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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剛從張保公路西面和楊子曾取聯繫回來的賈正,沒撂穩自行車,三步兩躥地跳進了屋,把剛要出門的辛鳳鳴撞得倒退好幾步,也沒理會,環視下周圍,沒有見到魏強,劈口就問:「小隊長呢?」

  從賈正臉上露出的那副從沒有見過的高興神氣,人們斷定準是從隊長那裡帶來了好消息,不由得亂問:「你碰上喜神啦,看高興得那樣!」「你別光笑了,快說!」辛鳳鳴指著賈正缺少門牙的嘴巴:「還笑!還笑!看你那大缺口又暴露了!」人們的說、笑、哄、鬧,都沒打動賈正的心。他照舊依著他的老主意,獨享快樂地說:「什麼事?好事!叫你們知道了,還不笑得跳起來,頂破這房頂?」

  常景春鼻孔哼了一聲:「什麼事,能值得那麼高興!」「除非鬼子投了降,不……李東山把話說了半截,忙吸了口煙。

  「嗯,這事啊,也不比鬼子投降事小!」賈正想接著往下說,辛鳳鳴一點就破地說道:「咳!準是希特勒的死和德國投降的事!」

  「噫!你們多喒知道的?」一被猜中,鬧得賈正挺難為情。「多喒?反正不是你頭走的工夫!」李東山順手從身旁「萬寶囊」裡拿出一疊子宣傳品來,這是縣委派交通員——老奶奶剛才給送到的。他手指宣傳品上密匝匝的字跡:「我的賈先生,你瞧瞧這上頭印些什麼?」

  從宣傳品上,先跳進賈正眼睛裡的是紅油墨印得很醒目的小棗般的三個美術字:「好消息」!接著,綠豆粒大的正楷字:「五月一日,希特勒斃命;五月二日,蘇聯紅軍全部佔領了德國的首都——柏林;五月八日,德國向同盟國宣佈無條件投降……隨著希特勒的垮臺,鬼子完蛋的日子就要到來了……」

  賈正看過,像逮住了理:「是啊,這麼好的消息,難道你們是木頭,聽到了不高興?不跳起來?」

  「跳不跳的不一定非得叫你看見!」李東山斜了賈正一眼。「你要這麼噎搡我,我叫你看這個玩藝才怪呢!」賈正從衣袋裡摸出個沉甸甸的小布包,雙手捧托著在李東山眼前一晃,忙抽縮回去。由於手的抖動,布包裡發出叮叮噹噹悅耳的音響。人們都好奇地二次打問:「什麼?什麼?」「打開看看!」「只看一眼!」

  「瘦馬(什麼)?瘦騾子!看看?看一眼?半眼也看不上!其實,我肚子裡還有好玩藝呢!就是不對你們說!」賈正擠眉弄眼,指手劃腳地數落了一頓,轉過來,又一本正經來問只笑不語的趙慶田:「喂,你知道咱小隊長哪去了?」

  趙慶田剛要張嘴,常景春大巴掌一捂:「不告訴他!」「問小隊長嗎?在地上面,天下頭呢!有本事自個找去!」「這是腳上的泡,自己走的!」

  「你知道嗎,這叫禮尚往來,常說,來而不往,非禮也!」由辛鳳鳴領頭,人們雞一嘴、鵝一嘴地朝賈正咬扯開,鬧得他真是進退不行,哭笑不得。末後,他服軟地告求:「行啦行啦,別鬧了。」又裝做真是那麼當事似的二次拿出布包包,掂量掂量地解釋:「我也不知道這裡是什麼寶物!反正隊長要我回來馬上交給小隊長!這是工作,可別耽誤了。」

  賈正本想用這席話打動人們,結果誰也沒理他這個碴,還是趙慶田過來告訴給他。他知道了魏強的去處又賣乖說:「我當真缺了你們這雞蛋,就做不成槽子脂糕呢!」轉身,像陣風般地跑走了!

  雖說各個抗日根據地在去年冬天就展開了局部反攻,冀中的人民經過積極對敵鬥爭,促使局面在轉化。但是,大城市和交通要道附近地區,敵人的變化還不太顯著:駐保定的敵人,雖然將兵力都撤到公路上,但市溝裡面,在青紗帳沒起來時,照舊組織部隊,配合夜襲隊來剔抉、清剿。為此,在這地區工作,誰也沒放鬆警惕,還是隱蔽、秘密地活動。要不是縣委讓老奶奶給魏強他們送來一批宣傳品,貌強還不知道劉文彬、汪霞秘密藏在這村裡休養呢!老奶奶領著魏強,院串院地串過十幾戶人家找到了劉文彬。她將縣委給劉文彬的文件交到了,又獨自一人走去,繼續送她那還沒有送到的文件。

  受過無數讓人難熬的酷刑的劉文彬、汪霞,經過兩個多月的調養、治療,外傷即將痊癒,虛弱的身子板,也將復原了。

  魏強猛然露面,就像天上掉下來一樣,歡喜得劉文彬、汪霞真想跳起來。他倆一人拉住魏強的一隻手。特別是汪霞,手攥住魏強,卻在暗暗地用力。這些天來,她時刻沒有忘記他,心裡悶著一肚子話想和他說;待自己跟前真的出現了這個五尺高的、年輕、機智、渾身是膽的魏強時,卻又靦腆得不知該從哪裡說起好,眼圈一紅,淚水刷地落下來。

  「看氣色,還算不錯!」三人客氣了幾句後,魏強在他倆的臉上細端詳了幾眼,有些擔心地說:「看你倆的行動,估摸都不會落了殘!」

  的確,和剛救出來時相比,他倆都變成了另外一個人。那天,截來的汽車停住,他們倆都是被背到村裡去的。當時,讓酷刑折磨得真是體無完膚,寸步難行。衣服也都浸透了血水,和爛肉粘起來。結痂的刑瘡又被打爛,新的刑瘡卻在化膿。傷口一陣陣的發疼,就像有人在用錐子紮著一樣。

  兩月的療養,他們身上雖說還留有酷刑的痕跡,但畢竟不再是那寸步難移,跌倒爬不起來的人了。

  掛重彩,受酷刑,只要不落殘疾,是樁最讓人滿意的事。汪霞孩子般地揚揚胳膊,扭扭腰,又蹦又跳地活動了幾下,末後,托著張稚氣的笑臉,自得地沖魏強說道:「一切蠻好,現在工作蠻能行!」

  魏強和汪霞之間的關係,再清楚莫過劉文彬。不過,劉文彬從沒有對他倆說過半句玩笑話。今天,可能是高興,也可能是沒別人,就想開個玩笑。詞想好了,話也溜到口邊上,可是一張嘴,臉上不知為什麼有點熱,話兒立刻離了八丈遠:「喂,人們怎麼樣?是不是隨著形勢轉變,情緒更高了?」「高!別看市溝封鎖得緊,說一聲朝裡頭突,誰也不會皺眉頭!」瞅見汪霞那股子活潑勁,魏強心裡非常高興。他本想要說上兩三句笑話湊湊趣,一聽劉文彬朝這方面說來,只好也轉了話題。

  劉文彬提起小隊上的人們,汪霞一下又憶起截汽車救他們的那次奇妙的事件。

  那天,被解救以前,汪霞在夜襲隊裡過堂,兩腿被槓子壓得好像和身子分了家,想動彈一下都不能。雖說腿肚子又木又脹地疼,腦子倒是十分清醒。汽車猛然站住了,為什麼站住?她不曉得。她見兩個渾身滿帶酒氣的鬼子爬了上來,還有一個漢奸,心裡不由得哆嗦一下。通過刺鼻的酒氣,她判斷上來的鬼子都喝醉了,所以更害怕。她怕的是這群野獸藉著酒醉來胡鬧,因為她再沒有一絲力量來反抗,只得張大眼睛,握緊拳頭地等待著,提防著。

  汽車開動了,飛快地朝前開。酒醉的鬼子不但沒動她,甚至都沒瞅她。她正在想:「這群牲口們為什麼今天這麼老實?」鬼子、漢奸都拽出駁殼槍,三下五除二就將押送他們去監獄的四個警備隊員的槍枝卡了過來。「這是怎麼回事?莫非……」沒容她想下去,一個鬼子湊上來,邊解綁繩,邊說道:「你們被救了,汪霞同志!」聲音聽來是那麼耳熟。

  馬達嗚嗚山響,汽車繼續跑個不停。她望望天空,剛露臉的銀星,都朝她眨巴眼地樂;她瞅瞅對面,給她鬆解綁繩的鬼子,呲著沒門牙的大嘴直朝她發笑。她疑慮不安地默問:「是真的?還是夢?」扭頭瞅瞅身旁的劉文彬和邱科長,捆綁他們的繩索,也被別的鬼子、漢奸鬆解開。

  「你看汪霞傻的,咱們真被救了!是武工隊救的,你跟前那不是賈正!」劉文彬高興地叫道。

  迷惘的眼睛清澈了,她的心房立刻變成波濤滾滾的大海,激動地把手伸去拉住了賈正,鼻子一酸,流下兩行熱淚……魏強和劉文彬、汪霞談了一會兒,他們兩人將隨身的東西一檢查,跟著魏強,院串院地朝小隊駐處走來,也正好和賈正走了個碰頭。

  「在這兒碰上了!呵,都在!」賈正答訕兩句也就回返了。人們剛剛坐定,賈正向魏強匯報開:「這是隊長的信,這是軍區頒發『五一』獎章的命令,這是……」他像個熟練的營業員,嘴裡介紹著,東西也拿了出來,最後將那個引逗人的沉甸甸的小布包朝魏強跟前一送,說:「這是『五一』獎章!」大家的眼睛馬上都集中在小布包上,恨不得望穿布包,看看「五一」獎章的樣式。誰也在問自己:「能獲得一顆嗎?哪怕是二等也好啊!」

  「隊長說,在夏季攻勢裡,咱們分區的部隊,繼子牙河戰役,現在又和十分區配合,展開了大清河北戰役,堂二里、勝芳都拿下來了,眼下就剩偽治安軍十九團團部和一個營在信安固守著,聽說,正在談判。我想,現在准繳械投降了!」賈正一口氣說到這裡,人們心裡都像鍋裡燒滾的開水,一個勁地翻花、滾動,再也按捺不住地吵吵開:「現在,信安的敵人准投降了!」「小賈,你聽說得了多少挺機槍?」「一個連三挺,一個團九個連,三九還二十七挺呢!」「繳到炮了嗎?」「一定會有重機關鎗!」……

  在人們的吵嚷中,魏強將楊子曾的來信看完,眉開眼笑地樂起來。「咱主力部隊朝北平和天津打;咱們武工隊就按隊長的指示,」他抖動手裡的一頁信紙接著說:「像把牛耳尖刀似的朝保定市溝裡面插,去打亂敵人的固守計劃,去擴大我們的政治影響!去……好。現在頒發『五一』獎章,然後,研究朝市溝裡突的辦法。」

  人們聽說眼下就頒發「五一」獎章,個個眼睛樂得擠成一條線,嘴巴笑得像個小元寶,都希望第一枚獎章發到自己手裡,佩戴在自己胸前。

  「頒發『五一』獎章的條例是這樣,」魏強手指捏著軍區政治部頒發「五一」獎章的命令,低聲地,有節奏地朗讀:「凡堅持『五一』反掃蕩,並在『五一』反掃蕩後,堅持對敵鬥爭,在歷次戰鬥中都有顯著貢獻的指戰員,可發予銀質一等『五一』獎章一枚;堅持『五一』反掃蕩和『五一』反掃蕩後繼續堅持對敵鬥爭的指戰員,可發予銀質二等『五一』獎章一枚……」

  小禿聽到頒發「五一」獎章的條例,立刻洩了氣。他心裡說:「我沒有參加『五一』反掃蕩,發獎章沒我的份!」本想退到後面,又好奇地想著看獎章式樣,身子晃兩晃,也沒動地方。

  裹包獎章的布包打開,一等圓形獎章和二等方形獎章,一顆顆地裝在透明的油光紙袋裡,靜靜地堆散在桌子上,顯露在人們眼前。這是人民賜給的榮譽,這是有功於祖國的標誌。誰見到都心裡感到萬分舒暢,因為它是光榮的象徵啊!

  「歷次發獎都是隆重莊嚴的,今天怎能草率?」魏強看了看他周圍的隊員們,立即確定了發獎儀式。朝地上一蹦,有力地低聲喊:「站隊!」

  人們雖然身著便衣,對口令遵守卻很習慣。動作快得像閃電,一眨眼,前後整齊地橫站了兩排。二十幾個人在當地一站,真是滿上滿。但是靜得好像沒有一個人。

  按照頒發獎章名冊上開列的順序,魏強第一個叫:「劉太生!」

  這聲呼喚,立刻讓人們想起那剛毅、勇敢的老戰友;劉文彬的腦子裡也浮現出他一手拉扯大的親侄兒,雖說心裡很是哀痛,但是也為有這樣英雄的侄兒而驕傲。

  肅穆的氣氛籠罩了整個的屋子,人們將頭低下,一陣暫短的默哀。魏強將第一枚圓形的「五一」獎章慢慢地放在桌上另一角。接著叫下去:「趙慶田!」

  「有!」趙慶田細聲答應,伸手接過一枚圓形的「五一」獎章。

  魏強回手又拿起一枚圓形獎章,叫道:「賈正!」

  「有!」賈正低聲回答,恭恭敬敬地也把獎章接過來。李東山、辛鳳鳴、常景春、胡啟明四個人,都光榮的獲得一枚一等「五一」獎章;餘下的人,都榮得了二等「五一」獎章。最末,魏強叫了一聲「郭小禿!」

  「我——」小禿聽到叫自己的名字,又見魏強手托一枚藍得像海水般的獎章朝他遞過來,歡喜得真不知該怎麼辦好,光笑,也忘了伸手去接。

  「拿著,這是你的一枚!」魏強告訴他。「你雖然沒有參加『五一』反掃蕩,根據你機智大膽,偵察有功;特別在巧取黃莊據點時,用超人的膽量,完成了艱巨任務,所以上級決定將這枚二等『五一』獎章授與你!」

  「還不接,小禿!」「有什麼不好意思的!」人們為小禿也能獲得獎章而高興,小禿才紅著臉把獎章接過來。

  布包裡剩下一枚圓形的獎章,這是魏強的。

  魏強從油光紙袋裡取出銀質的獎章來,它鍍著海水般藍的琺琅,中上部有一顆紅五角星閃射著金光。劉文彬接過來看了看,遞給汪霞;汪霞小心地托在手掌上,喜愛地瞅了又瞅,伸手給魏強別在左胸襟上。別人,也都在左胸襟上,掛上了「五一」獎章。




  晚夏的夤夜,無雲的星空。除了草叢裡秋蟲比賽鳴叫,四外非常安靜。在這安靜的黑夜裡,什麼時候會發生意外?誰也捉摸不清。因為這是敵占區啊!

  魏強帶領全小隊人馬,大小路都不走,串著沒人高的莊稼,警覺地朝保定方向,朝市溝跟前走過來。

  根據楊子曾的指示,根據他們進行了細緻的偵察和研究,準備今夜在偵察好的地方突過保定市溝,在市溝裡去進行一番活動。

  眼下市溝一線,經過敵人收縮兵力而大變了!

  原來的市溝,雖說溝很深,也有幾個炮樓子,但因相隔的距離遠,防守比較松,人們過來過去就像是平蹚;而今,雖說不是插翅難飛過,想要偷過一次也確實很難。

  溝挖深了,加寬了,還放進沒膝蓋的臭水;炮樓都加高了,而且在兩個大炮樓中間,還加修了一座夜間守白天撤、和尚墳似的小碉堡;進入黑夜,游動哨、巡邏裝甲汽車經常不斷。真是一地有警,四處增援。白天,即便是老百姓通過,也得檢查個到,盤問個透。在這種情況下,任何人休想矇混過去。

  「能因為敵人防範嚴緊就不突過去工作嗎?道兒是人走的;再說,那面還有自己的『關係』。他再嚴,老虎還有個打盹的時候!要過!要想辦法過!只要過去了,工作就能鋪攤開……」魏強邊走邊想。

  李東山從前面跑回來報告:「小隊長,前面二百米就是市溝!」

  部隊停止了,劉文彬從後面幾步攆到魏強近前。他和魏強咕噥了兩句,一起跟著李東山朝前走去。

  不高的外溝沿,擋住了魏強、劉文彬的身形;魏強、劉文彬都兩手拄扶兩個膝蓋,大貓腰地仔細觀察溝對面的情形,聽辨溝裡面的動靜。

  之光的這塊邊緣地區,本來都是敵占區。但是這條既深又寬、戒備森嚴的市溝,又把這塊敵占區劃成了兩個小天下:溝外,總算還安靜;溝裡有些亂騰騰。溝外,據點、炮樓被逼得剛撤掉;溝裡,特別是溝沿上,小碉堡、大炮樓,距離相等像無數顆釘子揳在那裡,又像無數的鬼怪,排立在那裡張望。沿市溝的環形公路上,不僅能清晰地聽到咯咚咯咚的走路聲,還能隱隱地看到荷槍游動的人影。人影那方,時而掃過手電筒的光亮。

  趙慶田像發現什麼似的小聲說了個「聽!」話音剛落,一陣淒厲的、刺耳的、鬼嚎似的聲音,由遠而近、由小而大的、沿圍城公路傳了過來;一根水桶般粗的白光柱,在兩顆小光柱的上面,構成個三角形射向了魏強他們。

  「巡邏裝甲車,」魏強一揮手,人們都伏下了。

  借巡邏裝甲車上探照燈的光亮,魏強看到溝那邊,崗哨林立,防守甚嚴。嚴緊的真不次於三年前敵人「五一」大掃蕩鐵壁合圍時,十步一個人,八步一個哨。

  「他媽的,敵人怎麼和市溝摽上啦!」賈正沒好氣地和辛鳳鳴耳語著。辛鳳鳴像回答,又像自語:「這是誠心不讓咱過!」巡邏裝甲汽車來回晃動著探照燈,不緊不慢地駛了過去。魏強的腦子倒轉起彎來:「溝這樣深,戒備這樣嚴,要想過去,可得生個神法!」和他並肩伏著的劉文彬也在捉摸:「要想在這種情況下悄悄地過去,神人也難辦到!誰知停一回怎麼樣?」時間不停地朝前跑,三星在東方露了頭,拂曉就要到來了。防守市溝的敵人,不但沒放鬆警戒,反倒更加強了。要想從這裡過溝,確實是不可能了,魏強不得不和人們由溝沿上撤下來。

  「敵人防守得是緊,我們還一定要過去。」魏強蹲在地上和劉文彬小聲地商量。「我們不能過多,少過些;這裡不能過,就另找個地方!二十分鐘以後,天道最黑,這時候我們搞個調虎離山計,指揮一下敵人。具體辦法,可以這樣……」劉文彬反覆地做了個考慮,認為這是個辦法,規定好聯絡地點,就分頭執行起來。

  趙慶田、賈正、辛鳳鳴、李東山,再加上小禿,一共五個人,像五隻躥山跳澗的猛虎,掖好駁殼槍,背上過溝用的大沙繩,跟著魏強,倏然消失在莊稼地裡。

  劉文彬帶領留下的人,二次回到市溝的溝外沿上。十五分鐘以後,魏強他們六個人,串著莊稼小跑步地來到十五號炮樓和十六號碉堡之間。他們剛接近溝沿,放著警報,射著探照燈光的巡邏裝甲車又開了過來。

  「好傢伙,防範得真夠嚴!」魏強望著駛過的巡邏裝甲汽車,暗暗地想。他立起來,小貓腰瞧望下溝那邊,荷槍放游動哨的敵人,絡繹不斷地咯登咯登地在走路;探頭朝溝下望去,真是又陡、又深,裡邊還灌放了半槽子黑水。膽小的人乍見到,會嚇得頭發暈。「趙慶田!賈正!收拾好,準備行動!」魏強的話音剛落,在他們原來的方位,啪啪啪!嘎嘎嘎!咕咕咕!步槍、機槍不分點地驟響起來。

  這槍聲就像頑皮的孩子捅了馬蜂窩,市溝上所有的炮樓、碉堡,都像遇到塌天大事,嗷嗷嗷……地搖響警報器;在公路上擔任巡邏的敵人,都撂著蹶子朝槍響的地方跑;炮樓裡的燈光剎時熄滅了,敵人顯得異常驚恐、慌亂。

  魏強見溝裡的敵人注意力都移到了槍響的地方,輕輕地招呼一聲:「過!」趙慶田、賈正像打滑梯似的輕輕地順溝的陡坡滑落下去,咚——的一聲,身子掉在水裡。

  「多深?」魏強問。

  「蹲襠深!」賈正揚頦回答。他和趙慶田蹚水接近了對面溝坡。趙慶田蹬著他的雙肩,他的雙手又使勁朝上一托趙慶田的兩隻腳掌,再加趙慶田用力一扒爬,終於爬了上去。魏強隔溝見到賈正扯著趙慶田撒下的大沙繩,上到了那面的溝頂,剛要邁步下溝,溝那邊突然有敵人嚷起來:「有過溝的啦!」「別叫他跑掉!」「拿活的!」

  「不好!」魏強沒敢再想下去,拔槍指揮辛鳳鳴、李東山、小禿一起朝那邊吶喊的地方噹噹噹地開了槍;溝那邊的槍聲也滾成了一個蛋,不過,槍彈不是朝他們射來的。魏強再仔細望去,趙慶田、賈正早都沒影了。

  吶喊聲沒有停止,槍聲越響越稠密。「他倆是活?是傷?還是死?」魏強心上像撒了一把蒺藜豆,真是扎扎劃劃的不好受。他恨不得腋生雙翼,飛過這條又陡、又深、又寬的市溝去看個究竟。

  遠方雞啼了,東方發了白。想現在跳到溝裡爬上對岸去,不但敵人不允許,時間也不容許了!




  天亮以前,魏強懷著惆悵的心情,趕到了范村,在周敬之的家裡和劉文彬他們會合了。

  經抗日政府的政策感召和屢次教誨,再加形勢日趨好轉,周敬之不得不裝成進步的樣子,講些抗日話,討魏強他們的好。他之所以要這樣做,正像背後和家裡人說的:「咱立著房子躺著地,一家老小在這裡,早先鬥不了,眼下更不敢鬥,能求得一天相安無事就好!」

  魏強對周大拿,處處都存有戒心。因為他知道,和這些人打交道,別看嘴頭上說話出蜜都甜,說不定哪回給你使個絆。所以哪次住下都在門後面設崗,嚴禁家人亂出入。

  今天,魏強心緒很亂,一心牽掛著沒回來的趙慶田、賈正。他要盡快弄清這倆人的下落,太陽剛拱紅,就把小禿打發走了。早飯剛吃罷,小禿滿臉不高興地跑了回來。人們見到他滿臉不快的神色,心頭上都像壓了一塊大石頭,不約而同地想打問,魏強一擺手,把人們的話語擋回去。

  根據小禿難看的臉色,陰鬱的眼神,魏強暗自判斷:「趙慶田他倆一定有了閃錯。不然,小禿不會回來得這麼快,也不會在臉上掛了哭容。」他想到這,像有人撓抓他的五臟,肚裡陣陣絞痛。他不願腦子想的成了事實,又不能不問,便說:「你為什麼回來這麼快?」

  「不回來可怎麼辦?」小禿像遇到極難過的事,眼皮不撩,小嘴撇得像個瓢。這不明不白地回答,使魏強心裡更惱火,抬身蹲在炕上:「你說的是什麼?什麼不回來怎麼辦?」

  「什麼,」小禿剛吐出兩個字,眼淚像斷線的珍珠,簌簌地掉落下來。他這一鬧,人們更以為事已成真;魏強也是這樣想。

  「從范村到岳莊,從十五號炮樓到十八號炮樓,個頂個的都戒嚴,吊橋不放下,來往行人斷了道,你說我那任務怎麼完成?」從得了二等「五一」獎章,小禿情緒更高得邪乎。他常心裡叮囑自己:「這會兒,更得好好工作,什麼任務都要爭取出色地完成!」哪知道執行今天這個任務,偏碰上這麼個難題。他認為這太丟人了,說完,愧恧地哭開了。

  「看你這叫什麼?還是榮獲『五一』獎章的戰士呢!怎麼學會了哭鼻子啦!」魏強一聽小禿說的是這個,心松寬了,假惱怒地敲下炕桌:「真沒辦法,不能回來大家商量,還值得哭?」話說得挺便當,要真朝外拿辦法,他也是個難。「怎麼辦?誰能想個辦法過這個溝?」人們也都從心裡犯起愁來。

  房東周敬之像得到什麼稀罕事,從街上跑回來,跑進魏強的住屋,湊近魏強低聲說:「剛才碰上了去市溝裡虛報情況的聯絡員,他們說,黑夜,市溝邊上打了兩仗,鬧得鬼子、偽軍都不敢撂放吊橋啦!」

  周敬之的一番話,讓魏強想起一串事。他嘴頭上答應,心裡卻在想:「他不是和劉守廟的偽鄉長黃新仁是連襟嗎?黃新仁的二女婿田光,不是在警備隊裡混事嗎?各地一撤炮樓子,田光是不是也撤到市溝上來了?……」越想越覺得應該通過扯閒篇兒來瞭解一下,這樣瞭解或者能得到意外收穫,就隨話答音地說:「敵人沒放吊橋,那聯絡員可怎麼進去報告?」「報什麼告?在溝這邊喊應了炮樓,說上兩句『平安無事』,就撥馬而回唄!」周敬之回答得也挺隨便。

  「要和炮樓上有點沾親帶故的關係,莫非也給頂回來?」「這得看什麼親戚?也得看這親戚在炮樓上混的什麼差事。」

  「拿周先生你做比方吧,要是劉守廟你們連襟的女婿田光帶著班子人,在靠近一個炮樓上駐紮,在今天這個節骨眼上,能放你過去?」

  「還臨近呢,他就在這村的西南角,十五號炮樓上駐著呢!」周敬之說完了,又怕魏強、劉文彬懷疑他和田光有來往,忙解釋:「他是昨天下午從張保公路八里莊換來的。不是傍黑聯絡員從炮樓上回來對我說,我還不知道呢!對這號人,我一點也不想搭理。」他說著話,一會兒瞅瞅魏強,一會兒望望劉文彬,見到他倆還是那麼和善,也就放心地「嘿嘿」了兩聲。

  魏強從周敬之嘴裡把自己想要的東西掏挖出來,朝劉文彬臉上投了個歡愉的眼神。劉文彬很理解地笑笑,接著,滿帶安撫的口氣沖周敬之說:「答理他也不是不可以。聽說田光這個人還沒做過什麼大的壞事!」

  「他既然沒有什麼罪惡,又和周先生你沾點親,那就托你趁他在十五號炮樓,給咱作點工作吧!」魏強的腦子轉了幾下子。他覺得任務緊迫,時間不能再拖,忙就坡下驢把話攤亮開。

  「啊!」聽魏強說過,周敬之嚇了一跳。心氣稍沉沉,才放低嗓子問:「什麼事呀?能做得來,我一定做!」

  「事啊,很簡單,就是過溝!」魏強告訴周敬之說。「讓小禿裝扮你家個小做活的,跟你過市溝;過了市溝你不用管他,然後你帶上我的一封信,去到劉守廟你們親戚那裡,替我把黃新仁先生請了來!」

  聽說要辦這麼兩檔子事,周敬之立刻穩住心兒,免去了愁容。連說了幾個「行行行!」又蠻有把握地點頭表示:「新仁他只要見到我,見到你的信,會立刻就到。他私下跟我說,雖然跟你只見過兩三次面,他是從心眼裡對你佩服!」

  誰有權勢誰是王,親戚朋友都沾光,這是敵人的慣例。全市溝沿上的所有炮樓,根據保定日本城防司令今早下的戒嚴令,吊橋今天一律不准放下。但是,田光是小隊長,是警備隊駐紮十五號炮樓的最高指揮官。他一聽到丈姨夫周敬之來到,破例地放下吊橋,將周敬之和小禿迎接過來。

  小禿是個機靈孩子,走過市溝,眼睛東張西望有點不夠使。他一眼瞧見了鐵絲網上搭著趙慶田他們過溝時使用的那條又粗又長的大沙繩,也就手指沙繩地閒問:「你瞧,那條大沙繩做套股該多好,大伯,怎麼咱就買不到?」

  小禿為什麼要說這,周敬之是不知道的,也就隨話答音地:「就是,就是,誰知你表姐夫他們在哪裡買的?」

  面黃肌瘦的田光,對小禿的問話更不知道,也就隨便地搭訕:「誰有閒錢買它呢!」接著問道:「傍明子你們沒聽到槍響?那是和過溝的八路軍打起來啦!大沙繩,就是八路丟下的!」

  小禿故作驚愕的「呵!」了一聲。他走近田光,一口叫著一個表姐夫地問:「八路軍有多少?他們膽真大。你們怎麼就叫他們過呢?沒打死一個?」

  「你真是個小孩子,當八路軍有幾個膽小的?」田光覺得小禿說話挺有意思,也就什麼也不隱諱地說開了。「其實,人家八路軍過溝,俺們並沒有發覺,是夜襲隊出來巡邏看見的。夜襲隊看見要是不咋唬就好了,他這麼一咋唬,人家八路軍那個手疾眼快的勁頭,打了幾槍,滾了幾滾,就像泥鰍般地滾進莊稼地裡溜走了!眼下,各個炮樓都不讓放吊橋,就是為捕拿過來的那幾個八路軍,連俺這樓上的日本人也都出動了!面對面讓人家跑了,這回要在莊稼地裡搜捕,那不是個海底撈針的事!」

  小禿聽說趙慶田、賈正都沒有出危險,心裡比熱天吃冰塊還痛快。他一心想到規定的聯絡點去找,也就不再多問話了。

  田光聽說周敬之是到劉守廟他丈人家去,就拜託周敬之告訴他丈人:「在今天,務必把家眷送到炮樓這裡來!」別了田光、周敬之和小禿一前一後地朝劉守廟方向走來。在兩股岔道上,小禿正要和周敬之分手,左前方幾塊莊稼地的那邊,傳來尖利的女人哭叫聲,和一陣狎戲的狂笑聲。「噫!這是怎麼回事?」小禿止住腳步口問著心。周敬之拽著小禿的衣角,大喘粗氣地說:「咱咱咱,咱,咱躲躲吧!」他的話沒說完,噹噹噹連響了幾下清脆的槍聲。小禿回頭再望周敬之,這回他不光渾身抖動,臉色焦黃,連話都嚇得不能說了。小禿伸過胳膊一攙,說了聲:「別怕,跟我走!」連架帶拖地將周敬之弄到右後方的一塊高大深密的高粱地裡隱蔽下。

  沉了一大會兒,周敬之才把勁兒緩過來。他瞅著小禿,呲牙咧嘴地苦笑了一下。

  女人的哭叫,男人的狂笑,又加上幾聲槍,小禿越想越覺奇怪。「這到底是怎麼回子事?」他認為有必要施展下自己的偵察本領,跑去看一看。「你呆在這裡別動,我去去就回來!」不管周敬之同意不同意,話說完,像只敏捷靈巧的小燕,騰地飛走了。

  越接近響槍的地方,小禿越輕邁腳步,減低身形地屏住呼吸,用他那鷹般的眼睛,朝左右和前面仔細窺察著。突然,一個黃忽忽的東西鑽進他的眼裡。這東西刺激了小禿的神經,小禿不自主地全身抖動了一下。「噫!這裡怎麼有個鬼子?是誰揍死的?」他多心地朝旁處再一瞅,還有一個鬼子倒在那裡。他穩了穩自己的心,對自己作了個鼓勵:「去,再到近前看一看!」等他剛要抬腿邁步,隔幾塊高粱地,又傳過唏哩嘩啦人蹚莊稼的聲音和嘰哩哇啦鬼子吵吵聲。「不好!」他再也不想湊上前去看了,扭轉頭來拔步急忙朝回跑;跑到周敬之的跟前,二話沒說,拉起來,攙架著他,踉踉蹌蹌地串著密匝匝的莊稼疾速逃走了。




  由於青紗帳的竄起,情勢的轉變,敵人將四鄉的炮樓子撤到城跟前,把大部分兵力也就集中在市溝上。夜襲隊也只好以市溝為界,在這個圈圈裡活動了;即便有目的地朝外奔襲一下,也得弄點戰鬥力較強的部隊來配合。

  自從以市溝這個大圈圈為界線,劉魁勝簡直就像只紅眼狗,不分黑天白日,不管颳風下雨,想什麼時候出來就出來,想到哪裡去就哪裡去。他認為市溝裡面這塊方圓二三十里的地方是他的小天下,於是,也就不再有什麼顧忌了。

  這天後半夜,他帶領十幾個夜襲隊員,徒步走出了東城門,順高保公路朝東踏下來,到范村村西,向右一拐,又沿著市溝的汽車路南下了。劉魁勝深知市溝的東南面是個危險地帶,是個武工隊出沒的地方,所以他要在這一面做個認真的巡查。當他們正走到十五號炮樓跟前,西南面突然響起了槍聲,巡邏警衛的人,都持槍貓腰朝響槍的地方跑去;劉魁勝也想拔腳朝那邊趕,回頭一想,又覺得這可能是武工隊耍的手腕,立即改變了主意,派兩個人頭前蹚道,他領著手下人馬專巡查起市溝來。

  頭前蹚道的兩個夜襲隊員剛走到十五號炮樓和十六號碉堡之間,也正發現了剛爬過溝來的趙慶田和賈正。其中的一個不知是膽小,還是經驗少,不自主地吶喊了一聲:「有過溝的啦!」另一個也助威地喊:「別叫他跑掉!」劉魁勝他們也嗚呀喊叫地鬧起來。這一喊,也就招來溝那邊——魏強他們射來的幾串子彈;子彈像只巨大的鐵掌,一下將劉魁勝他們按壓在地上。

  在槍響、敵人臥倒的一瞬間,趙慶田、賈正藉著黑夜、深草,原地臥倒,飛速地朝十幾米以外的公路滾過去。敵人撕破嗓子叫嚷咋唬,用密集的槍彈射擊封鎖,他倆都沒有理睬。滾得靠近公路,他倆爬起,拔槍交錯一掩護,敏快得像兩條蛟龍,嗖嗖地躥過公路,鑽進綠色的海洋裡。

  老松田從電話裡得到劉魁勝在十五號炮樓向他的報告,立即通知城防司令。城防司令命令全市溝的所有炮樓一律不落吊橋,實行戒嚴;而後又命令在各炮樓的日本部隊立即在指定的地點集結,準備實行大規模的清剿。他們認為爬過溝來的這幾個八路,是幾隻鑽進屋裡來自找死的山雞,不管怎麼張開翅膀撲稜鬧騰,要想逃出去,那是不可能。

  一切佈置停當,老松田帶領一部分日本憲兵和留守的夜襲隊員,照直奔城東南方向出發了。

  太陽剛一露頭,敵人的清剿開始了。

  趙慶田、賈正從彈雨裡滾逃出來,鑽進了莊稼地。為了盡快甩掉身後追趕的敵人,一秒鐘也沒敢耽誤,繞飛機場,躲老炮隊,一頭朝西南上紮了去。他倆雖說肉皮子沒受傷,衣袖、褲腿卻被鑿了幾個圓洞洞。

  背後的聲音消失了,賈正將駁殼槍的保險機一關,朝腰間一插,歪著頭小聲地問趙慶田:「你說,咱到哪裡去?」趙慶田也正為這事在轉腦子,他聽到賈正問,腳步放慢些,說道:「別看我們現在甩掉了敵人,天一明,敵人會調集大批兵力來搜尋我們。我的意見是不進村,晚進村,雖說在市溝裡面,到底是這麼大的城郊,城郊又是一眼望不到邊的莊稼,就用這些條件和敵人周旋,只要他不人挨人地排成了人寨籬,咱就不怕。」

  「他排成人寨籬又能怎麼樣?『五一』大掃蕩不是一樣地闖過來了?」賈正不服氣地說,「咱倆人兩條槍,走到天邊上也不怕,敵人有能耐就請他施展好了!」

  「你看,一遇上事,勁頭又來了!幹什麼老像張飛?」趙慶田將右手握的駁殼槍送到左胳肢窩底下一夾,慢聲細語地批評賈正毛頭火性勁,「對我剛才說過的,你也動動腦子捉摸捉摸,看來有些不同的意見?」

  趙慶田的一席話,說了賈正個白瞪眼;他眼皮眨了幾眨,嘴張了好幾張,才嗡嗡吱吱地說道:「那有什麼意見?在漫窪野地裡,就是比炕頭上好活動!」

  天色大亮,敵人開始搜索了,東、南、北三面響起了槍聲。他倆就在隔三步看不見人的莊稼地裡閃閃躲躲、東遊西串、轉彎兜圈地和敵人玩起了捉迷藏。敵人從東面搜索來,他倆迎頭闖上去,將要對面,很快朝旁邊一閃,錯了過去;北面來了清剿的敵人,他倆又爬行到貼敵人身側,巧妙地繞到背後去。直搞到莊稼打綹,太陽掛到正南,他倆才找了塊剛剛灌漿的茂密黃豆地,鑽到裡面,順著□兒仰面朝天地一躺,大歇起來。他倆手兒緊握駁殼槍把,耳朵注意搜聽著四周的動靜。

  「你聽,小賈!」一陣亂七八糟的跑步聲傳過來。賈正剛要翻身爬起,讓趙慶田有力的巴掌按了下,「看你這個冒失勁!」

  在他倆前頭一塊高粱地裡,傳過一片淫邪的狂笑聲,推推搡搡的撕打聲,女人羞辱的哀嚎聲,和老年人「太君」太君!她的先生,也是你們一樣的幹活」的求饒聲。雜亂的聲音刺激了賈正,他再也按捺不住了,額頭暴起青筋,活像被激怒的雄獅。「走,看看去!」順豆□,讓兩邊二尺多高的豆秧子苫遮著,嗖嗖地朝吵嚷的地方爬去;趙慶田這時不但沒阻攔,卻緊握駁殼槍跟隨著賈正爬起來。

  猥褻的狂笑聲越來越近,女人的哭泣聲越來越嘶啞。趙慶田、賈正抬頭凝神地朝前一瞅,頭頂上立刻竄起三丈多高的大火,肺管子都給氣炸了。原來是三個鬼子在戲弄一個年輕的女人。賈正紅著眼睛一甩手裡的駁殼槍,當,把一個拍手狂笑的鬼子打了個仰面大朝天;槍響,震驚了那個狠勁摟抱女人的鬼子。他雙手急忙鬆開,扭頭剛要跑,又被趙慶田射出的槍彈打了個嘴啃泥;剩下的那個鬼子,嚇得雙手抱頭「呀呀呀」怪叫著逃走了。趙慶田他倆各打了兩槍,都沒有打中。

  剛才還躲在旁邊苦苦哀求的老人,被嚇呆了;被鬼子撕破衣裳,披頭散髮的婦女,也嚇得兩眼發了直。

  賈正從豆子地裡跳出來,一見那老人是劉守廟的鄉長黃新仁,蠻沒好氣地吆喚:「還愣著?快走!」這一聲才把黃新仁和那個年輕的婦女從昏迷裡喚過來。女人稍害羞的理下衣服,由黃新仁挽架著,跌跌撞撞地跟著趙慶田、賈正,鑽進對面的一塊很大的莊稼地。茂密的莊稼,頓時將他們四人吞沒了。

  敵人雖然在背後追了一截子,因為沒有找見個影兒,只好掃興而回。

  只有和敵人作長期鬥爭的人,才能摸透敵人的脾氣秉性。趙慶田他倆知道:敵人不論怎麼樣掃蕩、清剿,他控制的公路、據點和炮樓附近,也多是太平的。今天,他倆也就伴同著黃新仁家父女倆,趟著莊稼,朝高保公路的近前走過來。每走一截,趙慶田都注意聽聽四周,看看前面。離公路還有半里多地,他就更加小心了。「別光走,我到前面打探一下去!」他和賈正打了個招呼,兩手分撥莊稼朝前鑽了出來。他剛鑽出莊稼地,立刻和對面玉米地裡鑽出來的一老一小的四隻眼睛對了光。兩人的鼻子眼睛和臉盤都讓他看了個一清二楚。他擺擺手,嘴巴張開剛要喊叫,卻沒讓聲音衝出來。小孩子見到趙慶田,真像見到家裡人,蹦蹦跳跳地朝他跑過來,那個老人緊跟在他的身後。

  趙慶田迎上去歡喜加親熱地將孩子雙手一握:「禿子,你們什麼時候過來的?你也來了,周先生!你倆怎麼就上的伴?敵人正清剿,你倆知道不?」他不間斷地問著,就領小禿和周敬之返回來,也正好和賈正、黃新仁家父女倆撞了個滿懷。「敬之,你這是到哪裡去?」黃新仁沒想到在這兒碰到自己的連襟周敬之,忙打招呼。緊貼他背後站著的女兒,朝周敬之羞答答地叫了聲:「姨父!」眼淚隨著聲音,撲嗒撲嗒地滾落下來。

  外甥女的低聲啜泣,黃新仁的慍怒神情,加上小禿拽他串莊稼地步時,告訴他所見的景色,周敬之很自然地想到:可能他父女倆在路上發生了不幸。他猜測地說道:「你們是不是……」本想說「是不是在路上遇到了鬼子」,剛吐出半截話,又覺得下邊很難講,隨著也轉了話題:「……到十五號炮樓上去?」

  「可不就是為的送她,險些在道上出了大錯。」黃新仁心裡的惱怒和感激的話語,一下在這裡傾倒出來。他手指趙慶田、賈正:「要不是叫這二位同志,不光丟人,還得把兩條命搭上。這鬼子們真是六畜……」

  聽過黃新仁將事情由來一念叨,周敬之又寬慰又勸解:「這就叫化凶為吉,沒出事情,就是大幸。」他眼瞅著還雙手捂臉啼哭的外甥女:「閨女,別盡難過,哭哭就算啦!」小禿沒到聯絡點就找到了趙慶田、賈正;周敬之,沒到目的地,也在這兒撞見了黃新仁。擔驚、受怕,雖然都在他們的頭上落了落,但是,禍事都讓他們巧妙地躲過、閃開;要辦的事情,卻意外順利地辦了。

  看過周敬之帶來魏強的親筆信,黃新仁口氣非常肯定地說道:「去,別說魏隊長有信給我,就沖這二位同志救俺父女倆,也得到魏隊長跟前去拜謝!」趙慶田、賈正解救他父女倆的事,已經像烙鐵般的給黃新仁的腦裡打下個深印。他對武工隊的行動,是又佩服又感激;他願意用自己的行動來支持武工隊,以答謝武工隊救他父女的恩情。




  說起田光,不得不談談他的家事。他不僅是黃新仁的女婿,也是黃新仁看著長大的親外甥。就是因為親加親的這麼兩層關係,黃新仁在田光的腦袋裡,存有無上的、沒法比擬的威信。

  田光的母親,只有黃新仁那麼一個親哥哥。她在生田光的那一年,不幸守了寡。黃新仁不願讓孀居的妹妹守著孤兒在婆家不舒心,就將他們母子倆接來劉守廟過活。

  田光兒時就很得黃新仁的寵愛。因為他老婆一輩子就生了兩個姑娘,所以田光雖說是個外甥,淨當成自己跟前的兒子看待。吃、喝、穿、戴樣樣把他放在前頭。從小時黃新仁就看著田光有出息,也就將二閨女許配給他,要他努力讀完高中再結婚。

  就在田光順利地讀完高中,文憑拿到手,結了婚,度蜜月的時候,鬼子偏偏下了一道命令:高中畢業生一律應徵,參加三個月軍事訓練。劉守廟離保定沒有一虎口遠,黃新仁又是一鄉之長,他怎敢違抗,只得捏著鼻子打發田光進城去報到。

  軍訓期滿,本來應該派遣到遠地工作,由於黃新仁投窗戶,托門子花錢運動,總算把田光留在保定,分配在清苑偽警備隊裡當了名少尉教官。以後,警備隊因為下鄉掃蕩、清剿常吃敗仗,軍官傷亡過大,也就把田光調到戰鬥部隊裡,擔任了有權有勢的小隊長。

  田光從結婚後,特別喜歡他老婆。有人形容他們如膠似漆,確實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哪怕分開一小會兒,他的心裡也覺得空得慌。所以軍訓受過,一當上教官,立刻把老婆接到身邊;當了有權有勢的小隊長,更捨不得讓老婆離開了。從張保公路上朝十五號炮樓轉移時,田光怕新居沒安置好,老婆抱屈,就暫時讓她回到劉守廟娘家去過一夜。他知道,今天用不到太陽壓了山,老丈人會給送了來;但是,他還是抓耳撓腮地亂著急。見到周敬之,又托他捎了個「務必送來」的口信。他知道口信會捎到,還是沒遍數地走出炮樓,張大眼睛朝西望。眼下他確實嘗到了相思的苦味了,不然,他這種沉靜寡言的人,不會像吃了火炭般的煩躁。特別聽到幾聲槍響,他更不安地走出又走進。因為響槍的地方,正是他老婆朝十五號炮樓來的方向。「是怎麼回事?」他佇立著亂猜想。

  幾個鬼子兵,押著抬兩副擔架的民伕,嘰嘰哇哇地奔他走來。他忙迎上去看個究竟,原來抬回的是兩個被敲死的鬼子。「噫,出事啦!」忙跟隨擔架走到炮樓後面——鬼子的宿舍裡。用半生不熟的日語朝押送擔架回來的鬼子一詢問,才知道是有三個鬼子在他張望的那條路上,要集體強姦一個有老人伴送的青年婦女。這一來,他的頭頂上像挨了一棒槌,嗡地響了一傢伙。老丈人要送老婆來;鬼子在道上糟踏婦女;……像用線串珠子似的讓他將這些事情串聯想起來。越深想,越覺得腦子的這些紊亂思想,像那牆角的蜘蛛羅網,雜亂地緊緊地絞纏著他的心;越沉思,越覺得鬼子們要辦的那樁吃草刨糞的畜類事,就像發生在他的頭上。他迷迷登登地迅速地離開了鬼子的宿舍,又來到朝西張望的地方。他滿臉掛愁容地低聲自問:「難道這事真落在我的腦袋上?要不是,為什麼她還不到來?」

  夕陽照暈了田光的頭,也映紅了他的臉。這一切他全沒有理會,照舊張大眼睛地朝著西方凝望,右手不時舉到額前遮擋陽光。眼下,著急竄火莫過於他了。忽然在他張望的那條道上,望到了一個極熟識的身影,急匆匆地奔他走來。他知道這是誰,懷著不安的心情,小跑步地迎了去。

  田光走近了來人,沒容得對方張嘴,劈口就問:「大舅,怎麼只來你一個人?她呢?」的確,沒瞅見老婆到來,他的心像有人抓了兩把似地縮了幾下。

  奔田光來的黃新仁,是按照趙慶田的意見,先一個人到這裡來找田光的。他見到了田光,自然高興萬分,笑吟吟地揚手朝背後遠處一指:「她,他們都在那邊歇著呢!」憑自己以往的威信,他覺得自己跟田光是說一不二的,也就毫不顧忌地說:「光,你跟我到那邊去,有事和你商量!」

  田光聽過大舅一番話,心裡更有點莫名其妙;他開口剛要打問,黃新仁將手一擺,就給他把話語擋了回去。他懷著疑慮不安的心情,跟在黃新仁身後,緊忙鑽進莊稼地。走了好大一截子,走到了一大塊秸高葉茂的高粱地裡,眼睛瞅見老婆,這才把提揪的心放下了。田光的老婆本來窩憋了一肚子委屈,一眼瞅見披老虎皮的丈夫,眼淚唰地又流了下來。田光問:「你們在道上出了什麼事?「她悲憤加羞辱,嗚嗚地哭開了。

  老婆的熱淚,像電流似地傳到了田光的心上,事情讓他察覺了大多半。他的臉發燒,心絞痛,不自主的「啊」了一聲。

  黃新仁深知田光對他的尊敬;他的行為作派田光多會兒也是贊成的。他覺得和趙慶田、賈正商量好的事情,眼下應該朝外端了。他斜望了趙慶田一眼,看到趙慶田同意地點點頭,也就毫不隱諱地對田光說:「光,事到如今咱就打開窗戶說亮話吧!」他手指著立在身旁已完全變成莊稼人打扮的趙慶田、賈正,低聲有力充滿感激地說道:「要不是遇上這二位俠肝義膽的同志,想不出事也難逃。就是人家捨死忘生地來搭救,俺父女倆才從死裡逃了生……」

  田光一察覺到鬼子要污辱的婦女正是他的老婆,腦子裡也就開了快車,思前想後地盤算:「讓老婆進到炮樓裡,沒被打死的鬼子一定會認出來,到那時,要告我個私通八路,我渾身都是嘴,恐怕也難辯說清!」想到這,膽虛地趕忙扭頭望望遠處——自己駐紮的十五號炮樓子。「讓她返回到劉守廟去……日頭壓了樹梢,萬一路上再出個錯,又該怎麼辦?」由於思想集中到這,對和他岳父、老婆、丈姨夫一道走來的趙慶田、賈正也就沒太注意。猛聽到岳父指指點點的一介紹:「光,不瞞你,這兩位就是武工隊的同志。」他這才像大夢初醒,知道了面前的倆人就是八路軍。敵對的雙方站到一起,站在離炮樓不太遠的這個地方,心裡不由得又添了個怕。「我感激你們救了我家裡的人,可咱別見面啊!要見,也不能在這兒,這要讓日本人知道了,我得擔多大責任?到這來又為的什麼?」一時,他很難估透八路軍的來意,所以也不知該從哪裡說起好,用困惑不解心神不安的一雙眼睛,從臉到手,從手到臉,上上下下衝趙慶田、賈正連著打量了好幾遍。

  趙慶田、賈正用善意的眼光瞅望著他。他再左右地望望家裡的人,不論老婆、岳父、丈姨夫,都對這倆八路挺親近友好,自己也就慢慢地打消了駭怕的念頭,不好意思地笑著說:「這我可該怎麼謝你們呢?」

  田光用冷漠的神態對待拯救家人性命的趙慶田和賈正,開始,很使黃新仁不滿;他剛要以長者身份發作,稍沉,立刻又意識到其中的原因,忙小聲開導地說:「光,俺父女倆這命是人家二位同志救出來的。你不能因為混那麼份差事就來個知恩不報。再說,咱們都是中國人,能給抗日工作搭把手,就搭上把手。眼下,他倆要跟你姨夫到溝那邊去,我知道這炮樓你掌大權,也就替你答應了。」

  田光聽說面前的這兩個和藹的八路,要求的報恩條件是要在這兒過溝,很爽快地回答:「行行行!」忽然,又面有難色地叫著黃新仁:「舅,這裡還有個作難的事呢!他們二位打死的那倆日本人,就是俺這炮樓的。死的剛抬回,沒被打死的那個也回來了,你說,她要進到炮樓裡,萬一闖上那個……」他把心裡剛才想的一念叨,他老婆頭一個著了急,一口拒絕說:「那樣,說什麼我也不進這炮樓子,我可不想再看那些畜生了!」的確,她讓鬼子嚇怕了。

  「這……」黃新仁一時被難住了。他想領著女兒朝家返,望望傍黑的天氣,又感到不平安,也真犯了愁;再想到魏強請他去,更覺得十分為難。他手掌連拍前額皺著眉頭說:「真想不到,這可怎麼辦哪?」

  小禿為這事急得心裡直竄火;賈正干搓手心想不出辦法來。田光犯愁地緊蹙雙眉;他老婆捂著臉光傻哭。趙慶田飛快地轉動著眼珠。想了一大陣,末後,他湊近周敬之咕咕噥噥地一說,把周敬之高興得連說了幾個「好」。他朝黃新仁、田光翁婿攛掇:「我看趙同志的辦法蠻好。乾脆,外甥女過溝,到我家去住幾天。范村離炮樓又不遠,他姐夫願意哪會兒去就去,等到那個日本人換走了,再到炮樓上來!」

  「好好,就這麼辦!」黃新仁立刻表示贊同。

  很不願讓老婆離開自己的田光,趕上了這樁事,自己摳心挖膽也想不出個不和老婆分離開的好辦法,聽過周敬之的話,也是一百個高興。他覺得這樣雖不和老婆在一起,從炮樓到范村也不過半里地,哪會兒想去都可以。更主要的是:這麼一來,就把鬼子的眼睛躲開了。不過,他再一想,又怕這倆八路軍過了溝,讓自己的老婆出了意外,所以,歡喜的臉色像打了個閃,只一晃,又消逝了,跟著,又陰沉下來。贊同的話兒溜近嘴邊,又讓舌頭裹了回「光,你看趙同志的主意行不?」黃新仁親切地望著田光,探索地問。「這可太兩全其美了!」

  「我看,這是個一舉兩得的好主意!」周敬之被趙慶田一捅,也趕上來解勸。「有我,有你舅,到我家去,你還不放心?」「你也過去?舅!」田光聽說黃新仁和他老婆一起過溝到范村,嘴頭上才又有了活動氣。又見黃新仁點頭地答應,「是啊,我也去范村!」田光望著老婆說道:「去就去罷,到姨家住幾天也好。等點燈的時候,我就看你去!」

  縣官不如現管。十五號炮樓就是因為田光握有大權,所以,天色剛近黃昏,鬼子還沒有上崗的工夫,他親自領著他的老婆,還有他的岳父黃新仁,丈姨夫周敬之;周敬之的身後跟著個假小作活的小禿;趙慶田、賈正一個人背了一大捆剛劈下來的高粱葉子。幾個人毫無阻攔地經過十五號炮樓,平安無事地過了市溝。




  就在那天傍晚,田光真的換上便衣,到范村看他老婆去了。魏強正盼望他來,也就趁他看老婆的當兒,經黃新仁、周敬之的介紹,與他認識了,並且和他秘密地拉上了「關係」。道理越講說越通透,「關係」越聯繫越密切。知識分子出身的田光,雖說在警備隊裡混了一年多,由於年輕,又多住外勤,所以那些花天酒地、弄金錢、搞女人的毒素在身上沾染的還不深,因此,對新鮮問題還願意接受。特別他老婆,由於經常受到汪霞的教育、開導,也就常常用在汪霞那裡學來的話語,在枕頭邊上來開導、訓教田光。常說鐵打的房梁磨繡針,什麼也架不住日子長。田光慢慢地回心轉了意,思想慢慢地傾向了抗日救國,也就秘密地來接受武工隊給予的工作;抗日政府的指示,他也暗地裡聽從了。

  自從把田光掌握住,魏強他們出進市溝再也不犯愁。以後,住十五號炮樓的鬼子朝原建制一調,武工隊簡直成了這個炮樓的秘密主人。有時,敵人兵力過大,清剿過緊,魏強幹脆把十五號炮樓當成靠山,將換上警備隊服裝的武工隊朝炮樓裡邊一帶,神不知鬼不覺地隱蔽起,敵人有天大的本事,也難一下猜測到。

  根據從敵人內部得來的情報,根據幾天來摸索夜襲隊活動的規律,天剛擦黑,魏強帶領他的小隊,走過十五號炮樓的吊橋,鑽進市溝裡悄悄地接近了高保公路。他知道,夜襲隊前半夜順高保公路來市溝巡邏,也就將兵力埋伏在公路的兩側,準備打夜襲隊一個伏擊。

  星斗撒滿了藏青色的夜空,伏天的夜晚,還殘留著白日的余熱。魏強他們隱藏在一排茂密的柳樹叢後面,耐心等待著夜襲隊。一直等到了時過午夜,也沒發現個敵人的影子。「難道敵人發覺了?難道情報失了實?不然,為什麼見不到?」魏強的腦子連打幾個問號。他認為自己的行動非常秘密,斷定夜襲隊不會發覺,所以又耐心等了一個鐘頭。直到時間接近第二天的兩點鐘,他才掃興地帶領整個小隊,從設伏地點悄悄地撤下來。

  在潮濕的地面上,趴伏了多半宿的人們,本想吃上口肥肉解解饞,沒料到連個肉的腥葷味兒也沒聞到,個個氣得都在肚裡罵起來,直罵到走近十五號炮樓子,有的還沒住口。一塊濃黑的雲彩,順風扯旗地從西北方向飛過來。一條閃電剛剛劃過,隨後,傳過擊鼓般的沉雷聲。

  魏強望望追上來的惡天氣,用命令的口吻朝後傳:「跟緊!下雨以前,跳到溝外去!」

  整個隊伍像支離了弦的箭,魏強就是那支箭的頭。他飛快地帶領人們,好像在和飽含著雷、電、雨、風的烏雲賽跑,照直地奔十五號炮樓子走來。他們走近炮樓的圍牆,烏雲已佈滿天空,豆粒大的雨點開始朝下落。

  田光迎出來,站在魏強身旁,關切地低聲建議:「天道這就上來了,我看乾脆等雨過去再走!」

  刷——一條銀白耀眼的電光閃過,夜,黑得變成了鍋底。跟著傳過山崩般的一聲霹靂。「走,進炮樓子躲雨去!」魏強果決地下達了避雨命令。人們像長了翅膀,飛似地朝十五號炮樓子跑了進去。魏強和田光剛隨人們走進了炮樓子,瓢潑桶倒般的大雨,嘩嘩嘩不分點地降落下來,院內的積水,眨眼之間沒過了踝子骨。

  守衛十五號炮樓的這起子警備隊,從小隊長田光和武工隊接上了「關係」,就經常見到武工隊,接受武工隊的教育,因此,個個也都變成了身在曹營心在漢的人。今天,武工隊來炮樓避雨,自然又是一番真摯的歡迎,熱情的招待。

  田光陪同魏強剛上到二層炮樓,一個手持步槍,渾身淋得像水雞般的警備隊員,從滂沱的大雨裡跌跌爬爬地闖進了炮樓,神色慌張地環視了一下,見沒有田光,拔腿就朝二層樓上跑,連滑了兩個跤,也沒理會。瞅見田光,就結巴地說:「報報報,報告!隊隊隊,隊長,外……」

  田光知道這人一遇上害怕的事就著急;一著急就結巴半天說不上一句話。眼下見他憋得昏頭脹腦,青筋暴露,心頭不由地打了個冷戰:「是敵人發覺了?還是他們被敵人跟上了?」忙湊近打問:「怎麼回事?你別急,慢慢地說。」那個警備隊員緩了一大口氣才說出:「巡邏市溝的裝甲汽車,在炮樓的圍牆外面,堵著門口停住了!」

  意外的情況,使魏強為之一震。他要弄清情況,快步湊近西面的槍眼,朝外面窺望過去。風裹雨,雨隨風,透過旋轉不停的風雨,讓他望到的只是漆黑一片。猛地,一根巨大的光柱,像支銀光閃爍的利劍,朝炮樓子斜劈過來。白光順槍眼鑽進了炮樓裡,把樓裡映得變成灰白色。「這探照燈是要幹什麼?難道敵人是踩我們腳印來的?要不,那就是雨大道滑,他的裝甲汽車被逼得拋了錨……不管是哪一種情況,先做戰鬥準備!」

  「小隊長,敵人堵住了門!我見裝甲汽車上的機槍、小炮都瞄向了咱們!」賈正跑上來報告。

  要弄清突來的情況,要瞭解敵人的意圖,要應付情況的意外變化,要提防敵人的突然襲擊,魏強雙眉緊蹙地沉吟了一下,就開始佈置行動。他命令賈正:「你去告訴炮樓裡的人們,都朝二、三、四層樓上移動!要快!」

  「你,」魏強將炯炯發光的眼睛移到田光的臉上,「披上件雨衣,帶上兩個人,大大方方地迎出去,看看敵人到底是個什麼意圖!不過要手疾眼快,處處留心動腦子!」

  人們都移到了樓上,魏強帶領趙慶田、賈正、李東山……跟著田光來到了炮樓的底層。他眼望提著駁殼槍、身披雨衣的田光伴同兩個士兵在淅淅瀝瀝的雨簾中消逝了。雨,顯然是比剛才小了許多;風,卻刮個不停。

  眼下,魏強的腦子激烈地翻滾著。「要是敵人真的發覺該怎麼辦?能憑據炮樓『叮噹』一氣嗎?『叮噹』過後怎麼撤?要從吊橋上撤走,巡邏裝甲汽車上的探照燈和機關鎗能放過?真的打響,怎麼能先炸翻巡邏裝甲汽車?田光這次去,會不會被敵人抓起來?要抓起來又該怎麼辦?……」他一個接一個地給自己出難題,讓自己來解答。沒有做過軍事工作的人,很難體會到摸不清敵情的痛楚;沒有參加過戰鬥的人,更難體會到打響前十幾分鐘的緊張心情。魏強由於正處在這種痛楚緊張的狀況中,他恨不得自己的二目變成千里眼,一下子看清這突來的敵情。田光剛剛離開,他卻覺得時間過了很長,眼睛瞪得銅鈴般大,倚在門旁注視著外面的動靜。

  田光跟在兩個士兵的背後,冒雨踏著泥濘的道路,保持一定距離,朝堵在門口的巡邏裝甲汽車走來。他想藉著慘白的探照燈光,認真地觀察下汽車上的敵人;燈光像摸透他的心思,刷地由高降低,射在他的身上,使他心頭不自主地顫抖了幾下。

  「喂喂!快到這邊來!」探照燈的後面,傳過兩句蠻橫的聲音,聲音送進田光耳裡,聽起來是那麼熟。

  田光覺得這時不能躲;再者,他盤算,只有接近了才能摸清敵人的底。「去,過去看他個究竟!」邊答應著「好好好!」邊緊忙地朝前走。越接近了巡邏裝甲汽車,他的心越跳得厲害,同時,魏強告訴他「要手疾眼快,處處留心動腦子」的話語,也在他耳邊響起來。他順手掰開了駁殼槍的保險機,緊走幾步趕上了頭前的兩個士兵,咕咕噥噥地說了幾句。

  從巡邏裝甲汽車上蹦下一個身瘦體高的傢伙,雞蛋裡挑骨頭地說道:「裹著腳啦,怎麼走得那麼慢?是指揮官嗎?」聽語音,看長相,田光更覺得這個人在哪裡見過,忽地,讓他想起三個月以前,在張保公路的八里莊駐防,這個立眉橫眼的人給他的那件難堪的事。

  三個月以前。正是魏強他們在南關截走囚車,救了劉文彬、汪霞的第二天黃昏,十幾個穿便衣的人,騎著自行車,像飛般的由南面——大冉村方向,順公路朝八里莊——田光他們警衛的那炮樓子駛過來。

  自從武工隊截走了囚車,公路、據點都戒備森嚴了。田光負責警衛的炮樓當然也不例外。他根據上方的命令,對公路上的過往行人,都要進行搜查盤問;特別在夜晚,如果三聲口令問過不回答,炮樓馬上就開槍。

  十幾個騎車子的剛接近炮樓,守炮樓的衛兵也就撕開嗓子連問了三聲口令。口令在對方聽來,如同耳旁風,誰也沒開口回答,照舊緊蹬車子朝前走。

  當當兩槍響過,這才把他們震嚇住,逼得蹦下了自行車。兩槍響過,跟著也就惹下了禍。十幾個人個個推著車子,罵罵咧咧地奔炮樓子闖來。其中領頭、罵街最凶的,就是眼前這個體瘦身高的傢伙。

  「他媽個×,瞎了狗眼啦?誰要你們隨便打槍?叫你們隊長來見我!」這個傢伙舌根硬,口氣粗,厲害得真想一口吃掉一個人,根本就沒把炮樓裡的人放在眼裡。

  聽到士兵報告,田光知道捅了馬蜂窩,便三步兩躥地急忙跑了出來。

  吊橋放落,田光走出來,本想問清楚對方的單位,說明打槍的理由,排除這場誤會就算了,沒料到他笑嘻嘻地走到這個體瘦身高的傢伙面前,剛把自己的職務、姓名介紹過,對方送過來的卻是掄圓的幾個大巴掌,扇得他兩眼直冒金花。對方一邊扇打一邊責罵:「我要巴掌問問你,問問你怎麼教育的士兵?問問你為什麼敢這樣瞧不起夜襲隊?也可以問問你為什麼瞧不起我劉魁勝……」

  田光知道夜襲隊是日本憲兵隊的寶貝蛋,劉魁勝是老松田的大紅人。和這群吃人不吐骨頭的傢伙打交道,只有忍氣吞聲,逆來順受。他忙苦笑央求:「是是是,一切責任都由我負,怨我管教得不嚴,我一定重重地懲治他們!」

  今天,劉魁勝又找到了他的門上。開始,田光心裡害怕得打了個冷戰,當他一想到炮樓裡現在有劉魁勝的死對手——魏強,駭怕立刻被驅逐到九霄雲外。三月前的仇恨,馬上從他心的底層翻上來。他按住心頭燃起的怒火,冷眼望住劉魁勝盤算:「能挽個圈套把他引進炮樓,讓魏隊長擒住他,真是個萬民歡慶,大快人心的事!」當他看到劉魁勝兩隻□轆□轆轉個不停的賊眼,和他手裡提的那只張開大小機頭的快慢機時,又不由得膽怯起來。劉魁勝狐狸般的狡猾狼般的狠,的確把田光震懾住了。但他轉頭想到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的魏強,想到劉魁勝在明魏強在暗,又覺得蠻可以擒住他,這才放下了心。

  「噢,在這兒又和你碰上啦!」劉魁勝的一雙賊眼尖得像錐子,只橫掃了一下田光,立刻辨認出來。他用手裡的大小機頭張開的快慢機,指點著田光的鼻子尖,「嘿嘿」地奸笑了兩聲,用戲弄的語言說道:「今天,你怎麼不開槍歡迎我們啦?」他五指舒開的左手掌,「這玩藝就是頂事!」扭頭望望剛跳下巡邏裝甲汽車穿便衣的同伴們,同伴們和他一起「哈哈哈」地張嘴大笑起來。站在巡邏裝甲汽車上的那個又粗又胖又高,唇上留撮黑鬍子的傢伙,也隨著劉魁勝的笑聲咧咧嘴。

  由於伏天的炎熱,劉魁勝確定點燈以後帶領人馬出來巡邏。他覺得這時候出來巡邏有幾個好處:一、能截擊過市溝的八路軍。因八路軍的武工隊要過市溝多會兒也在前半夜;二、兜風乘涼,再也沒有前半夜的野外好。巡邏夠了,涼快透了,回到城裡摟著二姑娘睡它個黎明覺,真是件再美不過的事。所以近來他都在前半夜出來。

  今天,劉魁勝本想還那麼做,偏偏在出發前,接到老松田的一個電話。電話裡要劉魁勝在夜十二點鐘帶上四個精明強幹的夜襲隊員,跟他坐著巡邏的裝甲汽車由西而北,而東,而南地圍市溝轉著圈子認真巡邏一趟。

  劉魁勝像條馴服的哈叭狗,很乖巧地連著答應了幾個「是是是!」

  夜十二點出發,奔正西,到後半夜的兩點半,他們才巡邏了市溝的一半。當他們坐著裝甲巡邏汽車由北而南地剛開過高保公路時,瓢潑般的大雨,嘩嘩地從天上傾倒下來。天上下大雨,地上積水多。眨眼之間,公路上積了沒過膝蓋深的泥水,再加上新築的膠泥公路路基差,坑坑窪窪的凹凸不平,巡邏裝甲汽車開足馬力來到了十五號炮樓,只是嗚嗚地於叫喚,沒法走動了,這才煞車拋了錨。

  劉魁勝這時向老松田建議,等雨稍稍小點,就進到炮樓裡休息;叫司機將機器做個通盤檢查,讓炮樓裡的人們出來幫忙將巡邏裝甲汽車從灌滿泥漿的陷坑裡搡上來,再走也不晚。他的建議立刻得到了老松田的點頭讚許。所以雨稍小點,他就鑽出巡邏裝甲汽車,準備到炮樓去接洽,就在這時,田光迎了上來。他見是田光,是被他打了個下馬威的人,不但不朝眼裡放,反倒無顧忌地嘲諷、奚落開。

  田光因為下定決心要哄劉魁勝進炮樓,所以對劉魁勝的譏笑、戲謔根本就沒理論。完全裝成個沒皮沒臉、沒血沒肉的人,滿臉陪笑地順情說著好話:「不受磨練不成佛,要不是受了劉隊長的那次教訓,這些日子還不知得闖多少禍!」說完,不笑強笑地也「嘿嘿」了兩三聲。

  大後半夜,一陣猛雨下過,西北風吹得人們渾身發噤。氣虛血虧的劉魁勝,讓風吹刮得上下牙齒直打架。

  田光一見有隙可乘,就想藉著劉魁勝的冷勁朝炮樓裡讓。還沒等他開口,劉魁勝倒先向他提起要到炮樓裡去休息。末後還半開玩笑地問了田光兩句:「憑松田憲兵隊長的到來,我想你也不會怠慢的!」

  聽到有老松田在,田光不由得又有點害怕,冷靜地一想,又覺得一個松田又能調了多大的蛋,也就意味雙關地說:「別說松田憲兵隊長到,就是劉隊長您來,還不是在賞給我臉!山珍海味、猴頭燕窩我這沒有,除了這個,我都現成,不信,你去了,也就知道了!」他轉身朝跟在背後的兩個士兵說:「快去!告訴魏司務長,快叫大師傅起來做準備,就說我馬上要在炮樓裡請客!」兩個士兵都像接受了重大的任務,嘴頭上緊答應著「是!」拔腿急朝炮樓跑過去。

  松田手拖軍刀,由劉魁勝攙扶跳下了巡邏裝甲汽車。汽車上的探照燈光,頓時熄滅了,周圍立刻又變成漆黑一片。松田認為在這兒和他的巢穴裡一樣安全、保險。就搖晃著肥胖的身子板,像只老狗熊緊跟在田光身後,毫無顧忌地、慢慢騰騰地朝炮樓走來。

  越接近炮樓子,田光的心越突突地跳得厲害;特別見到炮樓底層從門縫裡鑽出的一線燈光,他緊握駁殼槍的右手,好像安有彈簧,止不住的亂抖動。他在警備隊裡,雖說幹了一年多的小隊長,論起真殺實砍、衝鋒陷陣,確實見得還不多,今天要搞個和鬼子、夜襲隊短兵相接,這是以往做夢都難夢見的事。他認為辦這種事的,都是些吃熊心喝豹膽的人。「難道我也是?不!我是因為有魏隊長和武工隊給仗膽!」魏強一在他腦子裡出現,他又耽心那倆士兵走到魏強面前,說不清,道不明地給誤了大事。眼前他最怕的也是這一手。他咬咬牙,心裡發著誓:「要真的誤了事,我豁出命去,也得把槍裡的子彈掄給他們!」

  田光領著松田、劉魁勝他們走到離炮樓子大約有三四十米遠,十幾條黑影子從炮樓門裡擠出來,不聲不響地朝後面——原來鬼子住的那排房間躥過去。

  黑影子跳進劉魁勝眼裡,他多疑地厲聲問:「那些人是幹什麼的?為什麼深更半夜亂出溜?」

  「他們?」田光鎮靜地隨口答來,「他們都是駐炮樓的弟兄。準是為歡迎松田太君和您,在拾掇屋子,操持用品亂忙活!」其實,他知道那些黑影是誰,也知道是在幹什麼。

  不過,這幾句話立刻解除了劉魁勝心裡的疑團。

  等走到離炮樓子還有五六米遠,剛送信去的兩個士兵匆忙地走出炮樓,走近田光。一個嗓音洪亮的士兵向他報告:「遵照隊長您的命令,魏司務長開始著手準備,剛把客廳收拾乾淨,特來向你報告!」

  聽過士兵的流暢報告,田光像吃了副定心丸,立刻把心放了下來。待報告的士兵朝路旁一閃,他快步地走到炮樓的門口,伸左手將門推開,朝屋裡飛掃了一眼:燈光通明的屋子,寂靜得沒有一絲響動;回身,左手手心向上,哈腰點頭,很禮貌地來招呼背後的松田、劉魁勝:「您請進!」

  松田、劉魁勝都像進凱旋門的勝利者,傲氣十足,二目直視,挺起胸脯走進了屋。還沒容得他們站穩,屋裡的四周像火山爆發般的突然吶喊起:「不許動!」「把槍放下!」「舉起手來!」宏大的聲音震得炮樓子晃了幾晃,震得松田他們搖了幾搖。隨著高聲吶喊,十幾個平端駁殼槍的小伙子從窗帷後、樓梯下、立櫃旁……跳出來。離門口近的兩個夜襲隊員,發覺事情不妙,調頭就朝門外跑,田光和兩個士兵的大小三支槍的槍口,也一齊對準了他們。

  仇人相見眼珠紅。魏強瞅著面前的松田、劉魁勝,這兩個就是在東王莊屠殺一百六十七個無辜人民的劊子手,打死西王莊趙河套大伯、快嘴二嬸的兇犯,用酷刑折磨劉文彬、汪霞的罪魁……他心裡不自主地翻了好幾個過,彷彿無數的孤兒、寡婦、老人都擁到他的眼前,裡邊有房東河套大娘、韋青雲的父親、快嘴二嬸……他(她)們都滿臉流淚地向他哭訴,伸手向他要求:「給做主!給報仇!」松田、劉魁勝的殺人情景也浮現在他的眼前。他氣得渾身發抖,牙齒錯得咯吱咯吱山響,腦子幾次指揮右食指:「摳摳樞!」駁殼槍抬了幾抬,但是革命的紀律把立刻要敲死他們的念頭打消了。

  劉魁勝眼下像跳進陷阱裡的一匹野獸,他不甘心自己的倒霉,還想找個空子掙扎一下。乜斜眼睛地盯住魏強。借魏強扭臉的空隙,剛要輕抬手腕地朝他射擊,賈正揮槍喊了聲:「放下!」當!槍彈正好打中了劉魁勝的手腕子,手裡的那支張開大小機頭的駁殼槍,噹啷掉在了地上。賈正狠狠地白斜了劉魁勝一眼,順手揀了起來。

  老松田用眼一掃面前拿槍人們的穿戴和神色,知道這是碰上了勁敵——武工隊。十幾支烏亮的、滾圓的槍口威逼得他不得不低下頭去,將毛茸茸的兩隻大手乖乖地舉起來。外面,火光映紅了半邊天。魏強知道趙慶田他們把巡邏裝甲汽車對付了,也就指揮人們押解著捆綁好的松田、劉魁勝,迅速地撤離開十五號炮樓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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