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瞻的日記
一
隔壁二十三號裡的鄭德菱,這人真好!今天媽媽抱我到門口,我看見她在水門汀上騎竹
馬。她對我一笑,我分明看出這一笑是叫我去一同騎竹馬的意思。我立刻還她一笑,表示我
極願意,就從母親懷裡走下來,和她一同騎竹馬了。兩人同騎一枝竹馬,我想轉彎了,她也
同意;我想走遠一點,她也歡喜;她說讓馬兒吃點草,我也高興;她說把馬兒繫在冬青上,
我也覺得有理。我們真是同志的朋友!興味正好的時候,媽媽出來拉住我的手,叫我去吃飯
。我說:「不高興。」媽媽說:「鄭德菱也要去吃飯了!」果然鄭德菱的哥哥叫著「德菱!
」也走出來拉住鄭德菱的手去了。我只得跟了媽媽進去。
當我們將走進各自的門口的時候,她回頭向我一看,我也回頭向她一看,各自進去,不
見了。
我實在無心吃飯。我曉得她一定也無心吃飯。不然,何以分別的時候她不對我笑,而且
臉上很不高興呢?我同她在一塊,真是說不出的有趣。吃飯何必急急?即使要吃,盡可在空
的時候吃。其實照我想來,像我們這樣的同志,天天在一塊吃飯,在一塊睡覺,多好呢?何
必分作兩家?即使要分作兩家,反正爸爸同鄭德菱的爸爸很要好,媽媽也同鄭德菱的媽媽常
常談笑,盡可你們大人作一塊,我們小孩子作一塊,不更好麼?
這「家」的分配法,不知是誰定的,真是無理之極了。想來總是大人們弄出來的。大人
們的無理,近來我常常感到,不止這一端:那一天爸爸同我到先施公司去,我看見地上放著
許多小汽車、小腳踏車,這分明是我們小孩子用的;但是爸爸一定不肯給我拿一部回家,讓
它許多空擺在那裡。回來的時候,我看見許多汽車停在路旁;我要坐,爸爸一定不給我坐,
讓它們空停在路旁。又有一次,娘姨抱我到街裡去,一個肩著許多小花籃的老太婆,口中吹
著笛子,手裡拿著一隻小花籃,向我看,把手中的花籃遞給我;然而娘姨一定不要,急忙抱
我走開去。這種小花籃,原是小孩子玩的,況且那老太婆明明表示願意給我,娘姨何以一定
叫我不要接呢?娘姨也無理,這大概是爸爸教她的。
我最歡喜鄭德菱。她同我站在地上一樣高,走路也一樣快,心情志趣都完全投合。寶姊
姊或鄭德菱的哥哥,有些不近情的態度,我看他們不懂。大概是他們身體長大,稍近於大人
,所以心情也稍象大人的無理了。寶姊姊常常要說我「癡」。我對爸爸說,要天不下雨,好
讓鄭德菱出來,寶姊姊就用指點著我,說:「瞻瞻癡!」怎麼叫「癡」?你每天不來同我玩
耍,挾了書包到學校裡去,難道不是「癡」麼?爸爸整天坐在桌子前,在文章格子上一格一
格地填字,難道不是「癡」麼?天下雨,不能出去玩,不是討厭的麼?我要天不要下雨,正
是近情合理的要求。我每天晚快聽見你要爸爸開電燈,爸爸給你開了,滿房間就明亮;現在
我也要爸爸叫天不下雨,爸爸給我做了,晴天豈不也爽快呢?你何以說我「癡」?鄭德菱的
哥哥雖然沒有說我甚麼,然而我總討厭他。我們玩耍的時候,他常常板起臉,來拉鄭德菱,
說「赤了腳到人家家裡,不怕難為情!」又說「吃人家的麵包,不怕難為情!」
立刻拉了她去。「難為情」是大人們慣說的話,大人們常常不怕厭氣,端坐在椅子裡,
點頭,彎腰,說甚麼「請,請」,「對不起」,「難為情」一類的無聊的話,他們都有點像
大人了!
啊!我很少知己!我很寂寞!母親常常說我「會哭」,我哪得不哭呢?
二
今天我看見一種奇怪的現狀:
吃過糖粥,媽媽抱我走到吃飯間裡的時候,我看見爸爸身上披一塊大白布,垂頭喪氣地
朝外坐在椅子上,一個穿黑長衫的麻臉的陌生人,拿一把閃亮的小刀,竟在爸爸後頭頸裡用
勁地割。啊喲!這是何等奇怪的現狀!大人們的所為,真是越看越稀奇了!爸爸何以甘心被
這麻臉的陌生人割呢?痛不痛呢?
更可怪的,媽媽抱我走到吃飯間裡的時候,她明明也看見這爸爸被割的駭人的現狀。然
而她竟毫不介意,同沒有看見一樣。寶姊姊挾了書包從天井裡走進來,我想她見了一定要哭
,誰知她只叫一聲「爸爸」,向那可怕的麻子一看,就全不經意地到房間裡去掛書包了。前
天爸爸自己把手指割開了,他不是大叫「媽媽」,立刻去拿棉花和紗布來麼?今天這可怕的
麻子咬緊了牙齒割爸爸的頭,何以媽媽和寶姊姊都不管呢?
我真不解了。可惡的,是那麻子。他耳朵上還夾著一支香煙,同爸爸夾鉛筆一樣。他一
定是沒有鉛筆的人,一定是壞人。
後來爸爸挺起眼睛叫我:「華瞻,你也來剃頭,好否?」
爸爸叫過之後,那麻子就抬起頭來,向我一看,露出一顆閃亮的金牙齒來。我不懂爸爸
的話是甚麼意思,我真怕極了。我忍不住抱住媽媽的項頸而哭了。這時候媽媽、爸爸和那個
麻子說了許多話,我都聽不清楚,又不懂。只聽見「剃頭」,「剃頭」,不知是甚麼意思。
我哭了,媽媽就抱我由天井裡走出門外。走到門邊的時候,我偷眼向裡邊一望,從窗縫窺見
那麻子又咬緊牙齒,在割爸爸的耳朵了。
門外有學生在拋球,有兵在體操,有火車開過。媽媽叫我不要哭,叫我看火車。我懸念
著門內的怪事,沒心情去看風景,只是憑在媽媽的肩上。
我恨那麻子,這一定不是好人。我想對媽媽說,拿棒去打他。然而我終於不說。因為據
我的經驗,大人們的意見往往與我相左。他們往往不講道理,硬要我吃最不好吃的「藥」,
硬要我做最難當的「洗臉」,或堅不許我弄最有趣的水、最好看的火。今天的怪事,他們對
之都漠然,意見一定又是與我相左的。我若提議去打,一定不被贊成。橫豎拗不過他們,算
了罷。我只有哭!最可怪的,平常同情於我的弄水弄火的寶姊姊,今天也跳出門來笑我,跟
了媽媽說我「癡子」。
我只有獨自哭!有誰同情於我的哭呢?
到媽媽抱了我回來的時候,我才仰起頭,預備再看一看,這怪事怎麼樣了?那可惡的麻
子還在否?誰知一跨進牆門檻,就聽見「拍,拍」的聲音,走進吃飯間,我看見那麻子正用
拳頭打爸爸的背。「拍,拍」的聲音,正是打的聲音。可見他一定是用力打的,爸爸一定很
痛。然而爸爸何以任他打呢?媽媽何以又不管呢?我又哭。媽媽急急地抱我到房間裡,對娘
姨講些話,兩人都笑起來,都對我講了許多話。然而我還聽見隔壁打人的「拍,拍」的聲音
,無心去聽她們的話。
爸爸不是說過「打人是最不好的事」麼?那一天軟軟不肯給我香煙牌子,我打了她一掌
,爸爸曾經罵我,說我不好;還有那一天我打碎了寒暑表,媽媽打了我一下屁股,爸爸立刻
抱我,對媽媽說「打不行。」何以今天那麻子在打爸爸,大家不管呢?我繼續哭,我在媽媽
的懷裡睡去了。
我醒來,看見爸爸坐在披雅娜1旁邊,似乎無傷,耳朵也沒有割去,不過頭很光白,像
和尚了。我見了爸爸,立刻1英語鋼琴(piano)的音譯。
想起了睡前的怪事,然而他們——爸爸、媽媽等——仍是毫不介意,絕不談起。我一回
想,心中非常恐怖又疑惑。明明是爸爸被割項頸,割耳朵,又被用拳頭打,大家卻置之不問
,任我一個人恐怖又疑惑。唉!有誰同情於我的恐怖?有誰為我解釋這疑惑呢?
給我的孩子們1
我的孩子們!我憧憬於你們的生活,每天不止一次!我想委曲地說出來,使你們自己曉
得。可惜到你們懂得我的話的意思的時候,你們將不復是可以使我憧憬的人了。這是何等可
悲哀的事啊!
瞻瞻!你尤其可佩服。你是身心全部公開的真人。你甚麼事體都像拚命地用全副精力去
對付。小小的失意,像花生米翻落地了,自己嚼了舌頭了,小貓不肯吃糕了,你都要哭得嘴
唇翻白,昏去一兩分鐘。外婆普陀去燒香買回來給你的泥人,你何等鞠躬盡瘁地抱他,餵他
;有一天你自己失手把他打破了,你的號哭的悲哀,比大人們的破產、失戀、broken
heart2,喪考妣、全軍覆沒的悲哀都要真切。兩把芭蕉扇做的腳踏車,麻雀牌堆成的
火車、汽車,你何等認真地看待,挺直了嗓子叫「汪——,」「咕咕咕……」,來代替汽油。
寶姊姊講故事給你聽,說到「月亮姊姊掛下一隻籃來,寶姊姊坐在籃裡吊了上去,瞻瞻在下
面看」的時候,你何等激昂地同她爭,說「瞻瞻要上去,寶姊姊在下面看!」甚至哭到漫姑
面前
1
2悲傷過度。
此文原為《子愷畫集》代序。
去求審判。我每次剃了頭,你真心地疑我變了和尚,好幾時不要我抱。最是今年夏天,
你坐在我膝上發見了我腋下的長毛,當作黃鼠狼的時候,你何等傷心,你立刻從我身上爬下
去,起初眼瞪瞪地對我端相,繼而大失所望地號哭,看看,哭哭,如同對被判定了死罪的親
友一樣。你要我抱你到車站裡去,多多益善地要買香蕉,滿滿地擒了兩手回來,回到門口時
你已經熟睡在我的肩上,手裡的香蕉不知落在哪裡去了。這是何等可佩服的真率、自然與熱
情!大人間的所謂「沉默」、「含蓄」、「深刻」的美德,比起你來,全是不自然的、病的
、偽的!
你們每天做火車、做汽車、辦酒、請菩薩、堆六面畫,唱歌、全是自動的,創造創作的
生活。大人們的呼號「歸自然!」
「生活的藝術化!」「勞動的藝術化!」在你們面前真是出醜得很了!依樣畫幾筆畫,
寫幾篇文的人稱為藝術家、創作家,對你們更要愧死!
你們的創作力,比大人真是強盛得多哩:瞻瞻!你的身體不及椅子的一半,卻常常要搬
動它,與它一同翻倒在地上;你又要把一杯茶橫轉來藏在抽斗裡,要皮球停在壁上,要拉住
火車的尾巴,要月亮出來,要天停止下雨。在這等小小的事件中,明明表示著你們的弱小的
體力與智力不足以應付強盛的創作欲、表現欲的驅使,因而遭逢失敗。然而你們是不受大自
然的支配,不受人類社會的束縛的創造者,所以你的遭逢失敗,例如火車尾巴拉不住,月亮
呼不出來的時候,你們決不承認是事實的不可能,總以為是爹爹媽媽不肯幫你們辦到,同不
許你們弄自鳴鐘同例,所以憤憤地哭了,你們的世界何等廣大!
你們一定想:終天無聊地伏在案上弄筆的爸爸,終天悶悶地坐在窗下弄引線的媽媽,是
何等無氣性的奇怪的動物!你們所視為奇怪動物的我與你們的母親,有時確實難為了你們,
摧殘了你們,回想起來,真是不安心得很!
阿寶!有一晚你拿軟軟的新鞋子,和自己腳上脫下來的鞋子,給凳子的腳穿了,撮襪立
在地上,得意地叫「阿寶兩隻腳,凳子四隻腳」的時候,你母親喊著「齷齪了襪子!」立刻
擒你到籐榻上,動手毀壞你的創作。當你蹲在榻上注視你母親動手毀壞的時候,你的小心裡
一定感到「母親這種人,何等殺風景而野蠻」罷!
瞻瞻!有一天開明書店送了幾冊新出版的毛邊的《音樂入門》來。我用小刀把書頁一張
一張地裁開來,你側著頭,站在桌邊默默地看。後來我從學校回來,你已經在我的書架上拿
了一本連史紙印的中國裝的《楚辭》,把它裁破了十幾頁,得意地對我說:「爸爸!瞻瞻也
會裁了!」瞻瞻!這在你原是何等成功的歡喜,何等得意的作品!卻被我一個驚駭的「哼!
」
字喊得你哭了。那時候你也一定抱怨「爸爸何等不明」罷!
軟軟!你常常要弄我的長鋒羊毫,我看見了總是無情地奪脫你。現在你一定輕視我,想
道:「你終於要我畫你的畫集的封面!」
最不安心的,是有時我還要拉一個你們所最怕的陸露沙醫生來,教他用他的大手來摸你
們的肚子,甚至用刀來在你們臂上割幾下,還要教媽媽和漫姑擒住了你們的手腳,捏住了你
們的鼻子,把很苦的水灌到你們的嘴裡去。這在你們一定認為是太無人道的野蠻舉動罷!
孩子們!你們果真抱怨我,我倒歡喜;到你們的抱怨變為感激的時候,我的悲哀來了!
我在世間,永沒有逢到像你們這樣出肺肝相示的人。世間的人群結合,永沒有像你們樣
的徹底地真實而純潔。最是我到上海去幹了無聊的所謂「事」回來,或者去同不相干的人們
做了叫做「上課」的一種把戲回來,你們在門口或車站旁等我的時候,我心中何等慚愧又歡
喜!慚愧我為甚麼去做這等無聊的事,歡喜我又得暫時放懷一切地加入你們的真生活的團體
。
但是,你們的黃金時代有限,現實終於要暴露的。這是我經驗過來的情形,也是大人們
誰也經驗過的情形。我眼看見兒時的伴侶中的英雄、好漢,一個個退縮、順從、妥協、屈服
起來,到象綿羊的地步。我自己也是如此。「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你們不久也要走
這條路呢!
我的孩子們!憧憬於你們的生活的我,癡心要為你們永遠挽留這黃金時代在這冊子裡。
然這真不過象「蜘蛛網落花」,略微保留一點春的痕跡而已。且到你們懂得我這片心情的時
候,你們早已不是這樣的人,我的畫在世間已無可印證了!這是何等可悲哀的事啊!
兒 女
回想四個月以前,我猶似押送囚犯,突然地把小燕子似的一群兒女從上海的租寓中拖出
,載上火車,送回鄉間,關進低小的平屋中。自己仍回到上海的租界中,獨居了四個月。
這舉動究竟出於甚麼旨意,本於甚麼計劃,現在回想起來,連自己也不相信。其實旨意
與計劃,都是虛空的,自騙自擾的,實際於人生有甚麼利益呢?只贏得世故塵勞,做弄幾番
歡愁的感情,增加心頭的創痕罷了!
當時我獨自回到上海,走進空寂的租寓,心中不絕地浮起這兩句《楞嚴經》文:「十方
虛空在汝心中,猶如白雲點太清裡;況諸世界在虛空耶!」
晚上整理房室,把剩在灶間裡的籃缽、器皿、余薪、余米,以及其他三年來寓居中所用
的家常零星物件,盡行送給來幫我做短工的鄰近的小店裡的兒子。只有四雙破舊的小孩子的
鞋子(不知為甚麼緣故),我不送掉,拿來整齊地擺在自己的床下,而且後來看到的時候常
常感到一種無名的愉快。直到好幾天之後,鄰居的友人過來閒談,說起這床下的小鞋子陰氣
迫人,我方始悟到自己的癡態,就把它們拿掉了。
朋友們說我關心兒女。我對於兒女的確關心,在獨居中更常有懸念的時候。但我自以為
這關心與懸念中,除了本能以外,似乎尚含有一種更強的加味。所以我往往不顧自己的畫技
與文筆的拙陋,動輒描摹。因為我的兒女都是孩子們,最年長的不過九歲,所以我對於兒女
的關心與懸念中,有一部分是對於孩子們——普天下的孩子們——的關心與懸念。他們成人
以後我對他們怎樣?現在自己也不能曉得,但可推知其一定與現在不同,因為不復含有那種
加味了。
回想過去四個月的悠閒寧靜的獨居生活,在我也頗覺得可戀,又可感謝。然而一旦回到
故鄉的平屋裡,被圍在一群兒女的中間的時候,我又不禁自傷了。因為我那種生活,或枯坐
默想,或鑽研搜求,或敷衍,應酬,比較起他們的天真、健全、活躍的生活來,明明是變態
的,病的,殘廢的。
有一個炎夏的下午,我回到家中了。第二天的傍晚,我領了四個孩子——九歲的阿寶、
七歲的軟軟、五歲的瞻瞻、三歲的阿韋——到小院中的槐蔭下,坐在地上吃西瓜。夕暮的紫
色中,炎陽的紅味漸漸消減,涼夜的青味漸漸加濃起來。微風吹動孩子們的細絲一般的頭髮
,身體上汗氣已經全消,百感暢快的時候,孩子們似乎已經充溢著生的歡喜,非發洩不可了
。最初是三歲的孩子的音樂的表現,他滿足之餘,笑嘻嘻搖擺著身子,口中一面嚼西瓜,一
面發出一種象花貓偷食時候的「ngam ngam」的聲音來。這音樂的表現立刻喚起了
五歲的瞻瞻的共鳴,他接著發表他的詩:「瞻瞻吃西瓜,寶姊姊吃西瓜,軟軟吃西瓜,阿韋
吃西瓜。」這詩的表現又立刻引起了七歲與九歲的孩子的散文的、數學的興味:他們立刻把
瞻瞻的詩句的意義歸納起來,報告其結果:「四個人吃四塊西瓜。」
於是我就做了評判者,在自己心中批判他們的作品。我覺得三歲的阿韋的音樂的表現最
為深刻而完全,最能全般表出他的歡喜的感情。五歲的瞻瞻把這歡喜的感情翻譯為(他的)
詩,已打了一個折扣;然尚帶著節奏與旋律的分子,猶有活躍的生命流露著。至於軟軟與阿
寶的散文的、數學的、概念的表現,比較起來更膚淺一層。然而看他們的態度,全部精神沒
入在吃西瓜的一事中,其明慧的心眼,比大人們所見的完全得多。天地間最健全的心眼,只
是孩子們的所有物,世間事物的真相,只有孩子們能最明確、最完全地見到。我比起他們來
,真的心眼已經被世智塵勞所蒙蔽,所斫喪,是一個可憐的殘廢者了。我實在不敢受他們「
父親」的稱呼,倘然「父親」是尊崇的。
我在平屋的南窗下暫設一張小桌子,上面按照一定的秩序而佈置著稿紙、信篋、筆硯、
墨水瓶、漿糊瓶、時表和茶盤等,不喜歡別人來任意移動,這是我獨居時的慣癖。我——我
們大人——平常的舉止,總是謹慎、細心、端詳,斯文。例如磨墨,放筆,倒茶等,都小心
從事,故桌上的佈置每日依然,不致破壞或擾亂。因為我的手足的筋覺已經由於屢受物理的
教訓而深深地養成一種謹惕的慣性了。然而孩子們一爬到我的案上,就搗亂我的秩序,破壞
我的桌上的構圖,毀損我的器物。他們拿起自來水筆來一揮,灑了一桌子又一衣襟的墨水點
;又把筆尖蘸在漿糊瓶裡。他們用勁拔開毛筆的銅筆套,手背撞翻茶壺,壺蓋打碎在地板上
……這在當時實在使我不耐煩,我不免哼喝他們,奪脫他們手裡的東西,甚至批他們的小頰
。然而我立刻後悔:哼喝之後立刻繼之以笑,奪了之後立刻加倍奉還,批頰的手在中途軟卻
,終於變批為撫。
因為我立刻自悟其非:我要求孩子們的舉止同我自己一樣,何其乖謬!我——我們大人
——的舉止謹惕,是為了身體手足的筋覺已經受了種種現實的壓迫而痙攣了的緣故。孩子們
尚保有天賦的健全的身手與真樸活躍的元氣,豈像我們的窮屈?
揖讓、進退、規行、矩步等大人們的禮貌,猶如刑具,都是戕賊這天賦的健全的身手的
。於是活躍的人逐漸變成了手足麻痺、半身不遂的殘廢者。殘廢者要求健全者的舉止同他自
己一樣,何其乖謬!
兒女對我的關係如何?我不曾預備到這世間來做父親,故心中常是疑惑不明,又覺得非
常奇怪。我與他們(現在)完全是異世界的人,他們比我聰明、健全得多;然而他們又是我
所生的兒女。這是何等奇妙的關係!世人以膝下有兒女為幸福,希望以兒女永續其自我,我
實在不解他們的心理。我以為世間人與人的關係,最自然最合理的莫如朋友。君臣、父子、
昆弟、夫婦之情,在十分自然合理的時候都不外乎是一種廣義的友誼。所以朋友之情,實在
是一切人情的基礎。「朋,同類也。」並育於大地上的人,都是同類的朋友,共為大自然的
兒女。世間的人,忘卻了他們的大父母,而只知有小父母,以為父母能生兒女,兒女為父母
所生,故兒女可以永續父母的自我,而使之水存。於是無子者歎天道之無知,子不肖者自傷
其天命,而狂進杯中之物,其實天道有何厚薄於其齊生並育的兒女!我真不解他們的心理。
近來我的心為四事所佔據了:天上的神明與星辰,人間的藝術與兒童,這小燕子似的一
群兒女,是在世間與我因緣最深的兒童,他們在我心中佔有與神明、星辰、藝術同等的地位
。
送阿寶出黃金時代
阿寶,我和你在世間相聚,至今已十四年了,在這五千多天內,我們差不多天天在一處
,難得有分別的日子。我看著你呱呱墮地,嚶嚶學語,看你由吃奶改為吃飯,由匍匐學成跨
步。你的變態微微地逐漸地展進,沒有痕跡,使我全然不知不覺,以為你始終是我家的一個
孩子,始終是我們這家庭裡的一種點綴,始終可做我和你母親的生活的慰安者。然而近年來
,你態度行為的變化,漸漸證明其不然。你已在我們的不知不覺之間長成了一個少女,快將
變為成人了。古人謂「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則以喜,一則以懼。」我現在反行了古人的
話,在送你出黃金時代的時候,也覺得悲喜交集。
所喜者,近年來你的態度行為的變化,都是你將由孩子變成成人的表示。我的辛苦和你
母親的劬勞似乎有了成績,私心慶慰。所悲者,你的黃金時代快要度盡,現實漸漸暴露,你
將停止你的美麗的夢,而開始生活的奮鬥了,我們彷彿喪失了一個從小依傍在身邊的孩子,
而另得了一個新交的知友。
「樂莫樂兮新相知」;然而舊日天真爛漫的阿寶,從此永遠不得再見了!
記得去春有一天,我拉了你的手在路上走。落花的風把一陣柳絮吹在你的頭髮上,臉孔
上,和嘴唇上,使你好像冒了雪,生了白鬍鬚。我笑著摟住了你的肩,用手帕為你拂拭。
你也笑著,仰起了頭依在我的身旁。這在我們原是極尋常的事:以前每天你吃過飯,是
我同你洗臉的。然而路上的人向我們注視,對我們竊笑,其意思彷彿在說:「這樣大的姑娘
兒,還在路上教父親摟住了拭臉孔」!我忽然看見你的身體似乎高大了,完全發育了,已由
中性似的孩子變成十足的女性了。我忽然覺得,我與你之間似乎築起一堵很高,很堅,很厚
的無影的牆。你在我的懷抱中長起來,在我的提攜中大起來;但從今以後,我和你將永遠分
居於兩個世界了。一剎那間我心中感到深痛的悲哀。我怪怨你何不永遠做一個孩子而定要長
大起來,我怪怨人類中何必有男女之分。然而怪怨之後立刻破悲為笑。恍悟這不是當然的事
,可喜的事麼?
記得有一天,我從上海回來。你們兄弟姊妹照例擁在我身旁,等候我從提箱中取出「好
東西」來分。我欣然地取出一束巧格力來,分給你們每人一包。你的弟妹們到手了這五色金
銀的巧格力,照例歡喜得大鬧一場,雀躍地拿去嘗新了。
你受持了這贈品也表示歡喜,跟著弟妹們去了。然而過了幾天,我偶然在樓窗中望下來
,看見花台旁邊,你拿著一包新開的巧格力,正在分給弟妹三人。他們各自爭多嫌少,你忙
著為他們均分。在一塊缺角的巧格力上添了一張五色金銀的包紙派給小妹妹了,方才三面公
平。他們歡喜地吃糖了,你也歡喜地看他們吃。這使我覺得驚奇。吃巧格力,向來是我家兒
童們的一大樂事。因為鄉村裡只有箬葉包的糖噱獢A草紙包的狀元糕,沒有這種五色金銀的
糖果;只有甜煞的粽子糖,鹹煞的鹽青果,沒有這種異香異味的糖果。所以我每次到上海,
一定要買些回來分給兒童,籍添家庭的樂趣。兒童們切望我回家的目的,大半就在這「好東
西」上。你向來也是這「好東西」的切望者之一人。你曾經和弟妹們賭賽誰是最後吃完;你
曾經把五色金銀的錫紙積受起來製成華麗的手工品,使弟妹們艷羨。這回你怎麼一想,肯把
自己的一包藏起來,如數分給弟妹們吃呢?我看你為他們分均勻了之後表示非常的歡喜,同
從前賭得了最後吃完時一樣,不覺倚在樓上獨笑起來。因為我憶起了你小時候的事:十來年
之前,你是我家裡的一個搗亂分子,每天為了要求的不滿足而哭幾場,挨母親打幾頓。你吃
蛋只要吃蛋黃,不要吃蛋白,母親偶然夾一筷蛋白在你的飯碗裡,你便把飯粒和蛋白亂撥在
桌子上,同時大喊「要黃!要黃!」你以為凡物較好者就叫做「黃」。所以有一次你要小椅
子玩耍,母親搬一個小凳子給你,你也大喊「要黃!要黃!」你要長竹竿玩,母親拿一根「
史的克」1給你,你也大喊「要黃!要黃!」你看不起那時候還只一二歲而不會活動的軟軟
。吃東西時,把不好吃的東西留著給軟軟吃;講故事時,把不幸的角色派給軟軟當。向母親
有所要求而不得允許的時候,你就高聲地問:「當錯軟軟麼?當錯軟軟麼?」
你的意思以為:軟軟這個人要不得,其要求可以不允許;而阿寶是一個重要不過的人,
其要求豈有不允許之理?今所以不允許者,大概是當錯了軟軟的原故。所以每次高聲地提醒
你母親,務要她證明阿寶正身,允許一切要求而後已。這個一味「要黃」而專門欺侮弱小的
搗亂分子,今天在那裡犧牲1英文stick(手杖)的譯音。
自己的幸福來增殖弟妹們的幸福,使我看了覺得可笑,又覺得可悲。你往日的一切雄心
和夢想已經宣告失敗,開始在遏制自己的要求,忍耐自己的慾望,而謀他人的幸福了;你已
將走出惟我獨尊的黃金時代,開始在嘗人類之愛的辛味了。
記得去年有一天,我為了必要的事,將離家遠行。在以前,每逢我出門了,你們一定不
高興,要阻住我,或者約我早歸。在更早的以前,我出門須得瞞過你們。你弟弟後來尋我不
著,須得哭幾場。我回來了,倘預知時期,你們常到門口或半路上來迎候。我所描的那幅題
曰《爸爸還不來》的畫,便是以你和你的弟弟的等我歸家為題材的。因為我在過去的十來年
中,以你們為我的生活慰安者,天天晚上和你們談故事,作遊戲,吃東西,使你們都覺得家
庭生活的溫暖,少不來一個爸爸,所以不肯放我離家。去年這一天我要出門了,你的弟妹們
照舊為我惜別,約我早歸。我以為你也如此,正在約你何時回家和買些什麼東西來,不意你
卻勸我早去,又勸我遲歸,說你有種種玩意可以騙住弟妹們的阻止和盼待。原來你已在我和
你母親談話中聞知了我此行有早去遲歸的必要,決意為我分擔生活的辛苦了。我此行感覺輕
快,但又感覺悲哀。因為我家將少卻了一個黃金時代的幸福兒。
以上原都是過去的事,但是常常切在我的心頭,使我不能忘卻。現在,你已做中學生,
不久就要完全脫離黃金時代而走向成人的世間去了。我覺得你此行比出嫁更重大。古人送女
兒出嫁詩云:「幼為長所育,兩別泣不休。對此結中腸,義往難復留。」你出黃金時代的「
義往」,實比出嫁更「難復留」,我對此安得不「結中腸」?所以現在追述我的所感,寫這
篇文章來送你。你此後的去處,就是我這冊畫集裡所描寫的世間。我對於你此行很不放心。
因為這好比把你從慈愛的父母身旁遣嫁到惡姑的家裡去,正如前詩中說:「自小閨內訓,事
姑貽我憂。」事姑取甚樣的態度,我難於代你決定。但希望你努力自愛,勿貽我憂而已。
約十年前,我曾作一冊描寫你們的黃金時代的畫集(《子愷畫集》)。其序文(《給我
的孩子們》)中曾經有這樣的話:「我的孩子們!我憧憬於你們的生活,每天不止一次!
我想委曲地說出來,使你們自己曉得。可惜到你們懂得我的話的時候,你們將不復是可
以使我憧憬的人了。這是何等可悲哀的事啊!」「但是你們的黃金時代有限,現實終於要暴
露的。這是我經驗過來的情形,也是大人們誰也經驗過來的情形。我眼看見兒時伴侶中的英
雄、好漢,一個個退縮、順從、妥協、屈服起來,到象綿羊的地步。我自己也是如此。『後
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你們不久也要走這條路呢!」寫這些話時的情景還歷歷在目,而
現在你果然已經「懂得我的話」了!
果然也要「走這條路」了!無常迅速,念此又安得不結中腸啊!
1934年歲暮,選輯近作漫畫,定名為《人間相》,付開明出版。選輯既竟,取十年
前所刊《子愷畫集》比較之,自覺畫趣大異。讀序文,不覺心情大異。遂寫此篇,以為《人
間相》輯後感。
南穎訪問記
南穎是我的長男華瞻的女兒。七月初有一天晚上,華瞻從江灣的小家庭來電話,說保姆
突然走了,他和志蓉兩人都忙於教課,早出晚歸,這個剛滿一歲的嬰孩無人照顧,當夜要送
到這裡來交祖父母暫管。我們當然歡迎。深黃昏,一輛小汽車載了南穎和他父母到達我家,
住在三樓上。華瞻和志蓉有時晚上回來伴她宿;有時為上早課,就宿在江灣,這裡由我家的
保姆英娥伴她睡。
第二天早上,我看見英娥抱著這嬰孩,教她叫聲公公。但她只是對我看看,毫無表情。
我也毫不注意,因為她不會講話,不會走路,也不哭,家裡彷彿新買了一個大洋囡囡,並不
覺得添了人口。
大約默默地過了兩個月,我在樓上工作,漸漸聽見南穎的哭聲和學語聲了。她最初會說
的一句話是「阿姨」。這是對英娥有所要求時叫出的。但是後來發音漸加變化:「阿呀」,
「阿咦」,「阿也」。這就變成了慾望不滿足時的抗議聲。譬如她指著扶梯要上樓,或者指
著門要到街上去,而大人不肯抱她上來或出去,她就大喊「阿呀!阿呀!」語氣中彷彿表示
:
「阿呀!這一點要求也不答應我!」
第二句會說的話是「公公」。然而也許是「咯咯」,就是雞。因為阿姨常常抱她到外面
去看鄰家的雞,她已經學會「咯咯」這句話。後來教她叫「公公」,她不會發鼻音,也叫「
咯咯」;大人們主觀地認為她是叫「公公」,歡欣地宣傳:
「南穎會叫公公了!」我也主觀地高興,每次看見了,一定抱抱她,體驗著古人「含飴
弄孫」之趣。然而我知道南穎心裡一定感到詫異:「一隻雞和一個出鬍鬚的老人,都叫做『
咯咯』,人的語言真奇怪!」
此後她的語匯逐漸豐富起來:看見祖母會叫「阿婆」;看見鴨會叫「Ga-Ga」;看
見擠乳的馬會叫「馬馬」;要求上樓時會叫「尤尤」(樓樓);要求出外時會叫「外外」;
看見鄰家的女孩子會叫「幾幾」(姊姊)。從此我逐漸親近她,常常把她放在膝上,用廢紙
畫她所見過的各種東西給她看,或者在畫冊上教她認識各種東西。她對平面形象相當敏感:
如果一幅大畫裡藏著一隻雞或一隻鴨,她會找出來,叫「咯咯」、「Ga-Ga」。她要求
很多,意見很多;然而發聲器官尚未發達,無法表達她的思想,只能用「嗯,嗯,嗯,嗯」
或哭來代替言語。有一次她指著我案上的文具連叫「嗯,嗯,嗯,嗯」。
我知道她是要那支花鉛筆,就對她說:「要筆,是不是?」她不嗯了,表示是。我就把
花鉛筆拿給她,同時教她:「說『筆』!」她的嘴唇動動,笑笑,彷彿在說:「我原想說『
筆』,可是我的嘴巴不聽話呀!」
在這期間,南穎會自己走路了。起初扶著凳子或牆壁,後來完全獨步了;同時要求越多
,意見越多了。她欣賞我的手杖,稱它為「都都」。因為她看見我常常拿著手杖上車子去開
會,而車子叫「都都」,因此手杖也就叫「都都」。她要求我左手抱了她,右手拿著枴杖走
路。更進一步,要求我這樣地上街去買花。這種事我不勝任,照理應該拒絕。然而我這時候
自己已經化作了小孩,覺得這確有意思,就鼓足幹勁,一手抱著孩子,一手拿著枴杖,走出
裡門,在人行道上慢慢地踱步。有一個路人向我注視了一會,笑問:「老伯伯,你抱得動麼
?」我這才覺悟了我的姿態的奇特:凡拿手杖,總是無力擔負自己的身體,所以叫手杖扶助
的;可是現在我左手裡卻抱著一個十五、六個月的小孩!這矛盾豈不可笑?
她寄居我家一共五個多月。前兩個多月象洋囡囡一般無聲無息;可是後三個多月她的智
力迅速發達,眼見得由洋囡囡變成了一個人,一個全新的人。一切生活在她都是初次經驗,
一切人事在她都覺得新奇。記得《西青散記》的序言中說:「予初生時,怖夫天之乍明乍暗
,家人曰:晝夜也。怪夫人之乍有乍無,家人曰:生死也。」南穎此時的觀感正是如此。
在六十多年前,我也曾有過這種觀感。然而六十多年的世智塵勞早已把它磨滅殆盡,現
在只剩得依稀彷彿的痕跡了。由於接近南穎,我獲得了重溫遠昔舊夢的機會,瞥見了我的人
生本來面目。有時我屏絕思慮,注視著她那天真爛漫的臉,心情就會迅速地退回到六十多年
前的兒時,嘗到人生的本來滋味。這是最深切的一種幸福,現在只有南穎能夠給我。三個多
月以來我一直照管她,她也最親近我。雖然為她相當勞瘁,但是她給我的幸福足可以抵償。
她往往不講情理,恣意要求。
例如當我正在吃飯的時候定要我抱她到「尤尤」去;深夜醒來的時候放聲大哭,要求到
「外外」去。然而越是恣意,越是天真,越是明顯地襯托出世間大人們的虛矯,越是使我感
動。所以華瞻在江灣找到了更寬敞的房屋,請到了保姆,要接她回去的時候,我心中發生了
一種矛盾:在理智上樂願她回到父母的新居,但在感情上卻深深地對她惜別,從此家裡沒有
了生氣篷勃的南穎,只得像杜甫所說:「寂寞養殘生」了。
那一天他們準備十點鐘動身,我在九點半鐘就悄悄地拿了我的「都都」,出門去了。
我十一點鐘回家,家人已經把壁上所有為南穎作的畫揭去,把所有的玩具收藏好,免得
我見物懷人。其實不必如此,因為這畢竟是「歡樂的別離」;況且江灣離此只有一小時的旅
程,今後可以時常來往。不過她去後,我閒時總要想念她。並不是想她回來,卻是想她作何
感想。十七、八個月的小孩,不知道世間有「家庭」、「遷居」、「往來」等事。她在這裡
由洋囡囡變成人,在這裡開始有知識;對這裡的人物、房屋、傢具、環境已經熟悉。她的心
中已經肯定這裡是她的家了。忽然大人們用車子把她載到另一個地方,這地方除了過去晚上
有時看到的父母之外,保姆、房屋、傢具、環境都是陌生的。
「一向熟悉的公公、阿婆、阿姨哪裡去了?一向熟悉的那間屋子哪裡去了?一向熟悉的
門巷和街道哪裡去了?這些人物和環境是否永遠沒有了?」她的小頭腦裡一定發生這些疑問
。然而無人能替她解答。
我想用事實來替她證明我們的存在,在她遷去後一星期,到江灣去訪問她。坐了一小時
的汽車,來到她家門前。一間精小的東洋式住宅門口,新保姆抱著她在迎接我。南穎向我凝
視片刻,就要我抱,看看我手裡的「都都」。然而目光呆滯,臉無笑容,很久默默不語,顯
然表示驚奇和懷疑。我推測她的小心裡正在想:「原來這個人還在。怎麼在這裡出現?那間
屋子存在不存在?阿婆、阿姨和『幾幾』存在不存在?」我要引起她回憶,故意對她說:「
尤尤」,「公公,都都,外外,買花花。」她的目光更加呆滯了,表情更加嚴肅了,默默無
言了很久。我想這時候她的小心境中大概顯出兩種情景。其一是:
走上樓梯,書桌上有她所見慣的畫冊、筆硯、煙灰缸、茶杯;抽斗裡有她所玩慣的顯微
鏡、顏料瓶、圖章、打火機;四周有特地為她畫的小圖畫。其二是:電車道旁邊的一家鮮花
店、一個滿面笑容的賣花人和紅紅綠綠的許多花;她的小手手拿了其中的幾朵,由公公抱回
家裡,插在茶几上的花瓶裡。但不知道這時候她心中除了驚疑之外,是喜是悲,是怒是慕。
我在她家逗留了大半天,乘她沉沉欲睡的時候悄悄地離去。她照舊依戀我。這依戀一方
面使我高興,另一方面又使我惆悵:她從熱鬧的都市裡被帶到這幽靜的郊區,籠閉在這沉寂
的精舍裡,已經一個星期,可能塵心漸定。今天我去看她,這曇花一現,會不會促使她懷舊
而增長她的疑竇?我希望不久迎她到這裡來住幾天,再用事實來給她證明她的舊居的存在。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