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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一年一度的秋收季節又到了,莊稼人天天起五更睡半夜地忙起來。看來,今年的年景要比去年好。

  在之、高、安1三角地區田家橋村休養的汪霞,雖因天熱傷口化過一次膿,但由於沒有傷筋斷骨,慢慢地封口結了痂。

  1之光、離陽、安新三縣的簡稱。

  沒等到傷好利落,汪霞就想回到工作崗位上去。因為沒和劉文彬、魏強他們取上聯繫,幹起急也不能邁腿就走,只好天天幫助房東刷鍋洗碗、推碾子搗磨地幹些家務事。

  她在田家橋住的這家房東,就是田常興、梁玉環家。這一對夫婦『五一』掃蕩前,都是咱們的村幹部。如今環境不好,不得不隱蔽著做工作。

  今天一大清早,田常興就下地割谷去了。

  太陽剛出來一竿子高,汪霞給梁玉環搭幫手做熟了早飯,等玉環反鎖門朝地裡送飯的時候,她胡亂地吃飽了肚子,找了個小板凳,在新收的玉米堆跟前坐下,剝起葉子來。

  汪霞手剝著玉米,心裡想起負傷的那天她被魏強他們救出,宿在西王莊趙河套大伯家裡的事情來。

  那一天的夜裡,魏強每次查哨回來,都去大娘的住屋看看她,有時,伸手摸摸她那微熱的前額;有時,嘴湊到她的耳旁悄悄地問:「你喝水嗎?」魏強的關懷體貼,像電流似地傳導在汪霞的身上,使得她十分激動,心房劇烈地跳動著。每回,她都是睜開疲倦的雙眼,露出既是感激又是幸福的神色沖魏強微微一笑。這笑,也引逗得魏強眉眼舒開,欣慰地微笑起來;這笑,把倆人久已集聚在心頭的愛,像魔術家揭開變幻莫測的蒙布,一下明朗化了,並使相愛的情感朝前邁進了一大步。

  第二天夜晚,領導決定將汪霞送到之、高、安地區去休養。

  黃昏,魏強將汪霞那支手槍送過來:「給你,帶上它,預防萬一!」

  汪霞瞅瞅魏強,望望那支擼子槍。擼子槍藍汪汪的那麼光潔明淨,她明白魏強給擦拭過了。接過槍,身子朝裡挪挪,說:「你坐下吧!」等魏強在她眼前坐下了,她像個不知足的孩子,坦率地說:「你光給我槍,可一粒子彈也沒有,我要它幹什麼呀?」

  「子彈?」魏強笑道,「子彈我已替你壓滿了槍梭,都是昨天繳獲的好子彈,這裡還有五粒,你也帶起來!」他將攥著五粒小擼子子彈的右手,伸到她的面前。

  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她用噙著淚花的眼睛環掃一下寧靜的屋子。屋裡就是她,還有靠近她坐的魏強。她伸手去接子彈,同時,也緊緊攥住了他的手,大膽地攬在自己隆起的胸前,而後,又挪到嘴邊上來親吻,小聲地叨念:「你呀!你真好,真是叫人……」淚水奪眶流出來,滴落在枕頭上。

  什麼叫戀愛?戀愛又是個什麼滋味?以往,魏強只是腦子想過,今天,他才真的嘗到了。他眼睛盯著臉上泛起紅暈的汪霞,心頭止不住突突亂跳,比第一次參加戰鬥都跳得厲害。他想抽回手,抬起身來走,可是,身子、手都好像是不由腦子支配。身子不僅沒抬起來,相反坐得更挨近了汪霞;沒抽回的右手倒和汪霞纖細的手兒握了個緊上緊,就像鰾膠粘住了一般。

  他倆全沉浸在幸福裡!

  就在那個暫短、歡愉的時間裡,汪霞將早已勾織好的淺綠色的鋼筆套塞在魏強的手裡:「拿去吧!裝上我丟的那支鋼筆,再丟了……」魏強笑著將鋼筆套拿到眼前,看了又看,瞧了又瞧,而後,將桔黃色的鋼筆裝進去試了試,萬分喜愛,很小心地裝在自己的內衣袋裡。

  「後來,就是因為去養傷,和魏強離開了。這一離開就是兩個多月。兩個多月的工夫,敵人組織了幾次兵力,今天清剿,明天剔抉,天天圍住青紗帳拉網,誰知這一鬧把魏強他們鬧到哪裡去了?顯然是沒在這裡,要在這裡,他早來看我了。他既沒在這裡,那昨天又是誰們拿下的黃莊據點?一準是他們。那他為什麼不來看看我?……」汪霞手剝著新劈下來的玉米,心裡忽東忽西地亂想著。

  「慶叔,大秋頭子上,你這一人騎著自行車上哪裡去?家來歇歇不?」院門外,傳來梁玉環的聲音。

  「好幾年沒來,要不是碰上你環姑太太,我還真忘掉你家大門啦。快領我家去。真,想不到的事,偏偏就出來了。」一個男人的回答。話說得非常急促,語氣裡還像夾雜著憤懣和不幸。

  「吼噓,吼噓」的轟雞聲,從門外傳進來。這是梁玉環向汪霞發的迴避信號。汪霞扭頭走進自己養傷的住屋。

  「這不是小板凳?你坐下,慶叔!我娘她怎麼樣?」沒等玉環把話說完,慶叔氣囊囊地學說開:「事情告訴你,你也別太難過了。事情已經這樣了,它像灑出的水,想收也收不回來。你娘她過去了!」

  「啊?!」梁玉環聽說老娘死去,眼睛發直嘴張大,不言不語,不走不動地戳立在院子裡,淚珠一串串地朝下滾落,一直呆了好半天,她才卡出哭聲來。玉環和她兄弟梁邦從小沒有爹,是寡婦老娘一手拉扯大的。玉環的老娘身板本來還算壯實,到底得的什麼急病,死得那麼突然呢?

  玉環她娘家——梁家橋,在劉家橋村西,相距不到裡半地。它坐落在高保公路北面,和公路肉貼骨頭地緊挨著。因為它處在之、高、安三角地區,又在保定東面,是清苑管轄的一個大村子,所以「五一」掃蕩以後,鬼子在這村村南,貼公路按了個據點,據點裡修了個七截高的大炮樓子。這個據點從修起的那天起,就沒斷過鬼子,最多駐過一個中隊,最少也是一個班。另外,偽軍們也有個五幾十號人。總之,算是個不小的據點。

  現在梁家橋據點住著一個班鬼子兵。這個班的鬼子兵也是去年從河南打敗湯恩伯以後換過來的。乍一來到,都還帶著勝利者的勁頭,什麼也不在乎;天長日久,碰過幾次小釘子,再加上偽軍們常念叨念叨八路軍武工隊的厲害,也就處處小心戒備起來了。

  日本人怕八路軍夜間來偷襲他們,就給據點周圍村莊下了一道「命令」:日沒以後,田野、街巷不准有人行走或幹活,違者開槍射擊,打死勿論。

  就在日本人下達「命令」的當天夜裡,玉環她老娘正睡到半夜時分,一陣嘎嘎嘎……的雞叫,把這個老人從夢裡叫醒了。常說:老太太三宗寶:閨女、外孫、老母雞!這一點不假。玉環她娘一聽老母雞叫聲,褂子沒披,鞋子沒穿,光著腳下地就點燈,端起來就朝屋外跑。她剛端燈要過二門檻,炮樓上叭勾一聲槍響,將她打倒在地上。一直到第二天吃早飯的時候,才有人發現她死了;慶叔趕緊給玉環送信來。「……娘啊,你做了一輩子活,受了一輩子苦,想不到落這麼個下場……」玉環低聲哭訴著,真有點上氣難接下氣。汪霞生怕玉環的哭聲傳出去,引來更多看熱鬧的人,在屋裡急得直搓搓手心。抬頭見到蒲囤子頂上撂個板升子,順手一撥拉,呱噠!板升子掉在地上。這聲音傳到正哭泣的玉環耳裡,她稍一愣神,立刻壓住了啼哭,變成低聲地抽泣。

  送信來的慶叔以為屋裡的響動是貓踢蹬下什麼物件來,根本就沒理會,瞅見玉環光掉淚不出聲,他忙上前勸說:「人死如燈滅,她怎麼死,在哪裡死,這都是命裡注定的事,由不得人,你哭壞身子還是自己吃虧。咱得趕快商量安置後事要緊。我來的時候,村裡也派人給小邦送信去啦!人們捉摸只要不告訴你娘是被槍打死的,憑他那個孝順勁會回來的,他們隊上也會讓他來。只要回來,今晚就能趕到家。」

  給梁邦送信去了,這是個意外的消息。汪霞從這意外的消息上,忽地想起前兩天來這裡躲情況的同志談的話:近來清剿的敵人像長了眼,不用人指,就照直朝「關係」家裡闖。能趁機抓住這個夜襲隊的特務梁邦,不是就把敵人在各村安上的所謂「暗眼」都能剜出來嗎?「是,是得利用這個機會捕住他!」她開始考慮起捕梁邦的辦法。

  玉環聽到這個消息,又勾起她的心事來。她把母親的慘死和兄弟在夜襲隊幹不名譽的事情加到一起,真是要多傷心有多傷心,要多難過有多難過,於是哭得就更厲害了。但是,她堵住鼻子摀住嘴,盡量不把聲音放出來。

  又哭了一陣,才強抑制住。

  梁玉環把報喪的人兒打發走,急忙跑進屋,她一頭紮到汪霞的懷裡,叫著:「大妹子,你救不了死的,救救活的吧!我兄弟今天要回來,你想個法子救他出了這火坑吧!別看他當了特務,可是個好孩子……」她哭訴著,央求著。

  玉環她兄弟梁邦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呢?這個,汪霞的心裡像明鏡似的。

  梁邦在村裡的確不是個嘎七溜八的人。他五歲上沒了爹,姐姐比他大五歲,都跟著寡婦娘過日子。他從小就像大人一樣地干莊稼活。事變後,各地組織游擊隊,各村成立抗日團體,他也在「青抗先」1里幹過一個時期。不過,「五一」掃蕩的時候,他被鬼子抓進了保定城,後又送到老炮隊受了六個月的訓練,發給了一身軍裝,就扛槍當上了偽軍。

  1青年抗日先鋒隊的簡稱,它是當年黨領導下的一個青年組織。

  在警備隊裡不光天天學跪下、臥倒、瞄準、射擊,還要學打拳。早年,梁家橋有一班子少林會,梁邦小時候在少林會裡還學會了幾套拳術。物以稀為貴,警備隊的頭子蘇沛霖聽說手下有這麼一個人才,立即提拔他當了個武術教官。夜襲隊被阪本少佐打了以後,由老松田親自出馬指名點姓地到處要人。不知誰朝劉魁勝通了下消息,說梁邦能竄房越脊,武藝高強,身板靈活手腳快,一般的平房,小跑步一擰身子就能上去。劉魁勝在老松田耳朵底下一嘀咕,沒過一天,梁邦被調到了夜襲隊,幹起武裝特務來。

  「是的,我應該想辦法,應該幫助你。你別急,容我再想想。」汪霞很理解玉環內心的痛苦,同情地安慰、勸解她。到底要想個什麼辦法,她思前想後地思量了好半天,也沒思量出個眉目來。她決定找魏強、劉文彬去。她向頭髮散亂、兩眼紅腫的梁玉環說:「嫂子,你給我打點個衣裳包,我去找人想辦法!」

  梁玉環知道汪霞出去要為自己辦事,心裡說不上來的感激。她用襖袖抹下臉上的淚水,二話沒說便朝自己屋裡走去。等她手提一個紅色的小衣裳包再出來時,汪霞已把假盤頭梳好了。

  「你在家等著聽信吧!」汪霞接過小包袱,把擼子槍朝包袱裡一掖,安撫了玉環一句:「放心,我一定把事情辦妥當!」邁步走出門去。




  魏強他們拿下了黃莊據點後,沒敢多停留,一把火點著了炮樓子,帶上繳獲的槍支彈藥,押著俘虜,串著淹沒頭頂的秋莊稼,迅速地朝正東轉移了。受環境所迫,他們不能帶上俘虜進村,更不敢帶上俘虜到堡壘戶家裡住。只好在一塊高粱地裡停下來,分頭來對俘虜做調查登記,進行教育。直到日落西山,才把幾十名俘虜按照回家路程的遠近,發給路費釋放了。末後,單剩下穿著短衣短褲,胖得像只脫毛豬的哈叭狗。哈叭狗知道武工隊不問也不放他的原因,瞇著眼默不作聲,心裡暗暗地打著脫逃的算盤。

  在劉文彬招喚魏強的時候,魏強衝賈正努下嘴:「去,給他扎扮扎扮!」賈正明白這是什麼意思,拿起一面骯髒的漢奸旗,走近哈叭狗,嘴裡說著:「秋天,蚊子多,咬腫了你這沒頭髮的光腦袋,可有點吃罪不起!」像包籃球似的把哈叭狗的整個腦袋嚴嚴地包起來。李東山幫著他架支胳膊,呼呼地原地轉了十好幾個圈,從此,哈叭狗再也辨別不出東西南北來了。

  小雞子剛叫頭遍,露營多半宿的魏強他們,披著露水打透了的衣裳,走出莊稼地,鑽進個不大的村莊住下了。這村在汪霞養傷的田家橋西南的金線河南岸,距田家橋不過八里地,也是屬於之、高、安三角地區的一個村莊。

  哈叭狗雖說是個血債纍纍的鐵桿漢奸,如何處治他,得由政府決定,武工隊並沒怎麼難為他。將他關進黑咕隆咚的牲口房裡,摘掉包裹他腦袋的漢奸旗。劉文彬腿沒歇,親自出馬尋找縣政府去請示這件事了。

  天快亮的時候,趙慶田到牲口房對過的西廂房來替換掩在門後、隔著門縫負責看押哈叭狗的賈正:「哈叭狗怎麼樣?鬧了沒有?」

  「鬧不鬧的幹什麼?還不是等個時候了!他正倚在牲口槽上,閉著眼睛念佛呢!」賈正揚頦回答趙慶田。

  「這傢伙是條狼,捆著他也不會老實!」一貫心細的趙慶田,沒為賈正的爽快回答而放鬆了檢查。他轉身匆忙朝押放哈叭狗的東廂牲口房走去。他進去得慢,出來得快,臉兒繃著,眼睛瞪圓,一把抓住賈正,氣喘話急地問:「哈叭狗呢?!」不在戰場上,從沒見趙慶田這麼嚴肅過。賈正知道他不是開玩笑,沒顧回答,箭般地鑽進喂牲口的東廂房,只見屋裡就有小毛驢嘴巴紮在槽裡,安詳地嚼著青草。哪還有什麼哈叭狗?窗戶沒動門沒開,哈叭狗哪兒去了?莫非他會隱身術?真見鬼!哈叭狗今天的逃遁,明天,也或許是今天就要給這個村,給這一家招來天大的災禍。想到這兒,賈正不由得涼汗出遍全身,心裡發出陣陣的絞痛。「都怨我!」他捶著自己腦袋,右腳狠勁一跺,咚!嚇得毛驢後退了好幾步。哈叭狗的逃遁,在武工隊裡引起了一陣騷動。人們七言八語,胡亂猜測的就像攪翻了江。魏強認為窗沒動門未開,哈叭狗逃掉是件極不可能的事;但,他又深知賈正,雖說脾氣暴,說話粗,卻是個克盡職守的好隊員。

  到底哈叭狗怎麼逃遁的?人們,連魏強在內,一時都猜不透。




  汪霞手提著個不大的小衣裳包,走得很快。天傍小晌午,她已走了八里多路,來到這個小村莊。她想進村找「關係」,打問下有誰住在這裡,但又怕大秋頭子上人們不在家。「怎麼辦呢?」她在村邊的兩株柳樹跟前站下來,手兒按按假髮挽成的圓盤頭,又放下捲起來的褲腿腳,撣撣沾在鞋上的泥土,用手巾擦下臉上的汗,然後才從包袱裡將手槍拿出來。正想往腰間掖的時候,就聽身旁的柴草垛嘩啦嘩啦直響。她不由得一哆嗦,立刻警惕地抓起手槍來,身子輕輕地朝柴草垛跟前一貼,眼睛盯住發出響動的地方。「是什麼東西呆在柴草垛裡?」她正在疑惑,忽聽草垛又嘩啦嘩啦響起來;跟著,一顆油光閃亮的大禿腦殼頂著雜亂的柴草從垛裡鑽露出來。

  「不准動!幹什麼的?」汪霞用手槍一指,壓低嗓子喝道。柴草垛裡的那個傢伙身子顫顫抖抖地說:「是是是,不動!不動!」同時,兩隻手戰戰兢兢地舉了起來。

  汪霞繼續用槍逼住對方,命令著:「快給我出來!」對方連連答應「是是是」,他像個在泥粥裡打滾的母豬,鼓蠕了好半天,才從柴草垛裡鑽了出來。

  汪霞上下打量打量站在面前的人,心裡說:「這是個幹什麼的傢伙?」的確,對方的長相、神情……樣樣看來都不順眼:長得像個地魔,胖得像個豬,渾身是泥,滿臉是土,一雙狡獪的小三角眼安在螃蟹蓋臉型上,上身穿著襯衣,下身穿著小褲衩;雙腿顫抖,呲著牙「嘿嘿」了兩聲,這更叫汪霞犯了猜疑。怎麼瞅,她也覺得眼前這個傢伙不像個好人。

  這傢伙就不是個好人,他就是從盛牲口的東廂房裡逃遁的哈叭狗。他到底怎麼逃的?原來,押放哈叭狗的牲口房裡的牲口槽旁,有個新挖好的地道口,房東大哥放哨去時,因為忙亂,只用草把洞口苫蓋好,卻忘了告訴武工隊。一會兒,蓋在洞口的草叫毛驢踢開,被哈叭狗發現了。他常聽警備隊員們說:「凡是有洞口的就有地道,地道大多能通村外。」這個發現在他說來是個意外,就利用槽腿的稜角來磨捆綁手腕的麻繩。只要工夫深,房梁磨繡針,一會兒就磨斷了。他輕輕地跳進了地道。他怕留下痕跡易被發覺,又伸出手去歸攏柴草,將洞口原封堵擋上。

  哈叭狗跳進地道後,滾滾爬爬、跌跌撞撞地摸索著朝前跑,恨不得一下跑到另一個洞口鑽出村外去。當他的腦袋突然碰到軟乎乎的柴草時,忽然一絲絲光亮透過來。這下他高興得心都要跳出來。「這真是上蒼有眼,天不滅曹!」他再不顧一切了,雙手緊扒柴草,身子朝外鑽。頭剛露出來,猛聽尖脆地叫了一聲:「不准動!」這一聲,可把哈叭狗的苦膽嚇破了。他以為沒逃脫武工隊的手心,忙舉起雙手,服服帖帖地連說:「是是是!」等從草垛裡爬出來一瞅,是一個拿手槍的女人,腦子一轉:「婦女?昨天沒見武工隊裡有婦女呀?」再一回味剛才吆喚中的一句「幹什麼的?」更覺得這個婦女和武工隊是兩回事,於是像吃了副定心丸,立刻由驚恐轉為坦然,馬上指手劃腳地胡唚起來:「同志,你這一聲,膽小的真得嚇破膽,我當是炮樓上下來的偽軍發現我呢,瞧我出的這汗!」他眼角掃著汪霞端平的手槍,低頭朝前湊,心想來個冷不防,將汪霞的手槍踢飛,然後再奪過來。

  汪霞的警惕性提得比天都高。她退了兩步,立眉瞪眼地用手槍朝哈叭狗一點:「你別動!」

  「哎哎,我不動!」哈叭狗一瞅眼前這個女八路有點不太好鬥,忙陪上一副笑臉。「同志,當然這也難怪你。不過可別拿我當成壞人。我是……一提你保準知道,我是城裡裕豐醬菜園的掌櫃。孩子暑假裡偷著進山當了八路,憲兵隊知道了,非要抓我去頂帳,不得已我這才跑出來。剛才望到了伙偽軍,怕他們把兜裡的錢弄去,就藏到這裡了……」哈叭狗嘴裡漫天撒謊地說,眼睛卻不時地察看周圍。他知道這裡不是久站之處,恨不得一下溜進身旁七八丈遠的高粱地裡去。但是,眼前汪霞的這支槍在威脅著他,同時也吸引著他。他覺得,憑自己的經驗,只要能接近,就能把對方的手槍奪過來;轉頭一想,又覺得立即離開是上策。「對,好漢子報仇,十年不晚!留著青山在,怕它沒燒柴?」他這才果決地放棄了奪槍的打算,一心一意在選擇機會準備溜逃。他很坦然地和汪霞說著,忽然,變貌失色地朝遠處莊稼地那邊一指:「哎呀!同志!你看,警備隊!」就在汪霞扭頭尋瞧的一剎那,他像條粘滑的泥鰍,吱溜,鑽進了茂密的高粱地。

  受了騙的汪霞有心去追,又覺得單人鑽入青紗帳,就像魚兒跳進水,想再撈上來可不那麼容易。」這個胖傢伙是幹什麼的?敵人的密探?要是敵人的密探,這村就要出問題!」她背倚柴草垛,瞅望對面的高粱地在捉摸。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垛後傳來:「是誰又到這裡來了?」她扭頭一望,高興地喊了句:「魏強!」興沖沖地迎上去,魏強張口就問:「你沒見到這柴草垛裡鑽出個人來?」

  從魏強、賈正、趙慶田、李東山等人嚴肅的神色上,她明白了剛才在自己面前溜走的不是個一般的人,忙說:「看見了,他已經鑽莊稼地跑了。」

  「跑了多大會兒?沖哪個方向跑的?」

  汪霞手指前面的高粱地:「就從這跑的,時間不大。」賈正二話未說,就帶著幾個人追下去了。

  魏強告訴她逃跑的那個人就是「哈叭狗」。

  汪霞悔恨自己不認識這個哈叭狗,也羞愧不該讓這個自己已經看出的壞人,在槍下逃脫了。愧悔交加,她的心裡像灑上了一層胡椒面,又火、又麻,辣乎乎的疼痛。




  賈正他們分頭在莊稼地裡追了半天,也沒有追著哈叭狗。哈叭狗的逃走,確實給魏強帶來了好大的不安。他知道,哈叭狗逃回據點,只用一個電話,就能從保定把大批的敵人,連老松田在內給勾引出來。為了早做提防,先把情況告訴了村幹部,並通知群眾做好一切準備;同時他也將部隊拉出村,鑽進了一眼望不到盡頭的青紗帳裡。

  不過,汪霞送來的這份關於梁邦的情報,卻引起了他好大的興趣。他仔細地思考好大一會兒,總覺得為了瞭解各村的秘密情報員,去爭取或是去捕捉回家辦喪事的梁邦,簡直像用一摟粗的木料做鐮把,有點大材小用。所以他對汪霞所提出的辦法,一百個不同意。他不同意的理由是:根據梁家橋村的工作基礎,群眾條件;根據梁家橋據點裡現有的「關係」;根據鬼子、警備隊愛看娶媳婦、出殯埋人的勁頭;根據梁家橋據點和村子緊相連的地形……他左思右想地考慮了好大一回,決心要大作一下文章。

  他把自己的計劃告訴給汪霞,汪霞考慮考慮,覺得他這辦法確實比自己的好。她連連點頭誇讚:「好好好!到底是你們做軍事工作的人,對情況思考得那麼透徹,計算得那麼深遠!」

  「我,我思考的這個還不定怎麼樣呢!」聽過汪霞一誇獎,魏強倒有點不太好意思了。「這只是我自己捉摸的,等劉文彬同志回來,咱們再好好地做個商量!說真的,這一彎子誰家的鍋台、誰家的炕,他都比咱瞭解得仔細,摸得透!另外,事事也比咱想得更周到。」

  起晌以後,劉文彬戴頂窩頭式的破草帽,褲腿捲過膝蓋,褂子在脊樑後頭披著,肩背筐,手拿鐮,跟在送水人的後邊,串著莊稼地走了來,見到了汪霞忙問:「你的傷口怎麼樣?看讓敵人追的,工作忙得,快三月啦,就沒去看過你一眼,真——」他把個「真」字的尾音拉長,話兒也就結束了。

  劉文彬是接到哈叭狗逃跑的報告以後趕來的。哈叭狗跑到哪裡去了?劉文彬花了整整的一個晌午,派人到各據點裡探聽,終於探聽到了。原來,哈叭狗串著莊稼地一氣跑到了梁家橋,到了梁家橋據點裡。他嚇得再也不敢動彈了。想搭由高陽去保定的汽車回城裡,可當天的班車過去了,他只好等待明天。

  這個情況,更增加了魏強要在梁家橋上大作文章的決心。劉文彬聽了魏強考慮的計劃,很滿意,又低聲細語地補充了一些意見,然後就分頭去進行準備工作。




  汪霞返回田家橋樑玉環家。玉環和她的丈夫田常興正瞪大眼睛盼她來呢!

  滿肚子心事的玉環,見到汪霞像見到救苦救難的活菩薩,攥住她的雙手:「大妹子,為俺家的事可辛苦了你,你找見了嗎?」

  「找見了,都找見了!」汪霞說著,接過田常興遞給的一碗涼開水,呷了兩口,「聽到你老娘的不幸消息,上級都挺生氣;我又把你的想法一學說,都認為你看得遠,做得對,願意盡一切力量幫你們的忙,問題就在你兄弟梁邦那裡了!」「在他那?」玉環一時捉摸不透,兩眼傻愣愣地瞅著汪霞。「是在他那!」汪霞搬著手指頭說,「一來,你兄弟是不是一准回家料理老娘的後事?」

  「這個,他是會來的。他不是那種沒老沒少忘恩負義的人。」玉環十分有把握地說。

  「再一說,他即使來了,咱八路軍可該用什麼辦法接近他呢?即使接近了,能用什麼辦法把他規勸得棄暗投明,用真心來幫助咱八路軍抗日?」

  「這個,你更不用擔心。我自己當面鑼對面鼓地去和他說。俺倆是一奶同胞,他的脾氣、秉性我摸得最透。他從小就聽我的話。」在這一點上,玉環似乎把握更大。

  「玉環姐,你別把事情看得那麼簡單了。他既不是你背著抱著時候的小兄弟,也不是在家裡的梁邦了。他人大心大了。俗話說,跟著啥人學啥人,跟著巫婆會跳神!天天和特務們花天酒地的鬼混,就是成佛做祖的人,也難說他不變心。當然,從他跟夜襲隊的幾次清剿看來,他還不是那麼罪惡深重,所以……」

  梁玉環沒等汪霞說完,緊忙接過話碴來:「他呀!別看在夜襲隊裡應個名,他的心怎麼著也變不成塊黑炭。大妹子,你雖沒見過我兄弟,總有個耳聞,他可不是那鑽了腦袋不顧屁股的人!」

  「就是因為這樣,上級才讓我找你來共同想辦法,把他爭取過來。如果能把他勸說得真的改邪歸了正,不光他自己跳出火坑,摘掉夜襲隊的特務帽子,八路軍還要盡力幫助他,給你們死去的老娘報冤仇。」

  玉環用衣襟擦著淚水說:「只要報了娘的仇,救我兄弟出了火坑,八路軍要我怎麼做就怎麼做。大妹子,你就儘管說話吧!」

  玉環她丈夫田常興,過去是幹過游擊小組、跟鬼子打過交道的人,今天聽汪霞一說,心中就明白了七八成。他心裡想:「要真那樣,也該讓我那藏了二年多的老獨抉出出世啦!」等他媳婦說完話,也憋不住地說起來:「汪霞同志,你知道,俺倆論抗日,多會兒也沒落過後,今天,事情是出在俺們親戚家身上,你就儘管佈置吧!我還跟在游擊組裡一樣,絕對服從!」

  汪霞在這兒養了三個月的傷,對他們夫婦是摸透了的,也就照直地說:「現在中心問題是把你兄弟的工作做好;只要把你兄弟的工作做好,下幾步棋就好走了。我跟你一塊到梁家橋去,咱們共同和你兄弟梁邦見上一面,看看他的態度再考慮怎麼做工作。千萬別魯莽了!」

  「那我是不是也可以跟去呢?」因為汪霞光衝著梁玉環說,常興生怕甩下自己,抓了個空子忙打問。

  「你是閨女女婿,當然應該去!多一個人多一分力量,對工作只有好處沒壞處。」汪霞的回答,田常興聽了很高興。他說了一聲:「我到紅薯窖裡取老獨抉去!」風般地朝院裡跑去。汪霞重新換套褲褂,三人拾掇利落,又把爭取梁邦的具體辦法做了個商量。末了,汪霞叮囑:「咱去了得處處加小心。你們管我叫小霞,有人問,就說是近門的小姑子!」三個人腳前腳後地奔梁家橋走來。

  道上,田常興手提著一大串弔喪用的金銀箔,遠遠地走在前面;心裡過於悲慟的玉環,一聲不吭地低頭走著;汪霞跟在一旁,認真地聽著兩旁莊稼地裡的動靜,腦子裡一直在惦記梁邦來不來的事。梁邦要不回來,魏強的計劃天好,也要大費周折;當然,還可以走另外一條道。

  就在汪霞她們出村的時候,梁邦騎著車子,挎著盒子槍,跟著送信的人出了保定城,朝別離兩年多的家鄉——梁家橋急沖沖地走了來。

  還好,今天由於夜襲隊沒有外出清剿,送信的人一去就找見了梁邦。送信的人怕老松田和劉魁勝心裡起疑,不讓梁邦回來,假說梁邦的老娘是黑夜得暴病死的,根本沒提讓炮樓上鬼子打死的事。

  梁邦聽到老娘死的信,真像有人在頭上澆飄涼水,強壓著自己悲痛的感情,到劉魁勝面前去請假。別看劉魁勝是夜襲隊長,卻不敢做這個主,他忙跑到松田跟前去請示。由於這幾個月的清剿,公路上的封鎖溝加深了,防務增強了,老松田看看地圖,又知道梁家橋緊挨著據點,靠近公路,為了買動人心,就准了梁邦三天假歸家治喪,還送了些東西發了筆埋葬費,並且一再囑咐梁邦,要像模像樣地辦理辦理。為了顯示對部下的關懷,老松田還特意給梁家橋據點的日本曹長掛了個電話,要他們對梁邦辦理的喪事多多給予協助。電話打到梁家橋,確實起了好大的作用。清早,梁家橋日本曹長聽聯絡員說:「夜間,一個端燈外出的老太太被打死了,是城裡一個干夜襲隊的母親。」當時,他根本就沒拿耳朵聽。他覺得打死一個中國人就好像碾死一個螞蟻。等接到憲兵隊長松田少佐的電話,知道捅了馬蜂窩,生怕落貶斥,擔不是,因之,松田在電話裡怎麼指示,他就怎麼答應;松田沒問人是怎麼死的,他也沒有提。等他撂下耳機子,忙將鄉長、保長傳了來,讓他們在梁邦到來以前,趕緊將辦喪事的一切東西操持齊。梁邦和他姐姐玉環還沒到,家裡就熱鬧起來,不過出來進去的都是些偽鄉公所裡的人。

  去保定送信的是梁邦近房裡的叔叔。當他陪伴梁邦來到離村三幾里遠的地方,才告訴梁邦他娘死的真實情況。梁邦聽說,立刻蹲在公路上大哭起來,一邊哭啼,一邊責罵:「都怨我,怨我這個混蛋兒子不孝順,讓老娘落了那麼個下場。我家去拿什麼臉見那街坊四鄰?見我的姐姐?……」他近房叔叔好說歹勸,勸了一大會兒才算勸住了。

  梁邦從地上跳起,擦擦眼淚,順公路朝東望去:梁家橋村南據點裡的炮樓子,像個高大的望鄉台。就是這座炮樓子裡的日本人,用槍彈奪去了他母親的生命。他低頭看看腰間的槍,恨不得立刻去報仇,可是……槍是日本人發的,眼下自己還在夜襲隊,那又怎麼能行?不,娘的仇不報,五尺高的漢子,又怎麼去見人?他像個沙漠裡的夜行人,一時難以確定自己要奔的方向,心裡煩躁異常。梁邦進了家門,一眼瞅見躺在床板上的老娘,撲上去「娘呀娘呀我的娘」地喊叫著,放聲大哭起來。

  玉環領著汪霞,拋開村南的據點,繞過公路,「娘啊,娘啊」長一聲短一聲地跟在他男人的背後,啼哭著進了村。汪霞用塊羊肚手巾摀住臉,挽住玉環的右臂,也「嬸子」「嬸子」地哭起來。二人互相攙架著一直哭到梁邦家的院裡。梁邦鼻涕眼淚地跪迎出來,向汪霞和他姐夫田常興各磕了個孝子頭,而後,陪同著來到他母親的屍體跟前,又「唔哇唔哇」地大哭了一場。

  天黑下來,裡間屋的窗戶擋上,點上了油燈,幫忙辦事的人們都回了家。不大的屋子,只剩下四個人:梁邦、玉環、田常興和汪霞。

  汪霞瞅瞅苦喪著臉背靠牆坐在炕邊上的梁邦。他中等身材,身子板很結實,古銅色的四方臉上,一雙有神的大眼睛,並不帶有那種賊古溜滑、立眉橫眼的特務樣。外形不能說明內心。汪霞叮嚀自己說:「不能這樣看人。」

  「娘的死,你是知道的。六十多歲的人啦,落了這麼個下場,真,你看怎麼辦吧?」玉環扯起衣襟擦擦滾流不止的淚水,抽抽嗒嗒地說。

  梁邦聽了姐姐不涼不酸的這麼幾句陰陽話,心裡像吃了幾顆蒺藜豆,扎扎刺刺地疼。他睜大眼睛沒奈何地說:「怎麼辦?我又有什麼辦法呢?」

  「你有什麼辦法?這就看你的心意了。在城裡你混著有權有勢的差事,誰見了都怕三分。娘拉扯大了你,沒沾過你的光,得過你的濟,難道有你這樣的兒子,平白無故被人家打死了,就一聲不吭地兩槓子一夾、抬出去埋了算拉倒?要那樣,你這做兒的心裡過得去?」

  「我心裡過不去,可又該怎麼辦?」

  汪霞怕牆裡說話牆外聽,忙朝田常興丟了個眼色。田常興立刻朝院裡走去。接著,她提醒姐弟倆說:「自己家裡人說話,將聲放小點,萬一說走了嘴,講個犯病的話也不要緊。」屋裡沉靜了好半天,梁邦心裡七上八下地亂翻個子。他一根連一根地吸著嗆人的紙煙,煙霧塞滿了昏暗的小屋。「姐,實話告訴你吧,」梁邦將甩到屁股後頭的駁殼槍拽到胸前說,「大霞妹子也不是外人,當時我真想鑽進炮樓子揳死他幾個,給娘報這個仇。可是……」他眼睛一轉,問:「我姐夫呢?」

  「他到院裡去了,有什麼話你只管講吧。」梁玉環說。梁邦搖搖頭,出了口長氣,坐在炕沿邊上自言自語地說:「幹我這個差事,人不是人,鬼不是鬼,叫個什麼!」汪霞覺得這個時機應該張嘴說話了,欠欠身子,略向前一挪:「既然邦哥沒把我當成外人,我就插一句。說實在的,俺們村凡認識你的人,都知道你是孝子,如今你又在城裡混著有名氣的事,要是我嬸子這麼不聲不響地掩埋了,別說親戚朋友看不下去,就是我,也覺得大不應該。」

  「看怎麼個不應該呢!」玉環接過來說。「你要真的不聲不響地掩埋了屈死的老娘,得讓街坊四鄰笑掉了大牙,當家族門點你的脊樑骨,就是你姐姐我,也難出門見人……」

  梁邦煙不離嘴地狠勁吸,兩個人的話語像利劍戳著他的心,讓他疼痛難忍。早先,他也是這村裡的一個勤勞、正直的農民。村裡從有公開的抗日組織時起,他就是「青抗先」的一員。從被鬼子抓走,迫逼著進了警備隊,他覺得自己像塊沾染上墨跡的白綾子,很不願意見熟人,所以從離開家,雖說路途不遠,也沒回來過一次。他抱著過一日少倆半天地混;特別被調到夜襲隊後,他更感到自己在步步朝著懸崖邊上走。怎麼止步?怎麼脫身?他總也想不出個辦法來。積極辦法沒有,走消極。每次隨夜襲隊出去,他常囑咐自己:「能過去就過去,苦害了別人,自己的下場也不會甜。」今天,見到母親死得這麼慘,他確實想上炮樓去拚一傢伙。但是,拚了以後,是不是還能出得來?即使是能出來,自己又能到哪裡去呢?他朝八路軍這邊想過,又覺得八路軍不會原諒他這樣當特務的人,即使原諒他,又怎能立竿見影,拿據點、殺鬼子地替他報冤仇?就說行,又在哪裡去找見這八路軍?要不等把娘的後事辦完,找找村裡的洛群。洛群在頭「五一」是村農會主任。雖說現在村裡有據點,他一定還會偷著和八路軍聯繫的。不過偷著的事,別人很難知道。要是我這樣當特務的人去問,保準人家腦袋一搖,說出一百個不知道。要不,進炮樓撂倒幾個鬼子再去找他?可是,撂倒幾個鬼子以後,我……

  梁邦左想了右想,一扭臉,又看到停在外間屋床板上的母親。母親被炸子打中胸部,傷口足有茶碗大。雖說塞上棉花纏上布,血水還是浸透了壽衣。「母親啊!生養自己的老娘啊!為什麼讓我的老娘落了這樣的結果?這難道就是我當偽軍、干武裝特務的報應?我沒有殺過人,放過火,綁過票,詐過財,欺侮過婦女呀!」

  梁邦心裡正像走馬燈似的不停止的瞎想著,玉環火上澆油地說:「看你這五尺高的大男子漢,還在府裡混『官』事呢,怎麼就掏不出辦法來呢?……」

  梁邦像挨了一鞭子那樣疼。他眨眨眼,很坦白地說:「姐,我不是不想辦法,我也不是就瞪眼瞅著老娘這麼死,可我總覺得我想的辦法做不到。你是我親姐,有什麼好辦法就儘管說,保準你說到哪,我會做到哪。」

  根據以往梁邦聽話的勁頭,玉環就想攤牌。她剛要開口:「要我說,」汪霞伸手一捅她,她假裝嗓子眼裡有痰,連連咳了幾聲。汪霞把話接過來:「指望婦道人家說可不行,邦哥。主意還是你自己拿,別人參謀參謀倒可以。你不是說你想的辦法都覺得做不到嗎?你淨想了些什麼辦法!拿出來給家裡人念叨念叨有什麼關係?」她扭臉又對玉環說:「你說呢?嫂子。」

  「霞妹說的是呀!你說給我們聽聽。」

  梁邦兩眼稍稍一瞇,隨後,驀地站到地上。他探頭望望黑咕隆咚、沒聲沒響的外間屋,朝他姐姐走近兩步,說:「要想給娘報冤仇,只有一條道,投八路去。不過,我也為投奔八路犯著愁:一、誰知那八路軍在哪?二、即便知道了,找了去,人家八路軍是否相信我這種當特務的人?……」

  梁邦的聲音很低,但是,每個字在汪霞聽來,都很清楚。於是,對他的擔心馬上打消了。

  「小邦,要是按你的想法,姐我真給你找見八路軍,讓你為娘報仇投過去,你是不是真願意?」玉環又向實處砸了一句。「姐,只要八路軍信任我,我就投過去!我是個武裝特務、夜襲隊的人,可我沒殺過人、害過命、狠勁的坑害老百姓,我能重新做人,帶罪立功!」梁邦像已經投奔了八路軍,他的思想完全在汪霞面前剖白開。

  汪霞追隨梁邦的話尾問道:「要真的見到八路軍,那你怕不?」

  「大掃蕩前,這屋裡也住過八路軍。我又沒做過大的虧心事,我不怕。只要八路軍信任我,我這一肚子冤屈可該有處說了。可是,眼下又能到哪裡去找八路軍哪?!」梁邦詞意懇切,沒有絲毫虛假。

  「好,那就實話對你說了吧。」汪霞覺得說明的時機已到,手槍拽出,朝炕上一拍:「我就是八路軍。就是為幫助你倆給死去的老人報仇,上級才派我來的。你剛才說的要是假的,那就……」

  隨姐姐來的這位年輕而穩重的霞妹子,一眨眼就變成個端莊、嚴峻的女八路,一下把梁邦驚愣住。隨後,他又眉舒眼展地笑了。他照舊叫著大霞妹子:「我要有一點假意,就讓我死在你的槍下。」

  「我們是為了你,也知道你是真心。等人來了再商量給你娘報仇的事。你在外頭站會兒崗,叫你姐夫屋裡來。」汪霞打發梁邦出去,田常興馬上來到汪霞跟前。

  「你到木匠洛群家去,告訴劉文彬同志說,這兒的工作一切都順利,請他來。去了,招喚的信號是……」汪霞說。田常興說了個「好吧」,扭頭走了出去。




  在梁家橋,梁洛群是個精明強幹、心靈手巧的人。莊稼活上,耕、耩、鋤、□樣樣會;春前秋後抹房、壘灶、糊頂棚……件件通。他沒有拜師學過木匠活,憑自己心鑽手勤,學會了做各種木器傢具。

  抗戰初期,各村都建立起各種抗日組織,梁家橋的農民公推梁洛群當了農會主任。直到「五一」大掃蕩來了,鬥爭殘酷得實在不能在村裡再呆下去,經組織批准,他才逃到親戚家躲藏了幾個月。掃蕩的風暴剛剛過去,他又返回,在村裡秘密領導抗日工作。

  雖說洛群是個少言寡語的人,做工作確實有辦法。別的不提,就說梁家橋據點裡的幾個可靠的「關係」,都是他去據點裡作木器活當中發展的;到現在他還在按照上級的指示教育和掌握著他們。

  今天,洛群的心裡像揣了什麼難解的大事,總是兩眼發直,一聲不吭地在沉思。雖說太陽從南移向了西,他老婆早將午飯給他拾掇好,他仍不拿筷不端碗地呆坐著。劉文彬、趙慶田進了院,走到他身旁,他也沒有發覺。

  「你看!誰來了?」還是他老婆從屋裡走出來,笑嘻嘻地迎接了客人。「怎麼你們……」她本想說:「怎麼你們大白天就來了?」洛群一擺手,把她的後半截話頂了回去。他朝老婆吩咐了句:「你在院裡聽著點!」拽住劉文彬,領者趙慶田緊忙走進了上房屋,張嘴問道:「你們知道了?」

  「知道?知道什麼?」劉文彬一時不解洛群的問話。「什麼?你倆不是為梁邦他母親的死來的?」

  「是啊!你怎麼知道的?」

  「看你說的!工作這多年,要再捉摸不透這個還行?」洛群抹了一把臉,自誇地說。「咱們的人個個都鼻子靈,幾十里地開外就能聞到了味。其實你們不來,我也在盤算這碼事呢!」洛群這個人,心細得很。依他自己說是:「小心沒大差」。無論大小事情,他都要思前想後地考慮周到,而後才下傢伙。他心裡暗思忖:「憑梁邦是夜襲隊的特務,回來一准帶著槍。只要梁邦回到家,便找個得力助手,借攛忙的機會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瞅他個冷不防先卡過槍來,而後再捕他。」眼下他見到了劉文彬,又知道他們是為這碼事來的,自然高興萬分。等他把自己編算的計劃朝劉文彬一念叨,劉文彬不由得手捂嘴唇笑起來。

  「你想的蠻好,應該表揚!」劉文彬伸手朝洛群的肩頭上一拍,「你坐下,咱仔細商量一下,看怎麼把這事辦得更好、更妙!」劉文彬念叨完武工隊的計劃,洛群樂得嘴巴合不上了,說:「魏小隊長和你是想撒下大網,逮條大魚吃啊!要這麼一來,哈叭狗明天也得重進網兜兒!」

  「對,要干就得幹出個名堂來!」劉文彬揮動著忽張忽握的手掌,蠻有把握地說。好像梁家橋據點裡的敵人,個個都在他手心裡攥著一般。「……棺材的事,等晚上再共同操持;眼下,你先到據點裡去一趟,把要執行的任務,給『關係』們秘密地談一談,看他們有什麼意見;末後,把『東海』找來。」洛群說:「『東海』昨天調保定去了,我看招呼『南山』來吧!」

  劉文彬眨眨眼,稍沉思,才點頭同意說:「也可以!」洛群將工具箱子一背,轉身走了出去。

  一切要做的工作安置就緒,天道也漸漸地黑了下來。劉文彬和據點裡的「關係」——「南山」在約定的地點接上頭,任務佈置好,再次來到洛群家。聽洛群學說,梁邦、梁邦的姐姐、姐夫和一個近門的小姑子也趕來了。他明白汪霞第一步工作做成功了!心裡想:如果第二步工作——教育、爭取梁邦投誠過來,也做得那麼如意就更好了。

  「你看這棺材咱該怎麼操持?」洛群盛過了一碗菜粥遞給了劉文彬。

  「無論怎麼著,裝殮梁邦他娘的那口棺材不能含糊!」劉文彬怕燙地用筷子圍著碗邊撥著粥皮,話說完了,接著狠勁地吸溜了一大口。粥的香味,沁入他的肺腑,讓他的肚子痛快地叫了好幾聲。從早晨到現在水米沒打牙的劉文彬,真的餓了個前心貼後心。他一邊喝著菜粥一邊叮囑梁洛群。

  「要那樣,乾脆把給我做的那口六寸厚的柏木棺材抬去罷!」梁洛群話是那麼說,心裡並不真願意。他覺得用這麼上好的棺材裝殮特務的老娘,簡直是毛驢備上銀鞍□,有點不配。於是不愉快地鬧了句:「不過,要爭取不過梁邦來,給他娘這個棺材就是有點冤!」

  梁洛群的心情,劉文彬很能夠理解,所以也就沒再說什麼。

  吃罷晚飯,筷子一撂碗一推,大門外有人壓著聲音叫:「洛群哥,耬腿修好了沒有?」洛群答應著:「修理好了!」忙走出屋。工夫不大將梁邦的姐夫——田常興領進來。

  「老劉,汪霞讓你過去!小邦的思想和咱一致了!」田常興興致勃勃地說。「他呀,只能走這條道!」

  在洛群這兒該辦的事情辦妥了,汪霞在梁邦家裡又把工作做得挺應手,劉文彬非常高興。他扭頭吩咐趙慶田:「你跟洛群到村南去,把魏小隊長他們叫到梁邦家來。」等趙慶田走後,他跟隨田常興急忙朝梁邦家走去。

  劉文彬剛到,魏強率領一部分隊員也趕到了梁邦家。院子不大,擠滿了默默不語的人們。魏強走進屋子,第一眼瞧見的就是身挎盒子槍,面有愧色的梁邦。經汪霞一介紹,他安撫說:「別不好意思,投過來就是一家人。你有困難,政府會幫助你解決;有冤仇,八路軍會幫助你報。咱哪兒丟了哪兒找,一定幫你為老娘報了冤仇。」

  魏強的一席話,梁邦聽來又親又甜,心裡又感激又慚愧。他朝後退了兩步,在地上一趴,咕咚磕了一個頭,接著就說:「八路軍待我恩重如山,我要有個三心二意,讓我死無葬身之地!隊長,請你指派我工作吧!」說著話,熱淚又流落下來。「這樣,你才叫盡忠盡孝呢!起來,咱談談替老娘報仇的辦法。」劉文彬說著一彎腰把梁邦攙起來。

  梆!光!一聲梆子一聲鑼,已經起更了。

  「夜深了,為了遮擋敵人的眼目,你還是帶槍到據點裡睡覺去。借這機會也可以瞭解一下情況。假如情況沒有變化,你明早八點就回來,咱出殯。家裡的大小事情都交給我們罷。請放心,你家的事就是我們的事,決不能有半點含糊。保證將老人打點得黃金入櫃,入土為安。再說,有玉環姐在場指撥,有不合適的地方也能改。」魏強的話語一絲不苟,梁邦聽了只有百依百隨。

  梁邦他姐姐玉環,聽了魏強的話領情不過地說:「你們為俺們家裡事,費這麼大的心,別說俺姐弟倆,就是死去的老娘,也會在地下感恩知情的。」

  田常興手指梁邦插了嘴:「就憑八路軍給咱家熱心辦事的勁頭,你更該做出個樣子來報答。」

  梁邦走了以後,魏強、劉文彬、汪霞、玉環夫婦、老農會主任梁洛群、武工隊員們、還有幾個抗日積極分子,都鑼不敲鼓不響地忙碌起來……」

  在銀星滿天的秋夜裡,梁邦挎著他那架盒子槍,由趙慶田伴同,一步步地朝梁家橋村南據點走來。他們在吊橋外面的青紗帳裡碰到了賈正。賈正正全神貫注地仔細聽察據點裡嘁嘁嚓嚓、吭吭登登的響動。「你們聽,吊橋那邊有動靜!」「咯登!咯登!」好多人走路的聲音,隔著據點的防護溝,清清楚楚地傳了過來。梁邦聽到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只是點頭表示:「聽到了!」

  「誰知敵人要搗什麼鬼?莫非他打算出來!」賈正說。「不,不,他們出來可不行。」梁邦知道,假如敵人真出來,剛才和八路軍研究的計劃會全部落了空。他將腰板一挺,毫不猶豫地說:「我去,我去察看、應付。」沖賈正他們點下頭,照直奔吊橋跟前走去。

  梁邦大搖大擺地走到吊橋口,拉起長音喊叫:「喂!哪位值勤啦?我是保定夜襲隊來的!」等據點裡應了聲,他才把自己的姓名、身份一併告訴給對方,請對方落下吊橋,讓他進去。準是因為攜槍反正,投歸八路軍的原因,梁邦一望到溝那邊黑壓壓站了一大群人,心裡不由得突突亂跳起來。他自問著自:「這會兒集合隊伍要幹什麼去?難道我的事被發覺了?是不是要去抓我?

  梁家橋據點裡的日本曹長,自從接到保定憲兵隊長松田少佐親自打來「協助夜襲隊員梁邦料理母親喪事」的電話,心裡就犯了嘀咕。雖說通知大鄉公所、保公所緊忙出人拿錢地辦理,心裡還像有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地不安寧,總認為松田憲兵隊長如此重視,那梁邦絕不是一個平常的人。接到電話以後,他水飯未咽,坐臥不寧,心想:「怎麼偏偏打死了他的母親呢?他母親被打死,是因為違犯了夜禁的命令。他會因為這個不追究嗎?不可能!這會兒,誰有一點勢力,誰就要耍一點威風。他是夜襲隊員,是憲兵隊長手下的得力人哪!他不用明著來,只要暗地裡在憲兵隊長面前講我幾句壞話,那我就……」他想到這裡,就像預感到最大的不幸,豬肝花似的圓臉,像塗上層黃油彩,真是又灰又白;太陽穴上暴凸起青筋;酒糟鼻子頭沁出了汗粒。他兩手一攥:「不能,不能,不能等待,事情是人為的,要想辦法把這個不妙的局面轉化過來,要轉化!」他給自己打氣,鼓勵自己想辦法。「用什麼辦法能討得這個夜襲隊員不和我結仇作對呢?陪禮道歉講好話,這是個能將大事化小、小事化無的好辦法。該怎麼道歉?親自出馬弔孝?現在死人還沒裝棺入殮,那怎能行!大請客?大請客倒是個填深溝、解冤仇的好辦法。酒助英雄膽,它能讓人講義氣、重感情。上好的酒席一擺,請幾個人一陪,好話說盡,最不講情面的人也得重友誼。這樣,天大的事兒也就會煙消雲散。」心裡犯嘀咕的曹長,從發現了這一著,好像個失足落水的人一把抓住條通向岸邊的籐條,高興得立即給大司務下命令:「預備一桌上好的酒席,晚上用!」天擦黑,梁邦沒來;點燈以後,梁邦還沒有到。近一更天;保定憲兵隊長又打來一個電話,要據點裡保護梁邦的安全,無論如何也要他夜晚到據點裡休息。日本曹長一口一個「是」地答應下來。這時,村裡已經報敲了一更。「他怎麼還不來?是真的在生我的氣,不想和我來往?不,該來了!」日本曹長又沒邊沒沿地猜疑起來。「他的安全,我要負責!我得去,去把他請來。一旦出了事,我更吃不消。」他二眉緊鎖,嘴裡亂咕噥著朝外走。他準備帶上幾個日軍士兵,再加上十幾個警備隊員,到村裡去請梁邦。順便將憲兵隊長剛才在電話裡說的話,一併轉告給他。他估計,梁邦在這種情況下會來的。

  日本兵和警備隊員混合編成的一支隊伍集合在吊橋處,曹長剛要命令放吊橋,梁邦在吊橋外面吆喚起來。

  經翻譯一學說,日本曹長聽說梁邦沒請就來了,暗暗地想:「事情也可能不會像自己想的那樣嚴重。」不禁一陣高興,馬上命令放吊橋。

  梁邦的心裡本來就犯著猜疑,一聽到日本人的嚷叫,更猜疑得厲害,悄悄地打開槍套,掰開盒子槍的大機頭,告誡著自己:「加小心,看苗頭不對就下傢伙!」他怕神色顯出不安,盡量沉著氣站在那裡等待著。吊橋放好,日本曹長單獨一人叫著「梁先生,梁先生」,跑來親熱地和他握手。他這才將心放到肚裡。

  日本曹長拉住他的手兒,一直領到一間東洋式的小客廳裡才撒開。

  客廳裡的陪客有:高個的警備隊長,警察所駐本地的矬個警長,還有剛從武工隊手裡逃來的原黃莊警察所長哈叭狗。翻譯指名點姓地一一作了介紹,梁邦還端著夜襲隊的架子,佯佯不睬地只是點下頭,算是打了招呼。由於魏強的囑咐,他特別在哈叭狗的那張疙疙瘩瘩的胖臉上,不錯眼珠地盯了幾秒鐘,心裡想:「今天你跑得利落,明天還得一勺燴。」從進了這間燈燭輝煌、雅致潔靜的客廳裡,梁邦聽到的總是賠禮道歉的話。一會兒,日本曹長裝作抱愧的樣子,無可奈何的兩手按在胸前,用生硬的中國話說:「梁老太太的過世,我們十分的痛心,大大的抱歉。這是戰爭帶給的不幸,沒法子。明天,我一定親自路祭弔唁。」他準是怕梁邦沒有聽清,單將「還親自路祭弔唁」強調地重說了一遍。警備隊長咧開他那張破瓢般的大嘴,一口一個梁先生的稱呼:「軍隊上的事情你比我們懂得多,軍隊上的命令就是六親不認。皇軍執行起來更嚴。老太太的不幸歸天,誰都難過,日本朋友更難過得厲害。」他嘴裡說著眼睛瞅著日本曹長。曹長很會逢場作戲,真像十分難過的樣子,從褲袋裡掏出塊方手帕,慢慢舉到乾澀、凸出的眼上來揩拭。

  死裡逃生的哈叭狗,由於心里餘驚未消,只佯笑著,反覆地說「梁先生是位寬宏大量的人」這麼句話來奉承梁邦;警長捧茶遞煙地溜噓幾句。總之,梁邦聽口氣,感到這起子人都對他母親的死關心起來。為什麼?他一時也沒想透,他哪裡會知道松田憲兵隊長從中耍過手段!

  開始,梁邦見到日本人、中國人都服軟道歉,就想藉機發作,但一想到魏強臨來對他的囑咐:「遇事要冷靜、沉著,從長遠著想」,發作的念頭立即打消了。誰來解勸,都客客氣氣地以禮相待:「我們老太太出了這個事,也真沒得可怨。因為軍令在先,她自己犯了麼!咱們這一抹子都是滅共防匪、建設東亞新秩序的人,能有什麼說的?」

  看來,梁邦胸懷開闊,語言間沒有半點責難,這使在場的人都很高興,日本曹長更高興得出奇。他雙手推擁著讓梁邦坐到上座,然後,交杯換盞,敬酒送菜地招待開。

  「你的,大大的好朋友。你的母親,我的一樣。」日本曹長痛快得連灌了三杯燒酒,左手翹著拇指向梁邦伸了伸,然後,用竹筷子朝陪客的警備隊長、警長和哈叭狗畫了個半圓:「明天的我的路祭路祭,你們的統統像今天一樣,作陪作陪的!」

  「作陪!作陪!」「一定去陪祭!」警備隊長等人都笑著連連點頭,隨聲應和。

  席間,梁邦話說得很少。他不時在警告自己:「酒是壞水,不能多貪。」別人都以為他心事沉重,誰也沒有太介意。




  哈叭狗逃遁以後,賈正雖說沒有受到嚴厲的批評,但是,以往那種嘻嘻哈哈的樂和樣,完全失去了。從昨天午前到今日清晨,他一直是少言寡語的。依他自己說:「再難受莫過於自己察覺事情作錯了!」的確,他已難過到了頂點。他十分痛心地想:「唉!賈正呀,賈正呀!……」他傷心地落下淚來,癡呆呆地坐了一會兒,又天真地想:「假如我有孫悟空的本事,能駕跟斗雲,會七十二變,不用說一個哈叭狗,即便十個哈叭狗,跑到了天邊,我也能手到擒來。」

  別看他滿心懷著痛苦,夜間照樣和人們一樣忙碌。他覺得,多做工作也是彌補過錯的一個辦法。再者,作為一個從炮火裡鍛煉出來的人,瞧見夜晚人們的繁忙勁頭,也預感到明天會搞出個大名堂來。搞哪裡?怎麼搞?他不知道,軍隊紀律的約束,也沒敢張嘴去問;但是,他已經暗暗地下定決心,要在這次行動裡立個大功,來彌補昨天失職的過錯。傍明子,一切安排就緒。通過魏強的戰鬥動員,賈正明白了今天的任務。當他知道據點裡有在他手下逃跑的哈叭狗時,一下心裡有了譜,哭喪臉頓時換上笑容顏,心裡說:「這叫踏破鐵鞋無處尋,得來全不費工夫。想不到昨天跑的,今天又能抓住他,這真是無巧不成書。」他趁魏強稍一閒暇,忙去請求:「小隊長,我能不能在前面攙孝子?」

  「攙孝子?」魏強馬上明白了賈正要攙孝子的用意,笑著點點頭:「行!」

  吃過早飯,梁邦挎著他那支盒子槍,蔫蔫地走進自己的家門,由於他跳出了火坑,思想上減去了多年的重擔;由於有了給母親報仇的希望,昨晚那種悲痛、愁悶的陰影,已經在他臉上消退了。他第一眼看到的是停架在院裡的棺材。棺材讓油漆漆得黑中透亮。圍著棺材有不少人,有的戴著白布做成的孝帽子;有的還穿著肥大的孝袍子。昨晚隨姐姐來的那個女八路,白布箍頭,白衣罩身,穿了身重孝。他們,這些陌生的孝子們都用親暱的眼光瞅望自己。他和人們點點頭,就朝上房裡奔。他姐姐玉環右手托著麻冠,左臂抱著個孝袍子走出來:「給你,把它穿上!」

  梁邦穿起孝袍子,玉環把麻冠戴在他的頭上。玉環手裡拿針在給他戴的麻冠上縫綴棗大的棉花球時,低聲說:「昨晚剛過半夜,咱娘就入殮了。棺材是八個頭的柏木材,鋪的、蓋的、穿的、戴的樣樣我看了個遍,都很好……」

  梁邦聽他姐姐的口氣,對母親的後事處理很滿意,自己也就贊同地說:「只要姐姐看著好,那就好!」

  姐倆正喃喃地說著,魏強穿件又髒又肥的孝袍子走近了梁邦,頭戴孝帽的劉文彬也相隨著走過來,他將一大張裹著炒雞蛋的白麵餅遞給梁邦:「吃著說,情況有什麼變化?」「到我來時,情況沒變化。」梁邦咬口大餅,邊嚼邊說:「昨天從你們手裡逃走的那個姓苟的警察所長也在。他今天還要陪日本曹長出來路祭呢!」

  站在魏強右側,也穿件大孝袍子的賈正,聽到哈叭狗也要陪著出來,還參加路祭,高興得真想跳一跳。

  魏強、劉文彬聽到鬼子要路祭,都覺得這是給執行中的計劃來了個錦上添花。齊聲問道:「鬼子要出來路祭,是真的!」「是真的!是日本曹長昨夜親口說的,今天我還見他們在準備呢!」梁邦說得蠻有把握。

  「那就好!」「好!」魏強、劉文彬心裡高興,嘴裡同聲說出。

  「他要路祭咱歡迎!這倒省得咱闖到裡邊挨個地尋找呢!」魏強衝劉文彬剛說完這兩句逗趣的話,梁洛群聲色不動地溜了進來。他將魏強、劉文彬拽到一邊:「我剛從據點裡面來,人們都準備好了,『南山』要我對你們學說,鬼子今天要出來路祭小邦他娘,願你們借這個好機會動手……」

  這意見魏強他們是一百個同意的。魏強看看天色,望望準備好的人們,正要叫人們做準備,在據點外公路附近放隱蔽監視哨的小禿,一溜風地跑了進來。他走近魏強,小聲說:「剛才有輛汽車從東開來,開到據點裡;工夫不大,又朝保定開走了!」

  這是個新的情況。「開來的汽車給據點撂下什麼東西了?裝了什麼東西走?」魏強問小禿。小禿搖著腦袋說:「這點可就鬧不清了!」

  魏強眼珠不動地沉思一大會兒,說了句:「不管它!」扭臉就問梁邦:「幾點鐘啦?」

  「八點二十五!」梁邦望望手錶回答。

  「夜長夢多,現在就行動!」一聲命令如山倒。魏強揮動拳頭,剛將話兒說出口,人們立刻忙碌起來。

  辟哩啪啦,一陣鞭炮響過,十六個頭頂孝帽子的小伙子一齊吶喊:「起!上肩!」連棺帶罩齊抬起來。梁邦右肩扛起白紙紮糊的引魂幡,由魏強、賈正左右攙著,「媽啊!」「娘啊!」哭哭啼啼地跟隨著懷抱柳編斗子、走三步撒一把黃紙錢的劉文彬。棺材抬出了院子,順著南北大街照直奔村南走去。三五個頭戴孝帽的送殯人,個個手拿一束點著的葬香,低頭默哀跟在棺材後面。汪霞陪伴梁邦他姐慢慢地爬上一輛倆騾拉的大車,寬幅孝布一蒙臉,撒潑地哭起來。田常興掌鞭子趕動大車,小禿這會兒又更換任務,替他拉著梢,尾隨著送殯的人群。

  雖然在秋收農忙的季節裡,看出殯的人還不少,大男小女、老人孩子背貼東西牆山擠擠插插站了個滿上滿,老農會主任梁洛群也擠在看熱鬧的人群裡。

  有些多嘴多舌的人,眼裡望著嘴裡叨咕:「梁邦家這麼個大事,怎麼村裡攛忙的沒有一個?」

  「名聲挺壞的,誰願意幫這個忙!」年輕人回答。

  「這些送殯、抬槓、攙孝子、撒紙錢的都是哪兒的?」老太太瞅望這起給梁邦家攛忙的生人,小聲地問他身旁的兒媳婦。兒媳婦用輕蔑的語氣告訴她:「魚找魚,蝦找蝦,都是梁邦他那一抹子的唄!」

  剛出村南口,攙扶梁邦的魏強故意放慢了腳步,斜著眼睛望望據點東北面的出入口,出入口處高懸的吊橋,像個撒把的轆轤,嘩啦嘩啦地撂放下來。一個穿日本軍服說中國話的人,站在吊橋上連連擺手吆喚:「請站站!我們的太君就來路祭。」兩個日本兵抬了一張擺滿干鮮果品的六仙桌,一言不發地走過吊橋,安穩地放在魏強他們的跟前。魏強衝梁邦悄悄說聲:「大哭!」跟著一拽,梁邦、魏強、賈正一起跪趴在地上,娘啊老子地慟嚎起來。賈正放開聲音哭著,心裡想:「要低下頭,可不能讓哈叭狗發現了!」他的嘴一勁地叮嚀他的心,他的眼睛卻偷偷地朝吊橋那邊窺視著。魏強回頭望下抬槓的人們,抬槓的人們都虎視眈眈地瞅望吊橋和吊橋那邊。準是他們動作不一,將棺材撂放歪了,歪得棺材頭直衝著吊橋口。

  一個徒手的日本人,領著個穿綠軍裝的警備隊長,一個穿黑制服的警長,低頭垂手,腳步輕輕地走上吊橋。在他仨的背後,簇擁著一大群不挎刀不拿槍、身著黃、綠、黑色制服的軍警。他們走近吊橋,都高高地站在橋內防護溝沿上,就像群看熱鬧的,在看著上司們的路祭及出殯的行列。

  賈正斜眼朝吊橋上一瞅,見一個日本人背後有個穿黑制服的緊跟著,斷定他就是哈叭狗,不禁心裡砰砰直跳。

  見日本人走過吊橋,魏強、賈正和梁邦低一聲、高一聲「嗚嗚」哭叫得更歡了。他們的右手都伸到了腰間。日本曹長由警備隊長和警長陪同走近祭桌,恭恭敬敬地剛要衝棺材貓腰行禮,居於中間的梁邦把引魂幡一扔,拽出盒子槍朝日本曹長一點,啪!打他個仰面大朝天。魏強、賈正用槍彈也把陪祭的兩個傢伙都撂了個大觔斗,躺在地上不動了。

  槍聲就像信號,砰地一聲,棺材頭打開了。趴伏在棺材裡的常景春,歪把子瞄準了站在吊橋裡面溝沿上的鬼子和偽軍們,嘎嘎嘎!咕咕咕地掃射開。抬槓的、送殯的、撒紙錢的、趕大車的,都從腰間拽出槍來,參加到戰鬥裡。常景春兩斗子子彈射過,爬出棺材,槍背帶朝肩頭一挎,兩手一抱歪把子,眼珠瞪圓,像個金剛似地跟在魏強的背後,隨著衝過吊橋的人群衝進了據點。

  敵人被追攆得到處亂鑽、亂跑、亂躲藏。有兩個鬼子跑去拿槍,剛走近炮樓門,讓迎面走來的一個左臂箍白毛巾、身穿警備隊服裝的,我們的「關係」——「南山」一梭子衝鋒鎗彈點了名。一心要想捉哈叭狗的賈正,抓住了一個「黑狗」,用槍點著他的腦袋問:「你說,快說,哈叭狗在哪兒?」「哈叭狗?」被俘虜的這個「黑狗」,一下被賈正給問愣了。他露出莫名其妙的眼神,困惑不解地問:「長官,什麼哈叭狗呀?我真的沒見過呀!」

  「胡說,他昨天跑來的,你怎麼沒見過?」

  賈正話說得狠,手頭又揪得緊,一下將俘虜嚇毛了腳。俘虜央求地問:「長官,我不是跟你撒謊,確實不知道。你告訴我,昨天跑來的哈叭狗是黑的是白的,還是花的,我好跟你一塊再找去!」

  一句話提醒夢中人,賈正這時才恍然大悟。也難怪俘虜不知道,一則,哈叭狗不是這個據點的;再則,哈叭狗這個外號,是四鄉里群眾背地奉送的,他們自己人又怎能知道呢?不知不怪。賈正撒開俘虜說:「我說的哈叭狗,是個人的外號,這個人就是黃莊據點的警察所長苟潤田,他不是昨天跑來的嗎?」

  「他,他在八點鐘路祭以前,坐高陽來的汽車回保定了!」「回保定啦?」賈正知道,俘虜在這節骨眼上不敢撒謊,頭上像澆了一桶冷水,心想:「好啊,今天又算他交了好運,脫逃了……」嘟嘟囔囔地將張開大小機頭的駁殼槍狠勁朝腰裡一插,帶上俘虜奔人聲喧嚷的方向走了來。

  內線「關係」——「南山」,額頭滾淌汗粒,衣袖揎過臂肘,手持一支衝鋒鎗,背後還背了支三八大蓋,興沖沖地下了炮樓,朝魏強、劉文彬走來。他身後邊還跟著四個和他一樣打扮的人,其中有一個肩頭上還扛了挺藍汪汪的歪把子機關鎗。

  魏強、劉文彬知道來的這四個警備隊員,也是在據點裡做內應、控制炮樓這個制高點的「關係」,忙迎上去,握手寒暄了一陣子。

  巧妙的戰鬥,獲得不小的勝利。槍枝彈藥堆成垛,其他的物資算也算不過來。老農會主任梁洛群指揮好多輛大車朝外拉。俘虜一站站了兩大溜,有穿綠衣服的,也有穿黑制服的,個個臉色灰溜溜的,就像土地廟裡跑出來的小鬼。他們都由小禿、田常興來看押。一支嶄新的、上有刺刀的三八大蓋代替了田常興手裡的老獨抉。看來,他的精神比往日更加抖擻、健旺。

  部隊集合了,魏強用眼來回歸了幾次,就是沒見到趙慶田和李東山。「這兩個人哪裡去了?」他尋思著朝四處張望了一下,正要打發辛鳳鳴去找,趙慶田、李東山手提駁殼槍,押著兩個日本俘虜跑回來。兩個俘虜像才從水裡撈出的落湯雞。人們見到趙慶田他倆抓來兩個日本俘虜,情不自禁地嚷嚷開:「看人家,一人抓住一個!」「怎麼那個俘虜在背後皮帶上別著兩面小旗?」「準是旗語兵!」「怎麼都弄成個泥巴蛋啦?」「一定這倆傢伙跟老營他們搗亂了!」

  是,這倆傢伙是和趙慶田他倆搗了陣子亂。

  槍響,這倆俘虜本想跑到炮樓裡去取槍,一見面前跑的兩個夥伴讓迎面來的穿警備隊服裝、臂纏白毛巾的人用槍掃倒了,知道大事不好,扭頭就奔旁處鑽;又發現趙慶田、李東山從身後攆上來,急得任啥不顧,噗咚!噗咚!先後跳進了兩丈五尺深的防護溝。溝裡水深沒頂,他倆本想鳧水爬上那邊的溝坡,鑽串青紗帳逃跑,由於水深、坡陡、腳底下滑,再加上趙慶田他倆噹噹的拿槍一個勁地蓋,爬抓半天也沒爬上去;末後,還得拽著趙慶田扔下去的繩子,慢慢地再爬上來。

  人馬到齊,勝利品剛運清,高保公路上的東西兩頭叮噹響起了槍聲,增援的敵人出來了。

  魏強望望濃煙捲裹烈火的炮樓子,率領部隊迅速地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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