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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田


  在南周村上,最不會算帳的人,也明白現在種田是出大力氣賺小錢的職業。同 住一個村上,多年來都走共同富裕的道路,可是,在廠的人過什麼日子?在採石場 的人過什麼日子?做小生意的人過什麼日子?搞運輸的過什麼日子?憑技術做包工 的過什麼日子?幹部過什麼日子?種田人過什麼日子?全都清清楚楚。瞎子看不見, 啞子不會說,心裡都明白。

  南周村是個富村,從外表上一眼就看得出。只要看那房屋,新房子把舊房子擠 進地下了,擠在縫裡了。可憐它們從前也住過人,如今能倖存下來,卻是甘心受委 屈做豬舍柴屋。它們原來的主人都住到新房子裡去了。難得還有幾家住老房子,那 也並非特別念舊,不過是沒有造出新的來罷了。而這樣的人,自然越來越少,所以 形勢越來越好。更加難得的是,有一批造了新房的人,竟像造出了痛頭來,每過三 年四年,就要大動土木。比如周錫林,就最有代表性。南周村上是他第一個造新屋, 十步兩開間,足有七十五平方公尺。過了三年,看見造的人多了,竟趕上他了,這 就顯不出他獨闊。好,乾脆拆了重造樓房。造樓房先造二層,可是他有預見性,估 計過幾年村上二層樓又會普及,所以造二層樓的時候,牆腳裡就下了大本錢,打的 五層樓基礎。果然,再兩年,許多人造二層樓了。他便在二層上面輕輕巧巧加一層, 變三層。到去年,村子上好些三層樓出現了。他又不慌不忙在三層上面加一層,變 四層。造來造去,房子越造越高,越造越好,形勢可真不是小好,是大好。而且最 好最高的,還是周錫林那一幢。真了得!時代不會埋沒英雄。

  南周村上的人靠什麼賺到錢造房子?說起來簡單,最初無非是靠幾塊石頭。石 頭是天天看見的,可是想到它能讓許多人過好日子卻不容易。蘇南這塊地方,工廠 也多,土地也肥,賺錢的門道多得很,誰的眼睛也不輕易會去瞧上那些又硬又冷又 重又呆的石頭。南周村所在的豐裕鄉,有幾座光禿禿的小荒山,上肉瘦薄,山坡上 的青草像唐痢頭上的毛,沒一點神氣;種了樹都不長,沒一點出息。不知被大家咒 罵了多少年。五八年大躍進,雖然我們沒有提出以石為綱,但到處造橋、築路、蓋 廠房,還要修補被英雄們踢破的地球和戳破的天,石頭一下子也便像糧食一樣,變 成了基礎的基礎,寶貝中的寶貝。

  好傢伙,這兒可不是四川峨眉山,整個地區都缺大量的石頭。這兒的石頭卻在 腳底下睡大覺,實在太冤了!於是,一點兒沒有出息的荒山一下子就變成了使不完。 用不盡的金山銀山。鄉里辦了個採石廠,各村各隊都調人上山採石。採石工全年的 工資,比在生產隊種田的社員高三倍、四倍。可惜不能讓大家都去,農業是基礎, 糧食是個綱,田地要人種哪!咱們不能光算經濟帳,要算政治帳哪!

  那麼,該誰去,該誰不去呢?極複雜,說不清楚。

  這不奇怪,世界上說不清楚的事情比說得清楚的事情多得多。在說得清楚的事 情裡面還有許多不該說清楚、不便說清楚的,連不該和不便說清楚的原因也有許多 不清不楚的地方呢。所以乾脆莫說它了。反正去的、不去的,吃虧的、沾光的,都 是我們自己的事情,和外國人沒有關係。

  且舉兩個代表人物做例子吧。比如周錫林,那自然是要去的。不但去,而且負 點責任,因為他覺悟高,有經驗,到任何什麼地方去都能負點責任,到任何什麼地 方都能表示還可以多負點責任。在村裡是這樣,上採石廠是這樣,後來又調去其他 單位,也全是這樣。而且虎父不生大子,精明人家的門閂都是能夠容出白米來的榔 頭,挺出息。兩兒兩女兩媳婦,沒有一雙手捏鋤頭柄的。領導、供銷、會計、技術 員、工人,這一家門都佔全了。所以不管有沒有政策允許一部分人先富起來,事實 上他早就在共同富裕的道路上佔了先。他那幢房子不就說明問題了嗎?!他一家倘 若在田裡苦,到哪一年才能闖出這個場面來!真是賺錢不吃力,吃力不賺錢呀!誰 說文化知識沒有用呢,這要有階級分析。要看文化知識掌握在誰手裡,資產階級把 字典背熟在肚裡也沒屁用,他周錫林能識得《人民日報》上一半鉛字,在鄉里擺擂 台也沒人敢上去打了。趙匡胤做皇帝,靠半部《論語》治天下[注],那麼,憑周錫 林肚裡那點墨水,還有什麼塗不黑的呢?!總說「文官動動筆,武官干一日」,真 是不錯。那生活悠閒的情趣,冬天龜縮在屋子裡不容易讓外人看到,夏天就表現得 非常清楚。天還不曾夜,一家子已經洗頭洗腳洗身子,弄得乾乾淨淨香噴噴,坐在 屋頂上吃晚飯。屋頂是鋼筋水泥澆的,四周圍著欄杆,還點綴有花卉盆景,真可算 得是個屋頂花園了。吃過晚飯納涼,周錫林就坐上一張特製的椅子,這椅子的四隻 腳裝在兩根拋物線型的木棍上,人坐在上面,只要重心略略變動,那椅子便一前一 後擺動,俯仰之間,天上的星星和地上的燈火,全過了目。像看一朵朵放光的花一 樣,舒舒服服,安穩得叫人不想動腦子。

  真開心。簡直是神仙過的日子。房子高了不光威風;風還大,蚊蟲也少(下面 有血吸,它花力氣高飛幹什麼),再一個好處呢,就是看得遠。「欲窮千里目,更 上一層樓」嘛!

  一說那麼多,真弄糊塗了。我是在舉兩個代表人物,說到這裡還只說了一個。 另一個是誰呢——就說周炳南吧。周炳南就是該不去的,就是該讓別人去的。有許 多人爭不著干採石廠的長工,農閒時還可以去做一陣臨時工,一年也能收入三四百, 周炳南連這也不能夠,干臨時工也該讓別人去。總而言之一句話,周炳南該的只有 一樣,就是侍候土地公公,土地婆婆。別的都該讓別人去幹。若問為什麼,不必寫 出來,一則被人寫爛了,二則事情過去了,三則說出來反而掛一漏萬。要知道南周 村上像周炳南那樣一貫忠誠於種田事業的還有好幾家,各有不同情況,寫了周炳南 一個,別人就會罵不公平,為什麼不寫他們呢?

  還是直截了當說結果吧!結果是什麼?就是周炳南一家五口子造不起新房子, 還住在同別人家做了豬圈一樣的老屋裡。

  寫到這裡,應該特別聲明的是,這種情況是正常的。周炳南本人沒有一絲一毫 抱怨情緒,你叫他是阿Q也好,你鼓勵他從阿Q的翅膀(不知道阿Q什麼時候長出翅膀 來了?原來不是只有一條辮子嗎?)下飛出來也好,甚至你鄙棄他、認為不能寫人 小說也好,都沒有關係。但千萬不要替他打抱不平,你打不了,他也不需要。他也 跟著大家,在新社會裡活到現在了,一點不比你差。他風格高,見好處就讓,見困 難就上。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他知道水漲船高,他橫豎也在船上呢。 這看法完全沒有錯,現在就輪到他有錢造房子了。

  周炳南有錢造房子,也是到採石廠去做工賺來的。「文化大革命」一完蛋,周 炳南「該不去」的理由忽然沒有人再說得出口(可見羞惡之心,人皆有之)。不過 沒有了該他不去的理由並不等於該他去。該他去還有別的原因,那是因為鄉里辦了 些比採石廠還要好的工廠,那兒安全、乾淨、輕快,賺的錢更多,原來在採石廠工 作的人,有辦法的都鑽到新工廠去了,比如周錫林一家,原來有三個在採石廠,現 在剩了零。採石廠缺人,抬高工資公開招工,還招不足。許多人嫌吃苦,費力氣, 髒,不小心還會傷筋動骨,打炮的時候萬一砸死了更是倒楣。這時候周炳南去幹, 自然開著大門表示歡迎。

  也不過是四年不到,三年多點時間吧,周炳南父子倆在山上幹著幹著,一天天 把錢積聚起來,就足夠造兩間二層樓房了。他們究竟積了多少錢,一角一分都有數。 可是他們究竟流了多少汗呢?

  誰量過!誰稱過!

  周炳南父子在採石廠幹了這幾年,最重要的結果,其實並不在掙到了一筆造房 子的錢,而是把兩個農民變成了工人。他們一家的主要收入,不靠包種生產隊那幾 畝田裡的出產,而是採石廠的工資。所以他們的精神氣質變了,有氣魄辦事情了。 要是在過去,周炳南積了這麼些錢,還不敢造房子。他會想著萬一碰上天災怎麼辦? 母親萬一倒下來怎麼辦?兒子良良找到了對象怎麼辦?造房子造虧了要借債怎麼辦? 現在就不在乎這些了,他有了靠得住的來源,用不到留後步,敢於放開膽子豁出去 了。

  「不管他,愜愜意意先把房子造了再說。倘若又碰著要用錢的事情,先借了, 以後還。」周炳南有了這樣的自信心。

  「快造吧!」村子上的人都支持他說,「你看,全村還有幾戶不造房子的?也 該輪到你了。」

  「哈哈,太陽光也有照到我家門前的一天。」周炳南心裡很樂。

  他原不是沒有計算的人。前幾年分田包產的時候,他就想到了造新房的地皮。 離他家老屋不滿五十公尺,有塊大約一分半的空地,其中六厘是他的老自留地,另 外九厘是周錫林的老自留地。當時周炳南要求生產隊把周錫林的九厘也劃給他做屋 基,生產隊沒法同意,因為有個公約,劃給屋基之後,一年之內要把房子造出來, 周炳南沒那個財力,只好作罷。有人還笑周炳南說:「你能在原來的六厘地上把房 子造滿了就不差了,那也靠近四十個平方呀!」周炳南又要求劃給他做自留地,周 錫林當然不肯,他說:「你老弟若是造房子呢,我不能不成全你,只好讓。倘若拿 去做自留地,那我種著不是一樣嗎?況且是我種慣了的,為什麼讓給你!」周炳南 沒有理由,輸了。

  等到現在,村子上的地皮都造得差不多了。還是那塊地,因為自己佔了六厘, 剩下的九厘別人不夠造,總算還空著。也只有這塊地,出路寬敞,走水快,同前後 左右的鄰居不會有「你遮了我的陽光,我被你擋了風」的矛盾。所以周炳南舊話重 提,向村民委員會提出了要求。

  沒有疑問,土地的所有權屬於集體,村民委員會有義務滿足周炳南的合法要求。 可是世界上每一件事都牽涉到許多方面。不錯,土地的所有權是集體的,但使用權 卻在社員手裡。村主任感國平年紀輕,上台不久,論資格別說同周錫林比,連周錫 林的兒子都不如。於是個人和集體、使用權和所有權的關係都得換一個位置。他很 客氣,開口就稱「炳南叔」,說:「你要那塊地,村委會沒有什麼意見,但是要和 錫林伯商量,要他答應才行。」

  「那就請你同錫林去講講吧!」炳南說。

  「你去,你們直接商量好了就行。」

  「你去!」

  「你去!」

  推來推去,非常客氣。炳南不是笨人,越見主任客氣就越覺得裡面有難處,就 更加不敢直接找周錫林,怕當面弄僵了沒有轉彎的餘地,便央求說:「主任,你幫 幫忙,無論如何你去同錫林說一說。說得通也好,說不通也好,哪管探一探他的口 風也好,我都感謝你,你就把他的意見告訴我,讓我心裡有個底,然後再商量。能 讓這塊地給我,我不會白沾光,有什麼條件,只要我辦得到,我都辦。總不讓別人 吃虧。」

  話說到這個地步,村主任周國平點點頭,答應了。

  三個月沒有回音。同在一個村上,見面不難,周炳南白天上山,沒有空,只好 晚上做工作,上門找主任。他深知「皇帝都不差遣餓兵」的道理,先行起「東風」 來,巴望有「夏雨」。主任也為難,情面難卻,無法沽名釣譽,只得順水推舟。不 過「雖然在一個村上,大家都很忙,」他這樣說:「我有空的時候,他沒有空;他 有空的時候,我又沒有空。我找過他幾次,都不曾碰著。有兩次我約了他來,他倒 真來了,我又不在家。在路上還碰到過兩次,他去上班,又沒時間細談……你別心 急,我上個勁……」

  到了第四個月快過完的時候,周主任主動跑來找炳南說:「我同錫林伯談過了, 沒有問題,他絕對不要你什麼,不讓你受一點損失,你當面去同他商量就行。」

  周炳南心上一塊石頭落了地。事情能夠這樣容易地解決,畢竟是新社會。

  「不錯。是新社會。」周錫林在自家的四層樓房裡接待周炳南,三言兩語就提 了這個綱:「要是在舊社會,老弟,別說你我同姓一個周,就是同一個娘肚裡出來 的,我也不答應。」

  「那自然。」周炳南感恩戴德地說。雖然同在一個村上,雖然同姓一個周,周 炳南從來沒有到這兒來坐過,如今是第一趟,算初見世面,開了眼界:「好!」他 暗叫一聲,肚裡尋思,「總說『人要衣裝,佛要金裝』。話還不曾說到家。金裝的 佛還要住在大雄寶殿裡才相稱,這多舒服!房子就要造得這樣氣派,長人的威風。」 跟周錫林比一比,他的根基實在差。

  「造房子的地基是寸金地呢。」周錫林輕輕鬆鬆地說,「買的話,比普通水稻 田貴三倍價,還是客氣的。」

  「那是舊社會,我也造不起。」

  「我是講舊社會。」周錫林聲明,然後內行地說,一碰到這種事,難得講客氣 的。村東洪富家那六間老屋,現在不像什麼樣子了,以前他祖父造這六間房,有八 厘地基是水田填出來的,光做牆基就多花了幾倍錢。可是那水田在人家手裡,你謀 他們的寶,他們不肯。你買,他不說價。你知道洪富的祖父怎麼做的?他在一棵稻 根樁上放一塊銀洋錢才買下來。好大的氣派!」

  「是氣派。」周炳南點點頭。這是老故事。

  「這種尷尬事情多呢。當年劉根大房子造好了,大門外面是別人的地,要買一 條出路,硬硬頭皮任別人敲竹槓。吳志洪呢,他父親造那兩間房,只為了後包簷簷 頭水滴下來滴在別人家地方,花了十擔米,辦了兩桌酒,才真真叫做寸金地呢。」

  一講好多,周炳南只能唯唯,插不上嘴,談不上正經事。好不容易讓周錫林說 完了這些,夜都深了,周炳南起早要上工,趕忙告辭,說:「老哥,謝謝你了。」

  「為啥謝我。」

  「謝謝你答應把地基讓給我。」

  「這個不用謝,你去同國平主任具體商量好了。」

  「國平說他沒意見,你答應就行了。」

  「他沒有具體同你談嗎?」

  「談什麼?」

  周錫林笑笑說:「你去找他談。我的意見都告訴他了。他怎麼沒有同你講呢? 總是年輕,做事不到家。你問他吧。」

  送客,關門。周炳南的心掉在門裡了。他曉得不順遂。

  究竟有什麼話要,轉個彎才能說呢?不弄清,周炳南睡不著,白躺。他當天夜 裡就去敲國平主任的大門。

  「他並不想你什麼。」周國平披了衣服開了門,對著炳南尷尬地斟字酌句地說, 「灘南有他包產的兩畝三分田。他沒人種。你要他九厘地皮造房子,他答應。條件 是連那兩畝三分田都讓給你。」

  周炳南聽說,就「哎」了一聲,呆住了。

  半晌,周國平輕輕歎了口氣說:「你看呢?」

  周炳南兩手是汗,在布衫上抹著說:「我能受嗎?」

  周國平輕輕地說:「我也曉得你的難處。所以他要我告訴你,我都不曾肯;勸 他當面同你說。你看,他還是推我開口。」

  一時間,兩個人都不知說什麼好。

  世道變得多快,五年十年就連底翻了個身。大家都是世世代代的種田人,田地 歷來當做命根子。遠的不說說近的:十年以前,誰把田地包產到戶是反革命;四年 以前,田地分戶包產還怕分不公平打破頭。可現在呢,田地成了許多人的累贅,送 都送不掉。周錫林的做法,是學的官商做生意,把滯銷商品搭在緊俏商品一起強迫 顧客買。雖然這裡是奉送,但畢竟搭得太多,多得連他自己都內愧。內愧也還要這 麼辦,可見機會太難得。

  周國平還是要幫周錫林說話:「他也實在難,你看他家六大一小,哪一個還會 下田去做!」

  周炳南苦著臉說:「他要把尾巴裝到我身上來,我也吃不消。自家已經有五畝, 加上這兩畝三,我父子兩個就得從廠裡抽一個人回來種田了,這一年要虧多少?!」

  周國平沒話。聽他說。

  「算粗一點吧。」周炳南說,「一畝田統算全年做三十天工,兩畝三分田就要 做六十九天。我上山推石子每天七元錢不用開口,在田裡做一天呢,能保住二元五 角就差不多了。做一天我要損失四元五角,六十九天一共要三百一十多元。這又不 是一年兩年的事,長久下去得了嗎?」

  「話是不錯。」

  「況且灘南那地方離村又那麼遠,施肥的話,一天能挑幾擔呢!」

  「那倒不要緊,一路都是大道,可以開拖拉機運。」

  「為那兩畝地,我還搞機械化嗎?我沒那個本錢,安安穩穩上山做工不好嗎?」

  「那怎麼辦?」

  是呀,那怎麼辦?

  周炳南沒有能耐回答。

  沒有辦法就拖著再說吧。歷史不就是「拖著」才那麼長的嗎?厭煩死了!

  周炳南原也沒有同周錫林硬到底的骨頭。儘管他有理,但是周錫林有權,誰勝 誰負明擺著,怨命吧!此處不能造,總有造屋處。另找一塊地方怎麼樣?當然可以, 向村主任周國平申請就是了。

  誰知道這也行不通,周國平嘴裡一口答應,卻今天推明天,這月推下月……橫 豎不落實。一拖又是幾個月。周炳南這才嘗出味道來了,原來情況又翻了個兒了, 現在不是他要不要那塊地皮的問題,是周錫林看中了他,粘著他不放了。這麼一來, 周國平他聽誰的話,聽周錫林還是聽周炳南,不是明擺著的嗎?嘿!

  誰說「拖」不是辦法呢?

  糊塗!「拖」不正是辦法嗎!

  周炳南牙齒一咬,低頭認輸。

  「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用現代的語言說,就是「道路是曲折 的,前途是光明的」的意思。

  經過了一番微妙的較量,不但沒有死人,沒有傷筋動骨,沒有擦破皮膚,就連 臉蛋兒都沒有紅過,雙方便都得到了各自需要的東西。這好比是少林寺的武術大師 同三歲小孩兒比武,高低、勝負最容易顯出來,倒反一點不會驚動社會輿論,影響 社會治安。

  不過,前前後後,時間幾乎拖了一年。是上年秋後鬧出的矛盾,到下一年大暑, 周炳南才答應接受對方「割地求和」。他選擇這個時間也有原因,那時候青苗都抽 三眼了,周錫林總得收了這一熟才麻煩他去種麥子,也算討得半年的便宜。

  有了地基,說造就造。稻子還沒有成熟,周炳南兩間新屋就落成了。錢是用了 不少,可不曾用虧,好像還挺能再花費點,意外地顯示出底子挺厚呢。

  過了霜降,大秋全收完了。周錫林把灘南那塊田空在那兒,由周國平出面通知 周炳南去種麥。這自然用不到舉行什麼儀式,就算把使用權無償奉送給他了。

  究竟是新社會啊!從前誰肯!?

  周炳南說話算數,接受了。可是,過了小雪也不曾去種麥。

  讓它荒掉嗎?不,大家都知道周炳南不是這種人。周國平走來勸他不要賭氣, 周炳南笑笑說:「我賭什麼氣?還早呢!」

  「還早?」

  「對,我要種的東西還早。」

  「你種什麼?」

  「我種什麼?我可不能同錫林哥比。你記得灘南那塊田,原來就是旱田改成的 水田、能改嗎?改了這些年,年年收不著幾斤稻。它盛不了水,通底都漏!集體嘛, 橫豎不在乎,周錫林嘛,橫豎也不在乎,都虧得起。我可虧不起,我要改過來。」

  「種旱田更費工,一夏一秋澆不及!」

  「我不澆。」

  「不饒就干死!」

  「有幹不死的。我種樹。」

  「種——樹——嗎?」周國平大出意外,覺得挺彆扭。怎麼種樹呢,不是已經 習慣了種稻子嗎,管它收成多少呢!

  可是他沒有反對。不好反對,時代不同了,反對也沒有用。周炳南肚裡也裝著 對付他的話。他不反,也就不說出來了。

  說幹就幹,只要一有空,只要忙裡能抽得出空,必要的時候哪管向廠裡請了假, 周炳南帶著一家人冒著尖利利的鑽骨寒風,在凍土上挖出一個個穴,點人基肥,栽 上樹苗。整整辛苦了一整個冬天,在二畝三分地裡栽了三千棵樹苗。密是密了一點, 但也不會棵棵成活的,有一部分是後備軍。

  對一個家庭來說,完成這樣一個工程並不容易。現在看上去還都是光禿禿的枝 條,很不起眼。但只要到了春天,氣候暖起來,下幾場春雨,樹苗苗的枝條便轉青、 發芽、放開嫩葉,那麼,這田裡就會像聚了許多孩子的幼兒園一樣活潑、歡騰。這 該多美!

  一家人忙忙碌碌,沒有想到歷史的車輪還在轉,不知不覺「又一村」。真沒完。

  樹苗栽好不久,臨近春節以前,有一天傍晚,周炳南父子倆下了班,從採石廠 走出來。剛上了回家的大路,便聽到前面有人在喊炳南老弟。周炳南抬頭一看,不 覺驚疑。那不是周錫林嗎!要說是周錫林,他叫人的聲音怎麼這樣順耳好聽?要說 不是周錫林,豈不是自己眼睛出了毛病。就在這判斷不定的剎那間,周錫林已經撲 面到了身邊。沒有錯,是他,無可懷疑。他原來就有這種好聽的聲音和好看的面孔 的,只是以前周炳南沒有看見聽過罷了。

  「炳南老弟。」周錫林親熱地瞇著眼睛說,「我找你,找了好半天,人家告訴 我,你在這裡,我卻不相信。都快過年了,你還天天上班。真虧你!」

  「沒有辦法呀!」周炳南從沒戴過高帽子,這會兒手腳無措,應付不過來, 「你……

  「有辦法,有辦法。」周錫林搶著話頭說,「有共產黨領導,都有辦法。你老 弟造兩間樓房,還不是說造就造了,乾乾淨淨,屁股後頭沒有一分錢債。」

  「錫林老哥,你找我有什麼事?」周炳南要不來嘴唇皮,不會繞彎子,想快點 問清楚了好回家。不是年底了嗎,忙著呢,況且肚皮還餓在背上。

  「沒事,我們一同走。」周錫林說。他回身就和他們一起走,一面說,「真沒 事,回家去,同到我家去,你老哥請你吃頓年夜飯。大侄子也一道去。」

  這不是顛倒了嗎?周炳南答應也不好,不答應也不好。半晌才說:「不能呀, 老哥,該我請你才是。怎麼你請我呢?」

  「一樣。」周錫林馬上截住說,「同宗兄弟,一筆寫不出兩個周字,你來、我 往,完全應該。今天你來了,明天我也上你家嘗嘗弟媳燒的菜味道。客氣什麼,總 不成你怕我上門吃你的!」

  周炳南是個忠厚老實人。儘管厚實到了他那把年紀,也能懂得點世故,聞出點 氣味,但卻如身人囹圄的囚徒,無法擺脫鐐銬的束縛,一面唯唯諾諾跟著別人走, 一面咒罵自己連推脫的話語都找不到。他原想最低限度應該讓兒子逃出這口羅網的, 結果連這一點也不曾辦到,竟被錫林老哥揪住了不放。

  「什麼話!你是嫌伯伯家燒得不好吃?不行,嘗也得嘗一嘗,不肯嘗也得進去 坐一坐!你放心,伯伯家的凳子咬痛了你的屁股,都不用你出一分錢醫藥費,放心 好了!」

  父子倆像一對呆瓜,一個都沒走脫。其實一切顧慮都不必。幸虧被拉進去了, 一進去,他們就肅然。客堂裡坐著六個人,除了周錫林的大兒子大媳婦以外,其餘 四位都是父母官。官銜最小的就算周國平了。另外三位,因為平時在路上碰到了都 膽怯,不敢招呼,他們見了周家父子進來,居然也含笑點頭打招呼,使周炳南父子 的骨頭也加重了四兩,一抬腿,一舉手,只怕鬧笑話,都呆板了。心裡只是想著莫 讓人家看不起。別的念頭都丟了。

  這是一套絕妙的催眠術。華麗的堂屋,高貴的客人,精緻的餐具,豐盛的酒菜, 使周炳南父子像兩個木偶一樣,被釘在桌子邊頭。周錫林非常熟悉這種精神狀態, 他非常喜歡他們,他對於自己習慣了的虛偽早就找到了充足的辯護理由,想當然地 把裝腔作勢當作真誠的感情。

  「老弟我敬你一杯酒。」周錫林鄭重地站起來,舉杯向周炳南說,「來,來, 你別客氣。今天我請的就是你,書記,主任,都是陪客。你一定要先飲一杯。老哥 我這是向你做檢討,你飲下了,就算是肯原諒我。」

  「老哥你……」

  「憑道理講呢,我是欠缺了些。考慮不周全,沒想到你也不願意要田。早知道 呢,也就算了,你又不肯說明。田拿過去了,種麥呢,不顯眼;一種樹哪,就起輿 論了。不錯,是要有輿論,是你老哥虧待了你。」

  「老哥,我可不是……」木偶被牽著說。

  「我曉得,你不是有心要拆台。是別人利用了這件事大做文章。我們兄弟倆不 能讓別人鑽空子,我向你認個錯,那塊田你讓我收回,莫讓旁人說我欺了你。」

  「老哥你……」

  「老弟你只管相信,我都是說的真心話。書記、主任都在這裡,我是誠心誠意 要挽回這影響。我原本沒有想在這裡邊圖謀什麼個人利益,何必讓別人說得那麼難 聽,我吃點虧就是了,你讓我收回來。就是我沒空去種,荒掉一年賠幾十塊錢公糧, 算不了什麼,兩個朋友上趟飯店就吃掉了。」

  周錫林越說越有感情,越表現出無可懷疑的誠意,使周炳南忽然內愧起來,覺 得自己也許從前真的把他看錯了,也許他真的不是想沾什麼光(實在無光可沾哪, 又不曾拿他的錢),不過是省一點麻煩罷了,看來倒是自己用小人之心,度了君子 之腹。想著這些,便期期艾艾地說:「老哥呀,你怎麼不早些說呢?我把樹都種上 了哪!」

  「沒有關係,我早替你想過了,決不讓你吃一點虧。你買樹苗花了多少錢?肥 料花了多少錢?人工一共花了多少?你只管告訴我,我付給你。」

  這真是考慮周到,公平交易,仁至義盡。兄弟之間,還能不答應嗎!

  這時候,一直不敢開口的周炳南的兒子為難地說了一句話:「老伯伯,別的倒 有帳,只是人工花了多少,誰還記得。」

  「這個沒關係,大行大情,估得出來的。你請人估,估出來了我再加你一成。 工錢呢,照採石廠的標準算給你。」

  天,有這麼好的事情嗎?!都叫人不敢相信。

  「唉,我是做了不妥當的事。」周錫林非常瞭解對方的心理,故意沉重地努了 努書記、主任低聲說,「是我們內部不允許,有文件的,能不執行嗎?」

  周炳南父子都哦了一聲,這才恍然。

  「這件事辦好了,我也不會忘記你們的。大侄子,採石廠是件苦差事,你青年 人在那兒,前途不大。我以後有機會,讓你轉到好一點的工廠去。」周錫林關心地 說。又看看周炳南,「還有個女兒在家裡吧?幾歲了?一有機會我來安排她進廠。」

  ……

  成功了。地球是照著周錫林的意志旋轉的。

  周炳南植樹是挺認真的。春暖花開的時候,那三千棵樹苗幾乎都長出了綠葉。 之後不久,灘南那一片土地,一共三十八畝四分,包括周錫林種了樹的二畝三分在 內,都被國家一個大工廠徵用了。徵用單位付了村委會一筆徵用土地的款子,答應 安排三十九名社員進廠做工。那些土地的包產戶得到了一年產值的賠償費,大家都 覺得很滿意。周錫林言而有信,把應該歸他的兩個進廠當工人的名額讓給了周炳南 的兒子和女兒。一度有過的誤解消除得乾乾淨淨,相互之間的感情十分親暱。

  又過了幾個月,傳出了一些謠言,說周錫林那二畝三分田地裡的三千棵樹,是 論棵讓徵用單位賠錢的,有說一棵賠五元,有說一棵賠十元,有說是二十、三十…… 甚至五十的。議論紛紛,又掀起了如浪般洶湧的輿論。為此周錫林不得不闢謠,村 主任周國平也說是謠言,不要相信。但對知己人則私底下說道:其實也只拿到十元 一棵,也不是錫林一個人裝進去的。

  這話很難說是真是假。

  周炳南當然也聽到了,不免也起了疑心。怪不得這位老哥要把尾巴拿回去,大 概當時已經知道有了出路。自己種的樹,倒他得了很大的好處,很覺得不平。轉念 又想,這也是周錫林的能耐,倘若這田在自己手裡,也不會想到去敲國家的竹槓, 這財不是他發得的。周錫林畢竟也做了好事,兒女兩個都得益。他周炳南不能貪得 無厭,也該心滿意足了。

  於是他心裡也坦然。不管怎樣,大家都是在好起來啊!好不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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