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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瑟 作者:格非

蝴蝶


  馮子存被人從那間幽暗的馬棚裡牽出來的時候,已經是陽光明媚的中午了。空氣溫暖而潮濕,涼爽的風吹拂著他身體的每一個角落,那種淡淡的糞味卻在四周縈繞不去。

  馮子存一度忘記了時間。自從被關進馬棚的那天起,他一直在內心猜測著自己不可預知的命運。他不知道這些溫文爾雅的鄉民會用一種什麼方式來處置自己。同樣,他對於眼下寂靜的陽光中所隱藏著的危險也缺乏足夠的準備。

  他跨出馬棚的門檻,遠處樹籬間啁啾的小鳥立即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已經有根長時間沒有看到過小鳥了。在一個又一個晦冥的夜晚,他只能在回憶中重溫它們的叫聲,重溫天空中飄過的灰褐色的雲和閃閃爍爍的星斗。

  他生來就喜歡陰性的事物。喜愛靜謐無聲的河水,花草憂鬱的香氣,滴漏悠遠的聲音以及沙盤計時器上緩緩移動的日咎。現在,紛亂而熾烈的陽光又一次讓他感到恥辱。他像一頭牲口一樣被人牽著,步履蹣跚地穿過一排排沙棘樹叢朝村口走去。

  河邊的合歡樹下聚集著一幫棉農。房舍翹起的飛簷睜嶸怪誕,彷彿一群凌空欲飛的蝙蝠在那裡棲息。遠遠地看過去,那些站立在陽光下的棉農和沙地上被拉長的陰影像往常一樣使他感到熟悉和親切。他曾經隔著竹籬的縫隙久久地打量過他們,他們或者忙於種植,或者從事收穫,像河水一樣自在,像樹木一樣沉靜、呆板……

  馮子存站在屋簷的陰影之中,河水的涼氣撲面襲來。河道對岸的田疇陽光如熾,顯得遙遠而虛假。

  「給我口水喝吧。」馮子存對身邊的一個年輕人說道。

  這個年輕人背對著他,正試圖將一隻酒罈上的泥封揭下來。他轉過身來看了馮子存一眼,用一種譏諷的語調不緊不慢地對他說:

  「現在你喝不喝水,已經沒有什麼意義了。」

  什麼意思?一種不祥的預感使他立刻就感到透不過氣來,他仔細地揣摩著這個年輕人的話,它的弦外之音聽來有些蹊蹺:難道他是在嚇唬我不成?他們總不至於將我弄死吧?

  河道上飄浮著一綹綹槐花,它濃重的芳香甜絲絲的;一群蝴蝶撲閃著花翅,在花香的深處盤桓不去。

  馮子存再一次想起了莊周有關蝴蝶的那個著名的寓言。他似乎感覺到,此刻亥己正處於這個寓言的核心。

  會不會是一場夢?錯亂的時間常常攪亂了現實和夢境的界限。他曾經一連幾次夢見自己在一個馬棚裡醒來,臉上蓋滿了馬糞。通常,噩夢醒來的時刻總是讓他感到愉快,隨著自己的神智越漸清晰,並得到現實有力的支持,危險在黑暗中悄悄遁走,一切又歸復寧靜,他可以從容地喝上一口茶,隨手翻開一本典籍,在幽藍的月光下陷入冥想……如果他願意,他還可以走出茅屋,來到戶外,在植物清新的氣息中置身於田野的深處,察看麥穗上的露水,掂一掂棉鈴的重量,或者逕自一人走入屋後的那片竹林,在竹枝颯颯的嘯聲中,獨處幽篁,守夜待旦……

  幾年之前,當馮子存從外地遷居到這個荒僻的村莊上來的時候,沒有人知道他準確的身份。他沒有住在村裡,而是在離村不遠的河邊築廬而居。儘管他諳熟農事,勤於耕植,使河邊的一塊空地長出了菽麥和棉花,但村裡的人們並未就此將他看成一個農民。事實上,他皮膚白淨,面容憂悒,身體孱弱而又沉默少言,和這裡的一切顯得很不協調,人們在習慣上總是將他看作一個落魄的商人,逃避兵燹的軍卒或者一個神秘莫測的江湖藝人。

  在短暫而又輕鬆的農事之外,馮子存給自己留下了大量的空餘時間,在這些寂寞的閒暇之中,他通常手不釋卷,閉門苦讀,或者形單影隻地在河邊散步,他身上的這種乖張而矜持的品性並沒有獲得村人的尊敬,相反倒使別人多了一層提防。

  對馮子存本人來說,他對自己過去的經歷也同樣茫然不知。那些瑣碎的在事彷彿突然藏到了時間的背後,他對過去時光的追索常常一無所獲。他只是知道,這個陌生的村莊不僅處處符合他的理想,甚至在某種程度上超出了自己的希望。它氣候怡人,遠離城囂,無聲無息的隱居生活使他很快就獲得了心如止水的感覺。

  這天早上,馮子存很早就來到了河邊。高大的樹冠上棲息著一群水鳥,它們不時抖落下一些鳥糞和羽毛,發出金屬般的鳴叫,現在天色灰暗,曙光未開,村莊依舊在沉睡之中,河道裡蒸騰的水霧將一切都弄得影影綽綽的,流淌的河水在樹林中響著,聽上去就像來自一個遙遠的什麼地方。

  馮子存坐在河邊,清冽的水氣帶著樹脂的清香迎面襲來,他不僅感受到了時間的浩瀚、廣袤,混沌一片,而且體味到了它具體而微妙的神奧。他看見一隻蝶蛹在繡球花幽暗的深處逗弄著花粉。它肥胖的軀體順著花枝和球莖攀援而上,同時翕動著翅膀,花朵上沾滿了露水,在風中習習顫動。

  他久久凝視著這只寂寞的蝶蛹。初升的陽光在空氣中延展,馮子存對這一切竟渾然不覺。

  一陣悅耳的搖鈴之聲在村中響起,馮子存知道,那是村裡的一座私塾學堂已經開始上課了。

  一個年邁的教書先生出現在村頭的那垛矮牆邊。他手執戒尺,用手掌遮住耀眼的光線朝這邊張望了一會兒.然後順著樹林中那條晦暗的小路向河邊走過來。一陣唱詩般的唸書之聲在他身後響起。它震盪著晌午滯重的空氣,播向遠處,聽上去讓人昏昏欲睡。

  這個衣衫襤褸的教書先生常常在散課之後到馮子存的茅屋來喝茶。有時他們偶爾也會下上一兩盤棋,談一些不著邊際的事。可是在大部分時間裡,他們通常無話可說,馮子存對於教書先生一類的人一直不抱好感,他們往往一邊誦讀絕聖棄智之類的古老信條,一邊在自我賣弄中誤人子弟。

  教書先生來到馮子存的身邊,照例寒暄了一通,隨後向他提出了這樣一個問題:

  「先生整日枯坐河邊,既不守望,也不釣魚,卻為何來?」

  馮子存鄙夷地看了他一眼。他記得這個問題教書先生己探問過多次,他沒有正面對它予以解答,而是用寓言的方式和他談起了飛矢不動,心若止水的境界。

  「先生從何而來,為何獨居貧水之畔?」

  「我聽說西北的天竺有一種鳥,名叫怪哉,非梧桐不棲,非練實不食、醴泉不飲,你知道嗎?」

  「怪哉、怪哉。」教書先生如墜五里霧中,忍不住抓耳撓腮。

  在教書先生的身後,馮子存的目光沿著河邊那一綹棕紅色的灘土一直延伸到村口。在那裡,一座稀疏的樹林顯得空空落落的,兩棵合歡樹花枝招展,風在樹籬間輕輕地吹著。在過去的日子裡,馮子存每天都能看見一個窈窕女人的身影閃閃爍爍。有時,她提著水桶去河邊汲水,有時則是在一排頹圮的圍牆邊晾曬著衣服。她的形象帶給馮子存的感覺既陌生又熟稔,一想到這個女人姣好的身影,馮子存便感到心頭流蕩失守,一下子就亂了方寸。

  馮子存引頸遠望的神態儘管被掩飾得很好,但還是引起了教書先生的注意。

  「先生莫非在等候什麼人吧?」

  「沒有,沒有。」馮子存顯得心慌意亂。

  「如果在下所料不錯,」教書先生冷眼瞥了馮子存一眼,語調中不無譏諷之意:「先生等待之中的那個人今天不會出現了。」

  「你說什麼?」馮子存故作鎮定,問了一句。

  「她已經死了。」

  馮子存心頭悠然一震,臉色灰白。看來,這個一身斯文的教書先生並不像自己設想的那樣愚不可及,他顯然有著驚人的洞察力,在不知不覺中早已看透了自己的心思。

  教書先生告訴他,族長的女兒於昨夜突發重病,猝然長逝。葬禮將在三天後的黎明舉行。

  太陽漸漸偏西了。馮子存站在河邊的一棵楝樹下,猜測著自己無法預料的命運。他一遍遍地替自己預設了各種離奇的結局,唯獨沒有想到過死亡,這倒並不是因為他確信自己罪不至死,而是他根本不願意作這樣的假設。

  不祥之兆是在傍晚前後出現的。一輛馬車從幽暗的巷口朝河邊緩緩駛來,兩匹灰白色的馬噴著響鼻,灰灰直叫。一座黑漆漆的棺木在馬車上顛簸著,發出「橐橐」的聲響,很快,馮子存就聞到了新刷的油漆的氣味和空氣中瀰漫著的花粉的香氣。

  幾個鄉民將棺諄從馬車上抬下來,擱在河邊的一塊空地上。

  馮子存週身一陣顫慄:難道這夥人真的要將我處死嗎?

  圍觀的人群越聚越多,他們目光冷漠,表情呆板。而站在井邊的兩個少婦卻好像正在談論著一件開心的事,她們扭扭捏捏,彼此忍俊不禁。

  馮子存在一陣頭暈目眩之中被解除了束縛,隨後,他所面臨的是一系列複雜而又令人心驚肉跳的儀式:洗臉、剃頭、跪拜……最後,一個紋身的中年人端著一碗米酒走到了他的跟前,示意他喝下去。

  「你們當真要把我弄死嗎?」馮子存心存一絲僥倖,低聲問了一句。在得到肯定的答覆之後,他感到事情似乎有些不妙。

  這是一種極為蹩腳的惡作劇,一種殘酷的故作姿態,既然他們已經決定將一個人處死,那麼,一杯米酒怎麼能使他鎮定下來呢?

  馮子存沒有伸手去接過酒杯,而是揮手將它打翻,同時用一種古怪的聲音叫道:

  「你這是幹什麼?我什麼時候說過想喝酒?」

  中年人笑了笑,沒有答理他,而是轉過身,很有耐心地重新為他斟了一杯。

  這件事情太突然了,他還沒有來得及好好地想一想。從某種程度上說,馮子存似乎並不懼怕死亡,可是,在這樣一個春意盎然仲春,在這個萬物復甦,鶯飛草長的時節讓他引頸就戮,不免讓人不知所措。早在幾天之前,他獨坐窗前,夜讀《錦瑟》的時候,就好像預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這首侍他已經讀過無數遍了,可每次讀來,都忍不住潸然淚下。在他看來,李商隱的這首詩中包含了一個可怕的寓言,在它的深處,存在著一個令人無法進入的虛空……

  馮子存從中年人手裡接過酒杯的同時,眼前又一次呈現出那個女人窈窕的身影。她提著水桶從河堤下慢慢走上來,水珠潑濺,在陽光下紛亂地跳躍著,合歡花樹在風中顫慄,花絮無聲無息地掉落下來。

  馮子存昏昏沉沉地被人帶到了河灘邊。一雙陌生的手捋開了他的衣領,在他的脖子上抹了一把涼水。他看見一枚鰷魚形的匕首在眼前閃動了一下,隨後一種沁涼的感覺迅疾無比地切入他的喉管,湧向他的心臟,很快,他就聽到了流水般的聲音。

  當送葬的隊列在村頭的樹林裡閃現出來的時候,彤雲密佈的天空突然下起了大雨。狂風和雨水頃刻之間就將天地攪得一片淒迷。樹枝劇烈地搖晃著,被南風吹向一邊,裸露出一片灰濛濛的天空。

  馮子存坐在茅屋窗前,從屋外飄進來的雨點將桌上的書本打得濡濕。透過屋簷下細密的雨簾,馮子存的目光一直滯留在遠處。送葬的人群頂著高高揚起的白幡在重重煙樹的背景中緩緩前移,遠遠看去,它就像一排鮮花的行列行進在深黛色的春麥之中。那尊暗紅色的靈柩被水珠澆礙珵亮,猶如一隻舢板在河面上滑行,馮子存彷彿聞到了那些紙花呆滯、虛假的氣息,它死寂、灰暗、毫無生氣。在他視線的盡頭,那條寬闊的河道蜿蜒東流,新生的蘆葦在水中蕩漾著,河岸上的一帶金銀花樹似乎在雨水的洗滌下悄然褪色。

  馮子存在河邊第一次看到這個女人的那天中午,她臉上那種浮糜而俗艷的笑容就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它彷彿一絡成熟的果子懸掛在樹籬的深處,牢牢地牽引著他的視線。他覺得這個女人好像在哪兒見過,一時又想不起來。正午時分慵懶的陽光似乎加深了他的那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時間遵循著一道鮮為人知的軌道悄然流轉,它錯雜,凌亂,週而復始。

  馮子存早就習慣了那種無拘無束的隱居生活,習慣了日復一日的憑窗夜讀和無所事事的苦思冥想。他幾乎花費了整整一生的光陰才找到了這條通往安寧的隱逸之路。可是,在一個平常的午後,這個女人不期而遇的目光在剎那之間就粉碎了他的夢想,使他不知所措,悵然若失。冥冥中的時間彷彿玩弄了一個陰謀,對他自以為是的生活進行了一次小小的破壞和嘲諷。

  淡藍色的月光悄悄地爬上墓地。在岑靜而靜穆的眺望之中,單調的滴漏之聲兀自陪伴著他。墓地近在咫尺,和他的茅屋之間只隔著一座稠密的竹林。斑鳩咕咕的叫聲在屋外的樹林裡連成了一片,馮子存輾轉反側,孤寢難眠。在這個初春的晚上,馮子存沒有能夠重溫往日的那種充滿矜持、孤獨的安寧,相反,他似乎感覺到,有一種以前他從未體驗過的簇新的東西在他心裡暗暗滋長。後半夜的時候,馮子存聽到有人隔著河道在呼喊他的名字。他感到自己突然之間變成了兩個人,一個人在深夜的茅屋裡守枕待曉,另一個人卻在午後明媚的陽光下駐足村頭,浮想聯翩……循著聲音的方向,馮子存悄悄來到屋外,穿過一片濕漉漉的竹林,不知不覺地朝墓地走去。

  第二天一早,當馮子存被幾個鄉民捆綁著,像一頭牲口一樣被牽到村頭的時候,私塾書堂的教書先生上完茅房後剛剛從籬笆後面走出來,他看見馮子的腳趾血流不止,馮子存對他淒然一笑:「讓棺材釘給劃破啦。」

  馮子存被處死的那一天正好是清明節。教書先生趁著夜幕挾著一疊黃紙到他的墳頭去焚燒。去年的這一天,教書先生有幸在馮子存的茅屋裡度過了一個難忘的夜晚。馮子存對《錦瑟》一詩精妙的闡釋使他不禁肅然起敬,他不由得聯想到,這首爛熟於心的唐詩自己原先壓根就沒有讀懂……

  教書先生一面低聲下氣地向馮子存求教,一面迷惑不解地向後者提出了這樣一個問題:

  「先生如此博學,為何不西去長安,求取功名?」

  馮子存沒有立即回答他的疑問,而是用慣有的寓言方式給他講述了下面這個故事。

  

  


迷亂


  馮子存經過一個多月風餐露宿的長途跋涉之後,終於在夏至這一天來到了古城江寧最北端的一個驛站上。他沒有採納姐姐的建議——在這座荒涼的驛站上稍事休整,而是在當天傍晚就急不可待地進了城。

  護城河畔空空蕩蕩的,幾株蒼老的垂楊散立在暮色之中,西風捲起一片昏黃的沙土掠過城牆頹敗的雉堞,幾隻烏鴉低低地飛過,不時發出一連串淒涼的叫聲。

  馮子存背負行羹,站立在護城河邊,觸目所及,盡皆荒涼。他並沒有看到車喧馬鳴的熱鬧市景,更沒有想像中秀才舉子風雲際會的喧赫氣象。不過,衰敗的城市風物並未破壞他積蓄已久的良好心境,作為一個久居鄉野的讀書人,馮子存一旦想到自己窗讀十年,夢寐以求的願望馬上就要兌現,不禁怦然心動,喜不自勝——它近在眼前,飄浮在七月潮濕的空氣中,彷彿伸手可及。

  在進京趕考的前夕,馮子存依照姐姐的吩咐,讓一個還俗的道士給自己打了一卦,父辭中說:「鼎折足,覆公」,似乎是一個不祥之兆,給此番進京的行程籠上了一層陰影。在他的姐姐整天憂心忡忡的同時,他的啟蒙恩師也勸他捨棄初衷,來年再考。馮子存沒有理會這一套,他以一種驚人的智慧提醒那位看來已經昏聵的恩師:「我乘船前往,凶象自除。」先生大惑不解,便問他舟楫與車馬有何分別,馮子存別出心裁地答道:

  「船行水上,無足可折。」

  先生沉默良久,見他主意已定,便頷首應允。

  和許多幽處書海的文人學子一樣,馮子存完全信賴那些典籍和書本。在他看來,這個古老國度的一切知識都是精妙而完備的。它不僅能夠使人諳熟事理,參透生死之道,通曉處世之術,而且能夠使人逃避禍害和凶險。

  馮子存匆匆打點行裝,繞道運河,買舟北上。漫長而枯燥乏味的茫茫旅途使他漸漸忘記了時間,因此,當他趁著夜幕悄然入城的時候,眼前滿目蕭然的景象恍如夢中,他不禁懷疑自己是否由於改道水路而延誤了考試的期限。

  馮子存跟在姐姐身後,漸漸來到了秦淮河邊。和晦暗冷落的城區相比,燈影浮動的秦淮河給他留下美妙的印象。空氣中飄散著一股沁人心肺的脂粉香氣,風行水面,燈火迷離畫船彩舫,影影綽綽。

  馮子存沿著河邊走了大約一個時辰之後,在燕子磯的附近踅入一條狹長的山間通道,很快就來到了一座樹木掩翼的房舍前。

  這是一處森嚴肅穆的道觀。按照老師的吩咐,馮子存和姐姐到這裡投宿。前來開門的是一位稚氣未脫的道童,他手執燈籠,隔著門縫朝屋外這兩位深夜來客端詳了片刻,臉上露出為難之色。道童告訴他們,道長旬月之前外出雲遊,至今未歸,現觀中無主,不便納客。馮子存並不答言,他從懷裡摸出書信一封,遞與道童。道童接過信來,也不拆看,略一思索,便為他們打開了大門。

  這所道觀位於紫金山的南麓,和馮子存平常習見的廟堂古剎並沒有什麼區別,只是房舍依山而建,茂林修竹,溪流淙淙,儼然透出一股陰森森的涼氣。

  馮子存和姐姐被安置在道觀左側的碧雲山房。這是一座幽閉的小院,石板地面上有一口坍塌的古井,井邊是一棵高大的樟樹,稠密的樹冠有一部分沉重地耷拉在院牆上,樹下苔痕處處,鳥糞點點。

  置身於這座靜僻的山房內,時間在不知不覺中過得很快。每當曙色初見,梅鳥啼鳴的清晨,馮子存便披露苦讀,直至夜色闌珊,月上東牆,才欣然合卷。

  姐姐的住屋和自己只有一牆之隔,她除了照應弟弟的一日三餐之外.閒來就做些針線。道童每隔數日,也會過來探望一兩次,順便給他們送些茶葉和熏香。

  姐姐今年已經二十六歲了,父母的早亡使她的婚嫁變得杳杳無期,馮子存一想到由於自己的讀書求學耽誤姐姐的婚期,便不禁有些黯然神傷。

  鄉試的日期一天天地臨近了。到了八月初,山中的桂花依次綻放,花香日漸濃郁,屈指算來,馮子存借宿禪觀,已一月有餘。在這一個多月的時間裡。馮子存照例賦詩作文,苦讀不止,因此,除了他偶爾經歷的一兩次失眠之外,並沒有什麼特別的事情值得記述。

  這天晚上,馮子存像往常一樣獨守窗前,捧讀《中庸》。天氣顯得格外燠熱,樹木靜立,蚊蟲肆虐。馮子存眺望著山下霧靄重重的秦淮河,遙看畫船彩舫於水中游戈,清風徐來,脂粉撲面,不覺情有所融,悲從中來。這種沮喪的情緒雖然轉瞬即逝,卻使他陷入了一連串惘然若失的玄想之中。

  桌上放著的一杯涼茶散發著茉莉氤氳的香味,那是姐姐剛剛給他送來的。姐姐的神色看來有些異常,她在屋裡逡巡不去,好像有什麼話要對他說。臨走的時候,在忙亂之中,竟將一枚隨身的玉珮遺忘在桌上。這是一枚桃形的碧玉,扣眼上繫著一綹紅色的纓絡。馮子存拿過玉珮,在手中細細把玩,一些紛亂的往事便朦朧呈現在他的眼前。

  到了後半夜的時候,天上斷斷續續地下起了小雨。雨點辟辟啪啪地打在屋外腐殖的樹葉上,很快,他就聞到了一股塵土的氣息。他躺在竹床的簟席上,在浙漸瀝瀝的雨聲中怎麼也無法入睡。

  姐姐那張恬靜的臉龐不時從漆黑的雨夜中浮現出來,它一會兒變成母親,一會兒又成了另一個女人。在馮子存的幼年,他常常散課之後來到姐姐的刺繡作坊裡。在他的記憶中,姐姐的身影和那些刺繡女工有時難以區分,她們笑容可掬,濃妝艷抹,身上帶有一種錦緞和絲綢特有的香味。那些色澤鮮艷的絲綢彷彿具備了某種生命,他曾經一次次輕輕地撫摸著它,心房隨之跳個不停。刺繡作坊裡那種悒慢不歡的氣氛是他所難以忘懷的,它猶如一個盛開花蕾,他常常夢見自己變成了一隻小小的甲蟲,在花蕾的深處躑躅不前……

  雨停之後,馮子存從床上爬起來,昏昏噩噩地走到屋外的月光中。他看見姐姐的屋裡依舊亮著燈光,它在一片蒸騰的水霧中顯得毛絨絨的,窗前紅紅的裱紙上映現出姐姐黑色的剪影。他捏著那枚涼滑的玉珮,悄悄來到她的屋前。

  姐姐的膝蓋上擱著一副繡花繃子,她腦袋歪斜著靠在窗前,看起來已經熟睡了。馮子存沒有將姐姐叫醒,而是輕手輕腳地挨著她坐了下來,靜靜地看著她。

  他想起有一年秋天,姐姐帶他到村後的棉花地裡摘棉鈴時的情景。空曠的棉花地裡靜謐無聲,白雲在樹蔭的上空堆積得很厚,樹木和村莊彷彿都已死去。他在棉花地裡鑽來鑽去,怎麼也看不到姐姐的身影,到處都是白花花炸開的棉鈴,上面灑滿了抑鬱的陽光,使他喘不過氣來,他感到自己無所依傍,愁腸百結,最後,他兀自伏在一棵樹樁上,低聲地啜泣起來……

  雨後的天氣漸漸涼爽起來,不一會兒,他就感到濃重的睡意向他襲來。

  天很快就亮了。

  三年一度的鄉試是在玄武猢畔的文昌書院裡舉行的,在經過一陣繁複的禮儀和手續之後,馮子存跟在幾名考監的身後來到了試場之內。陰暗而狹仄的殿堂之中坐滿了待考的生員。這些人來自本省的城鎮鄉村,其中不乏屢試不第的秀才。和那些稚氣奕奕,躊躇滿志的學童相比,這些秀才大都老氣橫秋,神色黯淡,一副倒了大霉的樣子,與殿堂內呆板、死寂的氣氛顯得極為相稱。

  其時正值八月仲夏,氣候潮濕而悶熱,窗外的知了有氣無力地叫喚著,熱風貼著湖面飄入窗口,使人不免昏昏欲睡,試場裡鴉雀無聲,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淡淡的汗液氣息。馮子存在冗長而乏味的等待之中,顯得有些心不在焉,肅穆的試場並未帶給他想像中躍躍欲試的激動,相反,他覺得這裡的一切都是那樣的平常,枯燥,了無意趣。他的心裡湧現出一種無法說明的感覺,彷彿寒窗十年的苦讀此刻已被證明是一種荒唐的錯誤……

  約莫過了半個多時辰,在一陣紙頁翻動的颯颯聲中,馮子存終於拿到了文章的題目和紙箋。

  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錦瑟》這樣一個題目都顯得不倫不類。除了他所熟知的李商隱的那首蹩腳的律詩之外,他幾乎想不起來歷史上還有哪些人和事與錦瑟相聯。幾天之前,馮子存在秦淮河邊的一家茶肆裡碰到幾個前來應考的監生。這些精通時事的讀書人旁若無人的高談闊論引起了馮子存的注意:眼下時值萬曆十四年,首輔張居正權傾朝野,威逾王主,他任命戚繼光訓練水師兵勇,有效地抵禦住了東南沿海屢屢犯境的倭寇。風調雨順的自然氣候使南方各省糧食大幅度增產;治法嚴謹的海瑞被重新起用,一系列新的政綱禮法正在試行,賦予制度的改良使百姓得到了休養生息的機會……馮子存從他們的談論中隱約感覺到,這個古老帝國一度出現的盛隆之像似乎規定了幾天後鄉試大題的經緯,可是,《錦瑟》這樣一個題目又算得了什麼玩藝兒呢?按照老師的教訓,歷來鄉試出題不外乎人倫天理,三綱五常一類的道德文章,詩歌韻文幾乎從未涉及,更何況,即便是詩歌,也應當首推詩經漢賦,盛唐李杜,李商隱算得上一個什麼媽的什麼東西?難道眼下的懦林正如恩師所悲歎的那樣,已無學術可言嗎?或者像秦淮河中的一個妓女所說的那樣,讀書人已經錯過了時代了嗎……

  一想起那個妓女搔首弄姿的笑臉,馮子存便忍不住心旌搖蕩,無法自持,現在,他已經記不清自己是怎樣來到秦淮河邊的,那個妓女搖晃著肥碩的臀部顧盼調笑的情景卻歷歷在目。他跟在妓女的身後,沿著秦淮河的護堤朝一艘畫舫走去。令入迷亂的香粉胭脂的氣息使他頭暈目眩。他彷彿覺得整條河流都灑滿了香料。他的心怦怦亂跳,他越是想壓抑它,那種令人迷醉的激動就越加深刻地切入他的肌膚,侵入他的血液……船艙裡陰暗而褥濕,馮子存坐在一張涼席上,伸手接過那個女人遞過來的一杯茶水,由於過於激動,他的手臂不禁顫抖起來,那個女人對他粲然一笑,隨後,她身上的衣裙像灰燼一樣紛紛落地……

  這個短暫的午後所帶給馮子存感覺和想像中的情景大相逕庭。歡快的水流一度洗遍了他的全身,但它瞬息即逝,使人不可捉摸。傍晚時分,馮子存和那個女人靜坐船頭,面對著河道中密密的船篷和桅桿,凝望著暮色中翩然飛動的一排排蜻蜓,一種難言的憂鬱很快就將他籠罩住了。馮子存從懷裡摸出一塊碧玉遞給那個女人。這是一枚桃形的玉珮,它圓潤滑膩,扣孔中繫著一條猩紅的纓絡,這塊玉珮是姐姐的貼身之物,在一個燠熱的晚上,姐姐過來送茶水,將它遺落在他的書桌上……馮子存想起來,剛才在船艙裡,那個女人的喘息聲在他耳邊灌滿的瞬間,他的手裡捏著這塊玉珮,他用手指輕輕地撫摸著它,它像一塊絲綢一樣涼森森的,隱藏著一些鮮為人知的秘密。他的眼前一遍遍地閃現出姐姐嗔怒的面容,她淚流滿面,氣喘吁吁:你怎麼越讀書越糊塗……這天晚上,馮子存回到道觀的時候,姐姐好像正在天井中沐浴,大門緊緊地關閉著,裡面傳出一陣陣水流潑濺的聲音,馮子存在門外站立了一會兒,就悵然若失地走開了……

  馮子存呆呆地望著窗外。一個隨侍的僕童給他端來了一杯菊花茶水。鄉試的殿堂內一片沉寂,紙頁輕輕翻動,墨香四處飄溢。他的腦子裡一片空白,似乎自己的神經已經被蛆蟲一段段地吃掉了。此刻,他彷彿置身於一處深不可測的洞穴之中,裡面漆黑一團,看不到一絲光亮,就像在童年時期,他被姐姐關在一座幽暗倉庫裡的情形一模一樣。他一邊邊地翻讀著《論語》,同時心不在焉地隔著窗縫朝屋外窺望,河道上飄浮著槐樹的花蕾,樹冠上灑滿了陽光,他看見姐姐站在一架木梯上,正在廊簷下採摘葡萄……

  在鄉試臨近結束的時候,馮子存面前的紙箋上依然是空白一片。他神不守舍地提起筆來,在紙箋上寫下了這樣兩行詩句,它是李商隱《錦瑟》的最末一聯:

  

  此情可待成追憶

  只是當時已惘然

  三天之後,馮子存從文昌書院返回碧雲山房,他的姐姐在門外的屋簷下已等候他多時。一看到弟弟那副垂頭喪氣的樣子,她的心就被猛地揪緊了。她是一個信奉天命的女人,在進城趕考的前夕,那個道士所預言的凶險之像一直讓她憂心如焚,她不管私塾先生和弟弟的強烈反對,女扮男裝,跟隨弟弟來到了江寧。在道觀借宿的這一個多月之中,她更是夜不成寐,坐立不安,儘管她凡事提防,處處謹慎,在這座幽僻的山中禪觀裡,還是出現了一連串的不祥之兆。有一天晚上,她被雷聲驚醒後發現弟弟在自己的屋裡睡著了……隨後,她貼身攜帶的一枚玉突然不見了,這塊玉是母親留給她的護身之物,她曾經一次次端詳這塊桃形的碧玉,默然禱念,希望它能夠祛避災禍,逢凶化吉。在臨考前的那些日子裡,她似乎覺得弟弟的眼神躲躲閃閃,彷彿有什麼難言之隱,他整日呆坐窗前,無心溫讀侍書,茶飯不思,神情黯淡……

  不過,此番進城赴考還算順利,雖然她從弟弟喪魂落魄的臉上早已看到了考試的結果,畢竟沒有出現道士所說的那種凶險之災。

  當天晚上,姐弟倆坐在院中的樟樹底下乘涼,他們彼此默默相對,一言不發。在這之前,姐姐早已收拾好了行裝,面謝了道觀的觀主和道童,準備第二天一早就乘船離開江寧,返回鄉里。

  這個聰慧的女人沒有煞費苦心地勸慰弟弟,因為她擔心自己的勸慰之言會加劇弟弟的苦悶和焦慮。月升中天的午夜時分,她給弟弟講述了一個離奇的故事,這個故事是她從秦淮河邊的一個茶商的口中聽來的。

  馮子存閉上了眼睛。儘管現在酷暑難當,他依然感到週身一派寒冷。在姐姐講述故事的同時,他正在盤算著一件另外的事。在樹梢上攀附著的月光藍瑩瑩的,他的目光越過樹籬和山下的一道城牆的雉堞,停留在秦淮河暗紅色的波光之中。松濤陣陣,桂香浮動,馮子存一度感到自己已置身於時間之外。

  姐姐這一天也似乎疲憊不堪,她的故事講到一半就沉入了夢鄉。第二天早上她醒來的時候,發現弟弟已經在近旁的那棵高大的香樟樹下懸吊而死。

  

  


茶商的故事


  馮子存在病榻上昏昏沉沉地醒過來,差不多已是午夜的光景了。時間過得很慢,它就像一根被拉直的彈簧,似乎已經失去了彈性。冷冷的月光照亮了窗戶的一角,屋外的院落裡空空蕩蕩的,一道道灰褐色的牆影在樹林邊重重疊疊,宛若一群黑色的鴿子棲息在濃重的夜幕之中。

  眼下正是五月的晚春。如果不出意外的話,他派往江南的一輛輛馬車,已經滿載著茶葉到達通州、宛清一帶,再有一個多月的時光,那些茶葉將會被順利地運抵京城長安,隨後,它將通過古老的河西走廊,西出秦川,運往域外的波斯、罕達和印度。通常,他的馬隊要到秋末的時候才會返回京城,給他帶回一批又一批的波斯地毯,罕達孔雀石,土耳其項鏈和印度的小金碗。

  這樣想著,馮子存感到自己的軀體一度游離了病榻,游離了長安城中這座寂寞的深宅大院,正走在通往西域的路上。

  馮子存的一生都是在路途上度過的。他是那樣地熟悉那些幽暗不明的道路,正如他熟悉自己纖細的掌紋。在陽春三月的江南,雨水不斷,道路泥濘不堪;而祁連山下的涅水古道卻又大漠連天,野狼肆虐

  現在,馮子存又聞到茶葉散發出來的酸溜溜的香味,從某種程度上說,這是他唯一熟悉的氣味,它來自這座宅第的各個角落,來自蜂飛蝶舞的姑蘇城外,來自風動沙響的戈壁深處……他喜歡這種氣味,它追逐著商隊遠去的腳蹤,散播到四面八方,給他帶來了財富、榮耀和日復一日的安寧。

  馮子存躺在鬆軟的病榻上,在病痛的折磨之中難以入睡。他知道此刻他所能做的事只是等候黎明到來,等候著醫生出現在窗外,走到他的床前,給他一包用罌粟花籽碾成的解痛藥劑……他已經記不起來自己是什麼時候開始倒霉的。也許在二十年前的那個夏天,不吉的徵兆就悄然出現了。那天晚上,他在果洛附近的一個馬廄裡過夜,早晨醒來的時候,他發現自己的臉上蓋滿了馬糞……人們總是無法預料自己什麼時候會突然背運,無論你考慮得多麼周全,無論你貴為天子,還是賤若乞丐,惡運都會出其不意地攆上你,像水蟶一樣吸附在你的身上,甩都甩不掉。

  去年的臘月二十四,馮子存一生的事業達到了輝煌的頂峰。這天上午,馮子存像往常一樣獨處書房,查看著年終的賬目。在過去的幾十年裡,他在京城長安開設了二十家織布作坊,十三家布店,兩扇藥房和一處當鋪。到了年關,一本本厚厚的賬簿便會絡繹不絕地送達他的案頭。晌午的時候,他的第七任妻子未及敲門就闖入了他的書房,將馮子存嚇了一跳。妻子神色慌張地告訴他,剛才得到家丁的稟報,一列朝廷的馬隊正朝著馮府的方向急奔而來,現在已過了西殿門。馮子存聞聽不禁打了個寒戰,皇家馬隊到馮府來幹什麼?莫非自己在官稅中所做的手腳被皇帝老兒察覺了不成?

  馮子存來不及細想,他心事重重地穿過一道道迴廊,頹然來到門外。在一陣惶惶恐恐的儀式之後,馮子存撣袖仆地,領受聖旨。由於過於不安,聖旨的內容他連一句也沒有聽進去,在一片營營嗡嗡的慶賀聲中,他被告知,皇帝陛下邀請他於次日晚間去宮中看戲。

  馮子存久久匍匐在地,一直等到皇家的馬隊在瀰漫的風雪中消失不見,他依然在堂前磕頭如儀。一想到自己這個當年沿途漂泊的乞丐如今即將側身皇宮內院,他不禁喜極而悲,恍若夢中,當幾個家傭將他從地上攙扶起來的時候,他早已淚流滿面。

  雪仍在下著,呼嘯的北風低低地掠過屋簷,抽打著屋外乾枯的樹枝,屋內爐火彤紅,氣溫適宜。馮子存呆立堂前,不知所措。他的夫人眉目含情,悄悄來到他的身邊。她的身上散發出來的一種奇異的香味使馮子存悠然一震。他想起來,由於這些天來埋頭查算賬目,他已經很久沒有去過夫人的臥房了……當馮子存近乎魯莽地將她牽入臥房的時候,這個美艷的婦人早已嬌喘微微,臉色潮紅。她深知丈夫的稟性,深知他每逢喜事來臨和她分享快樂的方式。儘管她更願意將這個美妙的時刻留待夜晚慢慢享用,但丈夫似乎早就急不可待了,像個孩子一樣毛手毛腳,粗魯而無禮……

  當然,馮子存並不知道他是最後一次經歷床笫之歡了。午後,他從床上起來,感到有些頭暈。吃晚飯的時候,一陣噁心使他忍不住嘔吐起來,不過,這種輕微的身體不適並未引起他足夠的注意,他照例陪夫人玩了一通麻將,隨後,他來到了管家的屋裡,和他商量第二天進宮面見聖上應攜帶怎樣的禮品

  夜至三更的時候,馮子存突然發起了高燒,不久之後,他感到頭痛欲裂,天旋地轉。這使他多少感到了一絲憂慮,如果第二天高燒不退,他流著鼻涕、打著噴嚏來到宮中便有些不太雅觀……在昏暗的燈光下,他看見管家,妻子和幾名家傭正站在床邊怔怔地看著他。妻子憂心忡忡,臉上鐫刻著恐懼。

  到了後半夜,馮子存從神志不清的夢中醒來,看見窗外的院子裡,一個車伕正在套馬,馬燈的亮光照亮了空中飛舞的雪片和一帶稀疏的樹木,馬匹灰灰地叫著,踢踏著地上的凍雪。他們也許要去城內請醫生……馮子存感到自己病得不輕。那個車伕穿著蓑衣,在馬車上抖動了一下韁繩,那輛馬車便碾軋著封凍,吱吱嘎嘎地出了院門。

  馮子存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夢。這樣的情景他似乎已經歷過多次了。記憶中的往事一古腦湧入他的腦際。他看不清妻子的臉,它在燈光下隱隱綽綽,就像隔著一層窗紗。他昏昏噩噩地躺在床上。能夠感覺到晝夜神秘地交替,感覺到前來探望他的人走馬燈似地來到他的床前,他們低聲說著話,可是他聽不清他們說些什麼,但是,馮子存極為清楚地意識到,由於自己偶然疾病,已經錯過了皇帝陛下的召見……

  天終於亮了。溫暖而強烈的光線照臨到他的床頭,馮子存不禁長長地鬆了一口氣,他感到自己又一次擺脫了黑暗的羈絆,重新置身於現實之中。他是如此地渴望陽光的來臨,渴望它融融的暖意和有力的支持。在馮子存臥病在床的這些日子裡,每當清晨來臨,他眾多的子嗣將會一個接一個來到他的床前,履行一個在他看來毫無必要的儀式。這些人雙唇緊閉,凝神屏息,好像這個陰鬱的房間裡所有的物件都在腐爛,散發出的氣味讓他們感到噁心。他知道在這個形同虛設的儀式之後,他的大兒子將照例去城北的山林中打獵,他的二女兒臉上塗著一層厚厚的胭脂,她總是將天復一天的時光耗費在京城的戲院裡。還有他的第七個兒子,他總是最後一個到來,最先一個離去,他來去匆促的樣子令人想到他彷彿是無意中走錯了房間似的。這些人像石雕一樣站立在他的床邊,連一句勉強的問候之語也不願意說,他們的到來僅僅是為這個古老國度的某種陳腐的禮儀所鉗制,或者說,僅僅是一種習慣,他們面面相覷,一聲不吭,各自想著自己的心思。隨著時間的推移,這個虛幻的儀式本身也遭到了某種程度的破壞。飯後到他病榻前問安的人越來越少。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裡人數就減少了一半,最後只剩下了一個人,她就是自己最鍾愛的小女兒。不過,今天早上,她的身影出現在窗下,卻沒有進屋,只是隔著窗簾和他說了一句什麼話,隨後就匆匆地走開了。

  晌午過後,妻子跟在一位醫生的身後走進了他的房間。在醫生來到床前給他搭脈的同時,他的妻子則拉開了厚厚的窗簾,好讓窗外涼爽的風吹進來。隨後,她在桌邊的一張木椅上坐了下來,在一旁靜靜地看著他。從她的眼神裡,馮子存看不出什麼情感的成分,它既不表示悲哀,也不流露出欣喜(如果不是因為她可能有的欣喜隱藏得很好)。她像往常那樣,靠在桌邊慢慢地剔著指甲。

  醫生為他搭完脈後,又翻開他的眼皮看了看,在他的胸脯上敲了幾下,然後煞有介事地兀自搖了搖頭。

  他幹嗎要搖頭呢?

  自從這名醫生在他房間裡出現的那天起,馮子存就對他感到極為厭惡。他矜持、冷漠,而又不失分寸的言談背後,是一種別有用心的幸災樂禍,一種自我欣賞般的故作垂憐。他總是不斷地搖頭,歎息,就像是遇到了什麼棘手的難題。

  此刻,醫生在桌面上鋪開一頁紙箋,用舌頭舔了舔筆尖,一邊開著藥方,一邊跟妻子小聲地說著什麼。儘管馮子存根本無法聽清他們到底談了些什麼,他也能從他們的神態之中看出一二。妻子的臉上紅撲撲的,笑容經過壓抑後依然從她的兩頰洋溢出來。她的臉上的紅暈是因為醫生的話讓她感到害羞,還是窗簾布猩紅的反光?

  醫生開完了藥方之後就走出了房間。他的妻子來到床邊為他掖了掖被褥,隨後也走了出去。她多少顯得有些心不在焉,好像心事被另外的事情所牽掛,跨過門檻的時候,被重重地絆了一下。

  等到妻子的身影在門外的陽光下消失之後,馮子存注定又要一個人來應付眼下寂寞難熬的時光了。五月的風帶著樹脂的清香吹到他的臉上。在遙遠的江南平原上,現在正是杏花初敗,黃梅飄香的時節,而在西北邊陲的惶水之畔,依舊是冰封河道,瑞雪飄飄。記憶中一條條幽暗不明的道路呈現在他的眼前,他彷彿又一次看見那些奔跑中的馬匹,它們撒開四蹄,掠過一座座穀倉和草垛,掠近清真寺和喇嘛教寺院金光閃閃的圓頂,消失在一群群香客的背後。隨後,他看見那些金銀玉石像流水一樣源源不斷地湧來,漫過他的頭頂,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在床頭的一張櫃櫥上擱著一隻木偶小人,那是馮子存從一個尼泊爾商人手裡買來的,隨著它的發條傳出單調的機杼之聲,木偶兀自轉動著扁平的腦袋,不時咧開大嘴衝他笑一下。木偶的邊上放著一隻花瓶,瓶中插著的一簇雛菊已經好久沒有換過了,它枯萎的花蕾被吸乾了水分,散發出一股灰塵般的氣息。

  中午前後,他聽見妻子的笑聲從隔壁的客廳裡朝這邊傳過來,它震盪著屋裡死寂的空氣在無聲無息的陽光中迴盪著,久久不去。馮子存虛弱地抬起一隻胳膊,在枕頭底下摸索了一陣,拿過一本書來。這是一本書帕本的詩集,書中那首著名的《錦瑟》他正讀過多遍,可是,每當他重新閱讀這首詩的時候,總是忍不住淚流滿面,李商隱在五十歲時所作的這首詩語境蒼涼,意韻悲切,彷彿每一個字都是特意為自己所書寫。在馮子存看來,儘管他的學識還不足以闡釋它的複雜內容,但他似乎感覺到,這首詩包含了這個宇宙中所有的秘密。可以想見,李商隱和自己一樣,深陷時間的窠日而無法自拔,他所能做的唯一的事也許只剩下獨處琴室,回顧從前了。

  

  


錦瑟無端五十弦


  他幹嗎要說「無端」呢?

  不知過了多久,一個侍女的身影來到了他的屋裡。她手拿一塊抹布,一邊擦拭著桌椅,一邊朝屋外不停地張望。

  「你在看什麼?」馮子存對她說。

  「一輛馬車,老爺。」侍女說。

  「屋子外面是什麼聲音?」

  「他們要將什麼東西從車上卸下來。」侍女看了他一眼。

  馮子存聽到了馬蹄刨動泥土的聲音。幾個家丁灰色的身影不時從窗口掠過,這些人顯得鬼鬼祟祟的,好像有什麼事存心瞞著自己。樹木在風中沙沙地響著。晚風翁動著窗幔,飄過來一陣油漆的氣味。

  馮子存不由得一征。

  「你出去看看,他們到底運來了什麼東西。」馮子存對侍女說。

  侍女應允了一下,放下手中的抹布,挑開門簾走了出去。

  不一會兒,侍女回到了屋裡,她猶豫不決地看著馮子存。

  「他們已經將茶葉運回來了嗎?」

  「沒有。」侍女答道,「那是一口棺材。」

  怎麼回事?馮子存心頭猛地一沉,幾乎不敢相信侍女所說的話。難道這回我真的要完蛋了嗎?馮子存這樣想著,火辣辣的淚水奪眶而出。

  一切都無可更改了,疾速流動的時間逕自向前,將自己遠遠地撇下了。現在,他必須好好地想一想死亡這件事。他覺得一生的歲月只不過在悄悄地為這個時刻的來臨作準備,隨著死亡的來臨,過去的一切都將一筆勾銷。希望之中的事總是姍姍來遲,讓人等白了頭髮,厄運的到來則是固執而強烈的,令人猝不及防。自從馮子存臥病在床的那一刻開始,可怕的命運就在按照自己的規則有條不紊地粉碎著自己的夢想,它連續不斷地擊打他的身心,不使他有絲毫喘息的機會,終於使他形銷骨立,氣息衰微……它陰險、狡詐、殘忍又極為耐心,並且在事先就排定了所有的秩序。馮子存不無憤怒地聯想到,整個事情的過程彷彿是一出精心排演過的戲劇,它縝密、嚴謹、無懈可擊:

  1.去年臘月二十四。皇家馬隊頂著漫天的風雪來到馮府,給他帶來了皇帝陛下即將召見他的訊息,過度的激動使他不禁潸然淚下,同時他也隱約感覺到一絲沉重的不快,按照他慣有的經驗,巨大的快樂背後總是蟄伏著一種潛在的危險。

  2.妻子的臥室裡,美妙的床笫之歡使不祥的預感暫時地擱置在一邊。

  3.午後起床,稍感不適。這意味著鼻子不通,偶爾打上幾個噴嚏,並不能說明什麼問題。

  4.嘔吐。馮子存陪妻子打了幾圈牌,然後來到管家的房中和他商量第二天進宮面見聖上的種種事宜。不祥的預感再度出現,但一閃即逝。

  5.第二天凌晨,醫生第一次出現在他的房中。這個愚蠢的庸醫向他擔保:事情將仍然會非常順利,因為他的高燒會在午前消退,最遲不會超過傍晚。

  6.馮子存在半昏迷狀態下錯過了進宮的時間。

  7.被確診患了傷寒。馮子存不得已求其次,希望病體在三月初之前得以康復,這樣他將再度隨馬隊去一次南方。

  8.四月中旬。馮子存提出換一個醫生試試,顯而易見,他已經很不耐煩,他第一次感到了事情的不妙,難道……

  9.不祥的預感緊緊地籠罩住了他。他感到恐懼,但仍然存有一絲僥倖之念。

  10.一個小時之前。他聽到了院子裡馬隊馳來的聲音。他想道,也許是他派往江南的馬隊提前趕回了京城,但侍女告訴他,馬車運來了一口棺材。

  預感被證實。但他依然缺乏足夠的準備,他將自己的臉緊緊地貼在冰涼的牆壁上,面對著床邊那只卡卡作響的木偶,像個孩子似地喃喃自語:

  不要讓我死。讓我像從前那樣成為一個乞丐吧,讓我變成一條狗,四處漂泊,沿路乞討吧……

  半個多月之後的一天黃昏,馮子存從昏睡中再次醒來,他並不知道自己的生命已經走到了最後的時刻。他興高采烈地將妻子叫到自己的床邊,向她講起自己剛剛做過的一個奇怪的夢。他沒有來得及將夢中之事交代完畢,便溘然長逝。

  

  


夢中之夢


  西楚國的國群吳不酋率十萬之眾披星戴月奔襲滄海的那天夜裡,馮子存正躺在後宮的玉繡樓中睡覺。

  探馬懷揣一封封告急文書朝皇宮蜂擁而來,卻通通被侍衛擋在了宮門之外。奉命在易水一帶駐防的李洱將軍帶領一隊侍從闖過重重阻擋,冒死進入後宮,擂鼓告急。

  一陣紛亂的腳步聲和急促的鼓鳴終於將馮子存從夢中驚醒。他醒來後的第一句話是衝著一位隨侍床邊的優伶說的:

  「怎麼,又下雨啦?」

  天亮之後,馮子存總算在一片喧鬧聲中弄清了事情的原委:吳大酋星夜犯境,長驅直入,目前,先頭部隊已抵達易水河畔,並且已經控制住了首陽山的炮台……

  馮子存御國三十餘年,居危不亂,鎮定自若的品性早已為皇宮內院的近臣侍衛耳濡目染。面對著玉繡樓前跪成一排的文臣武官,馮子存所下達的第一道命令就是將那位性情急躁的李洱將軍凌遲處死。李洱將軍生性耿直,驍勇善戰,曾經屢立戰功,但是他總是在關鍵的時候沉不住氣。他不顧朝廷禁軍的阻攔,深夜闖官擊鼓,像個孩子那樣毛手毛腳,在玉繡樓前大喊大叫,差一點沒將自己嚇出一場病來。

  官廷的深處到處瀰漫著死寂般的寧靜。文武百官驚魂未定,像無頭蒼蠅般地在宮中來回亂竄,作為一國之君,馮子存倒沒有顯出過分的驚慌。他在離開玉繡樓的前夕,依然沒有忘記給自己心愛的鸚鵡餵食。隨後,他逕自到玉露殿洗了個熱水澡,接著去宗廟焚香祭祖。大兵壓境的禍亂並沒有使他喪失靜若止水的良好心境。

  晌午前後,當一身戎裝的馮子存出現在禁門之外的時候,在那裡恭候多時的朝廷文武見狀不免吃了一驚:皇帝陛下莫非要御駕親征?三軍統帥紛紛倒地叩拜,提出種種理由加以勸諫,其中有幾個老臣還莫名其妙地哭了起來。這種場面讓馮子存感到很不高興。他援引先朝列王親臨沙場的舊例對大臣們的苦苦進諫逐一進行批駁,隨後,他乾脆跨上戰馬,躍躍欲行。

  馮子存率領萬餘禁軍兵勇,一路吹吹打打,浩浩蕩蕩地出了內城,沿著首陽山的南麓朝西疾行而去。此番親征,馮子存有他自己的想法。西楚國近在肘腋,在過去的兩年中曾屢犯滄海邊陲。在馮子存看來,西楚國土地貧瘠,物產稀少,到了冬天,境內便呈現出一片餓殍遍野的淒涼景象。吳大酋多次出兵滄海,無非是為了得到一點過冬的糧食和衣物。由此看來,西楚此次進兵,大概也不會例外。馮子存早已打好了算盤,他要親自前往陣前看個究竟,看看那些流氓無賴說些什麼,自己可以和他們討價還價。

  寬闊的河道蜿蜒東去,河面上陰風陣陣,涼氣撲面,兩軍將士隔河相望,各自搭弓上箭。馮子存在數百名侍衛的簇擁下傍水而立,清例的水汽使他一連打了好幾個寒戰。

  一陣急促的軍鼓聲在呈大酋營中驟然響起,西楚國的一名元帥策馬來到陣前,躬身施禮之後,首先致詞。他的講話夾雜著北方蠻夷粗俗古怪的方音,聽上去讓人很不舒服,通過翻譯的傳述,馮子存大致明白了他講話的內容,元帥說:

  鄙國國君深秋行獵,誤入貴國錦繡之地。昔聞滄海軍民驍勇善騎,弓箭刀槍,無不精妙絕倫,排兵佈陣亦為未聞之奇觀,今適逢天賜良機,願就教於易水之畔,如蒙不棄,與我軍切磋一二,則不勝忻幸。

  元帥話音剛落,馮子存看見自己身邊年邁的兵部尚書早已翻身下馬,他顫巍巍地走到河邊,像背書似地還致答辭。

  尚書精通文法,修辭典雅,但生性喜歡賣弄詞藻,他的講話冗長而繁複,足足持續了一個多時辰,最後,兵部尚書用下面這段話結束了他的演講:

  貴軍不遠萬里前來獻技,我軍已盼望多年。現在時間不等人,如無不便,就請開弓放箭,過河進攻吧。

  這場令人作嘔的儀式猶如經過預演,看上去叫人啼笑皆非。作為一國之君,馮子存當然明白,兵部尚書貌似客套的謙讓之辭實則暗藏殺機:兩軍隔河對壘之局,先過河者自然必敗無疑。

  馮子存率部僵立河畔,直至日薄西山,雙方並未動過一刀一槍。最後,他只得下令死守易水,自己則抽身回到了宮中。

  馮子存返回城中,並沒有像以前那樣召開御前會議,而是獨自一人幽處後宮,閉門默思苦想,將滿朝文武撇在了一邊。

  在大臣們看來,在眼下這種外敵犯境,國難當頭的時刻,皇帝陛下的過於鎮靜多少顯得有些反常。不過,他們沒有去打擾皇上的靜修,而是聚集在玄武廳中度過了一個不眠之夜。從某種程度上說,這些大臣蟻聚一堂,喋喋不休的爭執只不過是一種無聊而已。他們既不能對戰爭的發展漠然處之,撒手不管;也不能代替皇上制訂出作戰的策略和計劃,因此,他們所唯一能做的事無非是等待而已。文官們通常不像武官那樣急躁、焦慮、憂心忡忡,他們大都精通玄學,擅長邏輯和論辯。他們能夠隨心所欲地提出一個個極為古怪的論點,然後加以引證。當武官們描述出國破家亡的種種前景的時候,文官們則對他們的杞人憂天嗤之以鼻,在他們看來,敵軍佔領我國之日,也就是我軍俘獲敵軍之時。這是一種簡單不過的邏輯反證,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國土的淪喪並非是一件壞事,因為一塊土地總會有人來耕種,至於由誰來扶犁駕轅,並不重要……

  在文臣武官爭執不下,莫衷一是的時候,只有一個人沉默不語,這個人就是太子子衿。他龜縮在陰暗的牆角凝神細聽,臉上不時流露出迷惑不解的神色。拂曉的時候,子衿默然離座,悄悄離開了玄武廳,朝後宮走去。他繞過一道道宮牆和簷廊,不受任何阻攔地來到了他父親的身邊。

  此刻,黎明前的濃重的霜霧已經將玉繡樓前的一排槭樹染成灰白,隱約可聞的宮漏之聲依然在空氣中迴盪,馮子存面對眼前越來越亮堂的曙色,倚窗而立,彷彿正在焦急地等待什麼人的到來。

  太子熟悉的腳步聲由遠而近。馮子存轉過身來。

  「在玄武廳內,那幫傢伙都說了些什麼?」馮子存漫不經心地問道。

  「一幫窩囊廢。」太子含蓄地答道。

  子衿說話的方式讓馮子存感到很不自在。他平常極少說話。即便偶爾說上一兩句,也是閃爍其辭,好像故意讓人猜不透他的心思。

  「禮部尚書怎麼說?」

  「一個小丑,」於衿白了父親一眼。

  這是馮子存意料之中的回答。太子表面上的木訥、愚鈍將他機敏過人的內心掩飾得很好。馮子存沉吟了半晌,隨後換了一個話題。

  「西楚國那邊有什麼消息?」

  這一次,馮子存得到了極為詳盡的回答。太子告訴他,西楚國的吳大酋利用夜色作掩護,搶渡易水,目前已將彈丸之地的京城圍得水洩不通……

  馮子存不耐煩地朝太子揮了揮手,子衿躬身而退。

  從這場禍亂猝然爆發的那個時刻起,馮子存似乎早就想好一系列應變的辦法。昨天晚上,他獨處後宮只不過是一種遮人耳目的把戲而已,實際上,他早已暗中派出心腹,攜帶密書一封,布帛百餘丈,滄海良駒八十匹,白銀千兩,悄悄運抵吳大酋的帳中……

  天剛濛濛亮,一身泥水的信使便風塵僕僕地來到了玉繡樓前,吳大酋果真不愧是一個正人君子,按照信使的報告,吳大酋對自己所送禮物未動分毫,原數奉還,附帶還讓信使給自己捎來一隻精緻的鼻煙壺。

  看來,吳大酋並非等閒之輩,此番出兵滄海,絕非些許銀兩就能打發,想到這裡,馮子存不禁愁腸百結,悵然若有所失。

  信使剛剛離開玉繡樓,兵部尚書就一瘸一拐來到門外。他是來報告軍情的。據尚書報告,敵人已突破易水防線,進逼城下。不過,我軍雖然小有失利,卻也不無收穫。接下來,兵部尚書眉飛色舞地向他數落開了軍隊從敵人手中繳獲的百丈布帛,八十匹良馬,千兩紋銀……

  馮子存聽罷頓覺頭暈目眩,悲恥交集。

  第二批送達吳大酋帳前的禮物是一群美女。這些風姿綽約的女人是從六宮粉黛,歌妓優伶中精心選拔出來的。她們有著修長的身材和迷人的氣質。這幫嘰嘰喳喳的女人奉詔來到了玉繡樓前,在繽紛的陽光下站成一排,馮子存對她們逐一加以審視。面對著這群峨冠博帶,體健貌美的女人,馮子存很不愉快地聯想到,自己作為一國之君,對宮中這些美艷佳麗多年來竟一無所知。隨侍在側的宮女,嬪妃大凡一律形同枯槁,面若紙灰。伴隨著相見眼晚的惆悵,馮子存多少感覺到了一種年華虛度的深深的寂寞。這一定都是那個禮部尚書搞的鬼,一想到那個刁滑精明的尚書在這種關鍵的事情上對自己敷衍失職,馮子存就覺得氣不打一處來,這件事從一個側面襯托出馮子存內心不敢承認的失敗感,同時也使他清晰地看清了宮廷生活的真相。他一直以為自己無時無刻不在駕御著這個國家的一切。而實際的情景卻恰好相反。

  三天之後,當這批花枝招展的女人像信鴿一樣再度回到玉繡樓前的時候,馮子存早已在花園裡等得不耐煩了。信使那張無比沮喪的臉使馮子存預先就明白一切。

  信使隨身帶回了吳大酋的一封親筆書信,這個北方無賴在信中寫道,他極為欣賞滄海皇帝陛下的幽默感。這些冰清玉潔的女人使他度過了一個美妙的夜晚,享用這批女人的一半已使他累得筋疲力盡,最後,他不得不將三軍統帥一併請入帳內,揮霍掉了其餘的部分……至於陛下的退後請求,他認為目前時機仍未成熟。如果不出意外,他將在一個月之後親臨皇宮和陛下面談此事……

  重陽節的這天清晨,滄海國的文武百官早早來到了宮門之外,他們匍匐在涼颼颼的冷風中,等待著皇帝的上朝。天剛放亮,一夜未睡的馮子存在幾名貼身侍從的跟隨下來到了金鑾殿前。

  大臣們不無驚恐地感覺到,皇帝陛下雖然表面強作鎮定,但連日外患的騷擾已使他臉色憔悴,形銷骨立。馮子存高坐在金鑾殿上,他單薄的身影在灰濛濛晨曦中像一件空空蕩蕩的衣服隨身飄拂。他說話語無倫次,顛來倒去,好像正在經受某種病痛的折磨,大臣們不得不屏息凝神,私下揣摸陛下的意圖。後來,皇帝陛下的這道諭旨經過史官的潤色和修改後,以文牘的形式逐級傳達到中下級官員的手中,很快這些官員將御旨的主要部分口頭曉諭城中的百姓。

  皇帝旨意大抵是這樣的:西楚國發兵南下,屯兵十萬,圍困京都。我軍雖然兵強馬壯,糧草充足,如開城一戰,則戰無不勝,然百姓塗炭,玉石俱毀在所難免。西楚所欲,無非我土,今拱手讓出滄海,則戰亂可免。皇帝我決定放棄滄海,去藍田牧羊。境內臣民或一同前往,或留待城侍奉新主,何去何從,還望三思而定。

  兩天之後,秋雨漣漣,天色陰沉,綿延數十里的人群和馬匹出現在城東的一條泥濘不堪的官道上,朝千里之外的藍田遷徙。馮子存裝扮成一個宮廷樂師的模樣,混雜在浩浩蕩蕩的人流中,當他回望京城,遙看雨中黃色宮牆漸漸遠去,不禁黯然神傷,若有所失。

  中國歷史上這場著名的大遷徙在後來的許多典籍中均有記述。在儒家先哲對這次臭名昭著的大投降橫加撻伐的同時,老吶和莊周卻對它給予了很高的評價。至於馮子存來到藍田之後的情形,典籍中則少有記載,即便偶爾提到,也是一筆帶過,語焉不詳。

  一個陽光明媚的中午,馮子存坐在行宮的書房內獨自撫琴而歌,顯得悶悶不樂。昔日滄海宮中的一名園丁悄悄來到他的身旁。馮子存彈斷了兩根琴弦之後,提筆欲書,園了趕忙為他鋪開帛紙,推硯碾墨。馮子存長歎一聲,在紙上題下絕句一首,其中有「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一聯,淒惻之情,溢於言外。

  園丁見皇上憂鬱不歡,便在一旁溫言相勸。按照園丁的理解,皇上雖失滄海,未失人心,境內臣民悉數遷徙藍田,如今牧羊采玉,安居樂業,實為社稷大幸。

  馮子存抬頭看了園丁一眼,沒有理會他的勸慰之言,而是漫不經心地問道:

  「這些天,你看見太子子衿了嗎?」

  「沒有。」園丁答道。

  馮子存的目光注視窗外,自語般地歎聲說道:「如果我所料不錯,他此刻正手執佩劍,往宮中走來。」

  「他來這兒幹什麼?」

  「他要來殺我。」

  「太子為何加害陛下?」

  「想想看,我有二十萬禦敵之師,未動一兵一卒就退至藍田,這對他來說,也許是一種莫大的恥辱,他殺我自有他的道理。」

  「陛下為何不來個先下手為強,攔殺太子於當途?」

  「現在已經來不及了。」馮子存臉上掠過一陣陰云:「我錯看了他,他在宮中裝瘋賣傻,已經等了十多年了。」

  園丁沒有再說什麼。君巨相顧,言極而泣過了一會兒,園丁像是突然想起了一件什麼事,朗聲說道:

  「以小人之見,趁太子未到,陛下莫如先行逃走,隱居深山幽谷,逍遙貧水之畔,坐看雲起,行伴松息……」

  「我早已想過這件事了。」馮子存打斷了他的話:「只是昨晚偶得一夢,細細想來,似是惡兆。」

  「小人略知圓夢之術,如不嫌鄙陋,請陛下說來一聽。」園丁輕聲說道。

  馮子存猶豫了一會兒,開始講述昨晚的夢境,他剛剛講了一個開頭,沉寂的空氣中早已響起了佩劍之聲。馮子存霍然而起,矚目窗外,他看見太子子衿披鉉執劍,正沿著屋外麥地中的一條小路朝行宮急走而來。此刻已是黃昏時分,窗外樹木颯颯作響,西下的夕陽染紅了山坡上成群的綿羊,羊羔的叫聲似有若無,依稀可辨……

  馮子存給園丁講述的那個夢境是這樣的:

  在貧水河畔隱居三年後的那年春天,馮子存聽說常來河邊汲水的一位少婦病死了。她的葬禮是在清明節前的一個雨天舉行的。這天晚上,馮子存躺在茅屋的床上聆聽著窗外的蕭蕭春雨,怎麼也無法入睡。那個女人俗艷的身影在他眼前久久不去,使他靜若止水的內心流蕩失守,方寸大亂。到了後半夜,他恍惚聽到那個女人在窗外呼喚他的名字,便不知不覺地來到了屋外,順著曠野裡那片幽藍的麥地朝墓地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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