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貞觀十六年四月七日,皇太子承乾策動謀反獲罪遭廢,謫往黔州。與此同時,太宗皇帝駕臨太極宮則天門,宣佈晉王李治為太子,特赦天下罪犯,並賜酺三天。
當天晚上,太宗召來太尉長孫無忌,中書令褚遂良在內的四位重臣,在貞元殿內室舉行了一個小小的儀式,慶賀太子新立。由於宮變甫息,聖上餘悸未消,這一次的慶賀儀式並未像往常那樣大事鋪陳,極盡豪奢,顯得有些冷冷清清。君臣相對默坐,枯寂無
太宗皇帝今年剛滿四十六歲,自從武德九年登基即位至今,作為一代名君,已御宇十七載。眼下雖然正值盛年,往昔櫛風沐雨,不避矢石鋒鏑的渲赫英氣似乎已一去不返。承乾被廢遭貶使他第一次經歷了骨肉相殘的槍痛,也終於使他看清了大唐王朝內憂外患,風雨飄搖的岌岌危局。銀燭搖曳,燈影幢幢。太宗在重臣面前雖一再強作笑顏,但已遮掩不住滿臉意消氣萎的垂垂老態。
國舅長孫無忌臉上的表情也同樣滯重而儀肅。他完全能夠明白皇帝陛下此刻的尷尬處境。在太宗的十四個子嗣當中,陛下平常對四子魏王泰和三子吳王恪最為鍾愛。早在承乾謀反之前,太宗即屢次向無忌作出過易儲的暗示。眼下新立九子李治為太子,完全是長孫無忌一手操縱的結果。名相魏征去世之後,無忌居位顯赫,權傾朝野。而晉王李治生性懦弱,仁厚無能,一旦陛下龍馭上賓,朝野上下無疑將是無忌的天下。因此,長孫無忌於持重泰然的外表之下,顯露出宿願已償的自負和欣慰。在對自己的成功暗自陶醉的同時,無忌並沒有意識到巨大的危險正朝他步步逼近:他勸立李治為太子的結果之一,便是為日後自己的覆滅埋下了禍根。
太子李治這年二十二歲。他對於自己突然被立為太子毫無準備,對於權力格局的悄悄變動也渾然不覺。事實上,他也沒有必要知道得更多。既然他對權勢和皇位素來沒有興趣,他所應該做的無非是順乎天命,按部就班而已。在貞元殿內的宴席上,他看上去顯得頗為輕鬆。
燈觥交錯,月上宮牆,不覺已過初更。貞元殿內氣氛沉寂,鬱悶。太子李治恍惚中站起身來,經過一條暗香浮動的長廊,朝外室走去。隨恃在側的一名宮女悄悄地跟上了他。
看到太子離開,唐太宗默默地喝了一杯酒,突然對長孫無忌說道:
「朕在治這個年紀,已騎征天下,威服遠疆,可太子現在仍似渾噩未醒,這如何是好?但願治長大之後,能夠威武雄壯一些。」
太宗皇帝的話中對晉王李治頗不放心,而且還隱隱透露出對英武瀟灑的吳王恪的讚賞與愧疚。長孫無忌反駁道:「皇上勇猛慓悍,為開創天下的一代英主,太子李治卻寬仁有德,將來必能守成有功;安撫蒼生,以無忌之見,實為皇夭所賜至福,陛下何憂之有?」
無忌話音剛落,中書令褚遂良、侍中韓璦相繼勸諫。褚遂良舉例道:「太子新立之初,即上表聖上,懇請赦減承乾之罪,足見他聖德有禮,現太子雖未出宮門,仁愛之名已播於天下……」
太宗皇帝沒有再說什麼,只是微微地點了點頭。
太子李治站在倚窗前,看見一個侍女在他身後垂手侍立。李治感覺到這個侍女非常面熟,好像在哪兒見過。
「恭喜殿下……」侍女悄聲說道。
李治細細地打量著她,醉酒的不適頓時煙消雲散。在半明半暗的燭光下,一張俊美的臉正滿含期待地仰望著他。李治很快想起來,有一次他隨父皇去禁苑看宮女們打球時曾經見過她。當時,一匹脫韁的烈馬受驚,將試圖降服它的宮廷馴馬師一個個地摔在地上。太宗皇帝在一邊看了一會兒,自言自語道:「這匹烈馬難道無人能夠降伏嗎?」突然,一個女人的聲音打破了沉默:「陛下,臣妾能制眼這匹烈馬,不過,臣需要三件工具:一條鐵鞭,一個鐵錘,一把匕首。先以鞭笞,不馴則施以鐵錘,若再不馴服就用匕首割斷它的咽喉。」
這個稚氣未脫的女人給李治留下了難忘的印象。他立即向身邊的侍從打聽她的名字,站在一旁的高陽公主向他做了個鬼臉:「這是父皇新選入宮的武才人……」
李治神不守舍地凝望著眼前的這位女人,一度忘了自己置身何處。貞元殿裡,父皇好像正在和大臣們說著什麼,話音似斷似續。窗外樹聲沙沙,月光滿地,風吹珠簾,熏香撲鼻,李治不覺心旌搖蕩,難以自持。
李治從侍女手中接過一方汗巾,擦了擦臉,隨後低聲問道:
「你叫什麼名字?」
「侍妾武媚娘。」侍女的答話如同耳語。
李治惘然若失地搖了搖頭,將汗巾遞還給她,轉身欲去。
「太子殿下……」
武才人急切而大膽地叫了一聲,握住了李治的手,臉上汗珠涔涔。她彷彿有許多話急於出口,又不知道從哪兒說起。
李治一時手足無措。他慌忙躲開她熾烈的目光。一陣強烈暈眩過去之後,在被紫紅的窗格襯得微紅的光線下,他聽到了細若游絲的喘息聲。他不知不覺地將她擁入懷裡。恍惚中,她身上散發出來的奇異的蘭麝之香很快將他帶到了一個遙遠而陌生的地方。如果說,武才人作為父皇寵幸的嬪妃這一事實猶如一道無形的屏障曾將他們遠遠隔開,那麼現在,這道屏障已經變成了神秘的禁忌、恐懼和亂倫的快樂的混合體。
「殿下請快些回去吧,你在這兒已待得太久了。」武才人推開李治的手,用手帕擦拭著太子臉上的胭脂。李治若有所失地看著她,遲遲不願離去。
「請殿下先回去,臣妾稍後再來,免得讓人懷疑。」
武則天回到永巷的掖廷宮時,天色已近四更。一條濕漉漉的巷道浸沐在黑暗之中。當她走到一扇被月光照得銀白的拱橋邊時,遠遠地看見太太監魏安正提著燈籠在巷道的盡頭等她。四年前,在武則天來到永巷的一個晚上,就是魏安給她送來了陛下幸召的御旨和沐浴用的澡盆與熏香。魏安像宮中所有的太監一樣,貪婪、自私,面目凶殘。不過,由於一種無法說明的原因,他對武則天卻顯得頗為親近。皇帝初幸的那天晚上,當武則天洗沐一新在梳妝台前整理鬢髮時,魏安隔著幕簾低聲囑咐她進宮面君時應當注意的種種細節。他那略帶沙啞的嗓音使武則天進宮以來第一次感到了溫暖。久而久之,魏安就成了武則天在舉目無親的官廷中唯一的依靠。
宮女們紛紛回房之後,魏安打著燈籠來到了武則天的跟前,悄悄問她:
「武才人,見過太子殿下了嗎?」
武則天疲憊地點了點頭。
「這就好了,」魏安說,「今天你去貞元殿,我一直在為你擔心。不過,你以後可要處處留神。皇宮大內看似風平浪靜,實剛瞬息萬變。稍有差池,就會鑄成大錯。」
武則天謝過魏安之後,回到了自己的寢房內。她坐在窗下,目送著太監魏安的身影在巷道的盡頭漸漸消失,長長地鬆了一口氣。雖然夜色己深,武則天毫無睡意。從終南山方向飛來的一群烏鴉棲息在巷外的樹枝上,冰涼的啼叫聲撕破了月色中寧靜的天空。她久久地注視著樹梢的頂端展露出來的滿天星斗,彷彿從晦暗不明的蒼穹之下看到了一線光亮。
二
貞觀二十三年仲春,太宗皇帝李世民在終南山的翠微宮裡染病臥床。兩個月之後,太宗的病情急轉直下,到了夏初,已近彌留之際。秀麗的終南山谷中終日籠罩著一種神秘而緊張的氣氛,含風殿內湯藥和安息香的氣息彌積不散。太子李治日夜侍奉在太宗的床邊,寢食不安,前來探病的御醫和大巨進進出出。宮中的侍女兩眼紅腫,暗自飲泣。唯有山谷中的清流和瀑布仍像往常一樣淙淙流淌,隨著微風送來一陣陣陰森森的涼氣。
五月十二日,太宗皇帝命左右侍巨和宮女盡皆退下,將太子李治叫到了床邊。
「看起來,朕的病情日篤,恐大去之期已不遠了。生死乃人間常理,朕並不畏懼。朕所顧念的唯有我大唐宗廟江山……」
太宗剛剛說了幾句,就已氣喘吁吁,不得不停下來喘息,過了一會兒,太宗繼續說道:「高祖在世時曾說,國有三哀:不辨賢能,知而不用,用而不信。今我朝四海昇平,賢士良臣雲集。無忌才智過人,敏於進退,遂良忠心可鑒,耿直善決,有此二人輔佐你,朕可無憂。將軍李世勣,勇猛慓悍,是安邦定國的難得的三軍統帥。過去,我一直沒有重用他,特意將他留下來輔弼你。現在我要將他貶往外地,等我死後,你可見機將他召回,讓他擔任僕射之職,這樣,他必會對你感恩圖報……」
太宗一席話尚未說完,李治早已淚流滿面。隨後,太宗又將太尉長孫無忌、中書令褚遂良召入含風殿內。唐太宗握著褚遂良的手,看了看兩位大臣,說道:「這些年來,卿二人對朕忠心耿耿,朕一直對你們深為倚重。今將二卿召來,受孤遺命。太子忠厚仁孝,你們都是知道的,現在,朕將江山子嗣托於二卿,望善為輔佐,趨吉避凶,恪守寡人遺范,永保大唐社稷……」
無忌和褚遂良默然受命,含淚領旨。過了片刻,太宗長歎了一聲,看著垂立在側的李治說道:「朕現在可以放心地去見天帝了。」
五月十六日午後,太宗皇帝在含風殿溘然長逝。同一天,太子李治在太宗靈前宣誓登基,是為高宗。父皇初喪,李治悲不自勝,日復一日跪立在太宗靈位前,守護待旦。無忌見狀,只得上前援例勸慰,命宮女將他扶入別房寢息。
這天晚上,李治在昏睡中醒來的時候,發現武才人此刻正背對著他坐在床邊暗自落淚。一輪新月懸掛在窗外秀木叢集的山巔,父皇靈堂裡僧侶們的誦經之聲遠遠傳來,聽上去如同夢寐。李治很快就覺察到,在夜涼如水的山谷裡,不時傳來馬匹的悲鳴,其間還夾雜著女人隱隱的哭聲。
李治久久地凝視著武則天削瘦的脊背,一縷濃濃的暖意掠過心頭。自從貞元殿與她邂逅以來,他幾乎每天都能在宮中看到她。每當他們目光相遇,她總是衝他會心一笑。李治彷彿一直是在隔著一層濃霧在看她似的。
李治將一隻手輕輕地搭在她的肩上,武則天嚇了一跳,她轉過身來,擦了擦眼淚:「陛下……」
「現在是什麼時辰啦?」李治問道。
「已過了三更天了。」
「窗外的山谷裡,好像有人在吵吵嚷嚷……」
「陛下,」武則天答道,「那是宮女們在準備馬車。」
「馬車?」
「明天一早,先帝的嬪妃們就要前往感業寺了。」
「哦……」李治歎息了一聲。他想起來,按照朝規,先帝駕崩之後,身邊的嬪妃和宮女一律出宮削髮為尼。
「這麼說,你明天一早也要離開這裡了?」李治又問。
武則天的眼淚又流出來了,她點點頭。
「臣妾與陛下今夜一別,便是永訣……」
李治轉過臉去看著窗外,山谷中的一條便道上,幾輛黑糊糊的馬車靜泊在淡藍色的月光中,一些太監和侍從的身影在樹林中來回逡巡。
「陛下……」武則天突然拉住李治的手,臉上呈現出既靦腆又放怢的神色,「陛下,在去感業寺之前,就讓臣妾最後侍奉陛下一次吧……」
武則天像往常一樣含著哀怨與期待的目光大膽地看著李治。她的眼神中所包涵的隱秘的成份再一次讓李治感到了頭暈目眩。在過去的年月中,他曾經一直在尋找自己與她單獨相處的時機,現在,當機會來臨的時候,他們所處的位置與太宗肅穆陰森的靈堂竟只有一牆之隔。
「可是……」李治下意識地朝門外看了一眼。
「門六外的太監和侍衛在天亮之前是不會讓任何人進來的,」武則天彷彿看穿了李治的心思,「請陛下快一點……」
李治昏昏沉沉地跟著武則天來到了內室的重重幕簾之中。當李治第一次在燈光下看見她秀美健碩的胴體時,靈堂裡僧侶的誦經之聲似乎越來越遠。壓抑不住的快樂的潮水因恐懼和罪孽感在他體內迅速暴漲。
在暗紅色的燈光之下,李治感覺到她那袒露的肌膚宛若一面明亮的銅鏡,映射出父皇虛胖而略顯浮腫的身影,這個影子他怎麼也驅趕不掉……
一種神秘的聲音伴隨著流水般的喘息灌滿了他的耳朵,它與其說是來自他的心底,還不如說是來自他焦渴的軀體。
讓倫理、罪孽和禁忌統統見鬼去吧。
三
安業寺位於朱雀大街以西約莫三十里之外,原先是蟄伏在長安城外廢街中的尼姑庵,在武德九年被改名為感業寺之後,它實際上已成了收容前朝宮女的牢獄。寺內雜樹重生,斷垣處處,在殘破頹敗的佛塔的陰影下,幾座低矮的房舍散擱在荒野之中。
武則天和宮女們被遣送到這裡的時候,已是六月的初夏。寺院中空氣漘悶,除了樹上的麻雀和喜鵲不安地鳴叫之外,唯有呆板、滯重的鐘聲在曠野裡迴盪。
這天傍晚,武則天和新近入寺的宮女們排著長隊來到了一座佛堂前,接受剃度。主持剃度儀式的尼姑名叫法明,看上去約莫六十來歲。從她身上已經絲毫看不出一個女人的影子,她的身材像男人般健壯,嗓音粗獷、有力。法明向宮女們詳細說明了寺院的院規以及官女們必須遵循的種種禮儀之後,開始為她們剪髮剃度。
落發的儀式雖無痛苦,但對於那些曾在華麗宮廷盡享優遊,歡宴無歇的宮女們來說,儀式本身卻顯得驚人地殘酷:隨著蛾黛鬢雲悄然落地,過去的歲月已一去不返,她們的殘生將在這座荒寂的寺院中度過,除了一堆白骨之外,什麼也不會留下來。
剃度儀式剛剛開始,感業寺中就響起了一片嚎哭之聲。排在武則天前面的一個宮女也許被這樣一種儀式所包含的不祥內容嚇呆了,任憑尼姑們苦苦相勸,怎麼也不肯接受剃髮。法明見狀,笑嘻嘻地朝她走了過去,不動聲色地在她臉上搧了幾個耳光:
「你以為你是什麼東西!」
那名宮女立即就不吱聲了,淚水在她臉上無聲地流淌。
武則天一聲不吭地來到佛堂前的椅子上坐下,自己動手解開了頭上高綰的髮髻。她本能地意識到,現在就開始為自己命運的乖戾而哭泣也許還不是時候,她需要冷靜下來,積攢起所有的精力來應付正在降臨到她身上的一切。法明手裡握著一把卡嚓作響的剪刀悄悄地來到她的身後。
「你知道她們為什麼哭嗎?」法明用譏諷的語調向武則天問道。
「她們在追念先帝的恩德。」武則天不卑不亢地答道。
「那你為什麼不哭?!」
「我的眼淚早已流乾了。」武則天大聲說道,彷彿要使在場的每一個人都能聽到她的聲音。
「你叫什麼名字?」過了一會兒,法明問道,語調已經平和下來。
她們來到感業寺的當天晚上,寺院裡就發生了一件事。一名宮女在夜裡偷偷跑出寢房,在院中樹林裡的一棵槐樹上吊死了。第二天拂曉,當武則天隨著宮女和尼姑來到佛塔前為先帝焚香時,她的屍體已經被人從樹上取下來,橫放在佛塔前的井欄邊。按照先朝舊例,宮女們入寺為尼一方面是為先帝守節,另一方面,朝廷將她們幽禁在與世隔絕的環境中,也是為了使這些皇帝陛下所寵幸的嬪妃不至於將宮中的秘密洩漏出去。但是,宮女的自殺往往會被當作不願追隨先帝的忤逆之舉,自然法無可綰。尤其是在入寺的第一天就發生這樣的事,更使法明怒不可遏,她下令對屍體鞭笞三百下。負責鞭打的尼姑似乎對此格外賣力,不一會兒,那名宮女的屍體便已血肉模糊,血腥之氣招來了無數的蒼蠅。
一名瑟瑟打抖的宮女緊緊地依偎在武則天的身邊,悄悄問道:「這裡的尼姑怎麼比宮中的太監還要殘忍?」武則天的回簽卻顯得頗為平靜:
「和皇宮中一樣,在這個荒涼的寺院裡,一個人如果不找出點事來做做,一定會發瘋的。」
隨著感業寺庭院裡的桂樹飄散出情新的芳香,夏天很快就過去了。在刻漏和日晷的陰影裡,蟋蟀開始了不安的鳴叫,黑夜隨之漸漸拉長。
宮女們彷彿一株株被寒霜打枯的樹木,在清涼而悠長的鐘聲中靜靜枯萎。她們意氣消沉不施粉脂,甚至臉也懶得洗。上吊自縊的事件在院中時有發生,她們的屍體在院外的草叢中有時一晾就是好幾天。她們中的一些人很快就學會了通過自慰或同性間的相互親暱來獲取快樂,但這無疑加速了她們的沉淪和衰老。
武則天的情形似乎顯得與眾不同。她幾乎每天天不亮就起來,承攬下了寺院裡幾乎全部的雜務:打掃庭院,去伙房幫著揀菜,給樹木剪枝,照料花圃裡的草木。她的耳畔時常迴響著太監魏安在她臨行前給她的意味深長的忠告:「當一個人好運來臨的時候,他需要用冷靜、大膽、謙卑和智謀來幫助自己獲取更大的成功,而在逆境之中,他僅僅需要勇敢就足夠了。」
武則天在寺院中默默地勞作,不久就贏得了法明住持和尼姑們的好感,同時也招來了同行宮女的嫉恨、譏諷和嘲笑。隨著時間的推移,宮女們在對她的不滿之中漸漸摻進了一種無端的猜測:倘若不是上蒼在冥冥之中對她格外顧恤,一定有一種無形的力量在暗中支撐著她。她們的猜測也並非沒有道理,它很快就在第二年的暮春得到了證實。
這天中午,寺院的尼姑和宮女們正在午睡。武則天獨自一人出了寢房,沿著寺院的護牆朝遠處一座廢棄的佛堂走去。她一邊朝前走,一邊不安地回過身來四下裡張望。
一名宮女隔著門簾的流蘇遠遠地窺視著她的一舉一動。她曾經一連幾次看到武則天朝那座廢廟走去。在沉寂的陽光中,她看見武則天在水井旁停下來,吊起一桶水洗了洗臉,隨後她跨過花圃的籬笆,採擷了一把花束。她久久地注視著武則天健美頎長的身影,隨之而起的一個念頭使她不禁兩腮發熱,面色緋紅。接著,宮女出了房門,悄悄地攆上了她。
武則天剛剛走進廟宇的院中,官女就在身後跟了進來。
「姐姐……」宮女氣喘吁吁地叫了一聲。
武則天回過頭,看見宮女臉上堆滿浮靡的笑容倚在門扉邊。
「你來於什麼?」武則天問道。
「姐姐趁著午後到廟堂來,一定是在等什麼人吧?」宮女笑嘻嘻地朝她走過來。
武則天後退了一步:「你想幹什麼?」
宮女淫押一笑:「怪不得李氏父子都被你搞得神魂顛倒,姐姐果真貌若天仙……」
「放肆……」武則天怒道。
「姐姐何必認真,咱們寺中都是女人,誰來還不是一樣……妹妹這雙手待會會讓你魂飛魄散的……」
宮女不由分說地朝她湊過來。她的手剛剛碰到武則天的腹部,隨即就像被火燙了一樣縮了回來,同時她的眼睛也驚恐地睜大了。
「姐姐……,你懷孕了?」
武則天嫣然一笑。
宮女正想說什麼,一個她所熟悉的聲音在廟堂之內飄然而出:「院中何人喧嚷?」
「皇上吉祥!」武則天聞聽伏地跪拜。
「皇上?」宮女自語了一聲,她還沒有來得及回過神來,高宗李治在一群侍衛的簇擁下已經出了廟門,朝這邊徐徐走來。
「臣妾不知皇上駕到,罪該萬死……」宮女臉色慘白,渾身顫慄不已。
「大膽賤婦,先皇駕崩,喪期未滿,你竟敢在神廟之中穢辱先帝,拿下!」高宗喝道。
兩名御前侍衛立即挺劍上前。
「姐姐饒命……」宮女用哀求的目光看著武則天。
「事已至此,」武則天平靜地說,「我想救你恐怕也不行了。」
四
皇帝陛下頻頻駕臨感業寺的消息雖然經過嚴格的保密,但寺中的住持和尼姑們對此也並非一無所知。法明住持本能地感覺到,這樁艷情的兩個當事人,一個是本朝天子,另一個是已故大行皇帝的寵妃,任何的閃失和唐突之舉都將可能給自己引來殺身之禍。也許佯裝不知,聽其自然才是唯一可行的辦法。
到了秋天,武則天所穿的黑袍法衣再也掩飾不住悄悄隆起的腹部,流言和猜測在寺院的尼姑和宮女們中間四處流傳。武則天終日面色蒼白,食慾不振,常常在伙房嘔吐不止。法明不禁感到憂心忡忡。
一天下午,法明派身邊的一個尼姑去請武則天來靜修堂喝茶。尼姑去後不久就獨自回來了。她告訴法明,武則天正在床上臥眠,她說如果住持有事找她的話,可以到她的寢房去。法明怔了一下,隨後命尼姑從堂內取出一包上好的茶葉和兩掛葡萄,朝武則天的住處走去。
法明來到武則天的床邊,武則天手裡拿著一本《大藏經》,正在閉目養神。她見住持進來,只是微微欠了欠身,算是打了招呼。
法明住持將茶葉和葡萄擱在床邊的斗桌上,兩人照例閒語了片刻。
過了一會兒,法明忽然說道:「武才人日後飛黃騰達之時,不知還會不會記起幽處寺中的貧尼……」
「法師何故這樣說?」武則天冷冷答道。
「姑娘既已身懷六甲,重入皇宮只是早晚的事。」
武則天慷懶地閉上了眼睛,沒有搭話。
法明繼續說道:「貧尼長處寺中,於寂寞無聊之際,常以陰陽術數之道排遣光陰,年深月久,倒也略通相術。以貧尼之見,才人龍睛鳳頸,眉吐英氣,頗類伏羲之相,日後前程當不可限量。」
住持的一席話似乎觸動了武則天紛亂而沉睡的記憶。在她七歲那一年冬天,曾有一個名叫袁天罡的江湖術士踏雪登門,在父親的書房裡拱爐夜談。住持的話彷彿是那個術士蒼老的聲音的又一次重現,令武則夭驚愕不已。
法明歎息了一聲,喃喃說道:「自古以來,千紅一哭,萬艷同悲,女人的命運總是極為相似的,一旦容顏衰老,兩鬢成霜,難免被人棄如草芥,枯索而終……」
武則天倏然變色,她從床上起來,朝住持躬身施禮:「小人眼拙福淺,不知高人惠臨,還請法師多加指點。」
「才人不必多禮」,法明欠身相讓,接著說道,「自混沌初開,天下江山莫不由男人主宰,女人縱有光風霽月之度,經天緯地之能,也不過是殘蟲小魚,流花浮萍,略事點綴而已。對於女人來說,下福之人,自不免奉帚堂前,枯度一生;中福之人可人於鐘鳴鼎食之家,夫唱婦隨;上福之人將位列君側,盡享富貴榮華。才人骨相非凡,日後造化又在福外……」
「何為福外?」武則天趕忙問道。
「貧尼不敢妄言。」
「法師但說無妨。」
「當位列仙班,君臨天下。」
武則天聽罷,早已淚流滿面。她當即就地跪倒,叩頭拜謝:「法師在上,謹受小女子一拜。」
法明慌忙將武則天扶起,低聲說道:「貧尼現已老朽,恐怕看不到那一天了。若日後果成大事,我在九泉之下亦會引為榮耀。俗話說,欲行大事之人,必有非常之器,你宜好自為之。」
武則天呆呆地看著窗外。屋外烏雲低垂,秋風颯颯,一場大雨已在眼前。
一個白雪皚皚的冬日,高宗皇帝派出的一隊黃衣使者來到感業寺,宣召懷孕六月的武才人重入皇宮。武則夭雖然覺得這件事是在意料之中,可是當它終於降臨到自己身上,她仍然感到有些突然和倉促。
感業寺蟄居的漫漫長夜終於過去了,但武則天絲毫沒有如釋重負的感覺。在返回宮中的馬車上,一名隨行的侍女悄悄地告訴了武則天宮中近來所發生的一切。當時,高宗皇帝所寵幸的另一位女人蕭淑妃現已產下一子,而沒有子嗣的皇后王氏似乎正在竭盡全力設法將日益受寵的蕭淑妃除掉……
武則天不安地想到,生性懦弱的高宗皇帝將一個先帝的嬪妃迎入宮中,不僅沒有受到無忌等權臣的阻止和反對,而且據說還得到了皇后王氏的暗中支持,看來,這其中必然潛伏著一個鮮為人知的重大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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