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授二年以來,上官婉兒漸漸發現,登基之後的武則天似乎完全變了一個人。也許是《大雲經》中淨光天女下凡的傳說無形中對她產生了影響,原先風骨崢嶸的面容變得明朗而安詳,說話時語調遲緩而沉靜,彷彿一條湍急的河道突然減慢了流速。這年七月,武則天頒布了一道諭旨:在宮中禁止殺豬宰羊。武則天的女兒太平公主曾悄悄地和婉兒談及此事:「原來她除滅異己惟恐不及,如今好像有人在宮中踩死一隻螞蟻都會讓她怏怏不快。」
隨著上官婉兒與太平公主日漸親密,她與女皇朝夕相處的日子也在慢慢減少。武則天整日與男寵薛懷義密處明堂尋歡作樂,有幾次甚至在沉睡中忘掉了早朝的時間。
一天晚上,武則天做了一個奇怪而冗長的夢。她夢見自己在參加一年一度的親耕儀式時,看見兩名僧人在一片桑園中御風而行,其中一人看上去很像自己的父親,他站在瑞雲之上對武則天說道:「月過中天而偏,水堆河岸而溢,盛隆之極,亦是衰敗之始,吉凶相陳,陰陽相易,古今一然,吾皇宜好自為之……」隨後,兩名僧人飄然遠遁,如黃鶴一去杳杳無蹤。
武則天從夢中醒來,衣裙已被汗水浸濕。她獨自一人來到窗邊,突然感到了一種無所依歸的空落和惆悵。薛懷義在熟睡中發出靜謐的鼾聲,屋外樹影幢幢,萬籟俱寂,幽藍的月光灑滿了窗台。這樣的夜晚彷彿似曾相識,當年在永巷的漫漫長夜中,她也曾這樣憑窗獨坐,枯索待旦。如果說當年的孤寂是一種摻雜著期待和恐懼的混合物,那麼,現在,它已變得讓人難以窺測,不可名狀。她所夢寐以求的願望得以實現的同時,武則天幾乎立即感到了它的虛幻,了無意趣。
不過,這樣的念頭在她的心中只是一閃而過,經驗和本能提醒她,眼下她還不能在這些浮靡的思緒上耽擱太久,她必須去思索一些更為具體而棘手的問題。
武則天知道,她在任用酷吏清除異已勢力的同時,也給自己留下了隱患。告密和殺戮之風正在朝廷內外愈演愈烈。來俊臣的一個密使到達黔南之後,在一天之內就殺掉了六七百人。誣陷和濫殺遍行全國,不僅導致了民眾的惶恐不安,也使朝廷變成了一個無賴雲集的場所,這與開國之初的盛隆之景顯得極不相稱。
和往常一樣,武則天一旦決定將某個計劃付諸實施,她的行為之快,往往令人猝不及防。
這年秋天,武則天在批准了大臣李敬則「廢除酷刑,恢復常法」的奏請之後,索元禮即以酷刑逼供被控,交與大理寺審訊,不久即被殺於獄中。現已居僕射之職的周興看來亦難逃厄運,他的死頗具戲劇性。負責審訊周興的官員恰好是他的故交來俊臣。一天晚上,來俊臣派人將周興請到自己家中,飲酒閒談之餘,來俊臣面露難色,對周興說道:「兄弟有一件難辦的案子,還請僕射指點。我幾乎用遍了《羅織經》中的刑法,犯人卻死活不肯招供,不知如何是好?」周興指了指桌上的一隻酒甕,對來俊臣說:「這有何難?你不妨將犯人放在一個大甕裡,四周堆上木柴,大火烘烤之下,不怕他不開口。」來俊臣笑道:「這個辦法倒也不錯。」
他旋即命人抬來一隻大甕,對周興說:「現在請兄長進去吧……」
周興死後,武則天並未立即誅殺來俊臣。來俊臣對武則天素來死心塌地,在她登上皇位的過程中建功殊勳。倘若倉促將他除掉,必然會使朝中親信受到驚嚇。另外,來俊臣正處於文昌左相武承嗣的卵翼之下,受到他的護佑,即便武則天有心將他除滅,亦非易事。正在這個時候,朝廷之中發生了這樣一件事情。
豫州刺史狄仁傑為官政績顯赫,名聞遐邇。天授元年四月,女皇將他召回神都洛陽,官拜鸞台侍郎,後累升至大理寺卿、尚書省僕射及宰相之職。長壽元年,在武承嗣的指使下,來俊臣以謀反之罪控告狄仁傑,同時受到指控的還有御史徐有功、魏元忠等七位大臣。
狄仁傑知道武承嗣一直將自己視同世仇,必欲除之而後快。現既遭拘押,倒也並未慌亂失措。他曾任大理寺卿,對朝廷法律瞭如指掌。武則天近來曾向大理寺發佈了一條諭旨:凡是初審時即肯服罪之囚犯,不僅可以免用刑法,亦可兔去死罪。因此,當來俊臣對他開始審訊時,狄仁傑即從容說道:「周朝既立,奉天承運,氣象日新,我乃李唐舊臣,難奉新主,謀反是實,甘願一死。」來俊臣聽後哈哈大笑:「狄仁傑老兒.你堂堂大理寺卿,未及施刑便招供如儀,想必早已聽說我來某的厲害了吧?」
一同受牽累的幾位大臣似乎心有靈犀,除了魏元忠之外,一律即刻服罪。來俊臣也未便施刑,只得將他們收押在監,聽候處置。
當天晚上,狄仁傑將一封密信藏於棉衣之內,說服一名獄卒,將其送還家中。
狄仁傑之子狄光遠接到獄卒送來的棉衣,頗感蹊蹺,眼下正值隆冬季節,父親讓人將棉衣送回,也許其中別有隱情。他很快就在棉衣內找到了父親的密信。第二天一早,狄光遠即通過風閣侍郎樂思晦之子入宮向武則天告發。
樂思晦在兩個月前獲罪被殺。他的兒子雖然只有八九歲,卻異常聰慧。武則天在貞元殿一見他唇丹齒白,目如秋水,便心生愛憐之意。女皇在問明了他入宮求見的原委之後,便對他說道:
「狄仁傑與你非親非故,你為何替他送信求救?」
孩子答道:「來俊臣在朝內作惡多端。兩個月前,家父即死於來俊臣之手,現在他又要加害當今宰相……」
武則天笑道:「你小小年紀,知道什麼?有些事你不懂就不要亂說。」
武則天親自替他撣掉了身上的雪花,並握住了他那凍得通紅的小手,只是因上官婉兒侍立在一邊,她不便將他攬入懷中。
「想不到樂思晦還有這麼個兒子……」武後看了婉兒一眼,若有所思地說。
接下來的談話一度偏離了正題。武則天已將狄仁傑一案放置一邊,極有耐心地與孩子拉起了家常。她問他多大年紀,讀過哪些詩文,並當場賜給他一對玉製的小佛像。
最後,武則天問他願不願意入宮讀書,孩子在謝過女皇之後,依然顯得憂心忡忡,欲言又止。
武則天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她笑了起來:「你不用擔心,狄仁傑是不會死的。」
孩子走後,武則天久久地注視著他的背影,對婉兒感慨道:「要有弘兒還活著,他的孩子也該有這麼大了吧?」
第二天下午,武則天將狄仁傑等七位大臣召入宮中面詢。大臣們一見女皇便紛紛跪倒,其中一名老臣當即淚如雨下,武則天來到狄仁傑身邊,問道:
「你既已服罪,為何還讓人送信鳴冤?」
狄仁傑說:「臣等若不服罪,恐怕今天就見不到陛下了。」
武則天將手中的一紙奏表扔給狄仁傑:「那你為什麼要給朕上《謝死表》呢?」
狄仁傑粗粗看過奏表,十分震驚:「臣等並未寫過《謝死表》,這是別人偽造的。」
武則天繼而又逐個詢問了另外的幾位大臣,他們的回答與狄仁傑如出一轍。武則天在仔細核對了他們的筆跡之後,臉上頓時掠過一線陰雲。
「你們都起來吧。」武則天對大臣們說道。
站在一邊的武承嗣見狀便上前勸諫:「狄仁傑等人陰險狡詐,陛下不可聽信他們的一面之辭……」
「放肆,」武則天怒道,「還不給我退下!」
二
延載元年六月,右衛大將軍薛懷義第三次領兵攻打突厥默啜。經過將近半年的長途跋涉,他於這年初冬回到了神都洛陽。和前兩次出征的情景一樣,薛懷義率領部卒在定襄至海熱爾一線的沙漠地帶遊走數月,未見敵方任何蹤跡,便班師凱旋。他除了給女皇陛下帶回了一些鳥類的羽毛和幾隻羚羊的舐角之外,幾乎一無所獲。彷彿薛懷義的此番出征不是為了遠驅狄夷,安服邊陲,而僅僅只是一次野外狩獵而已。
薛懷義和他的部將們來到紫禁城外,朝中的文武大臣早已在那裡迎候多時。不過,薛懷義感到意外的是,女皇陛下未像往常那樣親自出門迎接他。
在不到四年的時間裡,武則天命令薛懷義三次領兵攻打突厥,一直使朝內文武感到迷惑不解。人們不久便有了這樣的猜測:女皇頻頻驅使不諳兵法的薛懷義出征邊塞,也許預示著大和尚和女皇之間的關係出現了某種難以彌合的裂隙。
女皇本人也不知道這種裂隙是怎樣生產的,很長一段時間以來,大和尚很少在女皇的宮中留宿,大部分時光都居住在白馬寺裡。有時,女皇不得不降尊派使女前往白馬寺召他入宮隨侍,而薛懷義往往藉故推脫。即使薛懷義偶爾奉旨前來,神色也顯得極為勉強。武則天不安地意識到,自己畢竟已經七十二歲了,而薛懷義正值盛年,精力充沛……去年春未,薛懷義與自己的女兒太平公主之間的閒言傳到她耳中時,她的心再一次被揪緊了。武則天雖然不會甘心於目前「形同棄婦」的境況,但一時也沒有什麼辦法。有一回,大和尚與太平公主竟然在武後的宮中苟且愉歡,被突然返宮的武則天撞個正著。隔著幾道幕簾,她聽見女兒不知羞恥地對薛懷義說:「懷義,我與女皇味道是否一樣?」「當然不一樣。」薛懷義說道。接著太平公主又問他如何不一樣,薛懷義的回答更是淫褻不堪,不忍卒聞。武則天一想到自己當年和高宗李治也曾談過類似的話題,不覺面紅耳赤……
薛懷義如今是右衛大將軍兼鄂國公,位極人臣,渲赫一時,連武承嗣和來俊臣見了他都不免隨馬執韁,心揣敬畏。隨著他對女皇的厭倦漸趨明顯,他在宮中的行為也日益荒唐,幾乎到了瘋狂的地步。他對於惡作劇似乎非常迷戀,常常以扇打大臣的耳光取樂。他在白馬寺中私蓄童孌,終日與之狎戲無歇。他動輒在宮中舉行佛教的無遮大會,懸燈結綵,當眾拋撒錢袋,以至於有人在哄搶中竟被踐踏而死。
薛懷義這次出征歸來,武則天未到城外迎接,使他在震驚之餘大為羞怒。第二年的正月十二日,為了慶祝自己得勝還朝,薛懷義在萬象神官舉行了盛大的佛事慶典,整個儀式隆重壯麗,極盡豪奢。善男信女雲集宮外,一時人頭攢動,萬人空巷。薛懷義原以為女皇陛下會像往常一樣前來參加這次盛典,不料,直至曲終夜深,燈闌人散之時,武則天始終沒有露面。薛懷義終於失去了理智,他一時興起,便決定放火焚燒萬象神宮。
當武則天在侍女的攙扶下登上肅天門的殿樓,眺望西北方被燒紅的天空時,大火顯然已經無法撲救。這座耗時數年建造起來的天堂神官在一夜之間即被化為灰燼。
明堂被焚燒後的第二天,御史周矩再次入宮面詢武後,上本彈劾薛懷義。未等周矩把話說完,武則天就打斷了他:「萬象神宮被燒掉了,咱們再建它一座就是了。」
周矩說:「大火燒掉萬象神官,陛下尚可補救,倘若燃及江山社稷,臣恐救之不及……」
「有這麼嚴重嗎?」
「臣聞薛懷義在白馬寺內私自招募了一千多名武功卓絕的僧人,似有謀反之嫌。臣以為應將孽懷義交由大理寺審訊。」
「你也不是不知道,」武則夭歎了口氣:「懷義現在已經發了瘋,倘若將他交給大理寺審問,只會惹出笑話。我看這樣吧,你若擔心薛懷義謀反,就將寺中的那些僧人發配到外省去吧。」
周矩見女皇聖意已決,也不便再說什麼。只得領命而去。其實,事到如今,武則天也並非不想將薛懷義除掉,況且她近來又有了一個新的男寵——毆中省御醫沈南璆。不過,若將薛懷義定罪,勢必將由大理寺審訊。女皇擔心,薛懷義見大勢已去,也許會將他與自己及女兒之間的秘密盡數抖摟出來,幾年前郝象賢臨刑前的一幕似乎還歷歷在目。
周矩走後不久,太平公主入宮求見。出乎武則天的預料,太平公主也是為了薛懷義之事而來。她的憂慮和母親一樣,既然薛懷義膽敢縱火焚燒明堂。他發誓嚴守秘密的諾言就成了一句空話。
母女倆的談話因礙於很多不便啟齒的內容而顯得小心翼翼。當然,兩個當事人由於心領神會,許多枝節問題自可略去不提。
「薛懷義近來在宮中胡作非為,陛下得想個辦法制止他才行……」
武則天冷冷地瞪了她一眼:「你倒來讓我想辦法!他如今對我的話只當耳邊風……我也不知道他怎麼會變成現在這副樣子。」
「如果陛下覺得為難,」太平公主說,「那就將那個禿驢交給我吧。」
「交給你?」
「我是說,讓他在宮中元聲無息地消失。」
「你準備怎麼辦?」
「我自有辦法。」
「那好吧,」武則天想了想,又補充說,「不過你要小心從事。」
薛懷義縱火燒了明堂之後,似乎也有些惴惴不安。他知道倘若女皇在這件事上深究下去,他將面臨怎樣的後果。好在事情並不像他想像得那樣糟糕——武則天不僅沒有責怪他,而且還降詔讓他負責重建萬象神宮。他的一顆懸著的心終於放了下來。
這年春未的一天,太平公主派一名宮娥悄悄來到白馬寺,交給他一封書信。公主約他當晚到後宮的御花園中幽會,並在信箋中夾了一縷青絲。薛懷義接信不禁喜出望外:自己外出征戰經年,這個風騷的女人畢竟有些熬不住了。天還沒有黑下來,他便像個女人似地在寺中精心打扮起來,寺中的一幫僧眾忽見主持心花怒放,亦不明所以。
這天深夜,薛懷義未帶任何隨從只身前往皇宮北門。御花園中夜涼似水,月光如洗。在春蟲的鳴叫聲中,四週一派靜謐。大和尚站在迴廊下朝遠處張望了一會兒,很快就看到了太平公主,她正站在一座被月光照得發白的拱橋上向他招手。
薛懷義見狀趕緊穿過一片花圃,朝太平公主走去。他一想到久未觸碰的公主的嬌美玉體,頓時心跳氣喘,腳步也加快了。當他走到橋頭的一處池塘邊時,數十名健壯的婦人手持刀劍、棍杖,紛紛從樹籬間閃了出來,將他圍在了當中。
薛懷義似乎被嚇了一跳,他對太平公主說:「公主,你這是幹什麼?」
太平公主笑道:「和尚,你不是吹噓夜御十女,法力無邊嗎?就讓我的這幾個宮女先侍候你一會兒吧。」
薛懷義自知死期將近,便索性縱聲大笑起來。他對面前的這群宮女說:「諸位姐姐一哄而上,小寶倒是受用不起啊……」
薛懷義被杖斃之後,他的屍體被立即運回白馬寺,在一座佛塔前當眾燒化。
三
一到春秋兩季,洛陽城中的烏鴉便會飛臨到皇宮御花園的樹叢裡,武則天在不安的睡眠中對它們的聒噪已漸漸熟悉。女皇已經七十四歲了,胭脂和熏香再也遮掩不住額角的皺紋以及身上散發出來的衰老的氣息。她每天天不亮就從床上起來,由幾位宮娥替她梳洗化妝,然後趕往洛陽宮早朝……這樣的情景日復一日,枯索無趣。她不由得懷念起在四川的廣元度過的閒暇歲月,懷念起那裡古老而安寧的院落,樹木、雲朵和溪流。有時,她彷彿感覺到自己剛剛從童年的夢囈中醒來,天竺花的香氣尚未散去,她就已經變得衰老不堪,而中間的歲月早已不知去向。
幽處宮廷的深處,猶如置身於一個黑暗而浩瀚無邊的沙漠的中心,從某種意義上說,這個棲息地只不過是陰謀、權術與搏殺所織成的無形網絡。女皇終於意識到,在袞冕和玉璽的背後,她所尋求的也許僅僅只是安寧,而她所得到的似乎更加微乎其微。長壽二年,她收復了安西四鎮,擴大了帝國的版圖與疆域,境內百姓安居樂業,隨處呈現一片太平盛景,但所有這一切都不會像往常那樣給她冷寂的內心帶來安慰和砥礪了。
自從長子弘和雍王賢去世之後,廬陵王哲又遭流放,女皇的身邊如今只剩下了一個唯唯諾諾,寥無生氣的皇嗣旦。而在她早已選定的皇位繼承人中;無論是武承嗣還是武三思,都已讓她感到失望。他們身材矮小,缺乏教養,毫無帝王之氣。現在,武則天在決定讓皇嗣李旦還是武承嗣繼承大統一事上頗費躊躇,女皇在這件事上表現出來的反覆無常與她以前的果敢、堅毅判若兩人。她一會兒頻頻召見皇嗣,並時常與他共進晚餐,一會兒又試圖說服太平公主嫁給武承嗣,為他日後登上皇位掃清障礙(她的這一意圖遭到了女兒強烈的抗拒),不管事實最終如何,武則天的內心非常清楚:她實際上已在著手為自己安排後事了。
丈昌左相武承嗣看來已經看穿了女皇的心思。她在立儲一事表現出來的猶豫和搖擺的確是一個不祥之兆,來俊臣曾多次提醒他,一俟女皇對皇嗣的憐愛甦醒復生。武承嗣和他自己除了被拋屍荒野之外,不會有什麼更好的結果。就目前的情形來說,他們可以選擇的對策也許只有一個,那就是將皇嗣李旦立即除掉。
早在兩個月前,武承嗣就在為這件事著手進行準備了,當時,裴匪躬、范雲仙兩位官員因私自謁見軟禁中的皇嗣被告發,武承嗣下令將裴、范二人於曹市腰斬。隨後,他進而控告皇嗣李旦結黨謀反,試圖將他一併除滅,後因女皇未能准奏,這事就被擱置了起來。長壽二年十月,武承嗣秘密收買了女皇身邊的一個近侍,再次告發李蛋寵妃劉、竇二氏在背後口出污言,咒詛女皇。正當武則天準備對此事進行調查的時候,劉、竇二妃卻在皇宮之中突然神秘地失蹤了,似乎已遭誅殺,屍體也被除滅了(竇氏在身後留下了一個六、七歲的兒子,就是後來的明皇李隆基)。
武承嗣和來俊巨並未就此罷休。他們在沒有得到女皇的准許的情形之下,擅自帶領軍卒闖入東宮,將皇嗣的近臣和僕從拘押審訊,以便搜索李旦謀反的證據。幾名侍女因經受不住陳醋貫鼻、針刺胸腹的酷刑,立即成供,而其中一位名叫安金藏的低級官員卻表現出了驚人的忠誠。他未及施刑,便高聲叫道:「我什麼也不會說的……皇嗣旦並無謀反企圖。」說完,他拔劍出鞘,在自己的腹部劃了一刀,然後怪笑著將腸子從腹內掏了出來。親自負責審訊的武承嗣和來俊臣沒有想到安金藏會用如此慘烈的方式進行違抗,頓時面無人色,幾乎不知所措。
一名奴僕很快將此事報告給了武則天。女皇看來也被嚇了一跳。她吩咐左右立即起駕趕赴東宮。當她來到審訊室,安金藏已經奄奄一息。女皇命令太監幫助安金藏把腸子塞入腹內,用絲線縫合後塗以炭炱,等候御醫前來救治。
三天之後,安金藏在昏迷中醒來,看見武後正站立在他的床邊,不覺熱淚橫流。武則天也流下了眼淚,她對安金藏說:「我身為一國之君,居然連自己的兒子都保護不了,多虧愛卿不惜性命相救……」
第二天,武則天下詔免去來俊臣御史中丞之職,將他貶往外省。武承嗣雖未受處罰,但來俊臣離京之後,他的宮中的勢力隨之一落千丈。當武則天終於決定將流放在外省的狄仁傑、徐有功、魏元忠等大臣一一召回京都時,他只能眼看著這些昔日的宿敵被相繼委以重任。
武則天將狄仁傑等大臣召回洛陽之後,破例在貞元殿舉行了一次盛宴,以示撫慰之意。在酒後的閒聊中,女皇對狄仁傑、徐有功等人說:「你們兩人都是三次貶官,三次復用,今有幸安然回京,也是你們的福氣……」
狄仁傑當仁不讓:「這也是陛下和社稷之福。」
武則天含笑不語。她又轉過身來對魏元忠說:「元忠,我記得你曾兩次獲罪將斬,都是在臨行前被我免除死罪的,像你這樣的人在歷代王朝中雖不勝枚舉,可在本朝也算是屈指可數了,為什麼你總是遇到那麼多的麻煩呢?」
魏元忠回答說:「那是因為來俊臣日夜都在盼望將我殺掉啊。」
「為什麼呢?」
魏元忠笑道:「臣猶如一隻肥羊,來俊臣大概是想將我殺掉後,做成一鍋鮮美的羹湯吧……」
武則天對陪坐在一旁的武承嗣瞥了一眼,沒有再說什麼。
徐有功正官屠正諫大夫之後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再次彈劾來俊臣。在這之前,來俊臣就已遭到周矩、王德本等人的參奏,現在,隨著朝中屢受貶抑的老臣紛紛回京,彈劾來俊臣的奏表在武則天的書案上已堆達數尺之高。武則天知道來俊臣現已必死,但依然試圖藉故拖延。徐有功的奏本送達武則天後一連數月沒有回音。神功元年四月的一天,女皇在花園散步時突然對上官婉兒說:「我現在再也不想殺人了,這種事情我早已厭倦。來俊臣自入宮以來,雖然朝廷內外對他頗多怨言,但他對我一直忠心可鑒。可如今即便我想救他也已不行了。這也算是他平常濫殺無辜的一種報應吧。」
回到房中,女皇提起硃筆,在徐有功的奏折上批了一個「可」字,淚水撲簌而落。婉兒照例勸慰了她一番。
這年五月十六日,來俊臣口含木枚,被押赴曹市處決。洛陽城中的居民早已蟻聚在曹市兩側,將鄰近的街道圍得水洩不通,隨著來俊臣人頭落地,憤怒的市民在頃刻之間衝散了行刑的隊伍,闖入曹市爭搶屍首。一位店舖夥計在混亂之中得到了來俊臣的一隻眼睛,按捺不住巨大的喜悅,在洛陽的街市上狂奔不止,逢人便告……
有關行刑的場面傳到宮中,已是當天的傍晚,武則天坐在寢宮的南窗前,渾身顫慄不已。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安靜下來,對身旁的幾個宮娥長歎了一聲,自語道:
「看起來百姓們是痛恨來俊臣,可實際上他們是在恨我啊,只是百姓不便明說罷了……」
四
來俊臣棄世後不久,重新被召回神都的狄仁傑官復宰相之職,同時,武承嗣在朝中的權勢也受到了限制,他從文昌左相被貶為散官特進。狄仁傑正在有條不紊地利用自己的權力,他相繼提彼了姚崇、宋憬、蘇味道等人,當他向女皇推薦另一位更為重要的人物時,遭到了武則天的拒絕。此人就是張柬之,在神龍元年發生的復辟政變中,他將起到舉足輕重的作用。
萬歲通天二年,經由太平公主舉薦,女皇武則天又得到了一個新的男寵,名叫張昌宗。張昌宗對年二十二歲,喜彈琴瑟,工於音律,面如睡蓮,口含蘭麝之氣,儼然一個翩翩少年,武則天對他自然一見傾心。接著,張昌宗又將自己的兄長張易之介紹給女皇,張易之體健貌美,善制春藥,不多久,張氏兄弟雙雙成了武則天的枕畔的伴侶。
翌年初春,張氏兄弟的恃奉和羽化登仙之術似乎在女皇身上發生了作用,武則天以七十六歲高齡居然新眉重生,她在興奮之餘立即下令,在後宮新設控鶴府,網羅天下美男俊少,以供女皇賞玩取樂。這座禁苑實際上已成了武則天的「三宮六院」,只不過,它在修經編史的名目下被裝飾得很好。
張氏兄弟在朝中恃寵專橫,權傾一時的渲赫氣象終於引起了朝內大臣的不安。魏元忠、姚崇、宋璟等人先後向女皇上表彈劾,宋璟甚至當著武後之面,公然稱張易之為「夫人」,譏辱之意,溢於言表。這場紛爭最終由魏元忠再度遭到流放而暫告平息。
狄仁傑看來敏於進退,精幹得失。他對張昌宗、張易之等人禍亂朝廷一事只當視而不見。他這年已有六十多歲,而且久病不愈,狄仁傑自知大去之期已近,他現在更為關注的是另外一件事,那就是困擾武則天多年的立儲事件,它無疑是當務之急,刻不容緩。
女皇在寵幸了張氏兄弟之後,心情雖一度好轉,但立儲問題依然在耗磨著她正在衰竭的心力。她歷經艱難凶險創立的「武氏」江山看來無以為繼,猶如一個宮甲天下的商賈積攢起萬頃良田,千座房宅,卻找不到合適的繼承人。女皇有時不安地感覺到,她的身邊已無可以信任之人,即便是張昌宗,也常常給她帶來難以言說的煩惱:他在控鶴府仍然與太平公主藕斷絲連;上官婉兒作為自己最寵愛的近侍之一,近來也已讓她失望,她與張易之在後宮行淫之時被人當場捉獲……而朝中的大臣早已學會了玩世不恭,陽奉陰違。在這些人中,最使女皇傷心的當屬魏元忠。她曾多次救元忠於生死,對他可謂恩重如山,仁至義尺,可魏元忠不僅不圖報答,相反一味違拗聖意,處處與她為難。在武則天看來,魏元忠不惜性命屢屢諫責聖上多少顯得有點矯飾——他只不過是在替自己賺取一些「忠臣良相」的可憐的名聲罷了。
在所有這些事情的背後,武則天終於看情了這樣一個事實:她依靠權術與智謀奪取了江山,現在她自己也正在陷入到這樣一個古怪的泥潭之中。現在,她唯一感到安全的地方也許只是貞元殿的龍床,在那裡,她躺在男寵們的臂彎裡,在男人的肢體散發出來的汗味中沉沉睡去,忘掉塵世的一切。有一次,女皇正在洛陽宮外的一座花園裡小坐,一名清掃樹葉的園丁悄悄來到她的身旁。在閒聊中,園丁問她:「陛下現在榮華尊貴,一應俱全,為何鬱鬱不快?」武則天想了一下,答道:「榮華尊貴不過是浮萍流雲而已,朕的所思所想,所欲所憂,天下無人能夠知曉……」
「那麼陛下如今最想做的事又是什麼呢?」園丁問道。
武則天的回答使他們兩個人都吃了一驚:「朕想將這座宮殿一把火燒掉了事……」
在朝廷的眾位大臣中,武則天好像只對狄仁傑抱有持續的好感。狄仁傑風趣幽默,舉止沉靜,處變不驚。他在與女皇談論國家大事時,也時常能使武則天發出爽朗的笑聲。一天晚上,武則天再次將狄仁傑召入宮中議事。她告訴狄仁傑:她昨晚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她夢見一隻巨大的鸚鵡在御花園中振翅高飛,它羽毛艷麗,叫聲清亮,女皇從未見過如此美麗的鸚鵡,便站在迴廊下久久觀望。不料,時隔不久,這只鸚鵡的羽翅突然為大風所折,撲然墜地……
狄仁傑聽後淡淡一笑:「以臣之見,此夢意味深長,鵡者武也,鸚鵡顯然是陛下的化身,兩翅即為陛下的兩個兒子。現在廬陵王已被廢貶在外,皇嗣旦又遭禁於內,故而有折翼之象。倘若陛下能重新任用他們,鸚鵡必能復振於天空,翱翔高飛……」
「以卿之意,我當立廬陵王或皇嗣旦為太子?」
「正是,」狄仁傑答道,「臣知陛下在立儲一事上委決不下。臣與武氏兄弟並無血海深仇,而陛下皇子對臣亦無恩寵可言,臣所顧念的惟有陛下的江山而已。請陛下想一想,子侄對您孰輕孰重,孰疏孰親?即使兒臣日後忤逆母意,終究還是母子,陛下千秋之後,得享宗廟祭奠,亦在情理之中,如陛下立武氏外侄為太子,一旦他們大權在握,事情就很難說了……」
女皇沉吟了片刻,默默地點了點頭。
「不過,朕有兩個兒子,卿以為立誰為妥?」
「當然是廬陵王顯,他畢竟是陛下的長子啊,」狄仁傑說,「況且,年前契丹兵馬犯境,圍我幽州,就打出了『還我廬陵玉』的旗號,臣以為陛下如召回廬陵王,可以一舉安定天下。」
武則天神秘地笑了笑,朝侍立在側的一名太監做了個手勢:「好吧,我現在就將廬陵王還給你。」
狄仁傑驚愕萬狀,不明所以。
不一會兒,廬陵王顯就已從重重幕帷之中悠然走了出來。
「國老不必驚駭,在幾個月前,朕已秘密將廬陵王召還洛陽,現在我就把他交給你吧,」武則天眼中亦閃爍著淚光,她轉身對廬陵王顯說,「還不快謝過國老?」
狄仁傑如夢初醒,老淚縱橫,當即摘冠降階,叩頭不止。
聖歷九年九月,廬陵王顯被冊立為太子。
一年之後,狄仁傑宿疾猝發,旋即臥床不起。這年十月的一天,女皇武則天和太平公主一同前往狄府探病。狄仁傑在彌留之際亦談笑自若,而武則天卻靜坐床側,面色憂戚。
女皇對狄仁傑說:「愛卿之後,誰人堪當宰相重任?」
狄仁傑平靜地答道:「當今大臣姚崇、宋璟、蘇味道、李嶠文章蓋世,謙恭有禮,是難得的良臣。若論文能安邦,武能統帥三軍,宰相一職當非張柬之莫屬。我記得,我已是第三次向陛下推薦此人了。」
武則天因為張柬之在倉曹參軍任上曾幫助蕭淑妃之子素節向高宗遞送過《忠孝論》一文,一直對此事耿耿於懷。現在見狄仁傑又一次保舉柬之,女皇只是冷冷說道:「朕已經任用了此人。」
「張柬之生來就是名相之材,陛下僅僅委以司馬之職,似乎未盡其用……」
武則天默默不語,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說道:「好吧,朕同意你的奏請就是。」
女皇在臨走之前,彷彿突然想起了一件什麼事來,她挨近床頭,低聲對狄仁傑說:
「朕另有一事,還望國老坦言相告。」
「陛下請直說吧。」
武則天看了太平公主一眼,嚶聲說道:「兩個多月前,朕聽千金大長公主提起,先朝太史令李淳風曾與術士袁天罡合演《推背圖》一書,不知國老可曾耳聞?」
狄仁傑答道:「臣並不知曉。」
「書中預言,將來奪我武氏江山之人,即為愛卿……」
狄仁傑似乎大吃一驚。隨後他開懷大笑起來:「史官卜祝所言,未可為信。今臣將撒手西還,而陛下社稷穩若泰山,足見此言虛妄無理,陛下何優之有?」
武則天也笑了起來。
在回宮的路上,天空突然狂風大作。太平公主一連幾次提醒武則天:張柬之萬萬不可重用。此人的智謀與權術與狄仁傑不分仲伯,但狡詐陰險猶為狄公所不及。倘若陛下重用柬之,無異於自織羅網……
武則天聽罷,注視著道路盡頭灰黃的天空和漫天的沙塵,徐徐答道:「朕一言既出,再難收回……他們愛怎麼鬧就怎麼鬧吧,我對朝中的一切已經沒有太大的興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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