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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兒的爸爸 作者:廢名


  毛兒曉得他的爸爸疼他。除了他的爸爸,別人捏他的耳朵,叫他小胖子,他就張大他的闊嘴,好像豬嘴,嚷:「我告訴我爸爸。」爸爸也捏他的耳朵,那時他是雙腿跨了爸爸的大腿,——這個名叫騎馬。他三歲的時候,騎馬是騎媽媽,媽媽還唱歌,現在上了學,媽媽不疼他了,他說。媽媽打他一巴掌,他也躲過一邊來吞聲的說一句:「我告訴我爸爸。」這時不看見他的嘴,看見他的「老兒辮」;小胖子也垂頭喪氣的。但不一會兒又跑過去,媽媽正在廚房裡幹活,手上拿著菜刀,他鑽頭要吃奶的樣子要飯熟了。老兒辮又好像一個豬尾巴,擺。人家也喜歡捏這小辮子玩。

  「我一刀!」

  媽媽喝他一聲,但是怕刀碰了孩子的頭。小胖子又站開了,牆上畫字。

  「媽,『人』字你認得嗎?——『大』字。」

  媽低頭切菜。

  趙志祥家的是一個美人。這是客觀的描寫。這話或者有語病,什麼叫客觀?不如就照大家的話:「趙志祥家的很賢快。」曾經有過這一句:「媳婦生得好看。」那時趙志祥是做新郎,十七八年前。趙志祥也一度的見美人:不敢抬頭,抬頭一見,好看的媳婦;彷彿一個人打開門迎面就見太陽,打不開眼睛,是要張開,眨眼。

  趙志祥,趙志,趙胖子,爸爸,——都是他的爸爸,毛兒的爸爸。小胖子也到衙門口去玩,他聽見裡頭喊趙志,就幫著爸爸道:「爸爸,喊你。」還有趙先生,那也是他的爸爸。好比鄉下人,上街來告狀的,——不曉得是人家告他的狀還是他告人家,看他的樣子是人家告他,望著趙先生的大門道:

  「趙先生在家嗎?」

  開了門,沒有人,趙志祥向來又不要狗。問趙先生的輕輕的走了。

  毛兒同好幾個孩子在門口玩。媽媽捏著針線活房裡頭走出來。

  「毛,有人叫,是嗎?」

  「找我爸爸的。」

  毛兒出現了一下他的闊嘴。只一現,又是老兒辮,好幾個小腦殼當中。媽媽都不看,都看見了。

  「你告訴他爸爸吃了飯就走了嗎?」

  毛兒連媽媽也不答應了,貪玩。他曉得找他爸爸是了。

  趙志祥家的有點放不下。她在堂屋裡坐了好大的工夫,剛一進房去鄉下人就來了。趙志祥臨走時告訴了她,說恐怕有一個人來找他。吃午飯的時候,她同毛兒兩人吃,一位堂客進來了,說她的老闆來了一趟,現在她來。趙志祥家的倒一碗茶這堂客喝。她很可憐她,看她的樣子很可憐。這堂客很能說話,說了一氣走了。趙志祥家的同她的毛兒飯還沒有吃完。吃完了,她,筷子沒有放下,讀書人拿筆似的拿著,看她的毛兒吃。這個樣子很美。這是客觀的描寫。她是一個得意的神氣。但她還是可憐那鄉下婦人,她後悔她沒有問她吃飯沒有。

  「毛,飯冷了就不要吃。」

  說著拿她的筷子伸到毛兒碗裡把那一塊肉夾出來。肉已經不好吃了,放在碗裡好大的工夫。毛兒吃肉總是一筷子夾幾塊,吃一塊多餘的放在飯邊下。爸爸在家吃飯就替他夾兩筷子,一碗飯。

  毛就放下他的半碗飯不要了。

  趙志祥是衙吏,傳案的。人都曉得趙志祥。曉得趙胖子的人更要多些。一日,那一日趙志祥「做孝子」,爸爸死了第三天,出殯,穿過大街,店舖的人,站在櫃台裡,伸頭看,看到趙志祥,倒不認識趙志祥了。趙志祥生來胖,很白,那時正是冬天,孝衣襯了棉襖,棉襖襯了短棉襖,又是叫人看的,走路當然動,又不動,所以,大街上,棺材過了,大家一時都不說話,雖然笑,孝子!一個白胖子!——沒有趙志祥。趙志祥再走一腳,看官冷落一下了,這一下子忘記買賣:

  「趙志祥。」

  或者:

  「趙胖子,——趙胖子的爸爸什麼時候走了?」

  趙志祥漸漸的不是叫人看,他那樣脖子不高一下,又不低,彷彿是生成的樣子,不然就不是趙胖子。他什麼也不知,後來知道他要小便。

  三天前,趙志祥家的開始試一試她的孝衣,鏡子裡頭她喜歡的看了一看了。十年以來她沒有這一看,喜歡的看,雖然她歡喜照鏡子,隨便穿戴什麼要照鏡子。她平常也愛打扮,正如久當廚子的人不曉得東西好吃,做出來總好吃,總是那麼做。穿上這一件白衣,她的孝衣,大概她沒有看見過這個樣子了,這個樣子好看。的確,她頭一回穿孝衣。她連忙把她的毛喊進房來。毛已經自己穿上了。毛的孝衣比毛長,白到地。爸爸的也比爸爸長。爸爸是孝子的孝衣,毛為得明年就要長高起來了。看了一看毛,她似乎忘記了什麼,記不起什麼。什麼也沒有。是她的毛。坐下,把毛拉到兜裡,拿出她的小梳子來,捏住小辮子,道:

  「重新扎一下。——不要同人打架,記得嗎?」

  又道:

  「不要吵你爸爸,你爸爸兩夜沒有睡好覺,曉得嗎?」

  老兒辮紮起來新鮮,好像今天才有的。媽媽用了一根新紅頭繩。

  因為這個辮子,毛兒倒不像趙志祥了。或者趙志祥這幾天累了,侍候垂死的爸爸,晚上沒有好好的睡,眼睛有點腫。

  沒有幾天的工夫,毛兒在門口哭了,「我告訴我媽媽。」他一直哭到廚房裡去,媽媽在那裡。毛兒打敗了。打架他向來不哭,他家來了許多客,都笑他打敗了,所以他哭。他對媽媽說王金火。

  「王金火,他在牆上畫我,畫我一個大嘴。」

  「我總是叫你不要和他玩,你偏要和他玩,——那一個短命鬼!」

  媽媽恨不得一巴掌打干毛兒的眼淚,她實實在在的恨王金火。

  「哭出這個鬼樣子!」

  說著輕輕的把毛兒的眼淚揩了,摯起她的衣裳,她的新穿的孝衣。因為在廚房裡幹活,孝衣外還繫了一個圍裙。

  趙志祥的大門當街,偏街,只有幾家做小買賣的,好比他間壁的一家賣紙錢。趙志祥家的清早起床比人家晏一些,除了煮飯她沒有多的事做,起來還沒有梳頭,街上,她的門外,有小孩子拉的糞,她也不間是誰家的小孩拉的,她認得是對門王金火的糞,她拿了她的掃帚把它掃乾淨。張四嬸子看見了——毛兒叫張四奶,總是忍不住的要心頭納罕:「好賢快的媳婦!」她站在上風,偏著她張四奶的臉道:

  「起來了玉姐?」

  張四奶叫趙志祥家的叫玉姐。

  「四奶,那家沒有小孩?」

  張四奶暗地稱賢快,見了玉姐掃別人孩子的糞,玉姐就看出來了,叫了一聲玉姐。

  「是呀。婦人家總要這麼賢快才好。」

  人都要人說好。趙志祥家的實在又不願別人詛怨她的小孩。小胖子也拉糞。

  這條街,到了趙志祥的門口到了盡頭,過去,土渣堆。再走,荒地長了草,趙志祥做孝子的時候就在這裡搭帳棚,吹了三天喇叭。草的坡上兩棵楊柳,六月天,趙志祥家的清早起來樹腳下梳頭。趙志祥也躺在樹下睡覺,那時白日當天,閒著無事,從衙門口走回家來。一天,他午覺睡醒了,還是躺著,躺著竹榻,打了一個呵欠。他的呵欠是一個做爸爸的呵欠。連忙坐起來,人都猜不到他坐起來是有一叫:

  「你媽媽,毛在家嗎?」

  「在家,在間壁玩。」

  「剃頭。」

  這一句,兩個字,趙志祥他也不曉得他是叫「你媽媽」聽還是叫剃頭的不要走站住。剃頭的站住了,放下他的剃頭的擔子。

  爸爸自己先剃,他從竹榻坐到剃頭的剃頭凳。

  「呵呵呵。」

  坐到剃頭的剃頭凳很新鮮的打一欠。

  趙志祥剃頭是剃光頭。挑擔子的剃頭的都是剃光頭。毛兒雖然要蓄一個老兒辮,也屬於光頭。爸爸坐在那裡洗頭,洗頭髮,毛兒來了,媽媽跟著出來了。

  「剃頭。」

  爸爸說,抬頭見了他的毛。他彷彿這時才睡醒過來,他好大的工夫沒有見他的毛了。他說他是告訴毛要剃頭不要跑。他剛從剃頭的盆裡抬起頭來他說。沒有抬起來,等著揩乾臉。爸爸的臉好像毛兒要哭的臉了。

  剃頭的什麼也不曉得,剃頭。趙志祥閉了眼睛又閉嘴。

  毛兒掉過身,一跑跑到媽媽那裡去了,彷彿他忽然覺得站在這裡看爸爸幹什麼。

  他的門口又來了一個搖鼓的。媽媽要買布。布未賣成功,搖鼓的又搖了他的鼓走了。

  「上街到鋪子裡去買。」趙志祥家的自己說一句。

  「鋪子裡去買。」搖鼓的遠遠的說一句。

  趙志祥家的說話時看了王金火一眼。王金火同毛兒平排著站,看毛兒的媽媽買布。看了一眼就完了,叫一聲毛兒道:

  「你爸爸剃完了。」

  王金火是「平頭」。趙志祥家的有一回見了王金火的平頭好看,想到她的毛兒將來也把頭髮都蓄起來,到街上去剪平頭。平頭要上理髮店。今天看王金火,只看了王金火一眼,沒有想。王金火的平頭差不多有一年了,常日碰見的事。

  爸爸已經在那裡取耳。萬籟無聲。趙志祥實在的享樂,斜了眼睛,偏著頭,新頭,什麼都不管,等他的耳屎看。趙志祥家的又叫一聲毛兒道:

  「你爸爸剃完了。」

  她沒有看趙志祥,看見了,正如看見了太陽,雖然沒有去看它。趙志祥,一個新頭,常日碰見的事。只有冷天,趙志祥剃完了頭走到房裡去,她手上做著針線活,抬頭一看,道:

  「要戴帽子。」

  毛兒剃完頭,媽媽拉住他,看頭上有毛沒有。臉上的汗毛修乾淨了沒有。這一位剃頭的是一個老實人,不愛說話,趙志祥也說他老實,會取耳,他卻不大樂意越志祥家的這麼的瞧她的毛兒,心想:「只有你的孩子剃頭!」他在那裡收拾傢伙。

  趙志祥家的瞧她的毛兒,可以說不是瞧她的毛兒,是她自己照鏡子。因為她一心看一個東西,不記得這個面相是她的毛兒,不記得她對了這面相瞧。

  剩下他們三個人。竹榻另外一把小竹椅子,趙志祥家的坐了椅子。她是乘涼,兩手抱著膝頭。樹蔭下很涼快,這一刻工夫,她簡直沒有聽見毛兒和他的爸爸說話,說什麼。她望著有涼意的風吹著柳葉兒動,好像採花的蜂兒要飛上花心,兩下都是輕輕的惹著。看她的後影就曉得她很涼快了。這一棵樹上的葉兒都是要來吹著她的眉毛動了。兩棵楊柳她看了一棵。慢慢的她掉了頭,她的眉毛,葉子底下顯得更烏黑,似乎真動了一下了,見毛兒那麼的貼住爸爸,道:

  「要挨這麼近!——多熱的天!」

  趙志祥心頭的舒服不能比擬了。他坐著,毛兒站著,赤腳站了竹榻,駝爸爸的背,同爸爸一般高。媽媽同毛兒的話爸爸兩個耳朵都聽見了,嘴裡還說話。毛兒還是答應爸爸:

  「人山水日月,父母子女兄弟姊妹,還有左手右手,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還有小貓三隻四隻。」

  媽媽聽來很新奇,笑了。

  趙志祥道:

  「這些東西也要書上說!還是人之初好。」

  他很看不起的樣子。他也不曉得他這一說是說給毛兒聽還是說給誰聽。毛兒上了半年學,今天他才有工夫問毛兒書怎麼讀,——早已曉得讀的叫做國文第一冊。

  「媽,爸爸耳朵裡有一個痣。」

  毛兒歡喜得叫,他發現了一個東西。

  媽媽不答應。爸爸未聽見。趙志祥的右耳朵裡有一個黑痣,趙志祥家的做新媳婦的時候就看見了。她還聽見人說耳朵痣是「好痣」。

  「毛,你的西瓜都吃了沒有?」爸爸說。

  「下回再不要買許多這個東西,吃了又要拉稀。」媽媽說。

  毛兒看見程四牛,王金火,還有兩個同學,都來了,自己也站下地來了。

  「四牛,算你大些,不要欺負我毛兒,欺負我毛兒我就告訴先生打你。」

  四牛說他總是同毛兒好。

  趙志祥今天高興,他就逗著這幾個孩子玩,忽然提著嗓子一聲唱:

  「耶穌愛我!我愛耶穌!」

  惹得孩子們哈哈大笑,趙志祥家的坐在一旁,不知不覺的抱了她的膝頭,含笑的一說:

  「討厭。」

  她說的樣子美。

          1928年10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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