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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站

  無場次多聲部生活抒情喜劇
  人物
  沉默的人中年人
  大爺 六十多歲
  姑娘 二十八歲
  愣小子 十九歲
  戴眼鏡的 三十歲
  做母親的 四十歲
  師 傅 四十五歲
  馬主任 五十歲
  (人物的年齡均為出場時的年齡)
  地點
  城郊一公共汽車站
  [舞台中央豎著一塊公共汽車站的站牌子。由於長年風吹雨打,站牌子上的字跡 已經看不清楚了。站牌子的旁邊有一段鐵欄杆,等車的乘客在欄杆內排隊。鐵欄杆 呈十字形,東西南北各端的長短不一,有種象徵的意味,表示的也許是一個十字路 口,也許是人生道路上的一個交叉點或是各個人物生命途中的站。人物可以從舞台 的各個方向上場。
  [沉默的人挎著個提包上,站住等車。大爺空手上
  大 爺 車剛過?
  [沉默的人點點頭。
  大 爺 您進城去?
  [沉默的人點頭。
  大 爺 這禮拜六下午進城就得趕早,等下了班再來趕車,且擠不上去呢。
  [沉默的人微笑。
  大 爺 (回頭望)還沒影兒呢。這禮拜六下午,大傢伙都要進城,車還就越少。 您要遲走一步,趕上那「高峰」,什麼詞兒!大伙都下班了,那節骨眼上,您就瞧 那熱鬧吧,都生癤子硬擠,可您還得有那勁兒呀。像咱這年紀的,沒門兒!咱總算 趕在前面了,那提前下班走人的主兒還沒動窩呢!咱午覺都沒敢睡。(鬆了口氣,打 個哈欠)要不是今兒晚上城裡有事,非去不可,咱說什麼也不湊這「高峰」。(掏出 香煙)您抽煙不?(沉默的人搖搖頭)不抽煙的好。花錢得氣管炎不說,想抽點好的還 真買不著。一說來了「大前門」,得,那隊就排到馬路上來了,還拐幾個彎兒。一 個人限購兩盒。您眼看排到了,售貨員一掉臉,走了。您再問,答理都不答理你。 這就叫「為顧客服務」?裝裝門面!那「大前門」其實都從大後門走啦!就跟這坐 車一樣,您這不是規規矩矩排著隊,他一出溜,前面去了,朝司機一招手,前門開 了。人家是「關係戶」,哼,盡這詞兒。等您趕過去,它撲哧又關上了。這就叫 「為乘客服務」,您還不乾瞪眼?誰都看著,就是沒治!(朝台側一望)得,來人了, 您頭裡站著,我排您後面,待會兒車一來,就亂套了,誰力氣大,誰搶先占座兒, 就這風氣!
  [沉默的人 微笑。
  [姑娘拿著個小錢包上,在離他們稍遠一點的地方站住。
  [愣小子上,一躍坐到鐵欄杆上,從上衣口袋裡摸出一支過濾嘴香煙,用氣體打 火機點著。
  大 爺 (向沉默的人)您看,我說吧,就這風氣!
  [沉默的人用手指敲打著鐵欄杆,表示認可。
  愣小子 等多久了?
  [大爺裝沒聽見。
  愣小子 得多少時間一班車?
  大 爺 (沒好氣)問汽車公司去。
  愣小子 真逗,我問您呢。
  [沉默的人從包裡拿出本書,看起來。
  大 爺 問我?我又不是調度。
  愣小子 我問的是等多久了?
  大 爺 年輕人,沒這樣問話的。
  愣小子 (醒悟到)老爺子。
  大 爺 我不是你老爺子。
  愣小子 (嘲弄地)那您老……
  大 爺 用不著。
  [愣小子敗興,吹起口哨,斜眼瞅著大爺,晃動著兩腿。
  大 爺 這是站隊扶手用的,不是座兒。
  愣小子 坐坐怕什麼?又不是麻稈扎的。
  大 爺 你沒看見這欄杆都歪了嗎?
  愣小子 我坐歪的?
  大 爺 都坐上去搖晃,能不歪嗎?
  愣小子 這是你家的?
  大 爺 就因為是公家的,我才管!
  愣小子 你貧什麼?回家去,跟你老娘們臭貧去吧!(搖晃得更加厲害)
  大 爺 (耐著性子,好不容易沒發作,轉身對沉默的人)您瞧瞧……
  [沉默的人正在看書,根本沒有注意這場談話。戴眼鏡的跑上。
  大 爺 (對姑娘)站好隊,呆會兒就亂套了。
  [愣小子從欄杆上跳下來,往前擠,站在姑娘前面。做母親的吃力地拎著個大提 包趕忙上。
  大 爺 總有個先來後到吧。
  姑 娘 (對大爺,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沒事,我就站這裡。
  [汽車聲響。師傅提著個工具袋大步趕上,排在末尾。汽車聲逼近,大家都朝來 車的方向望。
  沉默的人把書本收起。眾人都跟著向前移動。
  姑 娘 (回頭望著戴眼鏡的)別擠!
  大 爺 站好隊!大家都站好隊。
  [汽車的行駛聲從大家面前過去。愣小子突然繞過大爺和沉默的人,跑到前頭。
  眾 人 (衝著傍小子)哎!哎——哎——
  [汽車沒停。
  眾 人 停車!為什麼不停車?喂——
  [愣小子追了幾步,汽車聲遠去。
  愣小子 丫挺的!
  大 爺 (氣忿地)都這樣沒法停車!
  做母親的 喂,前面的站好隊!
  戴眼鏡的 (向愣小子)站隊,站隊,你聽到沒有?
  愣小子 礙你什麼事?總歸在你前面。做母親的 不就這幾個人,排好隊按順 序上車多好。
  戴眼鏡的 (對愣小子)你排在人家後面的。
  大 爺 (向沉默的人)沒教養。
  愣小子 你有教養?
  做母親的 你不排隊還挺有理的?
  大 爺 (一板一眼)說的是你等車不排隊,沒一點教養!
  愣小子 你腳癢叫你老娘兒們給你脫鞋呀,衝我來什麼勁?
  做母親的 年輕人學得這樣流里流氣的不好。
  戴眼鏡的 大家叫你排隊,怎麼這樣不知趣?
  愣小子 誰沒排隊?車不停,朝我叫喚什麼?
  戴眼鏡的 你排在人家後面的!
  愣小子 在你前面就得了。
  大 爺 (氣得哆嗦)站隊去!
  愣小子 你一個勁扇唬什麼?你當我怕你?
  大 爺 你還想打人是不是?
  [沉默的人過去,走到兩人跟前。愣小子見他身強力壯,不免畏懼,退縮了一步, 仍不示弱地靠在欄杆上。
  愣小子 有本事叫它停車呀。(靠在鐵欄杆上晃了晃)
  大 爺 小伙子,你這學算是白上啦!
  愣小子 白上了怎麼的:你墨水喝得多怎麼不坐小臥車去?
  大 爺 排隊等車沒什麼可丟人的,這是社會公共道德,你學校裡的老師沒教 你?
  愣小子 沒這一課。
  大 爺 你爹媽也不教你?
  愣小子 你媽教你,你怎麼也沒上得去呀?
  [大爺一時語塞,望了望沉默的人。沉默的人又看起書來了。
  愣小子 (得意)您要是沒擠過車,您就算白話這麼大年紀了。
  戴眼鏡的 大家都在等車,還是自覺點吧。
  愣小子 我這不排著?在你前頭。
  戴眼鏡的 你是在人家後面到的。(指指姑娘)
  愣小子 她先上就是了。可車來了,她得擠得上呀。
  姑 娘 (轉身不理他)討厭!
  愣小子 (對大爺)您要是擠得上,您就擠,您擠不上,您就甭怪我了。您老擠 不上,也別把後面的人堵住。
  老爺子,您這麼個有文化水平的大明白人,擠車的道理還不懂?咱沒正經上過 幾天學,可咱擠過車。
  [汽車聲響。
  做母親的 車來了,大家站好隊。
  愣小子 (依然靠在欄杆上,對姑娘)我在你後面。待會兒你擠不上,甭怪我撞 著你了。
  姑 娘 (皺眉頭)你上前去好了。
  [汽車聲逼近。沉默的人收起書本。一直蹲在地上的師傅也站起來,大家都順著 欄杆朝前擠。
  戴眼鏡的 (對姑娘)你一會貼邊上,抓住車門的把手。
  [姑娘看了他一眼,沒答理。眾人跟著汽車去的方向,向前移動。愣小子在欄杆 外面,跟在姑娘後面。
  大 爺 停車!停車呀!
  戴眼鏡的 喂——停車!
  做母親的 都等了多半天啦!
  姑 娘 剛才那趟就沒停。
  愣小子 你他媽……
  師 傅 嘿!
  [眾人追車追到舞台的一角。愣小子突然往前衝,戴眼鏡的一把抓住他。愣小子 一甩手,戴眼鏡的揪住他的袖子。愣小子轉身一拳打過去。汽車聲遠去。
  戴眼鏡的 你敢打人!
  愣小子 就揍你怎麼的?
  [兩入撕打。
  大 爺 打人啦!打人啦!
  做母親的 現今這些年輕人呀!
  姑 娘 (對戴眼鏡的)你躲開他呀!
  戴眼鏡的 流氓!
  愣小子 (撲上去)就揍你!
  [沉默的人和師傅上前把兩人分開。
  師 傅 都住手!住手!吃飽了撐的?
  戴眼鏡的 臭流氓!
  愣小子 你他媽丫頭養的!
  做母親的 多難聽,怎麼都沒一點羞恥。
  愣小子 推叫他扯老子的衣服!
  戴眼鏡的 我不過拉他一把。你為什麼不排隊?
  愣小子 別在騷貨面前逞能,有種的跟我到一邊去遛遛。
  戴眼鏡的 我怕你?臭流氓!
  [愣小子又撲上去,被師傅一把抓住手腕子,動彈不得。
  師 傅 搗啥子亂?站後面去。
  愣小子 礙你什麼事了?
  師 傅 後面去!(擰住他的手腕,把愣小子拖到隊尾)
  大 爺 對,甭叫他起哄,弄得大家都上不了車。(對沉默的人)就吃這個。
  [沉默的人沒聽見,又看起書來了。
  愣小子 我排在前面的!就興你們進城,不興我進城?
  做母親的 誰也沒有不叫你進城呀。
  大 爺 (對做母親的)人家進城都有事去,他偏起哄。就有那種專在上車的時 候起哄的「三隻手」,可得當心。[除沉默的人和師傅外,大家都摸錢包。
  愣小子 神氣什麼!老土鱉!
  [姑娘和做母親的相互望望,笑了。大爺不滿地瞅了她們一眼。
  做母親的 (忙轉話題,對戴眼鏡的)你犯不上同他動手,打起來你要吃虧的。
  戴眼鏡的 (英雄氣概)有這麼幾個搗亂的,大夥兒車就別想上得去。您也去城 裡?
  做母親的 我愛人和孩子在城裡呀,星期六擠車真頭疼,上車就跟打架一樣;
  戴眼鏡的 您幹嘛不調到城裡去2
  做母親的 誰不想調進城裡去,可得有門路呀,唉!
  姑娘,連著過去兩趟車了,都不停。
  戴眼鏡的 起點站坐滿才發車。你進城有事去?
  [姑娘點頭。
  戴眼鏡的 你其實不如到起點站上車,你住哪裡?
  [姑娘警惕地望了他一眼,不答。戴眼鏡的討了個沒趣,推推眼鏡。
  [沉默的人合上書本,回頭望望來車的方向,有些焦躁,又埋頭看書。
  大 爺 真急人。咱得七點鐘準時趕到城裡文化宮。
  做母親的 您真有興致,進城看戲去?
  大 爺 沒這福份,戲叫城裡人看去吧,我趕一局棋。
  做母親的 什麼?
  大 爺 趕一局棋,車馬炮,您不懂?將!
  姑 娘 啊,下象棋呀,大爺您可真有癮。
  大 爺 姑娘,我下了一輩子的棋!
  戴眼鏡的 各人有各人的愛好,人要沒一番熱情,活得可是沒勁。
  大 爺 你這話算說對了!咱是什麼棋書都研究過,從《張天師秘傳棋法大全》 到新近出版的《象棋殘局一百解》,咱能一步不差地擺給你看!你也下棋?
  戴眼鏡的 有時也玩玩。
  大 爺 玩玩哪行呀,這有講究的呢,是一門專門的學問!
  戴眼鏡的 是的,下好了也不容易。
  大 爺 你聽說過李墨生不?
  做母親的 (見師傅的工具袋靠著她的大口袋;把自己的口袋往身邊挪挪)這師 傅是做木匠活的?
  師 傅 唔。
  戴眼鏡的 哪個李墨生?
  做母親的 您星期六也趕活做呀?
  師 傅 (懶得答理)哦。
  大 爺 你下棋連李墨生都不知道?
  戴眼鏡的 (抱歉)沒印象……
  做母親的 您修理椅子腿嗎?我們家……
  師 傅 (頂撞)俺做細木工的。
  大 爺 你晚報也不看?
  戴眼鏡的 我最近忙著複習功課,準備考大學。
  大 爺 (興致索然)那你這棋還沒入門呢。
  做母親的 (轉而對姑娘)你家也在城裡?
  姑 娘 不,有事去。
  做母親的 (打量她)會朋友?
  [姑娘難為情地點了下頭。
  做母親的 小伙子人挺好?做什麼工作?
  [姑娘低頭用腳尖在地上劃。
  做母親的 快辦事了吧?
  姑 娘 看您說的!(從錢包裡掏出手絹扇風)這車怎麼還不來?
  戴眼鏡的 調度員准跟人聊天去了,忘了鐘點。
  做母親的 就這樣「為乘客服務」?
  大 爺 是乘客倒過來為他們服務!沒人在車站上總等著,能顯派出他們嗎? 您就耐著性子等吧。
  做母親的 有這功夫,一大盆髒衣服都洗完了。
  姑 娘 您這星期六趕回去,還得洗衣服?
  做母親的 這就叫成家過日子。我那口子呀,就知道捧個書本,什麼也不會。 手帕子總算小吧,都洗不乾淨。找對象,可別找這樣的書獃子。人家會活動的,早 把家屬都弄進城了。
  大 爺 您可是自找的,就不會讓他調到郊區來?每禮拜就這樣等車、擠車, 受得了嗎?
  做母親的 我有孩子呀,我得為我倍倍著想。這郊區學校的教學水平,您不是 不知道,哪有幾個能考上大學的?(朝愣小子努努嘴)我可不能叫我倍倍混成那樣, 耽誤了他的前途、
  [汽車聲響。
  姑 娘 車來了:
  戴眼鏡的 真來了,還是趟空車!
  做母親的 (拎起她那大口袋)別擠,都上得左,大家都有座兒。
  愣小子 (對大爺)您還是多看著點腳底下,別絆個跟頭,把錢包丟了,掏不出 錢打票,那才現眼呢!
  大 爺 小伙子,別不知天高地厚,早晚有你哭的時候。
  (對眾人)別忙、大家都排隊上車。
  [眾人精神抖擻,整整齊齊排好隊。汽車聲逼近。
  馬主任敞開著外衣,擺動著兩手,趕上,逕直朝車站前方去。
  眾 人 喂,站隊!怎麼回事?懂不懂規矩?後面排隊去!
  馬主任 (不以為然)我看看。你們排你們的隊就是了。
  戴眼鏡的 你沒見過汽車?
  馬主任 我沒見過你這樣的。(瞪他一眼)我找人。
  [汽車聲從眾人面前過去,又沒停車。馬主任登登地跑到車站前方。
  馬主任 (直揮手)嘿!嘿!老王!王師傅!我是供銷社的老馬呀!
  [眾人亂套了,一起追趕汽車。
  戴眼鏡的 為什麼不停車?
  姑 娘 幾趟連著都沒停,快停車呀!
  做母親的 車裡就幾個人,為什麼不停?
  馬主任 (指著前方,追著喊)捎一個,前門開一下!我供銷社的老馬呀!就我 —個人——
  大 爺 (指著罵)有這樣開車的?你們還顧不顧乘客了?
  師 傅 奶奶的!
  愣小子 (撿起一塊石頭砸過去)我砸了你!
  [汽車聲遠去。沉默的人凝神望著。
  馬主任 好勒!你們汽車站往後別想再找我姓馬的開條子了!
  大 爺 您供銷社的馬主任吧?
  馬主任 (擺出架子)什麼事?
  大 爺 您認識開車的?
  馬主任 換人了。真他媽實用主義。
  大 爺 敢情您主任的情也不領?
  馬主任 唉,別提了,這種交情。汽車站的往後再來,咱姓馬的就公事公辦了, (掏香煙)您抽煙?
  大 爺 (瞅他那支煙的牌子)不。謝謝。咱出門忘帶老花鏡子了。
  馬主任 「大前門」呀。
  大 爺 這煙可不好買。
  馬主任 可不。前天他們汽車站的找到我,就手批了他們二十條。沒想到還真 不是玩意兒。
  大 爺 您也批我一條吧。
  馬主任 這短缺商品不好辦。
  大 爺 這「大前門」都走了後門。怪不得這車到站該停的也都不停了。
  馬主任 您這是什麼意思?
  大 爺 沒意思。
  馬主任 這沒意思是什麼意思?
  大 爺 沒什麼意思。
  馬主任 這沒什麼意思是什麼意思?
  大 爺 沒什麼意思就是沒什麼意思。
  馬主任 您這沒什麼意思就是沒什麼意思不是沒意思!
  大 爺 那您說什麼意思?
  馬主任 您這沒什麼意思就是沒什麼意思背後的意思很明白!您是想說我這當 主任的帶頭開後
  門,是不是?
  大 爺 這可是您說的啊。
  [沉默的人煩躁地來回大步走動著。
  戴眼鏡的 (讀英語單詞卡片)book,Pig,desk,dog,Pig,dog,desk,book ——
  師 傅 你這念的哪國的英文呀?
  戴眼鏡的 英文就是英文,沒哪一國的。不,我這是美國音的英語。英國、美 國人都講英語,可口音不一樣,就好比「我」這個詞,您說「俺」,他們說「咱」。 現在考大學都要考外語,過去沒學過,只好從頭學起,總不能光等車等車,在車站 上把大好光陰白白浪費掉。
  師 傅 你念吧,念吧。
  做母親的 (同時對觀眾自言自語)我的倍倍等著我回去
  姑娘 約好了七點一刻在
  做元宵呢,他白糖的、豆沙的、五仁的都不吃……
  公園門口,馬路對面,第三根燈柱下,我帶著紫
  ……偏偏就要吃這芝麻餡的……
  紅皮包,他依在飛鴿自行車前……
  [沉默的人走到她們跟前,憂鬱地望著她們。她們止住不語。
  馬主任 (對大爺)我問你什麼叫短缺商品?
  大 爺 買不著的唄。
  馬主任 對顧客來說,買不著,對我們商業部門來說,叫做貨源不足。貨源不 足就造成供銷矛盾。您怎樣解決這個矛盾?
  大 爺 我不是主任。
  馬主任 可您是顧客呀!你戒得了煙?
  大 爺 試過好幾回。
  馬主任 您不知道抽煙有損健康?
  大 爺 知道呀。
  馬主任 知道了您還抽?您看吧,宣傳歸宣傳。不是年年宣傳計劃生育?生孩 子的少了沒有?人口照樣上漲?大人還沒戒得了煙,小年輕胎毛還沒脫盡就一個跟 著一個又學上癮了,抽煙的比那種的煙葉子還長得快。您說這供銷矛盾解決得了嗎?
  [沉默的人把提包甩在肩上,欲言又止。
  戴眼鏡的 (大聲地背)Openyourbooks!Openyourpigs——不對,Openyourdog s;—不對,不對!
  大 爺 不會多生產些2
  馬主任 您這就問得在理了!可這是生產部門的事,我們商業部門解決得了? 您怪我開後門,我後門還只能照顧關係戶,前門能敞開來賣嗎?您說呀,總是有人 買得著,有人買不著的,要都買著了不就沒矛盾了嗎?
  姑 娘 什麼什麼呀,煩死了!
  做母親的 你還沒體會到,等你做母親了,煩心事更多。
  [沉默的人轉身,姑娘的目光同他相遇,立刻垂下眼睛。沉默的人並沒有注意到, 大步走了,頭也不回。輕微的音樂聲起,樂聲表現了一種痛苦而執她的探求。音樂 聲漸漸消失。姑娘望著他走去的方向,若有所失。
  師 傅 俺打個岔。(馬主任和大爺回頭、俺不是說你們二位,你們說你們的相 聲吧。
  馬主任 你當我耍貧嘴說相聲呢?我在做顧客的思想工作!(繼續說服大爺)您 不瞭解我們商業部門的情況。您有情緒,您承認不承認?我這主任就那麼好當的? 你試著當當呀!
  大 爺 咱當不了。
  馬主任 您當當看!
  大 爺 我服了,服啦!
  馬主任 (對師傅)您看見了沒有?看見了沒有?
  師 傅 看見個啥呀?俺說的是那位戴眼鏡子的老師。
  戴眼鏡的 (造句)DoyouspeakEnglish?Ispeakalitter……
  愣小子 (學他,怪腔怪調)愛——死——皮——克——愛——立——禿——兒 ——
  戴眼鏡的 (惱怒)AreyouPig?
  愣小子 你才放屁呢?
  姑 娘 別吵了,好不好?真受不了!
  師 傅 這位老師,你那手錶幾點鐘了?
  戴眼鏡的 (看表,大吃一驚)怎麼?怎麼……
  師傅 不走啦?
  戴眼鏡的 不走倒好了……怎麼,都一年過去了!
  姑娘 你騙人!
  戴眼鏡的 (再看表)真的,我們在車站上已經等了整整一年啦!
  [愣小子把食指放進嘴裡,使勁吹了一聲口哨。
  大 爺 (瞪了他們一眼)瞎說!
  戴眼鏡的 怎麼瞎說,不信您看表。
  師 傅 別噓,沒的事!
  做母親的 我這表怎麼才兩點四十?
  愣小子 (湊過去)停啦!
  師 傅 叫啥?(對大爺)看您的。
  大 爺 (哆哆嗦嗦,好不容易掏出懷表)怎麼不對呀?
  愣小子 您看倒啦。
  大 爺 一點……十分。停了。
  愣小子 (幸災樂禍)還不及人家的,您那表跟您一樣,也老啦。
  馬主任 (搖手腕子,聽)我的怎麼也停了?
  做母親的 看看日期,您那不是帶日曆的?
  馬主任 十三月四十八——怪了,我這可是進口的俄美加!
  愣小子 別塑料機芯的吧?
  馬主任 去一邊去!
  戴眼鏡的 我這是電子錶,不會錯的,你們看,還正走呢。我去年買的,一直 就沒停過,六用電子錶,年月日時分秒都有,你們看呀,可不是過了整整一年了!
  師 傅 你唬得人心慌慌,電子錶又怎麼的?電子錶也有不准的。
  大 爺 這師傅,咱不能不相信科學呀,電子是科學,科學不會騙人。現今可 是電子時代啊!咱們準是出了什麼岔了。
  做母親的 就是說,我們在這站上等車就等了一年了?
  戴眼鏡的 是的,確確實實一年了,一年零三分一秒,二秒三秒,四秒,五秒, 六秒……你們看,還走著呢。
  愣小子 嘿,真格的,哥兒們,真他媽一年勒!
  [姑娘跑開,雙手摀住臉。眾人肅然。
  做母親的 (自言自語)他們衣服早沒換的了,他什麼也不會,褲子破了都不會 補。倍倍叫媽媽該哭得死去活來了;我可憐的倍倍……
  [姑娘蹲下,眾人慢慢圍攏去。
  戴眼鏡的 (輕聲地)你怎麼了?
  師 傅 餓的吧?俺包裡還有塊煎餅。
  大 爺 肚子疼?
  馬主任 (對觀眾高聲地)大夫在哪裡?那位懂醫的給看看呀!
  做母親的 (控制住自己,走過去,在姑娘身邊俯下)哪兒不舒服?告訴我。(摸 著她的頭)
  [姑娘埋頭在做母親的懷裡,失聲痛哭起來。
  做母親的 姑娘家的事,你們都走開吧。
  [眾人散開。
  做母親的 姑娘,告訴我,你怎麼回事?
  姑 娘 大姐……我難受呀……
  做母親的 (撫摸著她)靠在我身上。(坐在地上,讓姑娘靠在身上,湊著她耳邊 問她)
  大 爺 (顯然蒼老了)唉,這局棋也算吹啦……
  馬主任 您進城去就為的下盤棋2
  大 爺 為了這局棋,我等呀等呀,足足等了一輩子啊。
  姑 娘 不是!不是!他不會再等我了……
  做母親的 傻丫頭,會等的。
  姑 娘 不會,不會,你不知道。
  做母親的 你們認識多久了?
  姑 娘 才頭一回約好,七點一刻,在公園門口,馬路對面,第三根燈柱子下……
  做母親的 你們以前都沒見過面?
  姑 娘 是我一個同學,上城裡工作了,她給介紹的。
  做母親的 別難過,再找嘛,世上的小伙子多的是。
  姑 娘 再也不會,再也不會有人等我了!
  馬主任 (對觀眾,自言自語)我可得走了,我不就是上同慶樓吃吃飯喝酒嗎? 人家請的,也是關係戶。我犯不上為進城喝酒等上一年。酒我家裡也不是沒有?就 說那白瓷瓶子裝的、紅絲帶拴著的、譽滿全球的茅台吧,不是吹,我一句話,還甭 勞神抬個腿,有人就給提溜來了。我犯不上。(大聲)犯不上!
  大 爺 (激動)這局棋我還非下不可!
  馬主任 (對觀眾)真叫棋迷了,世上還什麼怪人都有,為下盤模在車站上等上 一年。(對大爺,好心地可憐他)我也沒少下棋,可沒迷到您這程度。您這是棋癮來 了,上我家去,再來上二兩,我陪您過痛,喝著殺著,殺著喝著,老爺子,您看您 這麼一大把年紀了,何苦在這車站上乾耗著?跟我走吧。
  大 爺 (鄙夷地)跟你?
  馬主任 老爺子,就我那供銷社的百來號人、股長、組長的也不下十多個,還 沒一個是我的對手呢,不信,您問他們去!
  戴眼鏡的 (念)Pig,book,desk,dog……k……g……k
  大 爺 (激動得哆嗦)您……您看晚報嗎?
  馬主任 沒一天拉下的!我就訂晚報。城裡的晚報第二天中午就送到了鎮上的 郵局裡,下午就分到我們供銷社,我總是留著吃過晚飯再看,城裡的新聞,過一宿, 我沒有不知道的。
  大 爺 您知道那位叫李墨生的嗎?
  馬主任 晦,新唱響了的旦角,絕了!
  大 爺 虧您還下棋呢。我說的是當今的棋壇國手!
  馬主任 噢,您說的是象棋比賽冠軍李什麼來著?跟我家裡她娘家一個姓。
  大 爺 冠軍又怎麼的?他那棋,還差口氣!
  馬主任 老夥計,這麼說,您也可以拿冠軍了?
  大 爺 晚報上登出來的他奪魁的那譜兒,咱……咱不是沒有研究過!不就因 為他住城裡?咱要也在城裡……
  馬主任 (笑)那冠軍就是您的了。
  大 爺 咱不敢這麼說,總歸,咱給他寫了封信,同他在城裡文化宮約了一局, 就今兒晚上,嗨!是一年前的今兒晚上:棋不悔子,人不能無信啊:
  馬主任 倒也是。
  戴眼鏡的 (使勁背,痛苦地)bik,pook,Desgdokpikboog——真彆扭!
  愣小子 還劈劈叭叭放洋屁呢?
  戴眼鏡的 (急躁)我跟你不一樣,你可以游游晃晃,無所事事,我可得考大學! 我只有這最後一個機會了,再不來車,就錯過了報考的年齡!等啊等啊,把青春浪 費了是多麼痛苦,這你不懂!你走開吧。
  愣小子 我沒礙你事呀?
  戴眼鏡的 (懇求)請你走開,讓我清靜點好不好?你哪兒不好晃蕩?
  愣小子 城裡就不能!(走開,百般無聊,突然爆發)城裡的馬路就許他城裡人 逛?咱就不是人?就不能進城去遛遛?老子偏要去!
  師 傅 (煩惱)鬼叫個啥?你就不能坐下歇會!(蹲下。從工具包裡撕塊舊報紙, 拿出片煙葉子,搓碎,捲煙)[靜場。光線轉暗。遠處似乎有汽車聲響,又響起僅能 察覺的音樂,那沉默的人的音樂隱約再現。眾人諦聽,像是風聲,接著,又消逝了。
  馬主任 (對觀眾)這一個個都中邪了。(對眾人)喂,你們還不死心?走不走呀?
  愣小子 哪去?
  馬主任 回去呀。
  愣小憶我還當你進城去。
  馬主任 我抽風了?這老遠的,還定到城裡去喝那頓餿酒?沒那麼大的癮。
  愣小子 (悲涼)我就是要進城吃酸牛奶去。
  馬主任 我跟人講話,你小子接什麼碴?(對大爺)您不走我可走啦。
  [眾人互相望望,有所動心。
  大 爺 噢。(望著馬主任。愣住,沒主意)
  做母親的 (望著大爺)您……
  姑 娘 (望著母親)大姐……
  戴眼鏡的 (憂鬱地望著姑娘)你……
  師 傅 (看著戴眼鏡的舉動)喂!
  [馬主任走到師傅面前,向他擺了一下頭,示意讓他跟著走。師傅還望著戴眼鏡 的。馬主任低頭望了望師傅的工具包。用腳踢了踢。眾人視線的循環便隨之中止了。
  愣小子 嘿,那主兒呢?溜號了?
  大 爺 誰走了?
  愣小子 您真老糊塗了,就排在您頭裡的那主兒,把哥兒們甩了,一個人不聲 不響溜號啦!
  眾 人 (除姑娘外。都興奮起來)誰呀?誰呀?說誰呢?誰走了?
  大 爺 (拍腿,恍然大悟)對了,咱先頭還跟他招呼來著,也不吭一聲就走了。
  做母親的 誰呀,您說誰走了?
  戴眼鏡的 (記起來了)他挎著個包,排在最前面,總在那裡看書……
  做母親的 噢,你們打起來,他拉架來著!
  師 傅 對了,俺咋沒看見他啥時候走的?
  戴眼鏡的 不會是上車了吧?
  馬主任 倒給他開前門了?
  姑 娘 (茫然)車根本沒停,他自己一個人往城裡去了。
  馬主任 往這頭還是那頭?(用手指著兩個相反的方向)
  姑 娘 順著公路,往城裡去了。
  馬主任 你看見的?
  姑 娘 (憂傷)他還望了我一眼,就頭也不回往前走了。
  戴眼鏡的 人家恐怕早到城裡了。
  愣小子 沒法兒不!
  大 爺 (對姑娘)你怎麼不早說?
  姑 娘 (惶恐不安)大家不都在等車……
  大 爺 真有心計呀……
  姑 娘 他看人的時候,眼神都不帶眨一下,就像要把人看穿了似的……
  馬主任 (有點緊張)他別是城裡下來調查的幹部吧?他沒有注意我們講話,我 同這老爺子做思想工作的時候?
  姑 娘 那會兒倒沒有,他走來走去,像在想心事……
  馬主任 他沒有收集……比方說,咱這裡香煙供銷的情況?開後門賣「大前門」 的情況?
  姑 娘 就沒聽他說過一句話。
  馬主任 你怎麼也不向他反映反映汽車公司的問題?群眾對他們很有意見嘛!
  大 爺 如今這出門在外,行路真難啊。(用手模著鐵欄杆,在欄杆裡轉著,琢 磨)這交通,都哪兒哪兒呀?別是等錯了站吧?
  師 傅 (不安)老頭,你說啥呀?這站不到城裡?
  大 爺 沒準是在馬路那邊上車吧?戴眼鏡的 (往對面看)那是往回去的站。
  師 傅 (放心地)哦,老人家,你嚇了俺一跳哩。(蹲下)
  大 爺 (顫兢兢地對觀眾)諸位也都等車?(自言自語)聽不見。(更大聲些)諸 位等車回鄉下去?(自言自語)還聽不見。(對戴眼鏡的)年青人,我耳朵背,你問問 他們是不是回鄉下去?要都回去.咱也別為進這城遭罪了。馬主任(搖頭,歎息)城 裡也不是天堂啊!還是回去吧。我兒子該要辦喜事了。(對師博)這位師傅是做木匠 活的?
  師 傅 晤。
  馬主任 你給我兒子打套傢具吧。耗著不也白耽誤工?虧不了你的。
  師 傅 不去。
  馬主任 工錢除外,還管飯;外加一天兩盒帶錫紙包的「大前門」;(自言自語) 別老是「大前門」了,叫商業局管理科的聽見就不好了!咳,咳!還不知道你手藝 怎樣啊?
  師博俺做細木工、硬木活的,打那紅木雕花的太師椅,花廳裡擺的烏檀木屏風, 你做得起?俺祖傳的手藝!
  馬主任 還真拿糖呢!告訴你吧,城裡人時興坐沙發,誰還要你那硬得硌屁股 的太師椅?
  師 傅 俺做的活兒是叫人看的,不是叫人坐的。
  馬主任 嗨,新鮮事全叫我趕上了。你敢情是專做擺設的?
  師 傅 現時打鑼也找不到俺這手藝。城裡外貿公司要聘俺開班帶徒弟!
  馬主任 待著吧,待著吧。我可要回去了。有沒有跟我走人的?
  [靜場,光線更暗了。遠處有汽車的聲音,沉默的人的音樂再現,輕微而分明, 那探索的節奏越來越清晰了。
  戴眼鏡的 你們聽,聽呀!聽見了沒有?那……
  [音樂聲消失。
  戴眼鏡的 你們怎麼就沒聽見呢?那人早到城裡啦!我們再也不能等待啦!無 用的等待的無益的痛苦……
  大 爺 是這話啊,咱就等了一輩子,
  做母親的 早知道上路這樣難,就不該
  姑 娘 我疲倦極了,大概也憔悴極
  大 爺 就這樣等啊,等啊……等
  做母親的 帶這麼個大提包,紅棗芝麻呀,扔
  姑 娘 了,我什麼也不去想,就這樣睡一
  大 爺 老啦……
  做母親的 了又可惜。
  姑 娘 覺才好……
  愣小子 甭嘮叨了!有這磨牙的功夫,爬都爬到城裡了!
  師 傅 你咋不爬去?
  愣小子 你爬咱就跟你爬!
  師 傅 俺這雙手幹的是手藝,人不是糞缸裡的蛆!
  戴眼鏡的 (面朝觀眾)喂,喂,你們還在等車嗎?沒聲音。(大聲)對面還有等 車的沒有?
  姑 娘 黑咕隆哆的,什麼都看不見。夜裡了,不會再來車了。
  師 傅 俺等它到天亮!汽車站牌子豎在這裡,哪能唬人哪?
  馬主任 要是這車就不來呢?你就傻等它一輩子?
  師 傅 俺有手藝,城裡要俺的手藝!人家要你個啥?
  馬主任 (自尊心受到損害)人家請我吃飯,我還不想吃呢!
  師 傅 那你咋不回去哩?
  馬主任 我早惦著回去了。(苦惱)這大野地裡,前不著村,後不著店,暗地裡 再竄出一條狗——喂,你們哪個肯陪我回去?
  大 爺 咱倒是想回去,可這往回去漆黑的道,更難走呀,晦……
  愣小子 (爬起來,拍拍屁股)走不走呀?
  馬主任 行,咱倆做個伴。
  愣小子 誰跟你走呀?我上城裡去喝酸牛奶。
  師 傅 好好的牛奶擱酸了喝,啥味道?還有城裡那啥子啤酒,馬尿一樣!不 是城裡啥都好,沒出息!
  愣小子 我就要喝,就奔那酸牛奶去,一氣就喝它五瓶!
  (對戴眼鏡的)甭跟他們耗了,咱倆走!
  戴眼鏡的 要是剛走車就來了呢?(對觀眾,自言自語)車來了,又不停呢?理 智上,我覺得應該走,可說不定,萬一呢?不怕一萬,怕就怕這萬一。必須作出決 策!deskdog,Pig,book,走,還是等?等,還是走?這真是人生的難題呀!也許 命中注定,就得在這裡等上一輩子,到老,到死。人為什麼不去開創自己的前途, 又何苦受命運的主宰?話又說回來,什麼是命運呢?(問姑娘)你相信命運嗎?
  姑 娘 (輕聲地)相信。
  戴眼鏡的 命運就好比一塊硬幣,(從口袋裡掏出一塊硬幣)你相信這個?(扔起 又一把抓住)是花兒,還是字!Pig,book,desk,dog,這就決定了!AreYouteach er?No.AreYoupig?不,什麼都不是,Iamt,我就是我!可你不相信你自己,倒相 信這個?(自嘲,把手中的硬幣拋起,接住)
  姑 娘 你說怎麼辦吧?我連拿個主意的力氣都沒有了。
  戴眼鏡的 那我們就玩一回命運吧。字是等下去,花兒是走,就這一下子了! (扔起硬幣,硬幣落地,用手掌一捂)走,還是等?等,還是走?就看我們的命運吧!
  姑 娘 (趕忙用手掌按在他手背上)我怕!(發覺摸著他的手,又連忙縮回自己 的手)
  戴眼鏡的 你怕你自己的命運?
  姑 娘 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
  愣小子 嘿,這倆夠意思的。喂;你們到底走不走呀?
  師 傅 還有完沒完?要走的走!站牌子豎在這兒,人都等著哩,咋不來車? 不朝坐車的收票錢,開車的咋開工資?
  [靜場。汽車的聲響和沉默的人的音樂同時傳來。越來越清晰,節奏也更為分明。
  馬主任 (揮揮手,彷彿要進開這令人煩惱的干擾)喂,有走的沒有?
  [音響消失了。靠著站牌打瞌睡的大爺呼嚕了一聲。
  大 爺 (沒睜眼)車來了?
  [眾人不答。
  愣小子 都跟這木頭牌子泡上了,真沒勁!(拿了個大鼎,頓然坐倒在地上)
  [眾人都蹲著或坐在地上。汽車聲響。誰也不動,只是傾聽著。汽車聲漸響。光 線隨之轉亮。
  愣小子 (依然趴在地上)來了,嘿。
  做母親的 總算來了。老人家,別睡了,天都亮了,車要來了!
  大 爺 來了?(連忙站起來)來了!
  姑 娘 別是這站又不停吧?
  戴眼鏡的 再不停就截住它2
  姑 娘 不會停的。
  大 爺 不停是他們失職2
  做母親的 它要是就不停呢2
  愣小子 (突然跳起)這師傅,包裡有大釘子沒有?
  師 傅 幹啥?
  愣小子 再不停就叫它放炮,大家都甭進城了!
  姑 娘 別介,破壞交通可是犯法的。
  戴眼鏡的 咱們還是攔車吧,都擋在馬路上,排成一排!
  師 傅 中!
  愣小子 (撿起根棍子)快,車來了!
  [汽車聲逼近,眾人都站了起來。
  姑 娘 (喊)停——車!
  做母親的 我們已經等了一年啦!
  大爺 嘿,嘿,停車呀!
  馬主任 喂——
  [眾人都擁到舞台前沿,堵在馬路上。汽車喇叭聲響。
  戴眼鏡的 (指揮大家)一,二!
  眾 人 停車!停車!停車!
  戴眼鏡的 我們白白等了一年啦!
  眾 人 (紛紛揮手喊)我們再也等不及啦!停車!停車!停車!停車呀!停車 ——
  [汽車不停地鳴喇叭。
  大 爺 閃開!快閃開呀!
  [眾人連忙躲開,又連忙追著汽車叫喊。
  愣小子 (揮舞著棍子撲上去)我砸了你!
  戴眼鏡的 (拉住他)會把你軋死的!
  姑 娘 (嚇得閉上眼睛)啊——
  師 傅 (衝上去,一把拖住愣小子)你不要命啦!
  愣小子 (掙脫,追上去,把手中的棍子扔過去)叫你他媽翻到河裡去餵王八!
  [汽車聲遠去。靜場。
  師 傅 (茫然)都是外國人,
  做母親的 外國人坐的旅遊車。
  戴眼鏡的 威風什麼?不就給外國人開車嗎Y
  大 爺 (嘲嚷)人都沒坐滿。
  師 傅 (傷心)俺站著還不行!俺又不是不打票。
  馬主任 你有外匯嗎?專收外國錢。
  大 爺 (跺腳)這兒可不是外國呀!
  姑 娘 我說了不會停車,就不會停車。
  [這時候,一輛接一輛的車從眾人面前駛過。有來的也有去的,各色車輛,各種 聲響。
  馬主任 這也太……太氣人了,把乘客當猴耍!要不停車就別在這豎站牌子! 這汽車公司不整頓,交通沒法上得去!你們寫封群眾來信,我親自送到他們上級領 導交通局去,(指著戴眼鏡的)你寫!
  戴眼鏡的 怎麼寫?
  馬主任 怎麼寫?就這麼這麼這麼寫——嘿,你這麼個知識分子,連封群眾來 信也寫不了?
  戴眼鏡的 寫這信有什麼用?人還不照等著嗎?
  馬主任 你們願等就等吧,我著什麼急?城裡那頓飯我早就不想吃了,我是替 你們操這份心!等吧,都活該,等吧。
  [靜場。沉默的人的聲樂聲輕起,但變奏為輕快的
  三拍子,帶著嘲諷的意味。
  戴眼鏡的 (看表,大吃一驚)糟糕!
  [姑娘湊過去看他的表。音樂的節拍聲伴隨著以下念的數字,跳躍著。
  戴眼鏡的 (連連按表上的指示鈕)五月、六月、七月、八
  月、九月、十月、十一月、十二月、十三月——
  姑 娘 一月,二月、三、四——
  戴眼鏡的 五月、六月、七月、八月——
  姑 娘 一共是一年零八個月。
  戴眼鏡的 剛才還過了一年。
  姑 娘 那就兩年零八個月——
  戴眼鏡的 兩年零八個月……不!不對,都三年零八個月了。不!不對,五年 零六個……不,
  七個月、八個月、九個月、十個月……
  [眾人愕然,面面相覷。
  愣小子 真他媽瘋了。
  戴眼鏡的 我神經很正常!
  愣小子 我又沒說你,我說這機器發神經病了!
  戴眼鏡的 機器是沒有神經的。而手錶是度量時間的一種器械。時間又是不以 人的神經正常與否為轉移的!
  姑 娘 你別說了好不好?求求你!
  戴眼鏡的 你別阻擋我,不,這問題不在我。你沒法攔阻時間的流逝呀!你們 看,你們都來看表呀!
  [眾人都圍攏看他的表。
  戴眼鏡的 六年——七年——八年——九年,這說話就整整十個年頭啦!
  師 傅 沒錯吧?(抓住戴眼鏡的手腕,搖搖,聽聽,瞅瞅)
  愣小子 (也上前,掀手錶上的掀鈕)啊哈,這不就沒數目字嗎?嘿,大白板! (抓住戴眼鏡的手,高舉起)這一掀,不就不走了!(得意)這玩意還真唬人呢。
  戴眼鏡的 (莊嚴地)你懂什麼?它不顯示了,不等於時間就不流逝了。時間是 一種客觀存在!這都有公式可以推導計算出來,「替」(T)等於根號「阿爾法」加 「貝他」乘「西格馬」什麼什麼的平方……愛因斯坦的相對論書中就有!
  姑 娘 (歇斯底里)真受不了,我真受不了!
  大 爺 豈有此理!(咳嗽)叫,叫乘客在車站上白白等到白頭到老……(立刻變 得老態龍鐘)荒唐……太荒唐啊……
  師 傅 (傷心不已)汽車公司是故意算計俺們吧?俺沒得罪它呀?
  做母親的(變得疲憊不堪)倍倍,我可憐的倍倍和孩子他爸,別說沒換洗的衣服, 早都破得沒穿的了……他是連針都不知道怎麼拿的人……
  [愣小子走到一旁踢石子,左踢、右踢,然後,頹然坐倒在地上。叉開兩腿發呆。
  姑 娘 (木然)我真想哭。
  做母親的 哭吧,哭吧,這沒什麼可丟人的。
  姑 娘 大姐,我哭不出來……
  做母親的 誰叫我們是女人呢?我們命中注定了就是等,沒完沒了地等。先是 等小伙子來找我們,好不容易等到出嫁了,又得等孩子出世,再等著孩子長大成人, 我們也就老了……
  姑 娘 我已經老了,已經等老了……(伏在做母親的肩上)
  做母親的 要哭就哭出來,眼淚流出來就輕鬆了。我真想倒在他懷裡痛哭一場…… 不為什麼……也說不清為什麼……
  馬主任 (感傷地,對老大爺)老人家,您犯得著嗎?在家待著養老,享點清福, 有什麼不好?琴棋書畫這玩意兒本來就是消磨時間,自個兒玩玩的,您偏要同城裡 人拚個高低,為那幾個木頭疙瘩把條老命送在路上,值嗎?
  大 爺 你懂什麼?你說什麼也是做買賣的,人下棋下的就這點勁,就這點精 神!人活在世上就得講點精神啊!
  [愣小子百般無聊,走到戴眼鏡的背後,在他肩上使勁一拍,打斷了他的沉思。
  戴眼鏡的 (惱怒)你不懂得痛苦,所以你麻木不仁!我們被生活甩了,世界把 我們都忘了,生命就從你面前白白流走了,你明白嗎?你不明白!你可以這樣混下 去,我不能……
  師 傅 (難過)俺不能回去,俺是做細木工、硬木活的!俺進城不光是掙兩個 錢花花,俺有的是手藝,俺在鄉下有飯吃,俺撥弄撥弄,打個架子床,打個飯桌子, 做個碗櫃,一家老小就餓不死。俺祖傳的手藝咋能盡幹這個?你雖說是個主任,這 你不懂。
  戴眼鏡的 (推開愣小子)你走開,讓我一個人待一會兒!(突然爆發)我需要安 靜!你明白嗎?安靜!安靜!
  [愣小子乖乖走開,想使勁吹一聲口哨,剛把手指擱進嘴裡又抽了出來。
  姑 娘 (對觀眾,自言自語)我以前做過許多夢,有的還挺美……
  做母親的 (對觀眾,自言自語)有時候,我也真想做個夢
  [以下兩人的話都交織連接在一起,各自都對觀眾說,彼此互相不交流。
  姑 娘 我夢見月亮會笑出聲……
  做母親的 可倒在床上就睡著了,總是乏極了,困極了,覺總也不夠睡的……
  姑 娘 我夢見他拉著我的手,湊在我耳邊說悄悄話,我真想挨著他……
  做母親的 一睜開眼睛,就是倍倍的襪子破了,露出個腳指頭……
  姑 娘 我現在是什麼夢也沒有了……
  做母親的 他爸的毛衣袖口又脫線了……
  姑 娘 也沒有黑熊向我身上撲過來……
  做母親的 倍倍想要個電動的小汽車……
  姑 娘 也沒有人惡狠狠地追著我……
  做母親的 西紅柿兩角一斤……
  姑 娘 再也不會做夢了……
  做母親的 這就是做母親的心。(回頭對姑娘)我像你這年紀的時候可不這樣。
  [以下是兩人的對話。
  姑 娘 你不知道,我也變了,特小心眼了,見不得別的姑娘穿漂亮衣裳,我 知道這不好,可我見城裡來的姑娘,人家穿雙高跟鞋,心裡也不是滋味,我覺得他 們踩了我,還要到我面前來氣我。大姐,我也知道這不好……
  做母親的 我理解,這不能怪你……
  姑 娘 你不知道,我嫉妒,嫉妒死了……
  做母親的 別說傻話了,這怪不得你……
  姑 娘 我總想穿件帶花點上下身在一起的那種裙子,腰上帶小拉鎖的那種。 可我做一件這樣的裙子都不敢,要在城裡多好呀,人家都穿著滿街走,可這裡我能 穿得出去嗎?大姐,你說呀!
  做母親的 (撫摸著她的頭髮)想穿什麼就穿什麼,別等到了我這年紀。你還算 年輕,會有小伙子看上你的,你們會相親相愛,你會給他生孩子,他對你會更加恩 愛……
  姑 娘 說下去,好大姐,說下去,……有白頭髮了?
  做母親的 (撥弄開)沒有,真的!
  姑 娘 你別騙我!
  做母親的 只一兩根……
  姑 娘 拔了吧。
  做母親的 看不出來,不能拔,越拔越多。
  姑 娘 求求你,好大姐!
  [做母親的給她拔了根白頭髮,突然抱住她,自己哭了起來。
  姑 娘 大姐,你怎麼啦?
  做母親的 我好多白頭髮,都花白了吧?
  姑 娘 沒有,沒有……(抱住她,一起哭了起來)
  愣小子 (坐在地上,把一張鈔票朝地上一拍,從口袋裡摸出三張撲克牌,甩在 地上)誰來?五塊錢一押!老子就玩這一回了!
  [大爺摸自己的衣兜。
  愣小子 您甭摸,咱做小工掙的。有手氣的白撿,老子不在這裡泡了。
  [大爺和馬主任圍攏過去。
  愣小子 你們哪個下注,左手三塊,右手兩塊?咱就做這五塊錢的莊家,進城 來回的車票和酸牛奶都在這裡頭了,
  馬主任 年紀輕輕的,怎麼不學好呀?
  愣小子 得,回去教訓你兒子吧。老爺子,您不試試手氣?您兩頭都押上,不 就五塊錢?摸著了,您運氣;輸了,算您晦氣。這麼個大老爺子還稀罕這幾塊錢? 這裡要有打酒的,咱全請了。
  [師傅走過去。
  愣小子 天門,地門,青龍,白虎,您押哪一門吧?
  [師傅給了他一巴掌。
  愣小子 人家不進城了不行嗎?人家不吃酸牛奶了不行嗎?
  (號啕大哭)城裡的馬路叫他媽城裡人遛去吧!
  大 爺 撿起來!小伙子,叫你撿起來。
  [愣小子用髒手抹眼淚,擤鼻涕,把鈔票和撲克牌撿起來。垂著頭抽泣。靜場。 遠處的汽車聲交雜著時隱時現的沉默的人的音樂,快板節奏,成為一種歡快的調子。
  戴眼鏡的 車不會來了。(下決心)走,像那人一樣。有在車站上傻等的功夫, 人家不僅到了城裡,還早都做出一番事業來。沒可等的了!
  大 爺 是這話。姑娘,別哭了。你要跟那人走了,這會兒別說結婚生孩子, 你那娃娃都學會走路啦!咱,等啊等的,都羅鍋了(艱難地)走啊——(跟艙一下)
  [戴眼鏡的連忙扶他一把。
  大 爺 就怕走不到羅……大嫂子,你們也走吧?
  姑 娘 大姐,我還進城嗎?
  做母親的 (替她攏頭髮)太委曲人了,這麼好的姑娘就沒人要?我給你介紹一 個!(拎包)真不該帶這麼沉的包。
  姑娘 我替您拎。
  馬主任 您這是採購啊。
  大 爺 你倒是走不走呀?
  馬主任 (沉思)要講過日子吧,還是鄉下小市鎮上清靜。別的不說,就拿城裡 過個馬路來說,老爺子,那紅燈綠燈的,你一眨巴眼,沒準就叫汽車給軋死。
  師 傅 俺走了!
  愣小子 (恢復了精神)拿大槓子抬您?
  馬主任 起什麼哄!我高血壓,動脈硬化,(憤憤然)我不去找這罪受!(下場, 又回頭)我忘了服用二鍋頭泡的復方枸杞子福爾馬林安神補氣養榮散。
  [眾人望著馬主任下。
  大 爺 他回去了?
  做母親的 (喃喃地)他回去了。
  姑 娘 (無力地)別回去呀!
  愣小子 他走他的,咱走咱的。
  師 傅 (向戴眼鏡的)你咋不走?
  戴眼鏡的 我再最後看一下,還有車來沒有?(擦眼鏡,戴上)
  [眾人四散走開,來回逡巡,有的要走,有的又站住,有的還互相碰撞著。
  大 爺 別擋道呀!
  愣小子 您走您的!
  做母親的 真叫亂套了。
  戴眼鏡的 啊,生活啊生活……
  姑 娘 這叫什麼生活呀!
  戴眼鏡的 不叫生活,人不還都活著?
  姑 娘 倒不如死了好。
  戴眼鏡的 那你怎麼不死呢?
  姑 娘 白來世上一場就死了,多不值呀!
  戴眼鏡的 生活應該有意義。
  姑 娘 不死就這樣活著,又多無聊呀!
  [眾人在原地踏步,轉圈,像著了魔一樣。
  師 傅 走!
  姑 娘 不——
  戴眼鏡的 不走?
  愣小子 走哇!
  做母親的 這就走。
  大爺 走——
  [靜場。雨點聲。
  大 爺 掉雨點了2
  愣小子 老爺子,再磨蹭磨蹭還得下雹子。
  師 傅 (看天)說變臉就變臉,這天氣!
  做母親的 真下起來了。
  [急驟的雨點聲。
  做母親的 怎麼辦?
  大 爺 (嘲嚷)得找個避雨的地方才好……
  姑 娘 (拉著做母親的手)我們走,淋就淋吧!
  愣小子 (脫光膀子)不走白挨澆!老天爺,你下刀子吧!
  戴眼鏡的 (對姑娘)不行,濕透了會感冒的。
  師 傅 陣雨,沒啥,這些雲彩過去了,就沒事了。(從工具包裡拿出塊雨布頂 在大爺和做母親的頭上)
  做母親的 還是這師傅想得周到。
  師 傅 長年出門在外,風風雨雨少不了,習慣了。(對大夥兒)喂,都來避會 兒雨。
  [大雨如注。戴眼鏡的陪姑娘默默地站到雨布下。
  師博(對愣小子)你又犯傻啦?
  [愣小子也鑽到雨布下。光線轉暗。
  大 爺 這秋風冷雨的,年輕時不當回事,老了,鬧上風濕性關節炎,就知道 厲害了。
  戴眼鏡的 (對姑娘)你冷嗎?
  姑 娘 (打寒顫)一丁點。
  戴眼鏡的 你穿得太少了,把我的衣服披上。
  姑 娘 你呢?
  戴眼鏡的 我沒事。(冷得牙齒直磕碰)
  愣小子 (指戴眼鏡的手錶)這玩意還走?都猴年馬月了?
  姑 娘 別看表!別看表!
  做母親的 也不知道這會兒都哪年哪月了。
  姑 娘 還是不知道的好。
  [風聲雨聲。以下的對話都在變幻著的風雨中進行。
  愣小子 聽,河溝裡漲水了……
  姑 娘 就這樣坐著……
  戴眼鏡的 這樣……倒好……
  愣小子 ……這會兒,準能摸它幾條魚……
  姑 娘 下吧!下吧!風冷嗖嗖的……
  戴眼鏡的 霧濛濛的,田野,對面小山崗,未
  愣小子 ……老爺子、我
  姑 娘 心裡倒特暖和……
  戴眼鏡的 來生活的道路都朦朦朧朧……
  愣小子 跟您打賭!
  姑 娘 就靠著他肩膀,就這樣坐在一起……
  戴眼鏡的 她真溫柔……多善良……多好……
  大 爺 小伙子,年紀也不小啦,這樣傻混.
  姑 娘 ……你眼鏡上都
  戴眼鏡的 ……多美……我怎麼才發現……
  大 爺 下去,怎樣成家立業呀?
  姑娘 是水氣……
  戴眼鏡的 ……啊,別擦,就這樣霧濛濛的……
  [以下的話分為三組,基本上同時進行,又互有交叉。同時進行的各組對話和獨 白有強有弱,時而突出這一組,時而突出那一組。
  大 爺 (強)該正經學門手藝了,將來沒姑娘肯跟你的。
  戴眼鏡的 (次強)我已經錯過了報考的年齡,我還去幹什
  做母親的 (弱)有回呀,我走夜路,也是下雨,嘩嘩地下
  愣小子 (強)沒人肯收還不白搭。大爺(強,使眼色)
  麼,我不知道,青春就過去了……
  姑 娘 (次強,用肩膀
  個不停。我就覺得後面跟了個人,我偷偷回頭看了一下,雨
  師傅不就在你跟前?
  愣小子 (強,鼓足勇氣)師傅,您還
  碰他)你不會去考夜大?還有函授大學呢,你會考上的,一
  大,又沒看清楚,就知道有個人,也打把傘,不近不遠地。
  收不收徒弟?
  師 傅 (次強)看啥樣的。
  愣小子 (次定會考上的。
  戴眼鏡的 (強)你相信?
  姑 娘 (強)我你趕緊走,他也緊跟上,你放慢腳步,他也就走得慢。
  (強)您收什麼樣的?
  師 傅 (次強)學手藝不是做學問,這手腳怎麼樣?
  相信。(讓他悄悄地握住她的手)
  姑 娘 (強)這多不好,我真發毛,心跳得呀,撲通撲通的,都要蹦出來!就 要個手腳利落,人勤快。
  愣小子 (強)師傅,您看我別這樣。(連忙把手抽回來,轉身抱著做母親的胳膊。 戴眼鏡的抱住膝蓋聽她們的話)
  姑 娘 (次強)後來呢?
  做母親的 (次強)好容易到了家門口——
  師 傅 (強)就是油了些。
  [以下眾人就七嘴八舌地一起交談開了。
  做母親的 我站住了。路燈下,那人過來了。我一看,也是女的,她也怕呢。 又怕沒人做伴,又怕碰上了壞人。
  師 傅 世上壞人還是少,可你不能不提防呀,俺不算計人,人要算計俺呢?
  大 爺 壞就壞在這算計上了。我擠你,你踩我。要都互相關照點,日子就好 過多啦。
  做母親的 要大家都這樣近乎,心心相通多好。
  [靜場。寒風沉吟。
  師傅 往裡靠。
  大爺 擠緊點。
  戴眼鏡的 大家背靠背。
  做母親的 這樣暖和。
  姑娘 我怕癢癢。
  愣小子 誰胳肢誰呀?
  [眾人靠得更緊了。寒風吼叫聲中傳來馬主任的聲音:「等等——別走呀!」
  師 傅 (對愣小子)那邊叫個啥?看看去。
  愣小子 (把頭從雨布下伸出來)那是供銷社的馬主任!
  [馬主任哆哆嗦嗦地跑上,連忙往雨布下鑽。
  做母親的 濕衣服穿著會生病的,快脫下來!
  馬主任 還沒走出多遠就……就……就……阿嚏!(連連打噴嚏)
  大 爺 您一個人偏往回跑,要跟大傢伙在一起,也就不會成這落進湯裡的香 酥雞了。
  馬主任 哦,您老還健在?
  大 爺 總不能栽在半道上呀2您還去城裡奔關係戶的那頓飯?
  馬主任 您還在等您那盤早散了的棋?
  大 爺 咱,咱會棋友去不行?
  做母親的 別抬摃了。
  馬主任 是他那張討人嫌的臭嘴。
  大 爺 您也瞧瞧您那副德行。
  做母親的 都在一塊雨布下躲雨——
  馬主任 是他先損——呵——(噴嚏沒打出來)
  做母親的 等太陽出來就好了。
  馬主任 呵,這雨!
  大 爺 這哪是雨?是雪!
  [眾人各在一方,從雨布下伸出手腳試探。
  姑 娘 是雨呢。
  戴眼鏡的 (伸出腳踩踩)下的是雪。
  愣小子 [跑出去,直蹦直跳)呵,真他娘下雹子了!
  師 傅 你小子又野啦?撐住!
  [愣小子乖乖地回來撐住雨布。風雨交加,也還有別的各種聲響,像是汽車的發 動聲,又像是剎車聲,而沉默的人的音樂又隱約響起來了,這回是激越的。
  做母親的 總歸是走不了。(收拾她的提包)也不知道還要等到哪年哪月啊…… 這雨啊雪的下起來就沒完沒了
  戴眼鏡的 (低頭背誦英語卡片)Itisrein,thatissnow.
  大 爺 (在地上比劃棋譜)炮七平八,馬九平五。
  [姑娘沉思著,從雨布下她的角色中走了出來,一步一步地、都帶著明顯的變化, 到觀眾席的時候,則全然超脫出劇中的人物,而舞台上的光線逐漸全暗。
  姑 娘 管它是雨還是雪呢,三年、五年還是十年,你一生中又有幾個十年?
  [以下三個聲音同時說。
  姑 娘 你的一生,就這樣耽誤了,
  戴眼鏡的 (弱)Itrains,itrained,
  大 爺 (更弱)馬九進八,炮四退三。
  姑 娘 就這樣耽誤,永遠耽誤下去?
  戴眼鏡的 itisraining,itwillrain?
  大 爺 兵六平五,車五進一。
  姑 娘 你就這樣抱怨,就這樣痛苦?
  戴眼鏡的 Itsnows,itsnowed,
  大 爺 仕五退六,炮四平七,
  姑 娘 就這樣無止境地痛苦地無止境地等待下去?
  戴眼鏡的 Itissnowinganditwillsnow.
  大 爺 車三進五啊——仕五退六!
  姑 娘 老的已經老了,新生的就要出世,
  戴眼鏡的 Rainisrain,snowissnow.
  大 爺 車三進二,炮四退一,
  姑 娘 今天過了還有今天,未來的永遠是未來,
  戴眼鏡的 Rainisnotsnow,snowisnotrain,
  大 爺 像五啊退三,炮四啊平七,
  姑 娘 你就這樣等待下去,抱怨終生?
  戴眼鏡的 Rainis'ntsnowandsnowis'ntrain!
  大 爺 像七退五,車三進七,將!
  [舞台轉亮,姑娘則已經回到台上,又回到她的角色中去了。風雨聲也已止住了。
  師 傅 (看天)俺說這雨長不了,太陽這不露臉了?(對愣小子)把雨布收起來。
  愣小子 噯!(連忙把雨布折起來)
  做母親的 我們上路吧?
  姑 娘 (望著戴眼鏡的)我們還走嗎?
  大 爺 你們這往哪兒去呀?
  愣小子 進城去,師傅?
  師 傅 跟住俺就是了。
  大 爺 還進城去呀?我這年紀了還能走到嗎?
  戴眼鏡的 您回去不也還得走嗎?
  大 爺 這話倒也是。
  做母親的 可我這包真沉啊。
  戴眼鏡的 大嬸,這包我替你拎吧!(拎起大提包)
  做母親的 多謝你了。老人家,您腳下留點神,別踩水了。
  姑 娘 當心!(扶大爺一把)
  大 爺 你們前面走,別叫我這老頭子拖累你們。我呀,要倒在哪兒,煩大家 給我刨個坑。別忘了插上個牌子。就這麼寫上一筆,就說是有那麼個死不知悔的棋 迷,啥本事沒有,就下了一輩子棋,老惦著尋個機會,進城裡文化宮去顯派顯派。 等呀,等呀,人也朽了,就栽在進城的路上了。
  姑 娘 您這是哪兒的話呀。
  大 爺 好姑娘呀!(看看戴眼鏡的,戴眼鏡的不很自在,推推眼鏡)馬主任, 您倒是還走不走呀?
  馬主任 走!我得進城告他們汽車公司去!我要找他們經理,問問他們到底替 誰開車,是他們自己方便,還是為乘客服務?這樣折騰乘客,他們要負責任!我要 去法院起訴,要他們賠償乘客的年齡和健康的損失!
  姑 娘 您別逗了,沒這麼告的。
  馬主任 (對戴眼鏡的)你看看站牌子,這是哪一站?你那電子錶這會兒什麼時 間了?都記下來,找汽車公司算帳!
  戴眼鏡的 (看站牌子)怎麼,沒站名?
  大 爺 怪事。
  馬主任 沒站名還豎個牌子幹什麼?再仔細看看。
  姑 娘 是沒有。
  愣小子 師傅,咱們白等了,叫汽車公司給坑啦!
  大 爺 再看看,既有站牌子怎麼能沒站名兒呢?
  愣小子 (跑到牌子的另一面,對戴眼鏡的)你來看,像是貼過張紙,就剩點印 兒了。
  戴眼鏡的 (細端詳)大概是張通告。
  馬主任 那通告哪裡去了?找找看!
  姑 娘 (朝地上四下張望)風吹雨打的,還不早沒影兒了。
  愣小子 (站到鐵欄杆上,看站牌子)漿糊的印兒都灰不拉幾的,哪八輩子的事 了。
  做母親的 怎麼,這站取消了?可上星期六我還……
  姑 娘 哪個上星期六呀?
  做母親的 不就上上,上,上,上,上,上……
  戴眼鏡的 您說是哪年哪月的那個星期六?(眼鏡幾乎貼在手錶上瞅)
  愣小子 甭瞅了,大白板。早該換電池啦2
  師 傅 難怪汽車都不站哩。
  大 爺 咱們在這站上白等了?
  戴眼鏡的 可不白等了。
  大 爺 (傷心)幹嗎這牌子還豎著,這不捉弄人嗎?
  姑 娘 咱們走吧!咱們走吧!
  馬主任 不行,得告他們去!
  戴眼鏡的 您告誰?
  馬主任 汽車公司呀,這樣糊弄乘客還行2我擠了這主任不當了!
  戴眼鏡的 您還是告告您自己吧。誰叫我們不看清楚的?誰叫我們左等右等的? 走吧,再沒什麼好等的了。
  師 傅 俺們走!
  眾 人 (喃喃地)走吧,走吧,走吧,走吧,走吧,走吧……
  大 爺 還能走得到嗎?
  做母親的 不會是去城裡的路上發大水把橋沖了,路不通?
  戴眼鏡的 (急躁)怎麼會不通?車都過了多少!
  [遠處又有汽車的聲音。眾人都默默地望著。汽車的聲音如今來自四面八方。眾 人茫然失措。來車沉重的轟響正在逼近。而沉默的人的音樂像一種宇宙聲,飄逸在 眾多的車輛的轟響之上。眾人各自凝視、前方,有走向觀眾的,也有仍在舞台上的, 都從自己的角色中化出。光線也隨之變化,明暗程度不同地照著這些演員,舞台上 的基本光消失。以下台詞,七個人同時說。
  甲、己、庚的話,穿插串連在一起,成為一組,構成完整的句子。
  扮姑娘的演員甲 他們怎麼還不走呀?
  扮馬主任的演員乙 人有時候
  扮師傅的演員丙
  扮母親的演員丁
  扮大爺的演員戊 都說喜劇比悲
  扮愣小子的演員己 不明白。
  扮戴眼鏡的演員庚
  甲 該說的不是已經說完了?
  乙 還真得等。您排隊買過帶魚嗎?噢,您
  丙 等不要緊。人等是因為人總有個
  丁 母親對兒子說:走呀,
  戊 劇難演。悲劇吧,演得觀眾不哭,
  己 好像
  庚 真不明白。
  甲 那他們為什麼不走呢?
  乙 不做飯,那您總排過隊等車。排隊就是
  丙 扮頭。要連盼頭也沒有了,那就慘了。
  丁 小寶貝,走呀!孩子永遠也學不會走路。
  戊 你演員可以哭。可演喜劇呢,則不
  已 是……他
  庚 也許……
  甲 可時間都白白流走了呀!
  乙 等。要是您排半天隊,可人賣的不是帶
  丙 用戴眼鏡的話說叫做絕望。絕望好比唱
  丁 還是讓他自己爬去。當然,有時候也扶
  戊 然。觀眾要是不笑,你總不能自個
  己 們在等。
  庚 他們在等。
  甲 呀!真不明白,真不明白。
  乙 魚,是搓布板,這城裡的鎂布板做得精
  丙 敵敵畏,敵敵畏是藥蒼蠅蚊子的,人干
  丁 扶他。然後——就由他摸著牆——從一
  戊 兒在台上直樂。再說,你
  己 。當然不是車站
  庚 時間不是車站。
  甲 他們都不走
  乙 細,不傷衣服,可您有了洗衣機,您這
  丙 嗎喝敵敵畏找那罪受?不死也得抬到醫
  丁 個拐角——到一個拐角,再——走到門
  戊 也不能胳肢觀眾呀,人觀眾也不幹!
  己 不是終點站。
  庚 也不是車站。
  甲 了?真想走就走
  乙 白排了半天隊,您沒法不窩火。所以說,
  丙 院裡灌腸,那就更不是滋味了。
  丁 口,也還得允許摔交,再扶起來就是了。
  戊 所以說,喜劇比悲劇難演。明朗
  已他們想走。
  庚 並不真想走。
  甲 了?那就告訴他
  乙 等並不要緊,要緊的是,您先得弄清楚,
  丙 對了,您走過夜路嗎?大野地裡又趕上
  丁 小孩子不跌交,學不會走路的。做母親
  戊 是喜劇吧,你得裝出副怪憂鬱的樣子,
  己 那就該走了。
  庚 那就走了。
  甲 們快走吧!
  乙 您這排隊等的是什麼?您要是,排著排
  丙 天陰,兩眼一抹黑,越走不就越兩岔了?
  丁 的就得有這分耐心。要不,就不配,不,
  戊 把生活中的那些可笑之處,一一擺弄給
  己 說完了。
  庚 該說的都已經說完了。
  甲 他們怎麼還不走呢?
  乙 著,白等了那麼半輩子,或許是一輩子,
  丙 您就得等到天亮,都大白天了,您還就
  丁 就不會做母親。所以說,做母親真難啊,
  戊 觀眾看。所以說,演喜劇的演員,
  己 我們在等他們。
  庚 我們在等他們走。
  甲 大家都快走吧!
  乙 那不給自己開了個大玩笑?
  丙 賴著不走,您不就犯傻了?
  丁 可做人也不是不很容易嗎?
  戊 比起演悲劇的演員要難啊!.
  己 啊,走吧2
  庚 走吧!
  [四面八方的汽車奔馳聲越益逼近,夾雜著各種車輛的喇叭聲。舞台中央光線轉 亮。演員都已
  回到各自的角色中。沉默的人的音樂變成宏大然而恢諧的進行曲。
  戴眼鏡的 (望著姑娘,溫情地)我們走吧?
  姑 娘 (點點頭)晤。
  做母親的 喲,我的包呢?
  愣小子 (快活地)這兒扛著呢。
  做母親的 (對大爺)您腳下看著點兒。(去攙扶大爺)
  大 爺 多謝你了。
  [眾人互相照看牽扯著,正要一起動身。馬主任 唉,唉——等等,等等,我系 鞋帶兒呢!
  劇終.
  一九八一年七月初稿於北戴河—北京
  一九八二年十一月二稿於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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