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廠裡的牆報,是黨委書記題的名字,叫作「明鏡台」。
去年春節前幾天,我們幾個過去打過游擊的老幹部接受了一項任務,每人要為「明鏡台」寫一篇文章,總題目叫作「想當年」。
當年的經歷雖然豐富,有些經歷因為日子隔的久了,生活變化太大,印象也都淡薄了;有一些雖然記的比較清楚,情節又太複雜,很不容易寫。只有「媽媽」送我出大別山的一幕情景還比較好寫,我就決定寫它。
這裡所說的「媽媽」,其實是與我素不相識的窮苦老大娘。
我受了傷,部隊把我安插在她的家裡。按當年的說法,叫做「打埋伏」。我在她家裡住了三個月,她把我當作親生的兒子看待。我傷口一好,她送我出山歸隊,以後就再沒見過。事隔十年了。我用了三個晚上的時間,才大體寫成。結尾一段是這樣的:
「下大雪,刮北風。一路上,媽媽總讓我走南邊。她用自己的身體,替我遮著風雪。到了小河邊,一隻小船在等著我。
媽媽把我緊緊抱住,從懷裡掏出三個窩窩頭,塞進我的口袋。
她流著眼淚對我說:『希望你……』」媽媽希望我怎麼樣呢?她當時彷彿說了很多話,可是我再也記不起來了。要用三兩句話傳達出那大意來,更是困難。
我的寫作的「靈感」,不知到哪裡去了。
牆報星期一就要出報,星期天我還在盤算這最後兩句話。
正好也是個大雪天。我約定牆報幹事三點鐘來拿稿。吃過中飯,我關起門,坐在自己房裡的沙發椅上,苦苦地深思起來。
我的妻坐在我身邊,替我們剛滿週歲的寶寶打著第四件毛衣。
保姆劉雁紅,抱著寶寶,在我們身後來回走動。
我們這個小寶寶,有一副怪脾氣,睡覺非要保姆抱著,不停地走動;不停地走動還不算,還非要不斷地唱著什麼。要是不抱,不走,不唱,他就哭。一哭就能憋得大半天換不過氣來。幸好這位保姆是農村裡來的,身強力壯,最能勞動,最有耐性,又有一個和軟的喉嚨,又會隨口編出歌來。她走的那麼輕巧,唱的那麼自然,一點不擾亂我的思考。她走著,唱著:
北風陣陣緊
白雪滿天飛
阿姨懷中暖
寶寶睡覺嘍
她的歌聲使我想到了當年媽媽送我到小河邊的情形。剛剛想出點眉目,她忽然停住了,對我的妻說:「唐同志,請你抱一小會。阿早去拿牛奶,到這晚還不回來,我去迎迎她。」
妻說:「你等一等,我把這針打起來。」
阿早,是劉雁紅的六歲的小女兒,也跟她住在我們家裡。
住在這個城市裡真彆扭,牛奶廠不管送牛奶。因此我們每天要打發阿早去給寶寶取牛奶——來回要走二里路。我曾感覺到這樣不大好。妻卻說:「她在鄉下也要做事的。多給她們兩塊錢就是了。」可是在這大風大雪的天氣,讓她出去跑路,而且是泥濘的路,實在有點不對。所以這時我說:「把寶寶給我,你迎她去。」妻說:「你快點寫你的吧。等會兒還要上街給寶寶買熱水袋呢。」說著她向劉雁紅瞪瞪眼,劉雁紅也說:「你寫吧。你的工作要緊。她不要緊的。」她繼續走著,繼續唱著:
北風吹倒樹,
白雪蓋大路,
阿姨望阿早,
寶寶睡得好。
我看看手錶,已經過兩點了。
媽媽說了些什麼希望呢?將才想出的眉目,又紊亂了。房裡的煤爐呼呼地響;房外的寒風也呼呼地響。雪花紛紛飄落在窗玻璃的外面,化成水珠,向下淌去。不知過了多少時間,保姆又停住了腳步和歌聲,對妻說:「唐同志,請你抱一小會。
阿早還不回來,我實在不放心。她只穿一件小棉襖。」妻說:
「你等一等,還有幾針,打起來,寶寶明早要換。」
劉雁紅歎了一口氣,繼續走著,唱著:
北風絞白雪,
白雪結成冰,
阿姨心發冷,
寶寶睡的穩。
也不知因為煤爐的火太大,也不知因為心裡煩惱,我感到熱,熱的渾身發毛,就把大衣和呢制服全脫掉了,單穿著毛線衣,還要不時搖晃兩條膀子,像拉鑽一樣。「阿早還不回來。」雁紅的這句話使我很不舒服。當年風雪中的老母親,和現在風雪中的小女孩,兩個形象老是在我腦子裡糾纏在一起。
劉雁紅第三次停下來,對妻說:「唐同志,就請你抱一小會。
阿早走了三個鐘頭了。」妻也不耐煩地說:「叫你等一等等一等的,就剩這幾針。你吵的妨礙他的寫作。」
劉雁紅更長地歎一口氣,繼續走著,唱著。可是她已經編不出歌詞,只是哼著:「寶寶睡覺嘍,寶寶睡覺嘍。」
約定完稿的時間已經過了三刻。我拿筆在紙上亂畫,畫了好多個老母親的模樣,也畫了好多個小女孩的模樣。幸好牆報幹事還沒來。我想,也許不要我這篇了吧,那正好。我為什麼非到「明鏡台」上去露露臉面呢?
可是,就在這時,門把手卡卡一響,忽地衝進一個大漢,正是牆報幹事——「明鏡台」的主編人。只見他從頭髮到棉鞋全部結上了一層冰凍,全身直抖,話也說不清楚,只叫:
「烤火,烤火……阿得得得……」我以為是廠裡失火了,鋼筆一丟,就想往廠裡跑。只聽他又說:「一個小姑娘,掉,掉,掉下河溝……」我全身顫動了一下,只聽寶寶也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彷彿也受了驚嚇似的。妻連忙問道:「淹死了嗎?在哪兒?」牆報幹事跑到煤爐跟前,又喘又抖,哆哆嗦嗦地說:
「沒有。在工人……醫院。」
這時我才看見,劉雁紅臉色鐵青,抖戰的比牆報幹事還要厲害。她把寶寶塞在妻懷裡,替他將包被裹緊了,一聲不響地衝出門去。
妻一面哄著毛毛,一面向幹事說:「那個小姑娘手裡拿沒拿奶瓶?這要真是阿早,我們寶寶明早上吃什麼呢?」
等到牆報幹事的衣服烘乾,劉雁紅抱著臉色蒼白的阿早回來,天時早經斷黑。我再也想不下去了。拿起鋼筆,在「希望你」下面加了幾個虛點,另起一行寫道:「媽媽的希望,我一點也記不起了。但是,我是絕對不應該忘記的,我心裡很難受,很難受……」
從此我就對我自己,對我妻子,都有了意見。我們都是國家的幹部,而且是在工廠裡工作,然而我們把不應該忘記的事情忘記了!我要找時間跟她好好兒談一談。
(選自《人民文學》1957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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