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是一個魔術師。我的職業是包裝和製造偶像。隔一段時間,我就設計出一個穿著大紅襖的角色,給世界帶來一次激動。知道鞏俐嗎?她的那件大紅襖,就是我給設計的,她一穿上它就紅透了半邊天。不瞞你說,我還給張曉敏做了一件,讓她扮演宋美齡時穿。她大約沒有穿,因此她只能屈居鞏俐之後。這真可惜了我的一片苦心。張曉敏知道我對她有些微詞,她放言說,有一天她高興了,要開著車來找我,將我扳倒放平,將我淹死。可別將我淹死呀,淹死了,誰來包裝你們。
七種顏色中我偏愛紅色。紅色,眩人眼目刺激人感官的紅色,總令我激動。我這一生,一直像一個鬥牛場上的西班牙鬥牛一樣,橫衝直撞,瞅著那片招展的紅布片前進。許多年來,我一直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最近,有一天早晨,當我站在陽台上,矚望著遠處蒼茫的群山,矚望著我的同樣蒼茫的來路時,我突然明白了,我的戀紅癖,與我七歲時的一次經歷有關。
以上是扯淡,是調侃,是節外生枝,是無中生有有中生無,它完全與故事本身無關。聰明的讀者可以跳過去不讀。讀了的人當然更聰明一些。
2
日本人在拂曉包圍了大王莊。它可以找出許多理由解釋這一次大殺戮。其中一條是,日本炮樓裡的一個哨兵,給這個村子裡的人殺了。哨兵在站哨的時候,大約想起了某一個大姑娘或小媳婦,於是荷著槍,離了職守。第二個原因是日本人本身的。這正是戰爭的相持階段,兵源不足,日本人從列島本土,招募了一群戴著眼鏡的大學生們。指揮官想叫這些天之驕子們的白嫩的手,第一次染上血腥。理由其實不必找,來到這塊土地本身,就是理由。
全村的人都被趕到了麥場上,一層一層地排滿。三八大蓋裡,壓滿了子彈。但是指揮官搖了搖頭。他希望近距離接觸,用刺刀。他是個粗人,沒有上過學,當刺刀迸出一股又一股黑血時,他有一種嗜血的快樂。他感到他不光是在欺侮這些綿羊一樣的中國人,也是在欺侮那些面孔白白的、手指嫩嫩的、戴著眼鏡、穿著還不太合身的軍裝的日本人。由於家境貧寒,沒有上過學,他對那些有知識的人,有一種本能的仇恨。
「舉槍……投刺……刺!」指揮官的口令下了。最後一個「刺」字,尾聲高高地揚起,然後像快刀切豆腐一樣,戛然一個停頓。
在這威嚴的口令下,沒有人敢遲疑。舉槍--跳躍--弓步--出槍!這一切短期軍事訓練後掌握的機械動作,現在付諸實施。許多士兵,在出槍的那一刻,雖然雙臂夾緊,全身爆發,但是,眼睛是閉著的。只有當那黑血,「唰」地一聲,濺滿臉、濺滿眼鏡時,才意識到這是殺人。
多吉喜一是一個粗粗壯壯的新兵,大學籃球隊的隊員。大號軍衣穿在身上,還嫌小。他和別人的感受是一樣的。一團鮮血結結實實地糊在了他的眼鏡上。他首先嗅到一陣血腥,他睜開眼睛時,眼前是一片血紅。他想卸下眼鏡來,擦一擦,但是沒有這樣做。他怕稍微停頓一下,自己就會膽怯。透過眼鏡朦朧的紅光,他又向另一個影影綽綽的人影刺去。「好痛快!」當刺刀穿過心臟時,他想。「真美氣!」他接著又想。
「真美氣」是那些街道上的粗野的孩子說的話。在家裡,因為這句話,他沒少受過父母的訓斥。他們叫他用書面語言講話。但是現在,他覺得用這句話表達自己的感受,最確切了。
3
大王莊的人,一茬一茬地栽倒了。中國人像羊。兔子急了還咬三口哩,但是羊不。羊閉著眼睛,忍受,當刺刀穿心那一刻,實在受不住了,才有點不好意思地哼哼兩聲。中國的土地,也真神,光光的場上,血一落地,就滲下去了,因此場面上並不光滑,並不妨礙日本兵的弓步。
這場大殺戮大約進行了一到兩小時。當多吉喜一終於可以停息一下,掏出噴過香水的手絹,擦試眼鏡時,他發現,滿場只有一個站著的目標了。他感到有些不過癮。
多吉喜一平端著槍,向這最後一個目標走去。一定也有許多像多吉喜一的士兵,同樣瞅準了這最後的目標,這一場豐盛的午宴的最後一道菜。
這是一個大王莊的少女。她穿著一件卡腰的大紅裌襖,辮子盤在頭頂,嘴在笑著,笑成一個喇叭花。她的背後,是一座小塔似的麥秸垛。少女向麥秸垛靠了靠。向後靠的原因,不是出於膽怯,而是為了將身子靠實,好讓槍刺來時,刺得準確一點,省力一點。靠實以後,她解開衣襟,指著左奶奶頭下面的這個位置,示意日本兵往這裡捅,這裡是心臟。
多吉喜一大叫一聲,平端起槍,一個餓虎撲食,向少女刺去。
與此同時,所有的大日本天皇的這些勇士們,也像多吉喜一一樣,去吃這最後的一道菜。
少女很平靜,平靜得要麼是白癡,要麼是精靈。她的美麗的嘴角高挑著,仍然在笑,好像那刺刀不是捅向她一樣。
這少女後來沒有死。她成了這支部隊的「慰安婦」,或者叫隨軍妓女,或者再雅致一點,叫軍中樂園。第一個享用這個少女的是指揮官,最後一個享用這個少女的是多吉喜一。
至於這個少女為什麼沒有死,軍中有多種的說法。一種說法是,三八大蓋上的刺刀,是匕首型的,刺過許多人以後,刺刀就會發軟。因此,當幾十把刺刀一齊刺向奶下部分時,刺刀全都彎曲了,捲了回來。這件事相信是真的。因為自從那場戰爭結束以後,軍械專家們將刺刀從匕首型改成了圓錐型,現在的士兵們,還在享受這種研究成果。第二種說法則趨向於浪漫,人們說,士兵的刺刀在刺的途中,停下來了。他們被她的平靜、她的美震懾了,手臂發軟,發不出力,他們明白如果殺死她,那將是暴殄天物。他們懷疑這是蒲松齡小說中,那種狐妖之類的人物。他們是大學生,知道蒲松齡。
4
胡宗南進攻陝北的那一年,五黃六月,天上下了一場冰雹。冰雹小的像核桃,大的像拳頭,最大的冰雹,像西瓜那麼大。揭地的牛,脊樑桿子被打得白花花的,露在外邊。院子裡那棵老槐樹,樹股全部被打成了白色的細條兒,槐樹披散著立在那兒,像個白髮魔女。父親在地裡看瓜,急了,將鍋反扣在頭上,才沒有叫冰雹打死。「光景是沒法過了,走,東渡黃河,走山西!」父親對母親說。
陝北人遇了災荒,就往外跑,叫「跑年饉」。人挪活,樹挪死。跑的路線一般是三條,一是下南路,一是走西口,一是東渡黃河,走山西。張家畔這一帶的人,通常是走山西,祖祖輩輩地跑,跑順了。
母親哭著。父親黑青著臉,不理她。父親揮動老橛頭,把門窗挖下來,又在jian畔上起了個壕,把門窗埋了。然後,拉起母親,又拉起我們兄弟仨兒,上了路。上路的時候,多繞了一截路,到祖墳上,磕了個頭。
黃河岸邊,八條赤條條的艄公,站在淺水的地方,一邊往身上撩水,一邊向岸上張望。母親一身白衣服,臉也生得白。剛往岩石上一站,八個後生腰間的那東西,都直挺挺地端翹起來。母親羞紅了臉,趕緊背轉了身子。見我們兄弟仨,還站在那裡,傻呆呆地望著,母親把老小,一把攬到懷裡,又伸出兩隻手,擋住我和弟弟的臉。
父親是個五大三粗的漢子,見了,笑一笑,搖一搖頭。父親過來,接我們上船。船在這裡,靠的是老崖,一塊船板,支了,我們一家五口,顫顫悠悠地,上了船。
「船開不等岸邊人!」艄公們齊聲怪叫了一聲,船緩緩地離開了岸。
5
船在黃河裡行著。浪一會兒把船掀上了天,一會兒,又把船拋向了谷底。母親有些暈船,臉色煞白,兩眼只瞅著自己的腳尖。父親大約也有一些暈,只是,他努力支持著,伸出兩隻大胳膊,把我們兄弟仨,摟在了一搭。
艄公中,有一個一隻眼睛上蒙了個黑罩的,那只明溜溜的賊眼,老往母親的臉上瞅,母親覺察到了,只是不敢吭聲。父親也感到這些艄公,不像一些正路人,他想發作,可是是在船上,於是,忍了。
艄公們喊著淒涼的號子。三場號子過罷。船終於靠了岸。這裡是山西境了。父親輕輕地舒了口氣。這邊是灘,離地面,大約還有一箭之地。八個赤條條的艄公,現在停了槳、停了櫓、停了歌唱。他們互相望了一眼,然後「撲通!、撲通1」一個接一個地跳下了水。
水只到大腿根兒。水大約有些涼,他們往身上撩了撩水,然後,慢慢地,一個接一個走過來,將光光的屁股,靠在船舷上,將脊背,對著乘客,兩隻手,垂下來,彎成一個拳窩。
船上還有一些乘客,他們大約是過過黃河的,知道下數。於是,一個一個地,撲到艄公的光脊背上,用手摟著艄公的脖子。艄公開始背他們上岸。乘客中,有一個面皮皺得像老核桃,擦著銅錢厚的官粉,顛著小腳,鬢上插一朵花的老女人,她選擇了最年輕的一個艄公背她。
「傷兵,你可等上了一個好機會!」黑眼罩喊。
「你操你的心去吧!」那個被稱作「傷兵」的,回敬了一句。
艄公們一陣笑。笑得叫人膽寒。
那傷兵原來是個跛子,他背起那老女人,一開腳走,身子就像搖耬一樣,搖盪開了。行走期間,他還不斷地騰出手來,撓這女人的癢癢,逗得這女人一陣陣大笑。
6
黑眼罩越過了幾個人,後來停在了我母親跟前。他命令式地說了句:「趴上!」然後背轉過身子,垂下胳膊,兩隻手在後邊,蜷成一個拳窩。母親的臉色已經不像剛才那麼蒼白了。但是,聽到這黑眼罩的聲音,又蒼白起來。「我有男人!」她小聲地說。「男人是男人,我是我!」黑眼罩的聲音充滿了威嚴,不允許你違抗。母親無奈,只好求助地望著父親。
父親雙腳已經站在水裡,他的兩隻胳肘窩裡,各夾了一個弟弟,背上,則背著我。他用一個男人的目光,掃了黑眼罩一眼,繼而故作輕鬆地說:「背就背吧!這黃河上的規矩,我知道,上過一回脊背,這河才算過完!」也許是因為水涼,也許是緊張,我感到,父親輕輕地打了一個冷顫。
父親大步(足尚)著水,來到岸邊,將我們三個,「撲通撲通」地丟在沙灘上,然後,背轉身,掄了掄胳膊。父親的眼睛瞅向母親。
黑眼罩大約在母親的「解放腳」上,掐了一把。我看見,母親羞紅了臉,只是咬著牙,不吭聲,眼神中有一絲恐怖。
終於就要到岸邊了。父親跨前兩步,走進水裡,一伸手,從黑眼罩背上,取下母親。然後又返回來走了兩步,一鬆手,母親端端地站在了地上。
黑眼罩一愣。
「快走!」父親訓斥般地罵了我們兄弟仨一句,然後,牽著母親的手,大步流星向前走去,我們兄弟仨,起身,跑來拽住母親的衣襟,磕磕絆絆地,跟上跑。
「過路客!你站住!」
突然,身後傳來一聲大喊。喊聲像響雷一樣,嚇得我打了一個冷顫。
7
喊聲是黑眼罩發出的。
黑眼罩說罷,一步一挨,向我們走來。而那另外的七個艄公,聽到喊聲,也都掀掉了背上的人,交襠裡那東西,「不來,不來」地晃動著,跑了過來,將我們一家五口,團團圍住。
父親朝四下裡瞅了瞅,見逃不脫了,就停下來。父親丟開母親的手,雙手打拱,叫道:「兄弟,有什麼話要說嗎?那船錢,過河之前,不是已經付了?」
「船錢是付了。可是,這痞巷渡,還有一樣規矩,你懂嗎?」
「啥規矩,你且說說!算是叫我增長見識!」
「背女人過河,是要付錢的,你知道嗎?」黑眼罩仍然不動聲色地說。
父親看黑眼罩一眼,不卑不亢地說:「我不知道!確實不知道!不過,就是知道了,也是白知道!我沒錢!逃難的人,哪來的錢!剛才那幾個船錢,把身上都打掃空了!」
父親說著,把上衣的口袋翻過來,讓艄公們看。
「沒有錢也行!逃難的人,沒有錢才像個逃難的。只是,你這白臉婆姨,不能走,讓我們兄弟們耍上一回。只幾個時辰,就完事了,行路人,耽擱不了你趕路的!」
母親見說,顫顫晃晃地,站不穩,站不穩,扶住了我的肩頭。我們弟兄仨,預感到就要有一場大事發生了,都有些怕。可是,這場事究竟有多麼可怕,我們卻不知道,甚至,孩子的心裡,還多多少少有一份期待,期待發生點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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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艄公見黑眼罩已經將話挑明,於是不再忌諱,有大聲恫嚇的,有小聲嬉笑的,將圈兒圍得更小。還有一個,大約是那個瘦條臉的年輕傷兵,竟伸出手來,朝母親的腰間,捏了一把。嚇得母親,「吱哇」地叫了一聲,腰身一閃。
父親見狀,突然哈哈大笑起來。他身子往下一矬,紮了個馬步,然後說:「我張謀兒是屬豬的,怕水。見了水,打蔫!可是,只要叫我站到這陸地上,兄弟,不瞞你說,你們八個,我也不放在眼裡。這張家畔的張謀兒,拳打陝甘五省,腳踢黃河兩岸,你們也該是知道的!」
父親的大話一排出,倒鎮住了這八個艄公。黃河岸邊,靜悄悄的,只有水波湧到岸灘上的聲音,還有河心那響雷一樣的波浪聲。
父親繼續說:「兄弟,讓人一步自己寬,且抬抬手,讓我們全家,抬腳走人吧!這是一把錢錢飯,我們張家全部的家當,都在這裡了。我們用全部的家當,買一個平安,這總可以了嗎!」
父親說著,從褲腰帶上,解下那個炒麵口袋,撂在了黑眼罩的眼前。
黑眼罩將炒麵口袋,端詳了一陣,然後撩起光腳,將口袋踢遠:「你這是打發要飯吃的,還是咋的咧!真正地要辱沒我們!弟兄們,咱們閒話少說,不跟他費唾沫了,起手!」
黑眼罩話到手到,一個黑虎掏心揮拳向父親胸口打來。父親揮拳格過了。另一個艄公嗷嗷叫著,從後邊飛起一腳,踢向父親的襠部。父親輕輕一躍,雙腳騰空,躲過了,身子又款款地落在地上。
9
突然傳來一個女人格格的笑聲。笑聲過後,是一串話。話是這樣說的:「八個人欺侮一個人,你們好能行哇!我看,這後生是不想惹事,要麼,你們八個,不一定是他的對手哩!」
聽到聲音,八個人都一齊住了手。父親的馬步依然紮著,但也不像原先那麼緊繃繃的了。
循著聲音望去,我看到,在離我們不遠的地方,有一塊很大的臥牛石。說話的女人,腳踩在臥牛石上。她穿著一件水紅色的褲子,水紅色的衫子,胸前掛著一個紅裹肚。頭髮很長,河邊的風,吹得頭髮紛紛揚揚地,好像要帶著整個人飄起來。
她的水紅色的上衣,一個袖子已經登上了,另一隻袖子還在登著。手臂一揚一揚地,露出白色的一段胳膊。她已經停止說話了,但是臉上還在嘲諷地笑著。
那身水紅色的衣服,大約是最好的綢子做成的。像紅雲一樣罩在她的身上。河邊的風很大,因此這一團紅色,繞著她的身體,來來回回地擺動著。
「大順店!」八個艄公在同一刻說了上面這三個字。
說的同時,他們突然一下子都蔫了,包括他們腰間的那東西,也都耷拉了下來。他們好像很怕這個女人似的,眼睛都一眨不眨地盯著黑髮纏繞的那一張妖嬈的臉兒。
父親真聰明!他在這一瞬間判斷出了這個女人的份量,於是向那塊臥牛石走去。但是,黑眼罩走在了他的前面。
黑眼罩撿起了父親扔給他的那個炒麵口袋,緊走兩步,到了女人跟前。他有些卑怯地說:「大順店,我們想叫你高興,想給你弄點禮物回來!」
那女人已經穿好了衣服,扣好了扣子,她現在開始慢吞吞地把頭髮往頭頂上盤。聽到黑眼罩的話,她有些惱怒,大聲斥道:「胡說,你們這些偷吃的狗,你們想幹什麼,當我不明白!我一不在跟前,你們就想打野食吃!」
黑眼罩唯唯喏喏地說不出話來。
大順店走過來,扳住黑眼罩的下巴,盯住黑眼罩的那個獨眼珠:「你想來,你就來我!人家是良家婦女,你要遭孽的!」說完,大順店順手接過炒麵口袋,手探進去,摸了摸,摸出幾顆豆錢錢來,撩進嘴裡,嚼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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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菩薩,你的一句話,消了人間一場干戈!我們全家逢年過節,要給你燒香哩!」父親站在幾步遠的地方,畢恭畢敬地說。
大順店一撩頭髮,笑著說:「我大順店平生,最不喜歡聽這樣的話。不過,這話是從你口中說出,我倒還是愛聽。問一句,這位大哥,剛才我們痞巷的人欺侮你,你怎麼只是躲閃,並不還手!」
「出門三輩低!在你們痞巷渡,我想我還是忍著點好!不過,這位大嫂,你救我,這也是一番恩義了!」
「不要叫我大嫂,也不要叫我女菩薩。我討厭套近乎。還是叫我大順店吧!就是你們陝北人走西口路上的那種行人小店,誰瞌睡了,誰都能進來丟個盹兒的那種店。普天下的人,都這樣叫我!」
大順店說完,自己倒先格格格格地笑起來。笑的途中,一揚手,將炒麵口袋扔給了父親。
「大順店,天色不早了,我們該能走了吧?」父親試探著問。
黑眼罩憤憤不平地說:「我背了這一回,就算白背了嗎?傷兵背那老女人的時候,還從她身上,摸出一塊銀元哩!」
「沒白背!工換工,我現在要請這位大哥,將我背上痞巷去!反正他們也是順路!」
所有的人都不再說什麼了。父親背轉身,給了大順店一個脊樑。大順店一躍,兩腿夾住父親的胯骨,一雙有紅指甲的手,抱住父親的脖子。父親的兩隻手,在背後交叉起來,棒住大順店的尻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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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我第一次見到大順店的經過。也就是說,貫穿我生命始終的那一團紅色,就是從這時候開始的。
她在日本軍營裡是怎麼度過那漫長的四年的,那已經成為永久的秘密。日本人自己拍攝的電影《阿崎婆》(即《望鄉》),那裡面有在南洋,一群臉上生著粉刺的粗壯的日本兵,排著長隊,在阿崎婆的門前等候的情景,這個鏡頭也許能給我們提供一點想像的基礎。
打了勝仗的日本兵,要靠這些「慰安婦」來犒勞他們,打了敗仗的日本兵,要靠這些「慰安婦」來鼓舞士氣,而在一次戰鬥與另一次戰鬥之間,那些寶貴的間隙中,生閒生餘事,驢閒啃槽幫,「慰安婦」成為這些戰爭禽獸的主要的消遣。把不帶門栓的門輕輕合上,當一個男人與一個女人面對時,戰爭的神經才稍稍鬆懈。
大順店的身上經歷過多少日本兵,她已經忘記。自從在大王莊的麥場上,經歷了那麼一場血浴之後,事實上,她的神經已經麻木。只有那些特殊一點的事情,她還有些模糊的記憶。
例如那些性變態的,那些施虐狂,那些水路不走走旱路的,那些要你反客為主、強暴她的,那些因為第一次幹這種事情而羞澀得陽痿了的。是的,這些她都還能影影綽綽地記得。嚴格地講來,兵役的生活和殘酷的戰爭,會使那些心理最正常的士兵,也會出現一種變態,或者是走向暴戾,或者是走向怯懦,這種變態在面對一個可以被隨意宰割的女人的時候,表現得最充分。他們在某種程度上是獸。
有一件事情她記得最清楚。那是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兵,上一個走了,他進來了,撞上了門。當她以習慣的動作,來迎接他時,他卻一下子跪倒在了床邊。他抱住她的腰,讓她坐起來,他說在這一陣子,他突然強烈懷念起了她的媽媽。這珍貴的幾分鐘中,他希望能做一件事情--他希望能叫一聲「媽」,並且希望得到回答。大順店在這一刻,被這個小兵感動了,忘記了自己為自已定下的「不配合」原則,忘記了全世界的妓女都必須遵守的那個「蔑視男人、仇視男人」的原則,她應了一聲。在她應的同時,那個小兵,噙住了她的奶頭,而一種天性,促使她將手指,插進小兵的頭髮裡,摩娑著。突然,她尖叫了一聲,疼得昏了過去。她的奶頭嘴兒,被這小兵咬掉了。小兵的嘴角掛著血,盯著這昏死在床上的大順店,站起來,吐了一口血唾沫,吐出奶頭,然後,哭著跑了出去。
她身下的那個草墊子,換過多少次了,不知道!這草墊子所以要換,不是由於磨損,不是由於被她的尻蛋子塌下的兩個窩窩,而是由於她的汗水,還有無數男人的汗水,每天,都將這墊子浸濕,像在水裡泡了一遍似的。墊子發出一股霉味,一股汗腥味,一股奇怪的惡臭。
最初的日子,她來過幾次紅。「插紅旗」的日子,也不能休假。後來,這四年的日子裡,就不再來紅了。如果說這四年中,她麻木的神經,曾有過一次害怕的話,那是進入山城的那一次。中國人將縣城,團團圍住了,縣城裡,住著一團的日本兵。一輛牛車,將她秘密送進了城裡。光這一團人,輪一圈,她就被整整折磨了三天三夜。她的下身,被男人流出來的那東西,裝滿了,咕咕咕咕直叫,小肚子也脹成了一面鼓。炊事兵趕來,用烤熱了的布鞋底,兩手穿上,在她肚皮上熨,在她肚皮上壓。每磨噌一下,小肚子便咕咕地叫一聲,而那下身,汩汩地淌著水。「能行了,小肚子癟下去了!」炊事兵說。炊事兵的話音剛落,又一個日本兵撲上來。
這一切突然在一個早晨結束。
日本人投降了,長長的軍列,掛著白旗,緩緩向太原城開動。她這時候已經成為一個類無生物,一個白癡,一個被世人以輕蔑的口吻談到的那種尤物。她糊里糊塗地也坐在了車上,坐在兩個士兵的膝蓋上。日本兵的陽具不再挺起的那一刻,令她明白這世界發生了一些變化。一個戴著紅袖章,態度蠻橫的接管大員,查車,從日本兵懷裡一把拽出她,復一腳,將她踢下火車。哨子一響,火車開動了。
她帶著日本兵送給她的「大順店」這個綽號,留下了。糊里糊塗地,她不知道該往哪裡走。大王莊是不能再回去了,村子已經沒人,即便,又有了新的人口,她也覺得自己沒有臉見鄉親們,見那水那山。她漫無目的地走著,路途上,遇到了一個國民黨傷兵。她為傷兵包紮好了傷,扶著他一起走。在路上,還遇到了土匪攔截。土匪要搶她去當押塞夫人,可是,真奇怪,睡過一覺以後,土匪卻自願地一把火燒了自己的巢,要跟著她走。路途上,這支隊伍越來越龐大,輸了錢的賭博漢,煙癮發了的大煙鬼,難民乞丐,都加入進去了。難民中有個重要的人物,人稱馬王爺,我們後面將會談到。
最後,這一支奇怪的人群,登上一架很高很高的山時,黃河攔住了他們的去路。「就在這裡住吧!不要跑了,天底下的好地方,早讓人佔了!」大順店說。她的話就是聖旨,所以沒有人說不同意的話。山樑上,不知為什麼有些廢棄的窯洞,有一盤碾子,有一棵古槐,有一座破爛不堪的文昌廟。這就是他們的落腳的地方。這地方原來叫吊兒莊。山下的人們,見了這一支形形色色的人,叫他們是痞子,將他們居住的這地方,改口叫痞巷。大順店覺得這名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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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背著那女人,腰身一閃一閃的,在我頭頂晃動。母親很沉默地走在隊伍最後邊,像吆一群羊一樣,吆著我們弟兄仨。並且目光不時越過我們的頭頂,不滿地向父親望去。
我也受到了母親目光的感染。黃河岸邊的山,很高很陡,路自然也是十分的陡。幾次,到了懸崖邊上,我看見父親停下來,招呼著讓我們小心。說話的當兒,父親用眼睛的餘光,掃了掃懸崖底下,掃了掃背上的穿紅衣服的女人。我在心裡暗暗鼓勁,盼父親一撤手,腰一拱,屁股一撅,將這女人,扔下崖去。可是,這女人彷彿看透了父親的心思,她突然說:「這位大哥,你可不要有瞎瞎想法,我要有個三長兩短,你們全家,是出不了這個痞巷山的!」這女人的話使父親斷了念頭,他開始專心專意地背著這女人,爬坡了。
越過山頂,再往前走幾步,一處陽gua上,有一溜高高低低不規則的窯沿,有一架碾盤,有一棵很粗的,樹身不高的老槐,有一座破爛不堪的文昌廟。這就是痞巷了。
大順店留我們在痞巷吃飯。做飯的是一位老漢,身材很高,很瘦,鷹勾鼻子,下巴下面,有一圈鬍子,爛眼圈。大順店叫他「馬王爺」。馬王爺對我們這五張大肚皮,很反感,他陰沉著臉,把個鍋鍋灶灶弄得亂響。但是,很顯然,他也不能得罪大順店,因此,只好勉強去做。
這一頓吃食,是我從生下來一直到那時,吃過的最好的一頓吃食。這叫「豬肉撬板粉」。碗裡,一半是臘豬肉,一半是寬寬的板粉條子。我敞開肚皮,一連吃了三大碗,直吃得在一旁看著的父親,都有些不好意思。「這娃娃小時候,受了!」父親向大順店解釋說。
父親自己,大約也吃三碗。吃飯的途中,恰好空中有一架國民黨的飛機,盤旋了一陣,父親挑起一筷子板粉,說:「蔣介石老子,吃些什麼呢?到這份上,恐怕也就盡了!」
吃過飯,在這大順店的窯洞裡,父親遲遲不走,呷著茶。母親仍舊像驚了槍的兔子一樣,神經兮兮的。這些艄公,這個有些古怪的女人,這個爛眼圈老頭,還有這一頓過於豐盛的吃食,還有山頂這個荒涼的村莊,都使她有些害怕。她覺得深淺難測。
母親愛撫地摩娑了一下我的頭髮,要我去提醒父親,說「該走了」!誰知,當我走到父親面前,剛一提起個「走」字時,父親說:「不走了!天下黃土,哪裡不埋人!」說完,他看了大順店一眼。大約在路上背她時,大順店曾經向父親提出過這個話題,因此,現在,她的目光裡,出現一種鼓勵和讚許。
母親憂愁地皺起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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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彎勾子似的彎月,漸漸地隱現在頭頂。這是我在痞巷度過的第一夜。我們家,被分配在距大順店不遠的一孔閒窯裡。野外幹活的人都陸陸續續地回來了。都是清一色的男人,這些男人,分成兩幫,一幫是我們在黃河岸上遇到的那些艄公。另外一些,沒有這些強壯,是些癆病鬼,大煙鬼,死娃病老漢之類,他們的活路是種地。
掌燈時光,人們陸續來到了大順店的窯裡。油燈下,大順店的一張小小的俏臉兒,顯得容光煥發,嫵媚動人。她全不是我們在黃河邊遇到的那個村姑了,耳朵上,頭髮上,脖項上,手指上,穿金戴銀,一副華貴的樣子。父親自然也參加了這個每晚一次的聚會。大順店把父親介紹給痞巷的居民們,說這是她邀請他在這裡居住的。她還要父親自報家門,介紹一下自己。
爛眼圈馬王爺,原先,我以為他只是個做飯的角色。其實我錯了,他在痞巷的位置,大約相當於管事。我發覺大家都有一些怕他。而他,最初給我們做飯,僅僅一次臨時動作。
那個瘦瘦的青年士兵,在父親的自我介紹這項議程結束以後,便迫不及待地從腰裡,摸出一塊光洋來。他走上去,將光洋放在炕上,在放的同時,獻慇勤似的沖大順店一笑,然後,又回到他的小凳上。大順店撿起銀元,熟練地在手裡撩了兩下,又放在口裡吹了吹。「從那個老女人身上摸來的?」她問。
幾個出外行乞丐,亮開他們的籃子,裡面是一些干食。他們將籃子也放在了炕邊。
幾個種地的農民,從腰間,摸出兩個沉甸甸的東西,原來是兩顆手榴彈,農民說,有幾個逃兵,從地頭經過,用這兩顆手榴彈,換了些大煙桃子。農民說著,將兩顆手榴彈,頭朝下,立著放在了炕邊上。
爛眼圈馬王爺,沒有見過手榴彈,想瞧瞧稀罕,他剛一伸手,大順店胳膊一擋:「別動,這東西,也是你摸的!」說得馬王爺,有些惱怒地縮回了手。
大順店將目光,投向在牆旯旮裡蹲著的父親:「張謀兒,你說過,你在家鄉,當過赤衛軍!」父親趕忙答應了一聲。「那好!」大順店又說,「這兩個手榴彈,或許將來用得上!」父親起身,走過去,將手榴彈接了。
我見馬王爺惱怒的眼睛,看著父親。
大順店又用目光,掃著炕上那些吃食。「誰家缺吃的,誰家拿去吧!」問了幾句,沒有人吭聲,大順店就叫那幾個乞丐,把討吃來的這些東西,先自個拿著。
還剩下那塊銀元。我看見,年輕傷兵的呼吸開始變得急促起來,臉色緋紅,眼光有些迷亂,色迷迷地望著大順店。大順店挑逗性地望了他一眼,年輕傷兵,在這一刻,從頭到腳,幸福極了。大順店笑一笑。
「錢是一個好東西!這銀元,我要了!」大順店說完,將銀元放進了她的枕頭匣裡,鎖起。
爛眼圈馬王爺,見銀元已經收起,於是說:「今兒格晚上,就到這裡了吧,明天,各人依舊干各人的活兒,不准偷懶。那大煙桃子,可是要照管好的,不能再隨便給人了!大順店,今兒格晚上,你做誰的新娘,你決定了沒有!你決定了,你就說出來,不要讓大家乾等了!」
馬王爺說完,拿眼睛瞅了傷兵。所有的人大約都以為今兒格晚上的好事是傷兵的了,於是或者嫉妒或者羨慕地望著他。我聽見,父親輕輕地嚥了一口唾沫。我還看見,黑眼罩的那個獨眼,變得黯淡無光,他把頭深深地勾了下去,勾在了兩個膝蓋之間,只露出半截白白地爆著青筋的公雞一樣的脖子。而傷兵,這一刻突然害羞了,他的臉別過去,對著牆,只讓耳朵支楞著,逮大順店就要說出的那一句話。
大順店說話了。大順店做出的決定,令在場的所有意外。今天晚上,她的恩寵,要施加給土匪黑眼罩。說這句話時,她用瞇攏的目光,將在場的所有人掃了一眼。我感覺到,當她的目光在父親身上掃過的那一瞬間,父親打了一個冷噤。
黑眼罩的頭突然高高揚起來,脖子像鬥勝了的公雞一樣向前弓著,那只獨眼,熠熠如同鷹sun。他驕傲地環視了一下眾人,然後走過去,一脫鞋,上了大順店的炕。
所有的男人都不再言語。站起身子,默默地離開。只有腳步聲和身子碰到物什上的聲音。最沮喪的要數年輕傷兵了,他現在一下子變得灰塌塌的,佝僂著頭,十足地一個受了委屈受了欺侮的孩子。當他一跛一跛,就要離開時,大順店溜下炕來,她走到傷兵跟前,伸出手。在傷兵的蓬鬆的頭髮上,摸了一把。「老是欠吃!」大順店說,「不要著急,饃饃蒸好了,在籃籃裡放著哩!我給你留著!」我看見,傷兵的眼淚,「嘩嘩」地掉下來。傷兵走了。
門頭關了。門差點夾住了我的腳後跟。我有些好奇,我不知道大順店留下黑眼罩,要做什麼。豆油燈亮著。隔著門縫,我看見大順店將外邊的紅衣服脫了,露出兩個光光的胳膊。裡面,只穿了一件紅裹肚,兩個奶頭,將紅裹肚撐得圓圓的。那個黑眼罩,頭靠在她的腔子上,正在油燈下燒大煙抽。在猛吸了一口煙後,黑眼罩將他的手,從大順店的褲子裡摸進去。
「你知道我,為什麼留下你嗎?」大順店問。「我不知道!留下,這就夠了,為什麼留,我不願去費那個腦子!」黑眼罩答。聽這一說大順店歎息了一聲,說:「你不知道,那就算了!」
我還要繼續看。突然,我的腦後,重重地挨了一巴掌,接著,一隻大手,像老鷹抓小雞一樣,將我拎到半空。我雙腳亂蹬,哇哇地叫起來。
黑眼罩從大順店的交襠裡,抽出手,他跳下炕,鞋也沒穿,走到門口,兩手一展,將門開圓。「誰?」他可怕地叫一聲。
我被這隻大手,扔到了窯洞的地上。「這個孩子,他偷看!」一個熟音說,我偷偷地向上望了一眼,見是凶神惡煞的爛眼圈馬王爺。「是嗎?」大順店見說,躺在那裡,沒有動。馬王爺又說:「取下你的簪子,將這小雜種的兩隻眼睛,戳瞎吧!」「他不懂規矩,況且,還是個孩子,就饒了他這次。把他交給張謀兒去,讓他打他一頓!」大順店說。
我站起來,跟著馬王爺走了。我見大順店不耐煩地揮了揮手,要爛眼圈去關門。
14
狼蹲在碾盤上,學小孩子哭,「哇兒哇兒」地。豹子在羊圈、牛圈、豬圈和人的窯洞的門前,印下一行一行梅花瓣。貓頭鷹在那棵老槐樹上,一聲一聲地長唳。月亮靜靜地照耀著這一座荒山,這座我童年的痞巷部落。關於痞巷,關於這個穿紅衣服女人的故事,我曾經講給我的一位作家朋友聽。他說,這大自然的驚世駭俗的一幕,大俊或大美,大惡或大醜,它並不輕易地展現給凡人。就像那雲破日出,突然露出一束霞光,獨獨地照在你身上一樣。他說,它既然顯露給了你,那麼證明你有靈性,證明大自然想造就你。上帝為了成就一個人,它打發來了女人;上帝為了毀滅一個人,它打發來了女人。你應當對得起這次恩賜或恩寵。因為對於有些人來說,對於有些家庭來說,他們苦苦地期待,卻往往以失望結束。
我的痞巷,這是一個獨立於時間和空間之外的母系社會。天底下,為什麼留下這麼一塊既沒有賢者、也沒有暴君把守的土地,這其實並不是一個秘密。這裡是克山病區,先前到過這裡的人們,或已經死亡,或等戰亂和災荒過後,都迅速地離去。山下的人們,以一種神秘和恐懼的口吻,指著頭頂上的這座山說:「痞巷山,既殺人,又養人。」
這個穿著紅衣服的女人,是靠什麼在威懾著團聚著這個部落呢?無可否認,這是由於性。包括傷兵,包括土匪黑眼罩,包括爛眼圈馬王爺,包括別的人,他們第一次遇見這個女人的故事,都是一篇動人的小說,都絲毫不亞於我父親在黃河岸邊的那一番經歷。他們在那個女人的帶領下,找到了這一方樂土。而這個女人本身就是一方樂土。
土匪黑眼罩的叫喊聲、妓女大順店的叫喊聲,在痞巷山上空,抽風似的一陣又一陣。我受了馬王爺昨晚上那一陣驚嚇,因此一直睜著眼。父親睡得很香,旅途勞波中,他大約是很累了。母親卻一直沒有睡著,她枕在父親的胳膊上,不停地翻著身,間或,還有一聲長吁短歎。
15
父親分了個差事,是牽著一頭高腳騾子,到離石城去,用大煙土,換回布匹和鹽巴。這件事是馬王爺給安排的。安排停當後,他請示大順店。大順店沒有吭聲,只意味深長地將她的目光,在馬王爺的鷹勾鼻子上,停駐了片刻。
我的工作,是攔牛。這樁活兒,是一個大一點的孩子,叫鎖牛干的。我頂替了他。鎖牛現在要下到地裡,勞動。
地裡的大部分的出產,是大煙。據說,當大煙花盛開的季節,整個痞巷山,漫山遍野,一片奼紫嫣紅。但現在是結大煙桃子的季節,每一棵大煙棵上,都吊著一串串沉甸甸的桃子。
鎖牛將放牛鞭,遞到我手裡的時候,他擠著眼睛說:「大煙桃子裡面的籽,香極了。嚼在嘴裡,打個噴嚏,都會香半里路哩!」他說,老百姓說的四香,其實都不香,他們是沒有吃過大煙籽。我有些好奇,問他「四香」是什麼。他說:「豬的骨頭羊的髓,黎明覺,小姨子的嘴!」鎖牛答應我,有空的時候,他會領上我,偷煙桃子的,不過,他特別叮嚀了一句,要防爛眼圈馬王爺,他要知道,你就沒有活路了,他要給你上家法。
16
痞巷山這一面的山腳底下,是一條很小的,很寧靜的河流。河水清清的,從青石板上面流過,隔一段,有個滴水,滴水下面是一個小小的潭子。潭子裡面有鱉,精天晌午的時候,鱉會懶洋洋地從潭裡爬出來,到岸上來曬蓋。而在這個小小的河流上,每一塊石頭下面,都會有螃蟹。有時是一隻,有時是一窩。捉螃蟹要從屁股後面,兩隻手指一夾,從前面捉,它會夾你。鱉曬蓋的時候,也容易抓,你踮著腳尖走過去,飛起一腳,把鱉踢翻。鱉仰面朝天地躺在那,頭縮回了蓋裡,蹄蹄爪爪亂動,拚命地想翻身。你走過去,捉住它就是了。用手抓住鱉的上蓋和下底,是一種捉法,手指伸開,捉住鱉蓋的四沿,也是一種捉法,或者,你膽大的話,你張開虎口,用手指夾住鱉頭縮進去以後,留在外面的那個類似女器一樣的地方;你務必掐緊,不要讓鱉頭伸出來。「鱉嘴咬動鐵」,鱉的牙齒是上下完整的兩塊骨質。它只會咬,不會放,非把你的手指咬斷不可。這時唯一的辦法,是點起火,燒它。
這條美麗的小河叫胭脂河。這是大順店告訴我的。原來,沒事的時候,大順店經常到這河裡來洗澡。大順店沒事兒的時候多,因此說,她大約每天,都要在胭脂河裡泡一回。這樣說來,那天我們在黃河邊上碰見大順店,並非偶然。那塊臥牛石旁邊,就是胭脂河注入黃河的地方。那天,她或者是在那一塊洗澡,或者是洗完澡後,順著胭脂河,來到了那個交匯處。
放牛這活兒,大約是痞巷最輕鬆的活了。牛對這痞巷山的遠遠近近,比我還熟。哪裡草多,哪裡有水,它們都知道。牛也不怕野物侵害,一群牛,豹子、狼、豺狗子見了,都躲得遠遠的。牛還可以找著迴圈的路,約摸到了後半晌了,牛就開始吃回頭草。牛吃到圈門口的時候,恰好是人喝湯的時候。放牛這活兒,大約只有一個不好,就是你找不著拉話的人。搭目望去,黃臘臘的一片,連個鬼影都沒有,你不免感到寂寞。牛能和你親近,但不能和你拉話。
我早就注意到了,在胭脂河快要流入黃河那一處,晴天晌午,常常有一團紅色的東西在晃動。我告訴過母親,母親說是我看走了神。這天,當牛群在胭脂河兩岸,吃飽了草,臥在那裡,閉著眼睛磨牙時,我打著赤腳,淌著水,向下游那一團紅光走去。
17
那團紅色的東西,飄飄忽忽的,老在我眼前晃動。終於,當我走近以後,我看見那是一身女人的褂子和褲子,掛在一棵紅柳枝上。接著,我看到了,在那個小小的潭子裡躺著,彷彿睡著了一樣的大順店。
她身上一絲不掛,躺在水底。水很清,汩汩地從她身上流過去,兩隻高挺的奶子掀起兩個淺淺的漩渦。我向她的下身望去,看見了她身體的最隱秘的那一部分,我的臉上一陣燥熱。母親最愛我,但是,在我面前,母親總要把自己的這一部分遮起來,怕我看見。那年我七歲,我還不明白世界上許多事情,但是我知道,我不應當看,我要做個好孩子。
突然,我尖叫了一聲。我看見一隻筷子長短,筷子粗細的水蛇,在大順店的身體上游了幾圈以後,潛入水中,在大順店身上那個最隱秘的地方,停下來,用頭探著,似乎在尋找道路,想鑽進去。它把那裡當成了草地和洞穴。
假寐著的人兒,睜開了眼睛。看見是我,她很不高興。她側過身去,把個屁股蛋子給我。「你是張謀兒家老大吧!你不好好放牛,跑到這裡來幹什麼!」
「有一條水長蟲,它要咬你!」我說。說的同時,我往水裡指了指。我平生最怕蛇,一見這彎彎曲曲、賊冰滲涼的東西,我就頭皮發怵。
「你說的是它嗎?它不會咬我的,我們熟了!」大順店說。說著,她兩手往水裡一掬,掬起這條綠色的小蛇,這時,她突然說了句:「它不會咬我的,它嫌我身上髒!」說完,突然有兩滴亮晶晶的淚珠,從她臉頰上流下來。
18
這樣的女人也會哭,這使我很驚訝。我拉著放牛鞭,呆呆地站在滴水上面。我想我應當安慰她,於是我說:「大順店,你甭哭!你一點都不髒。你身上真白,白極了,就像埋在地下的蔥,拔出來的蘿蔔一樣!」「是嗎?小放牛!」大順店抬起頭來,衝著我,很勉強地笑了笑。「不!你是小孩子,你不懂!我身上很髒,髒極了。我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將我的下身洗乾淨!」
我堅持說她不髒。我的話,不管怎麼說,總令大順店高興了些。她要我給她搓背。這樣,我跳下了滴水。我用大順店的紅手帕,包住一塊很軟的石頭,在她的背上,輕輕搓起來。她的背很柔軟,很光滑,羊脂一般。她的嘴裡,也散發出了一種香味兒。搓背的途中,我想起了鎖牛告訴我的「四香」,於是我說出來了。大順店大約很久沒有聽到,這種帶著家鄉泥土味兒的髒話了。她要我將「四香」重複上一遍。然後,她「小姨子的嘴,小姨子的嘴」地重複了。一種少女才有的紅暈停駐在她的臉上。
當我張口又叫「大順店」的時候,她止住了我。她說她有名字,她在大王莊的時候,名字叫「茴香」。她說,我的嘴不髒,我可以叫她,但是,只能背著人叫,也不准把這個名字,傳出去。
「你叫!」大順店說。
我努力了一陣,才紅著臉叫了一聲:「茴香!」
「哎!」她紅著臉,應了一聲。
突然我越過她的肩膀,看見左邊的奶頭,只剩下一個顫悠悠的包,像個白蒸饃似的。它的頂巔,那個奶頭嘴,沒有了,那裡是一個圓圓的、平平的疤,我的手停了下來。見我停了,大順店扭過頭來,看了看我的臉,又扭過頭去,注視了一眼自己的奶頭。紅暈迅速地從她臉上消失了,突然之間,她又變成了那個暴戾的女巫式人物。
「小放牛,你知道,我現在想幹什麼事情?」
「我不知道!」
「我想拔出簪子來,戳瞎你的眼睛!」
聽到這話,我一把扔下手絹,攀上滴水,向來路上跑去,跑了很久,扭頭一看,見大順店,正立在紅柳邊,穿衣服,那情景,正如那天在黃河邊,我看到的一樣。
「小放牛,我不傷你!剛才是我不對!明兒,這個時辰,你再來給我搓背!」大順店在後邊揚臂說。
19
這時候發生了一件大事情。
父親不在的時候,爛眼圈馬王爺,就經常來騷擾。他總是央母親,為他辦一些小事情,比如說手上紮了一根棗刺,他央母親來挑,褂子上破了一個口子,央母親來補。母親是個明白人,出門三輩低,所以,每次,總是陪著笑臉,把這瞎松打發走。
這次,爛眼圈是太過分了。他見母親每次總是客客氣氣的,以為母親怯他,賊膽反而大了起來。天傍黑,他大大咧咧地進了門,往炕邊上一坐。「小娃娃價,到外邊耍去!」爛眼圈支走了兩個弟弟,然後,說他要喝水。母親用老碗,盛了一碗開水,雙手端給他。誰知,這老不死的,不去接碗,卻伸手向母親的下身摸去。
「白臉婆姨,你這裡有一個泛水泉子,我要喝這泉子裡的水!」爛眼圈說。
母親見說,勃然變了臉色。她一把把老碗,摔在地上,然後正色說道:「老狗,你滾!你當我是那下賤女人,想佔便宜就佔便宜麼?張謀兒回來,剝你的皮,抽你的筋哩!」
爛眼圈見說,嘿嘿地笑著,不惱也不怕。他說:「白臉婆姨,實話實說吧,你逃不了我的溝!你要聽話,依了我,你們仍舊過你們的安生日子,要不然,趕明兒,我叫土匪黑眼罩,下山去戳弄戳弄,叫那些土匪,在張謀兒經過的路上,打了他的黑槍!」
這大約是母親最怕的一招。聽了這話,母親愣了一下,但接著,她又強硬了起來。母親退到了炕邊,從炕上的「活笸籮」拿出一把剪刀。「爛眼圈,你要我幹啥事都行,但是,幹這事不行!求求你,饒過我們這一家子吧!」爛眼圈嘿嘿地笑著,並不言傳,一步一挨,向母親逼去。
20
我就是這個時候,把牛吆進了圈,插好欄杆,進窯的。
見了窯裡這情景,我嚇了一跳,想也沒想,我就撲了過去,抱住了爛眼圈的一個腿,往炕下面拉。
爛眼圈大約也會一些武功。他捨了母親,翻轉身來,兩手支著炕沿,飛起一腳,將我踢倒在地,跌了個狗吃屎。當我爬起身來,又要向爛眼圈撲去時,母親提醒我說:趕快跑,趕快到外邊去喊人!
母親的話是對的!我和母親兩個人加起來,也不是爛眼圈的對手。我爬起來,向窯外跑去。
這時候,從山路上,響起了一陣陣世界上最親近的聲音:嗒嗒嗒嗒……這是父親的高腳騾子,踏在山路上的聲音。我站在jian畔上,大聲地喊起來:「大呀!大呀!你快回來呀,家裡出事了!」我聽見山路上應了一聲,接著「嗒嗒嗒嗒」的聲音加快了。當父親一腳踹開窯門,走了進來時,母親正蹴在炕旮旯裡。她渾身是血,一把剪刀,插在她的胸部。她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臉色和身上的白褲褂,一樣蒼白。那個爛眼圈馬王爺,正半跪在母親旁邊,他大約被眼前的情景嚇呆了。見了父親,母親哇地一聲哭了。她挪過來,撲進父親懷裡,全身篩糠一般,軟癱了。「我的身子沒有被染,我的身子還是我自己的!」她對父親說,說完,就昏死過去了。
父親將母親輕輕地放在炕上,捉住爛眼圈的手腕。「是她自己捅自己的!是她自己捅自己的!」爛眼圈說。父親沒有聽他廢話,父親一個大背,將他從炕上摔到了地上,又一個大背,將他從窯裡摔到了院子。父親像一個暴怒的獅子一樣,嗷嗷地叫著,彷彿要一口將這爛眼圈,吞到肚子去。
父親掏出了腰間的手榴彈。他一把打開蓋兒,牙齒一咬,咬下了拉線,然後,一步一步地,向爛眼圈走近。手榴彈冒著煙。爛眼圈嚇得用兩手抱著頭,乾嚎著。就在手榴彈就要爆炸的那一刻,父親突然改變了主意。這時候大約理智抬頭了,他大約覺得,自己能不能惹得起這一場事端,痞巷到底是怎麼回事,他還不清楚,而這爛眼圈,還算痞巷一個人物。於是,父親的手榴彈,沒有扔向爛眼圈,而是越過爛眼圈的頭頂,落在了jian畔底下。
「轟隆」一聲巨響,一團火光,一股硝煙。聽到手榴彈聲,滿痞巷的人都跑來了,就連大順店,也跑來了。大家紛紛問是怎麼回事。這時,父親平靜地拍了拍衣襟上的土說:「馬王爺不信,硬說這手榴彈是假的。剛才,他叫我放了一顆。是嗎,馬王爺?」爛眼圈從地上爬起來,他連聲說:「是的是的!這回是長了一點見識。這手榴彈的聲音真大,像日本飛機撩炸彈一下,震得人站都站不穩了!」
爛眼圈用手捂著臉,走了。出了院子,他又扭頭說:「今兒格晚上,咱們不聚團兒,各回各家,脫褲子睡覺!」
眾人都散了。父親回到屋裡,他拔下母親胸口上的剪子,燒了些棉花,將窟窿按住。他說,母親的傷不算重,將息些日子,就會好的。父親會武功,又會些醫術。
母親這時醒了,對父親說:「你得防著,這爛眼圈不會善罷干休的!」
父親點點頭。父親決定這一段不趕腳去了,留在家裡招呼母親。
21
第二天仍然是個響晴天。晴天晌午的時候,我突然想起大順店說過的話。開始,我決定不去給她搓背。但是後來,想到她平白無故地掉下兩滴眼淚的情景,孩子的心中於是產生了一絲同情心,當然同情心之外,還有對這個神秘女人的懼怕。她躺在水淺的地方,讓我給她搓背。她詢問昨日兒格晚上的情況。我一五一十地將我看見的,告訴了她。她說她想見了,昨晚上該是這事。她對爛眼圈馬王爺這個人,一直不感興趣,她說有一天,她要除掉這個人。她還要我將父親當時英武的樣子,重複了好幾遍。作為聽眾的她,聽到這些事情的時候,臉上也顯示出了異樣的色彩。
最後她對母親做了評價。她說:女人的那個東西,說值錢,值錢沒數,金子銀子不能換,命都不能換;說不值錢,那是一文不值的,一個爛圈圈、破網套。說這話時她很深地歎息了一聲。
22
爛眼圈馬王爺,終於下毒手了。不過不是對父親,而是對我。父親這一段日子,整天龜縮在家裡,守著母親,言談舉止,十分謹慎,舉步也輕輕的。爛眼圈巡摸了好多天,沒法下手,後來,終於捉住了我和鎖牛偷大煙桃子這件事。
鎖牛從身上,掏出幾個大煙桃子,剝開,裡面有籽。他要我張開嘴,然後,把一把籽扔到了我的嘴。大煙籽油囊囊、香噴噴的,吃得我滿嘴流油,直打嗝兒。品著這香味,我想起了大順店嘴裡的那個味道。
鎖牛說,大煙棵割了,一捆一捆,擱在地裡,等待著熬大煙土。他要我把牛趕到大煙地裡去放,放牛的當兒,偷偷地挾些大煙捆子,扔進那條小渠裡。渠水會將煙捆衝到下游文昌廟附近的。他躲在下游,撈煙捆。撈下以後,就藏在文昌廟的神像背後,這樣,今冬明春,我們就有零嘴吃了。
大煙籽實在是太香了,而這件事,似乎也不太費神。我很痛快地答應了。我們干了兩次,這兩次都成了。我佯裝著去趕牛,走到煙捆子跟前,瞅瞅四下無人,胳肘窩裡挾上一捆,用牛作掩護,來到渠邊,將煙捆子扔進那個自流渠裡。鎖牛在下游接到了,撈出來,搬進文昌廟去。幹完以後,晚上,我們兩個人鑽進文昌廟裡,脊背靠著神像的脊背,一邊嚼著大煙籽,一邊設計我們的宏偉設想。按鎖牛的意思,行了,見好就收,我卻覺得,不妨再干幾次,反正這事挺順溜的。誰知,事不過三,事情就出在第三次上。
爛眼圈馬王爺見我這幾天,老在大煙地邊上巡摸,早瞄上了。這天中午,他游遊逛逛地,向地頭走來。我剛剛把幾捆大煙棵子,扔到渠裡,現在,正靠在一條臥著的牛身上,悠閒地望著天空。見馬王爺遠遠地來了,我吃了一驚,惹不起還躲不起!我吆著牛,慢吞吞地轉過□去。
馬王爺盯著我的背影,狐疑地望了一陣。煙捆兒,我是挑著偷的,隔一截,拿一捆,因此,他也沒有發現什麼破綻。馬王爺不甘心地蹲下來,在渠邊洗手。當他剛撩起水時,他發現了渠裡正流動著的大煙捆子。
馬王爺衝著我走的方向,望了望。並且揮了揮拳頭。我正準備撒腿逃跑,誰知,他並沒有追我,而是貓下腰來,跟著那捆流動的煙捆,向下遊走去。好奸猾的東西,他斷定了,下游必定有人在接。
23
當鎖牛從渠裡,撈起滴著水滴的煙捆,向文昌廟走去時,爛眼圈馬王爺跟在了後邊。他在文昌廟神像後面,發現了我們的煙捆,然後,提著耳朵,把鎖牛押了回來。
我已經說過,痞巷部落,是個有些原始的,有些奇怪的地方。我在到來的第一天,就目睹了一群男人如何分配一個女人的方法。他們是以這個男人這一天對部落的貢獻為標準的。他在這一天以獲得這個女人,而贏得光榮和尊重,或者說,以他的光榮和尊重,從而有理由親近一次這個女人,侍奉一夜這個女人。記得第一夜是土匪黑眼罩,第二夜是那個受了委屈的傷兵,第三夜,大約是爛眼圈馬王爺;或者是別的什麼人,我記不清了。大順店的目光,曾經在父親的身上,逗留了幾次,但是,她遇到了父親抗拒的目光。
和對待女人這件事情一樣,他們在許多事情上,做法都有些古怪。他們對人類許多固有的惡習,都十分痛恨,而最痛恨的,要算對於偷竊。他們嚴格地遵循著部落所有的原則,任何據公為私的作法,都會受到最嚴酷的私刑處置。
最常用的一種私刑是騎牛。讓犯了罪的人騎在牛背上,用一道繩子,將他的兩隻腳,連在一起,拴在牛肚子上。牛跑著,犯人顛著,全村的人,都站在自家門口,手拿一根柳條,牛經過時,必須狠狠地在牛屁股上,抽一條子。就這樣牛一直跑著,人顛著,在街道裡來來回回轉磨,直到牛累得倒下,死了,或者人被顛死了,這件事才算結束。
爛眼圈馬王爺,對鎖牛用的正是這種私刑。他說這叫「家法」。
給大順店搓完背,我越畏著不走。大順店問我有什麼心事,於是,我吞吞吐吐地把偷大煙棵子的事說了出來。大順店說,這事有她。她要我和她一起回去。
鎖牛被繩索捆成一團,在碾盤上放著。馬王爺眼巴巴地,正等著我的牛,等著我。看見我以後,他撩開長腿,一閃一閃身子,過來捉我。「他偷大煙棵子,這小雜種!」爛眼圈馬王爺說。「你弄錯了吧,馬王爺,這小放牛,這兩天,一步不拉地跟著我!」大順店很嚴肅地說。「恐怕,是我弄錯了!」爛眼圈見說,陪著笑說。
爛眼圈馬王爺衝我狠毒地瞪了一下。又往地上,吐了口唾沫,然後,悻悻地走了。
24
爛眼圈馬王爺挑了條最瘦的、脊樑桿子像刀子一樣的犍牛。
好像要完成一件神聖的事情似的,馬王爺的身上,現在充滿了一種年輕人才有的激情。他親手給牛喂足了料,喝飽了水,又拍了拍牛的脖子,他架起鎖牛,笑一笑,將他放在了牛背上,然後,穿過牛肚子,用根火繩子,將他的雙腳紮住。這樣,鎖牛就牢牢地和牛連在一起了。歹毒的爛眼圈,還用剩餘的火繩子,勒在牛的後胯骨上,這樣,牛的生殖器部分,就會在跑動中,因為摩擦而發癢,而受驚,跑得更快,顛得更高。
做完這一切以後,馬王爺朝街道上瞅了瞅,見家家戶戶的門口,都站著人,手裡拿一根柳條子。於是,他從腰間掏出一把匕首,漾圓,一下子紮在了牛屁股上。
牛憤怒地叫了一聲,馱著鎖牛,向街道另一側跑去。
另一側也有人攔著,牛無奈,又向這邊跑來。
一街兩行的人們,像過節日一樣,處在一種瘋狂的喜悅中。牛跑得太快,顛得太快,有人一揚柳條,沒有打上,就緊追兩步,一定要盡盡職責,實在沒有打上,就等下一次,打重一點,把損失補上。
牛背上的孩子,殺豬一樣叫著:「救命的爺哪!救命的爺哪!」聲音慘不忍睹。他的褲子早就磨穿了,白花花的肉也露了出來,血染紅了他的褲腿。
它大汗淋漓,身上的水往下滾落,舌頭伸得長長的。牛嚎叫著,牛的叫聲,似乎更悲哀,更無奈,更淒慘。
我緊緊地攥著大順店的手。我央求她發一聲命令,讓爛眼圈馬王爺,放了鎖牛。大順店沒有聽我的話,她說,這是家法,不能夠心軟的。剛才庇護了我,她已經是錯了。她不能一錯再錯。話雖這樣說,不過我覺得,她的心裡也不好受。
這一幕終於有了結局。
馬王爺的願望落空了。鎖牛沒有死,首先倒下的是那頭老犍牛。牛是被掙死的。牛一頭衝到碾盤跟前,一個觔斗,栽倒了。它試圖著,想站起來,抬了兩抬,沒有站起。剛才滿嘴滿鼻子的白沫,現在,鼻子嘴裡,向外噴血。鮮紅的血濺了馬王爺一身一臉。
父親趕上前去,用刀子把火繩子割斷,從倒了的牛背上,取下奄奄一息的孩子。他將孩子背到了我家。
爛眼圈馬王爺,遺憾地用袖子抹了一把臉上的血,大聲說:「各家各戶聽著,帶傢具來,咱們分牛肉!」
我掙脫了大順店的手,跑去看鎖牛哥了。大順店站在那裡,停了一會,對爛眼圈馬王爺說:「今兒格晚上,你陪我!」說完,頭也不回地,回自己窯裡去了。
25
這真是可怕的一夜,爛眼圈馬王爺那歡愉的叫聲,悲慘的叫聲,響徹在痞巷部落的上空。那叫聲,絲毫不比鎖牛的叫聲、牛的叫聲,好聽一點。大順店用盡女人的所有的手段,來調逗、來折磨、來使役這一條老狗。在最初的時候,她大約給爛眼圈,喝了什麼藥物,因此,他那乾瘦的身體,竟能夠支撐一夜。雞叫時,爛眼圈馬王爺終於燈熄油干,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了。「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馬王爺幸福地說。
兩隻酸菜甕,將馬王爺一統,埋在了山上。
在葬禮結束,往回走的時候,大順店說:「張謀兒,馬王爺的那個差事,從今以後,就交給你了。趕腳那個事情,你另安排個人干去!」
父親小聲地說了聲:「不!」
「你說什麼?」大順店問道。
父親想了想,同意了。
26
山下的世界在變化著,只是,痞巷還不知道。改朝換代,巨變滄桑,與他們暫時都沒有什麼關係。
從離石城方向傳來了槍聲炮聲。槍聲很密,炒豆子一般,叭叭叭地,不過聲音很弱,風順著時能聽,逆風,就聽不見了。炮聲則響得很悶,「轟隆」一聲,「轟隆」一聲,震得百里之外的地皮,都發顫。
離石城的閻錫山部隊被打敗了。有三個潰逃的國民黨兵,來到痞巷村,請求收留他們。他們找的是土匪黑眼罩,因為有一個國民黨士兵,以前曾經和黑眼罩是一個巢裡的土匪。
黑眼罩來找大順店的時候,大順店和我父親,正在進行一次艱難的談話。
大順店正如她所說的,她這一生沒有喜歡過一個男人,她總是帶著全世界的妓女所共有的那種思考,即半帶蔑視半帶仇視地委身於每一個佔有她的男人。但是她突然發覺,她愛上了我的父親,也許是在黃河岸邊,瞧見第一眼時就愛上的。這個女人陷入了一種痛苦的感情。
在窯洞裡,她對父親說,她沒有太多的奢望,因為她那麼下賤,她只希望,每天,能看到父親的影子,能和父親一塊拉一陣話,如果父親不嫌棄的話,她希望,父親能陪她一個晚上,僅僅一晚,她將盡她能做到的,盡力地服侍父親。
父親嚴辭拒絕了。他說,他已經有一個女人了,這個女人身上,擁有所有女人的優點,這個女人為他生了三個孩子,因此,有這個女人,他就夠了。他還說,是他,將人家一個姑娘,變成婆姨的,所以,他應當永遠像狗一樣守著這個女人,哪怕她變成瘸子,變成瞎子,只要她還有一口氣,他就不敢有二心。他還說,可不敢隨便侵害女人,天大還是地大,地大!男大還是女大,女大!男人們幹這種事情時,第一步,就是膝蓋先跪在炕上,這一跪,是向女人禱告哩,問蒼天禱告哩。
父親的這一席話,說得大順店香汗淋淋,面色緋紅,羞得她無地自容,正當她拿不定主意,該發作好呢,還是該點頭稱許呢,土匪黑眼罩敲了敲門。聽到敲門聲,大順店鬆了一口氣,吆喝黑眼罩進來。
聽完黑眼罩的話,大順店問道,那三個國民黨潰兵,帶槍來沒有。黑眼罩說,帶著槍哩,長槍短槍都有。大順店說,帶槍的,不能留他們,防止惹事。大約這黑眼罩,已經答應人家了,見大順店這麼說,有些不高興。大順店說,好吃食招待他們,招待畢了,好言相勸,請他們上路。
27
黑眼罩給那幾個潰兵,做飯去了。這時候,安靜的村裡,突然又響起一陣狗叫聲。
大順店走出院門一看,原來是一支共產黨的解放軍隊伍。領頭的是一個年輕的排長,袖子捋在胳肘拐子上,褲腿綰著,可能是從胭脂河上過來的。排長開口閉口叫「老鄉」,要大順店別怕,他說他們是追三個潰兵,追到這裡來的,問大順店可曾看見。大順店見說,搖搖頭。排長又說,國民黨兵,不打緊,跑了就跑了,就是抓住,還不是發兩個路費,請他們回去。問題是,這三個中間,不光有國民黨兵,還有一個日本兵。
聽到這句話,大順店驚得呆了:那場戰爭已經結束了三年了,這塊土地上,還有日本鬼子,她不相信!她說這個娃娃兵,是在逛她。排長解釋說,確實有一個日本兵。「八一五」以後,山西境內的日本兵,坐火車到了太原,其中一部分,被閻錫山留了下來,組織了一個軍官教導團,訓練他的隊伍,後來戰事吃緊,這些日本兵,就被分配在各個部隊去,充當了軍事顧問。
「是這樣嗎,老總!」大順店聽著,眼睛突然熠熠發光,好像在漫長的渾渾噩噩的等待中,突然有人指給了她目標一樣,她興奮地說,「老總,你放心,假如有日本鬼子,我不會活著讓他走出痞巷山的,我要一口一口,吃掉他身上的肉!」
解放軍排長領著人,急匆匆地走了。走時又叮嚀說:「這是一個戰犯,你們留神點,可不能讓他跑了!」
「他叫什麼名字!」
「多吉喜一!」
「多吉喜一!」大順店的牙齒咬了咬。
大順店回屋,換了件衣服,頭頂上戴上了金簪子,向黑眼罩家走去。
28
大順店向黑眼罩家走去時,我們全家正吃飯。母親的病已經好了。她只是受了一點皮傷,現在可以給我們做飯了。鎖牛哥的腿,在消腫以後,蜷成了一個羅圈,像螃蟹的前夾一樣。父親給他砍了個xun木枴杖,他現在可以拄上枴杖,在地上挪了。大約,他的腿骨被折斷了。
全家人正在吃飯,突然,風風火火地,跑進來個黑眼罩。「出大事了,出大事了!」黑眼罩結結巴巴地,說不出話來。父親放下碗,要他不要急,唱著說。唱著一說,這黑眼罩說話,果然順暢了。
原來,大順店進了黑眼罩家以後,搭眼一看,認出那個桌上正狼吞虎嚥的,正是日本兵多吉喜一。多吉喜一在這一刻也認出了大順店,不由得抬起頭,「啊」了一聲。仇人相見,分外眼明,說時遲,那時快,好個大順店,從頭頂上拔下簪子,挪動兩步,一揚手,用簪子向多吉喜一的眼睛上刺去。
可惜多吉喜一戴著眼鏡,要不,這一簪子,一定會戳瞎他的一隻眼睛的。那眼鏡還是當年那架,大學生式的,只是,鏡框已經發黃、發黑,鏡片也已經發暗。大順店一簪子下去,鏡片碎了,但是眼睛沒有受傷。多吉喜一沒了眼鏡,行動有些呆滯,但還是一揚手,捉住了大順店拿簪子的手腕,另一隻手,一個「鎖喉」,將大順店擒拿住了。
父親見說,吩咐黑眼罩去叫村上別的人,叫大家都帶上農具,到黑眼罩門口去。說完,他腰裡別了手榴彈,自己先去了。
29
全村的人一個不剩地都出來了,大家拿著橛頭、鐵鍬,把個黑眼罩家,包圍了個水洩不通。父親朝窯裡喊話,要三個潰兵出來,他說只要他們不傷了大順店,痞巷的人就放他們一條生路,讓他們走!
誰知,大順店在窯裡說話了。她說:「狗日的張謀兒,我還沒言傳,誰叫你說這種話的!你知道窯裡是誰?窯裡是我的仇人,是日本鬼子!張謀兒,你要是人,你把你外腰裡的手榴彈,拉開弦兒往進扔,把我跟仇人,一起炸死!」
「好姑娘,我不能這樣做。誰都能死,你不能死!你還沒有活夠兒哩!」父親衝著窯裡說。父親這幾句說,說得太美好了,我聽見,窯裡的大順店,啜泣起來。
窯外的男人們,見把自己心愛的大順店,扣在窯裡了,一個個就像暴怒的公野豬一樣,咆哮著,圍著這孔窯洞,團團打轉。
黑眼罩的心情最沉重。因為這幾個潰兵,是他染來的。黑眼罩想起窯裡他的那個小弟兄,突然有了主意。他爬在窯樓上,朝窯裡喊道:「王前,王前,你狗日的,聽老掌櫃的一句話。你聽到了沒有?」
窯裡應了一聲。黑眼罩見應了,接著又說:「咱們都是中國人!算來算去,咱們中間只有一個外人,那就是那個日本鬼子!你小子要是有種,你一槍崩了他,救了大順店。你就不是潰兵,你成了痞巷的英雄了!」
屋裡的人答道:「那樣,痞巷就會要我了嗎?」
「會要的,會要的!我拿腦袋擔保!」黑眼罩興奮地說。
突然一聲槍響,子彈卻是從窯裡打出來的,穿過窗外,打在了黑眼罩身上。子彈是日本鬼子多吉喜一打的。
父親一個箭步,走過去,抱住了就要倒下的黑眼罩。黑眼罩胸前的鮮血,像噴泉一樣湧。他已經不行了。
黑眼罩用最後的力氣,說了幾句話。他嘴巴衝著窯裡說:「大順店,跟了你一回,我不悔!臨到這時候,我只想聽你一句話,不管是真是假,哪怕是騙我,你也要說出來,這句話是:你愛我,你只愛我一個人!」
從窯裡傳出來大順店異樣的聲音。這聲音說:「我愛你,我只愛你一個人,黑眼罩!」
瞬間黑眼罩,倒在父親懷裡,死去了。
突然從窯裡,竄出兩個人影,大家發一聲喊,揮動農具,正要把他倆打死時,這兩人出了聲。原來是那兩個國民黨兵,其中一個,奔黑眼罩的屍首撲去,「大哥大哥」地叫著,哭成一團。
「那日本鬼子呢?」父親問。
一個國民黨兵說,那日本鬼子,還在窯裡。
父親藐視地看了這兩個人一眼,叫他們「滾蛋」!
這時候,大順店在窯裡發話了,她說,既然張謀兒不忍心用手榴彈炸她,那麼,大家抱些乾柴來,把窯口堵了,架起柴,燒死她和這個日本兵。她說如果你們還聽她的話,還愛她的話,就照她的話去做。這是她發佈的最後一個命令了。
所有的人,都覺得這也許是最後的辦法,包括父親。大家都從自家門口,抱來乾柴。我也學著大人抱來了自家的柴禾。柴禾堆在黑眼罩家窯口,堆得和窯背一樣高。
就在就要點火的一刻,父親突然改變了主意。
30
父親叫人停止點火。他把柴禾刨開了一條縫,叫「多吉喜一」的名字。當多吉喜一湊到窗前時,他說,如果多吉喜一願意的話,他還有一絲存活的機會,不過機會只有一半。父親提出,他要一對一,和多吉喜一比武。多吉喜一考慮了一下,同意了,但是他提出,要比拚刺刀。父親遲疑了一陣同意了。「大順店,我不會辜負你的!」父親對窯裡的大順店說。
比武在痞巷那棵老槐樹底下進行。
全村的人圍成了一圈,都來看這一場熱鬧。大順店也自由了,有人搬了一個高屋(高腳凳子),大順店兩手袖著,坐在那裡。
日本鬼子多吉喜一,較之七年前大王莊那一場屠殺時,拼刺技術自然是已經接近爐火純青,這些年來,有多少活的中國人充當他的靶子呀!他並沒有把眼前這個拿著老橛頭的中國農民,放在眼裡,他只擔心,這個中國人說話不算數。對於這點,父親笑了笑,他說他拿全家的性命擔保。
父親揮舞著一把老橛頭。他的這把橛頭,使這場莊嚴的較量,有點不倫不類。
多吉喜一平端起槍,一連拉動了六次槍栓,連同槍膛裡那顆,一共六顆子彈,跳了出來。多吉喜一用腳踢了一下這些黃澄澄的子彈,然後趔個架勢,向我父親撲來。
第一槍刺來,父親只揮起橛頭,迎了迎,身子沒有動。他明白這一槍是虛的,探路,因為多吉喜一的重心沒有移動。
見父親腳步木訥,多吉喜一雙臂合力,向外送槍,一個弓步,刺了過去。父親見來得兇惡,身子一閃,躲過了這一槍。
雙方你來我往,十來個來回。父親的老橛頭,明顯地遜於多吉喜一鋒利的刺刀,因此,招架的工夫多,躲避的工夫多,偶爾,也用橛頭掄下來,殺殺多吉喜一的銳氣,也避免使自己過於被動。
多吉喜一想速戰速決。結果,屢屢出槍,都沒有奏效。多吉喜一有些急了,眼睛裡噴著火,嘴裡「八格牙魯」地罵著,頻頻刺來,腳底下也有點重心不穩。
圈子上圍觀的人們,最初見父親被動的樣子,手裡為他捏一把汗,料定他不是這兇惡的日本鬼子的對手。母親急得直要哭。但是,等到十幾個回合以後,見那日本鬼子,早已是氣喘咻咻,腳步零亂,而父親,依舊沉穩平靜,該擋則擋,該躲則躲,才明白了,那天黃河岸邊,這大順店果然有眼力,這張謀兒,的確有兩下子的。
那日本鬼子頻頻出槍,步步進逼,直把父親逼到老槐樹跟前。瞅著父親已經沒有退路,那日本鬼子突然大叫一聲,拼了全力,一個餓虎撲食,向父親的腔子上,戮來。
這一槍要是戳中了,非把父親戳個透心涼不可。母親怕得捂上了眼睛,在場的所有的人,都「哎呀」了一聲,就連一向擺譜的大順店,也騰地一聲,從高屋上站起來。
好父親!只見他身子往下一縮,圪蹴在地上了。圪蹴的同時,兩手舉起橛把,向上一擋,只見,「噌」的一聲,日本鬼子的刺刀,結結實實地扎進了大槐樹裡。
一尺長的刺刀,扎進去了半尺。日本鬼子一見,穩住身子,想把刺刀拔出來。
父親哪能容他拔出。
父親一個虎跳,離了老槐,轉到多吉喜一的側面,然後,搶圓老橛頭,朝多吉喜一的腦門上,狠命砸來。
多吉喜一一閃,父親這一橛砸在了多吉喜一的肩膀上,砸碎了多吉喜一的鎖骨。
多吉喜一被打倒在地,他抱著鎖骨,疼得滿地打滾。
當父親再次揚起橛頭,向日本鬼子多吉喜一砸去時,大順店伸出手擋住了他。大順店說這是她的仇人,她要親自處置他。
31
這天的夜格外靜,我總是睡不實,似乎天快亮時,我迷迷糊糊睡實了。睡夢中我見到多吉喜一被火繩子死死地捆在老槐樹上。燈籠火把,照亮了這一片夜空。大順店從她的頭上,拔下金簪子,掰開多吉喜一的眼皮,用簪子戳瞎了他的雙眼。戳完以後,她將簪子扔了,她嫌這簪子被染髒了。
「各回各家吧!沒有大家的事了!這個畜生,交給野物去收拾他吧!」大順店說。這一夜,狼蟲虎豹的吼聲未斷。家家都把門用橛把頂了,隔著窗戶,往外看。狼的眼睛,豺狗子的眼睛,豹子的眼睛,像一對一對綠熒的燈泡,在這個村落的空地上亂躥……
第二天早上,直到半干早,太陽快要當頭了,我才醒來。
32
這一段時間,黃河岸邊的痞巷部落,異樣平靜。人們都默默地幹活,很少說話。那平靜,就像河流在一次氾濫之後,突然一下子疲憊得好像不能流動了一樣。
山下上來了個土改工作隊員。工作隊住在山下,這個穿著褪色軍裝的人包著這個村,他隔幾天上來一次,隊部設在山下。
大順店自從那一夜以後,很少再拋頭露面了,晚上例行的那個團聚會,也不再召開。大順店平日,也不再和別的男人來往,只是偶爾,和青年傷兵拉幾句話。
村上成立了貧農協會,父親被選為貧協主席,每天,他的左邊腰帶上,掛一個貧協的章子,右邊腰帶上,掛顆手榴彈,忙前忙後。
大順店只有一樣習慣,還像往常一樣,到胭脂河裡洗澡。我也繼續放牛,並且在晌午端的時候,去到那個潭邊,為她搓背。
一次搓背的時候,大順店要我談起了母親。她詳細地打問著一個普通女人的事情。怎麼做飯,怎麼洗衣服,怎麼枕著父親的臂彎睡覺,怎麼騎著毛驢回娘家,怎麼在我們不聽話時,摑我們一巴掌,怎麼為了一點小小的事情,和父親鬥氣,等等等等。
在聽著我拉話的時候,她的臉上那麼美麗,那麼善良。這些普通而又普通的事情,我不知道,為什麼竟能那樣感染她。
她說:「你叫我一聲好嗎?」
我說:「我不是一直叫著你,叫你『茴香』嗎?」
她說:「不是這個,亮子。世界上對女人都有啥叫法,我想你叫我這個!」
「叫法多著哩!」我說,「叫奶奶,叫外婆,叫姑姑,叫嬸嬸,叫姨姨,叫姐姐,叫妹妹,多得很,把人嘴都叫干了!」
大順店說:「亮子,你願意將這些稱呼,把我叫一遍嗎?只叫一遍。你會答應的,你說是嗎?」
我點點頭。我無法拒絕這個女人的要求,因為那一刻,她是那麼善良而美麗。
「奶奶!」我叫了起來!
「哎!」大順店答。
「外婆!」
「哎!」
「姑姑!」
「哎!」
「嬸嬸!」
「哎!」
「姨姨!」
「哎!」
「姐姐!」
「哎!」
「妹妹!」
「哎!」
大順店的「哎」字,拉得長長的,帶著拖腔。開始幾句,她還有些害臊,但是後來,她適應了,女人的天性中的某種東西抬頭了,她應得那麼自然,好像那真的是她似的。
「你耍滑頭,還有一樣,你沒叫我?」大順店說。
「哪一樣?」
「娘!」
「我不敢叫你,我怕我娘知道,打我!」
「只叫一聲!只叫一聲!一會兒回去,我給你吃大煙籽。」
我背過臉去,努了幾努,終於蹩住氣,大聲地叫了聲:「娘--」對面山上的蜜娃娃,一齊應合。
當我轉過身來時,我驚呆了。我看見大順店躺在水裡,渾身打顫,臉色也是異樣的蒼白。我還看見,她躺著的那個地方的水,泛起一陣陣胭脂色。最初,我以為是太陽耀的,後來看看,又不像,因為那顏色正在逐漸加紅,並且有細細的血絲。
我有些害怕。我說:「大順店,你快看,看你的下身!」
聽到我的話,大順店從臆想中醒來。她看了看,又用手伸進水裡,摸了摸,突然,她大聲笑起來,臉上像綻開的一朵花。
「我來紅了!我來紅了!我成了女人了!」她大聲地喊著,並且站起來,用手打得水花四濺。
突然,她像意識到什麼似的,停止了拍水。她用手摀住那個地方,然後說:「小放牛,你壞!你在偷看我!你背轉身子去,我要穿衣服了!」
回來的路上,大順店一聲不吭,臉上羞羞澀澀的,像個鄉間的小姑娘。臨分手時,她說:「亮子,你是一個好心腸的孩子,你將來會有大出息的。」
33
土改中,部落原來公有的土地,分到了各家各戶。私有制一出現,就等於這個母系氏族社會解體了。為分得自流渠旁那塊可以澆水的土地,大家好是爭執了一陣,後來,又為分牛的事,大家爭執了一番。痞巷上空原先的那種相對安謐的氣息,沒有了。
接著,又有一個農民,在路途上收留了一個大得可以做他的娘的女人,做了他的妻子,村上有了第三個女人。接著,又有兩個小伙子,從山下娶來了姑娘。
在分配的時候,正當大家爭執得不可開交,大順店出現了。大順店抱來了自己的枕頭匣子。她的枕頭匣子,裝滿了金銀手飾,各種珍寶。這些東西,大部分是她當「慰安婦」時,日本兵送她的,小部分,是在痞巷的日子裡,大家獻給她的。讀者大約還記得,青年傷兵的那塊銀元。
大順店把枕頭匣的蓋揭起,又將枕頭匣翻轉過來,於是所有的珠寶,都倒在了桌子上。
大順店對那位工作隊員,同時是對我父親說:「將這些東西,平均地分給大家吧!」
第二天,大順店離開了痞巷。她的家鄉已經解放,她要回到家鄉去。她還要我父親,用痞巷村貧農協會的名義,為她開個路條。路條說:山西省汾水縣大王莊村民王茴香,沒有做過妓女,她是一個良民,她的成份是貧農。父親當然是照辦了。
全村的人,都站在老槐樹下,為大順店送行。傷兵哇哇地哭著,大順店說,忘記她吧,忘記這個人吧!你們有心的話,唯一能為她做的事情,就是以後如果遇見她的話,裝作不認識。
大順店騎著毛驢,穿一身紅衣服,漸漸遠去。終於,一堵老崖攔住了大家的視線。
34
整整四十七年以後,我已經是一家電影廠的導演了。當我站在城市的陽台上,注視著遠處蒼茫的群山和血紅的落日時,那一團童年的紅色,突然在我眼前閃現。我記起了大順店的故事,並且想將它搬上銀幕。我邀請了許多著名的電影演員與我同行,包括我在開頭向你們介紹的那兩位。我要他們到我的痞巷去,到那裡去尋找感覺。這裡面的某一位會穿上那件大紅襖。
黃河上那個痞巷渡還在,只是,木船已經換成了機動船。河面也窄了許多,船兩聲嘟嘟,就到左岸了。
山還是那麼高,那條小路還在,只是比起當年,稍稍地寬了一些。
我們來到了痞巷村,仍然是那棵古槐,那盤碾子,那座文昌廟,那些錯落不齊的窯洞。當然有一些變化,一個變化是,有一半人家的土窯洞,接上了石口,另一個變化是,那座文昌廟,現在成了痞巷小學。
痞巷大部分住戶,我都不認識了。他們是在我之後來的。附帶說一句,大順店離開後不久,我家也就離開了,我們又跨過黃河,回到了陝北的張家畔,那我們家族祖祖輩輩居住的地方。我的父母,在勞累一生後在不久前過世。
痞巷街上,有一個人,歪歪斜斜地走著,趕著一群牛。我終於找到我認識的人了。我快步跑過去,抱住他,叫他「鎖牛哥」。「我是亮子!」我說。我們兩人,抱在一起,哭起來。
鎖牛自從我們離開以後,就一直放牛,先是放自個兒的牛,後來放生產隊的牛,現在,放各戶伙養在一起的牛。
我問了許多問題,他都一一作答。當然,我最關心的,還是那個大順店,我想,這麼重要的一個人物,她後來的事情,鎖牛該是知道得很多的。
鎖牛知道得並不多。他說他的腿不方便,不能四處走,他只聽說,大順店回到汾水後,後來結了婚,有過一個孩子,再後來,她壽終正寢,很安詳地死去了。
「她有沒有提到過我,哪怕是一次?」我問。
「不知道!」鎖牛茫然地搖搖頭。他的臉上帶著一種和環境一樣遲鈍的表情。
這個結果過於簡單,過於平淡,令我不能滿意,但是,這總是一個結果。
沒有了大順店,沒有了那一團撩撥人心的紅色,我突然覺得,痞巷山,胭脂河,以及這一塊我童年的風景,變得和天底下所有的風景一樣平俗。我深深地歎息了一聲。
「大順店的故事,不久將會在電影裡出現。讓我從現在起,就為她的扮演者,設計一件大紅襖吧!」站在痞巷山上,我悵然說。說這話時,我感到自己正在老去。
讀《大順店》
潘凱雄
在我的閱讀記憶中,描寫「慰安婦」的紀實之作有過那麼幾本,而以之作為小說主人公的這似乎是第一篇,至少在我的印象中如此。
《大順店》中的女主人公茴香便是這樣一位曾經作過「慰安婦」的人物,並由此獲得了「大順店」的綽號。作品中也曾涉及她作「慰安婦」的片片斷斷,但全篇主旨顯然不在於此。儘管如此,我們又不得不承認這一段獨特的充滿凌辱的人生經歷對鑄就「大順店」的整體性格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
《大順店》中寫到了日軍侵華的血腥,寫到了土匪的刁蠻,寫到了鄉風民俗,但我以為這篇作品最突出的地方還在於塑造了大順店這樣一個具有多面複雜性格的鮮活人物。一方面,由於有了「慰安婦」那一段扭曲畸形的人生經歷,大順店才能夠在土匪窩中游刃有餘,憑借自己的女性角色將那幫嗜殺成性的土匪調度自如。另一方面,作為一個在中國本土生長的女性,儘管有過「慰安婦」的悲慘生涯,但其女性所特有的善良與女性的角色意識並沒有在大順店身上完全泯滅。因此,當她發現自己重新「來紅」時是那般欣喜若狂,「我成女人了」這樣的歡呼對大順店意味著新生活一頁的開始,當她遇見正直剛健的張謀兒時,又會是那樣不掩飾自己的愛戀並由此不惜自己的身價去保護張謀幾全家。當看到大順店周旋於土匪之間時,您或許以為她已麻木,然而,一旦當她遇見當年曾凌辱過自己的日本兵多吉喜一時,復仇的火焰立刻燃燒起來並拚死與之相爭。凡此種種,這個大順店都非一言所能囊括,呈現出立體的多面性。
塑造人物性格的複雜性,寫活人物在小說創作中早已不是一個新鮮的命題,不過,命題的古老並不等於它的簡便。事實上要真正成功地做到這一點也並非易事,《大順店》的成功恰恰就在於寫活了這樣一位女性,這無疑是值得稱道的。當然,小說開頭作為引子來引故事和人物的那一段雖語言俏皮,但卻似乎並未給全篇增色,相反,倒顯出基調的不盡協調,砍掉也未嘗不可吧。不知作者願意割愛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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