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公廟供奉的是韓文公。韓文公青袍紙扇,白面書生,同呂祖廟的呂洞賓大仙是一副模樣。最初是王大奶同她的孫女兒曉得「文公菩薩」就是韓文公——話是這樣說:「不錯,韓文公,文公廟的文公菩薩就是。戲台上還唱文公走雪的戲哩。」不錯,真個的說對了。縣志載得有,接著城隍廟敘文公廟,二廟蓋同在東門,敘明瞭昌黎韓文公。祖孫二人都喜歡「韓湘子度叔」的唱本,孫女兒唱,祖母聽,「韓湘子度叔」上面有「韓文公」,而且,「謫貶潮陽路八千」。漸漸知道的也就多了,文公廟燒香的還是少。這一位老太太同這一位小姐初一十五不斷的來燒香。
張七先生久在文公廟教書。文公廟的和尚——和尚文公廟至多只能有一個,無須再加區別字,恰巧又有這一位張七先生,簡直有口皆碑。和尚老成。張七先生呢,「先生不回家」,即是說不耽誤學生上學。每年總有十幾個學生,年年有不來的,年年有新來的,讀到「離婁」就不來了,去學生意。有一回王大奶燒了香抽了一張「家宅」,請張七先生念給她聽,先聽為快。張七先生正在那裡嚷:「讀熟了背!」不嚷就聽不見了。可憐的是孩子們,有的快要讀熟了。王大奶剛剛站到門檻以外,張七先生連忙離開他的先生的位,剛剛走到門檻以內,自然不用得走了。接了簽又回去,回去戴上眼鏡,首先說,「家宅,上上。」王大奶聽了念完了,要趕回去看媳婦打米煮飯,米桶放在她老人家自己的房裡,還要對張七先生說一句道:
「七先生,文公菩薩就是韓文公,好不傷心,謫貶潮陽路八千,四九寒天,多冷。」
七先生點頭。實在他不關心韓文公,沒有聽清楚,曉得是說這個廟裡的菩薩。
王大奶開步走了,叫七先生不要送,七先生要送,走了還要問:
「瘌痢今天來了沒有?他爸爸昨天晚上要打死他!總是逃學。老五那東西委實也太拙,現他有孩子!哪一家孩子不貪玩?」
老五者,王太奶之令侄,瘌痢的爸爸。瘌痢來了,「自羲農,至黃帝!自羲農,至黃帝!」是瘌痢嚷。他此刻連先生也不在眼中了,他的大奶進了他的學房,同先生說話!張大火以下(張大火是最大的一個),皆大喜歡,不過他們是幫王瘌痢喜歡還是他們自己喜歡,頗難得分清。總之王癩痢的大奶來了,又走了。
可憐,十幾雙眼睛,高低不差多少,一齊朝著學門的方向往外望,嘴也差不多是一樣動——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都讀得沒有氣力了。學門外是一方天井,哪裡還望得見走出了大門的王大奶?有的坐得偏於一角,自始就沒有望見王大奶,望得眼睛是黑。先生進來得那麼快,張大火剛剛下了位要去拍王長江的腦袋瓜,倒驚壞了自家,下了位又一屁股坐上去了。都是高聲一唱,張大火更是高聲一唱:「寡人有疾!寡人好色!」先生也聽清楚了。先生的步子總是慢,但一點也不顯得疲乏,彷彿他的路程是繞行地球一周,永遠邁開他的慢步。
張七先生綽號張驢子。張大火以下在外淘氣,坐在茶館裡的人便道:「告訴張驢子打你的屁股。」他們只印了「告訴」兩字,害怕。說話者,待他說了,作用在「張驢子」,起了張七先生的印象了。張七先生臉皮黑,眉毛又生得惡,學生怕他怕這個眉毛,一板子打下來了倒不怕。真的,到現在差不多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張七先生的學生還記得張七先生,是因為張七先生的眉毛,一放開這個眉毛,張七先生沒有了,張七先生多年死去了。然而,就是當面一個人,五官缺少了一官,雖然只缺少這麼一點,就不像一個人,世上也就沒有這樣一個人。戴上先生的眼鏡,先生簡直不可怕,且可樂,先生怕他的眼鏡了。儼然是,張大火以下都不亦樂乎,看先生戴眼鏡。張七先生的眼鏡不常戴,請他幹什麼才戴。比如剛才替王大奶念家宅。最普通的是寫「天作之合」。婚書。有的慎重其事,請七先生上他府上去寫,「貼七先生一餐飯」,大多數則是親自拿了紅紙帖子上文公廟來。眼鏡有一個眼鏡盒。眼鏡盒有了三十年,新媳婦為新郎做的,皂角的形狀,「給布的」,什麼繪布,張七先生自己也說不清,他當初也沒有問他的先生娘子,下垂一綹紅絲,當然早已不紅了。張七先生的先生娘子給七先生留下的紀念,還有七先生的一雙鞋,這個,七先生打開箱子,分外的傷心,「好好的死去了。」當時有眼鏡盒沒有眼鏡,教書也不在文公廟,在鄉下自己的村裡。眼鏡只買了十年,先生娘於是不能曉得的了,花五百錢,從湖北漢口來的一個叫賣眼鏡的玻璃匣子裡頭買了下來。話說這一位賣眼鏡的年年有一個時候還是見他背了他的匣子沿街賣,一天,經文公廟過,站在門口,放下匣子,「歇一會兒。」張七先生也走出來了,看眼鏡,問價錢。
「這樣的兩串,這樣的一串二。」
「當先五百個錢,如今那就要貴那麼些?都還沒有我的一副好。」
張七先生顯得他得意。賣眼鏡的就背上他的匣子走了。他一點也不顯他的失意,且走且說了一句:「這位老先生一副眼鏡要用他一生。」這時和尚走出來了。和尚他總是忙。煮飯他倒費不了多大的工夫,一會兒就看見他端了他的飯吃,他忙菜園,雖然他的菜賣不了錢,也不多;忙著上樓,上了樓就不看見他下來,樓上動得響;忙著舂米,他的米是一次春就,不說一年,一季是要吃的,所以這一天就只看見他忙了;忙著買盤香,他要買那「頂干頂干的」,不頂干又回頭換,或者先幾天去定著,來回是空手,而是買盤香,來回二十里。向來他同十里鋪的萬盛香店通買賣,鄉下東西比城裡好。十里鋪,倘是從東門口計算,十里。文公廟到東門口還有一里半吧。他的廟,「一個月也沒有兩個人進香」,他曉得——是他說的他不曉得嗎?但他的廟一年三百六十日點盤香。盤香的功用蓋等於取燈兒。文公菩薩面前長明燈也長明著,不能拿菩薩的燈來點火,「一點點熄了呢?」還有許多事要忙。他走出來,手上的掃帚還沒有放下,剛剛吃了飯掃一掃廚房,聽得門口有人說話,就走出來。出來只看見七先生站在門口。雖然不能說他看見,因為他的眼睛不大看得見,但說他看見七先生是可以的了。他一看見七先生就是七先生。七先生是打算進來,看見和尚來了又不進去了。
「那個賣眼鏡的又來了。」
七先生告訴和尚。
「天上九頭鳥,地下湖北佬,湖北佬沒有一個好東西,先生你再也莫買他的眼鏡!」
「都趕不上我的一副好,要一串二兩串錢!」
七先生的得意和尚看不見了,捏了他的掃帚轉身要進去,又轉過來,猛的一下釘了七先生的臉向上看,七先生比他高一些——原來是有話說:
「七先生,你看怎麼樣,王小毛那孩子我勸你老人家再也莫打他,我看他簡直成了呆子!今天我上茅廁,他也跑進去了。我問是哪一個,他不曉得答應,我一看,是他!我說你這孩子,人家問你你怎麼不答應呢?他說他沒有屙了,你沒有屙了你就不答應嗎?要不是我仔細,一腳撞到糞缸裡去了呢?」
七先生沒有意見。王小毛是最小的一個學生。但他老人家今天很高興王小毛,見了王小毛,雖然不笑,心裡很喜歡這個孩子。昨天下午王小毛家裡送斤半豬肉來了。七先生告訴來人道:「這孩子倒不是不能讀書的,聰明。」張七先生有兩個學生,他們家都有錢,一個叫做馮炎生,一個就是王小毛。每逢初一十五,馮炎生同王小毛都要「送萊先生」,即是家裡做一碗菜送到學房來,或是一碗魚,或是一碗豆腐或海帶熬肉。王小毛家裡做的菜總好吃些,七先生說,這回初一,即七月初一,王小毛沒有送,今天十五,昨天他爸爸打發人送斤半豬肉來了。張七先生還同王小毛談了一會兒話,張大火以下都看先生同小毛說話,小毛卻說不出,坐在他的位上,他的小腦殼不知安放到哪裡才好,不肯抬起來。慢慢的先生捏他的耳朵要他說了一句,他說得好玩:
「我家殺豬,八十一斤。」
張七先生才曉得他家那一隻大肥豬宰了。人家家裡有豬張七先生何以曉得呢,原來如此:文公廟門口差不多等於一個牧場,一大片荒地,長了幾棵樹,鄰近的豬同磨坊的驢子都在這裡放,王小毛之祖母常是拿著傢伙追蹤一隻豬。她老人家不甘心旁人揀她的豬糞,要拿去賣錢。
這一斤半肉張七先生拿來醃起來了,就在這個十五的早晨,放學叫學生回去吃飯,然後煮自己的飯,而且醃肉。等待吃了飯,收拾了碗筷,時候已經不早,而學生還沒有來。因為今天十五。門口聽得有討飯的叫:「師父,打發一點!」接連只聽得「師父,掃發一點!」惹得張七先生慢步走出,忙開口道:
「『師父』!叫師娘也不打發!」
張七先生詼諧一下,心裡快樂。討飯的是一月老要來幾回的一個小孩子,下穿一條破褲。和尚有時打發一點,有時則罵,說小孩子不該討飯。
「先生,你老人家今天打發我一點。」
「來,把褲子脫下,打屁股。」
說著做手勢。相隔還有幾步遠。小孩笑著敲著他的討飯的碗走了,且走且唱:
「人之初,我不讀,我的丈母娘下狗兒下了一匹、狗。」
「讀」,讀若「偷」。他的肚子已經很飽。到和尚廟裡來討飯,是回家路過,餘興。這時和尚正在那裡端碗。「端碗」,猶言吃飯。
轉瞬就是七月二十一。和尚從七月初一算起,「七月二十一,我媽的生日。」我媽的生日其實也沒有什麼,反正「不能盡心,到我媽墳面前去燒香。」相隔一百九十里。他從來不提起他的爸爸,不知何以故?也沒有人間。媽媽還留了他一個忌日,還留了他自己的生日。這回的七月二十一有了樁事,又是上茅廁,他一不仔細,踏了一腳糞,「那一個歪屁股屙屎屙到糞缸板上!」踏了一腳糞,更是糊塗,拿手去摸鞋子!張七先生正在那裡嚷:「讀熟了背!」忽然看見和尚其勢洶洶的來了,門檻以外霹靂一聲——
「七先生,你看這是怎麼說!」
兩手前伸若烏龜,一若不敢沾身。眼睛雖然是釘了七先生的位置去看,而是叫七先生看他的鞋子。張大火以下一時都住了嘴,側耳而聽,張大火則眼睛也有用處了,因為他首先望見了窗戶以外。
「那一個歪屁股屙屎屙到糞缸板上!踏我一鞋!」
孩子們一陣又嚷起來了,心裡都不怕,都是一句:
「我不怕,不是我。」
張七先生嚷了一下:
「這些東西,都要打!」
和尚掉背而返了,若有所失,怎麼只罵了這麼幾句?因為他氣得好像一個蛤蟆,一肚子氣。他的一匹大黃狗沿他的蹤跡舔。他仔細的想:「不是孩子的糞,孩子的糞是哪有這麼粗一筒呢?踏得我一鞋!」他歸咎「這個先生」,今天早晨起來不知何以故他很恨這個先生。
晚半天學生各自還家今天不再來的時候,不知何以故和尚很是逍遙了,我媽的生日今年也不再有了,忘記了,站在門檻以外同七先生攀談。或日如此:十大以前有一位鄉下老太太進城,沿廟燒香,燒到文公廟,抽一張簽,拿回去請她的女婿念,是四言四句:「爾心不誠,叩我神明,齋戒沐浴,助油十斤。」所以今天兀的送二斤香油來了——何以只送二斤?但這件事是和尚還沒有十分息怒的當兒就發生了。他站在門檻以外,問了七先生一件事,然後當面談話。因為他在門口拾得了一條洗澡手中,所以他問七先生,這樣問:
「是你老人家的不是?」
「不是。」
「一定是哪一位乘涼的丟下的。」思忖著。
文公廟門口常有眷米的以及其他赤膊人等來乘涼。
「我伸手去摸,『這是哪一位丟了什麼東西?』——先生,你看,如今的人心多麼壞,王二家的她在那裡揀糞,聽見我這一說,連忙答應:『是我丟的。』我說:『你丟的?你丟了什麼東西?』我把手中剪在背後,她沒有看清楚是洗澡手巾。『我的裹腳布!』你看如今的人心多麼壞,喜得是一條手中不是銀子!」
七先生且聽且歡樂。話來話去,又提到今天上茅廁上面去了,很是一個餘興的樣子——
「先生,今天糞缸上的糞,我看不像小孩子的糞——這可應了一句俗言:『夫妻兩個來尿,不是你也是我。』」
說著盯了七先生看,也笑。七先生笑而不答。「來尿」雲者,是說睡在床上屙尿,實際上是指十歲以下的小孩子說,若一歲兩歲又不大適用,因為那是當然的,來尿則有個責備的意思,不應該。
門口外是吳盛記的那一匹叫驢又來了,兀的一叫。和尚連忙跑去,指著吳盛記放驢的孩子厲聲說道:
「你這個驢!把我的園牆又擠塌了!你這個鳥東西!你再不好好的照管它我就馱根棍子打!」
鳥東西躺在地下玩。罵了這幾句——怎麼只罵了這幾句?站在那裡不曉得回去了。回去,且走,又罵:
「倒運的鋪子養這麼個驢,連尿也聞!打都打不走!」
「聞什麼尿,和尚?」
王二家的遠遠的站著打趣他。
「你說聞什麼尿!母驢尿什麼尿!」
「這個和尚不是好和尚。」
「不是好和尚!你叫你王二把和尚趕走了他——不是好和尚!」
不屑於同王二家的多說話的一個神氣,回去。
192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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