,故《前出師表》中諄諄命之,其辭云:
「今南方已定,兵甲已足,當獎率三軍北定中原,庶竭駑鈍,攘除奸凶,興復漢室,還於舊都。此臣所以報先帝,而忠陛下之職分也。……願陛下托臣以討賊興復之效,不效則治臣之罪,以告帝之靈。」
此之自信為何如?其昭示其自信者又何如?「謹慎」者作此言,其有把握又何如?大凡負荷世業之人,決非認前途為漆黑之輩,事出無奈,無精打采,自不信矣,何以信人?信以成功,疑以招敗,古今通例也。若葛公以為當時之力未足以克敵,則當益儲實力,以待來年,決不漫然出兵,又漫然作此語。若葛公以為當時之力足以克敵,此言更何為者?歷觀建立世功者,必有其見識,亦必有其自信,人以為冒險,彼知其必克,今觀後出師表,全篇充滿文人做事之心理,若果決而實憂疑,若奮發而實不振,其文辭固與《前出師表》斷然兩途,其用思尤嫌冰炭。今試問《後出師表》之言為誰發之?為將士歟?此足以隳三軍之氣勇者也。為朝臣歟?則朝臣已有貪苟安者矣,此固葛相力求克服之者,豈容反而助之?為後主歟?則後主庸君,原無廟算,葛公諄諄然命之者,「親賢臣,遠小人……宮中府中俱為一體……亦宜自謀,以咨諏善道,察納雅言,深追先帝遺詔」也,豈容滋長其疑於大計乎?《後出師表》之六不解,雖不可曰「敗北主義」,終不免於「不必勝」論,求之於史,頗似殷浩庚亮之心境,即桓玄子亦劣不至此,更安所論於我漢家三炎之危相哉?
故世人於此文疑之久矣,而信者亦不乏人。其疑之者,以為此文與葛公他文皆不類,心境亦不同,而趙雲卒年尤與史不合也。其信之者,愛其文辭,諒其居心之苦,且覺其稱道時事與當時情景適合也。身邊無一書可查,亦不必查,《三國誌》一書之資料足以證之矣。余於辯章兩造之前,先察此文之出處。
此表之來源裴松之云:「亮集所無,出張儼默記。」——選自《文史雜誌》第一卷第八期(1941年7月16日重慶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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