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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神廟的和尚 作者:廢名


  金喜現在已經是六十歲的和尚了,王四爹的眼睛裡恐怕還是那赤腳癩頭一日要挑二十四擔水灌園的沙彌哩——這位老爹,三十年前就不大看得清楚人。

  金喜第一次在街上出現,就是拄一根棍子站在王四爹門口,給王四爹的狗揀那褲子遮掩不到的地方咬去了一塊肉,王四爹可憐他,才把他薦到火神廟做徒弟。

  冬天,吃過早飯,王四爹照常牽一大群孫子走來廟門口曬太陽,幾十步以外就喊金喜,金喜也啊的一聲跑將出迎接。金喜見了王四爹,小到同王四爹的孫子一般小了:「爹爹,孩兒的面龐一點也看不見嗎?」可惜王四爹實在是看不見,金喜的嘴巴笑張得塞得下一個拳頭。

  王四爹有時倒在椅子上睡午覺,小猴兒們抓鬍子的抓鬍子,牽長褂角的牽長褂角,非把老爹吵得站起來,不肯放手;站起來了,猴兒們就算不再吵,王四爹自己也是要走的了。金喜從樓上彭咚彭咚的下來,一個孩子塞一掌五香糖豆,這卻喜得王四爹看不見,不然,孩子會哭,金喜的面子也要掃一層光:豆子霉得長了許多的綠斑斑!——王四爹不怕他的孫子吃下去壞肚子嗎?然而金喜總不能不說是一番苦心:從正月初一起,有人上廟許願,買給菩薩面前的貢果,都一碟一碟的攢積在罐頭。

  金喜上街割肉,一年也有三回,都是割給王四爹煨湯的。要在別個,一定免不了屠戶的盤問:「和尚哭葷呵!」——屠戶也並非關心風化,這樣一恐嚇,可以多搭幾塊骨頭罷了。然而金喜,誰也敬重他的修行,把錢交貨,提在手上撞過正街。

  王四爹是決不讓金喜空籃轉頭的:端午,中秋裝些糯米粑;年節,粑不算,還要包一大包炒米。金喜萬萬想不到這許多的回禮,而且照他的意見,這在來世都是償還不清的債。拿回到窗戶底下瞧了一瞧,卻又等耐不得平素煮飯的時分了。大米飯,一餐五海碗;粑,今天完了明天沒有,節省一點也要十二個。炒米無論如何不肯嘗,像那盛著五香糖豆的罐頭,樓上共是三四罐,一罐便是炒米。

  霉雨時節,腰背酸疼,金喜一個人躺睡在床上:雖也明知道吃了當年挑水的虧,然而不敢這樣想,這樣想便是追怨師父,罪過。樓上唧吱唧吱的響:「老鼠!又是老鼠!小女那個賤東西,整日不在家,白白的買魚她吃!」廟裡有一匹女貓——這也是金喜的一番苦心,女貓下兒,鄰舍的,尤其是王四爹的貓不見了,捉一匹去,多麼方便——名字叫做小女,吃飯,除了菩薩她當先,肚子滿了又出去,不是找男貓,便是探聽貓兒在哪一家給他們哺乳。金喜閉著眼睛翻來翻去,最後還是翻起來踏上樓看一看。果然,罐頭都沒有以前密合。伸手摸炒米,「淺了好些哩!」摟下樓來,櫥櫃裡拿出升筒量著,「足足要少半升!」一面量,一面抓一把到嘴——這天中午便用不著煮飯,咀嚼著如同破絮一般的炒米,就算少了,也有四升半,另外還有泥壺裡一滿壺茶。

  終日伴著金喜的,菩薩之外只有小寶——金喜的狗。小寶也並不是不出去逛,聽了金喜的一聲喚,立刻又搖頭擺尾的竄到金喜的面前。廟門口時常聚著許多狗打架,小寶也屢在裡面,然而他老是吠出金喜來幫忙。金喜向著別的狗擲一塊石頭,同時也給小寶一頓罵;倘若是小寶嗅著別的狗的尾巴,那便先擲小寶,再把被嗅的狗仔細一端詳,隨後遇見了,就揀起石頭來擲,不准攏到廟的近旁。有時正在煮飯,聽見門口打狗的喧鬧,以為又是那油搾房放牛的小傢伙在欺小寶,然而非得濾完了米不能夠出來——出來卻是小寶同那一匹狗在那裡屁股挨屁股!一群放學的孩子,有的拍掌喝彩,有的拿著竹篙當著兩個屁股中間斫。小寶見了金喜,越是吠得厲害,然而金喜哪裡還來幫忙,從孩子的手上接過竹篙——兩個屁股卻已分開一溜煙跑了。

  六月天,個個狗生虱,小寶蓬得像獅子一樣的毛髮雖也稀疏了不少,然而光澤,這就因為小寶也天天洗澡。出廟是坦,臨但是城牆,牆那邊橫著一條小河。太陽西斜到樹梢了,金喜穿一雙草鞋,捏一把芭扇;小寶飛奔在前面,頸上的銅鈴,叮噹叮噹的,一跑跑到河沿,金喜還落後好遠,便又跑轉頭來。金喜站在河中間,對著岸上的小寶招;小寶前兩隻腳伏地,後兩隻隨著尾巴不移地的跳,金喜催一聲快,已經跳下了水,僅僅現出來一個黑腦殼。金喜把芭扇插在背後的褲腰,從荷包裡掏出篦子,一下一下的替小寶梳:小寶偶然一動彈,噴得金喜滿臉是水,金喜喝他一聲,再動便是一巴掌。

  金喜自己也洗完了澡,端條板凳坐在門口乘涼;小寶尾巴墊著後腿,伸出舌頭來吁吁的喘氣。那油搾房的牛都在沿著城根吃草;放牛的是兩個十四五歲的頑皮孩子,剛剛從城門洞的石條上醒了瞌睡,預備牽牛回家,見了小寶,迎面就是一塊石頭。金喜很歎惜似的罵道:「老闆請了你們,沒有不倒霉的!牛老放在一個地方,那裡有這些草吃?」其中一個,一面解散纏在牛頭上的索,一面唱山歌:「和尚頭,光溜溜,燒開水,泡和尚的頭,」接著又喊,「師父不要見怪,我是說我的這個癩頭。」那一個確乎光得一根頭毛也沒有。金喜依然是關在心裡歎惜,小寶卻已氣憤憤的打上陣了。

  金喜自己每天也要進四次香。第一次是貢水給菩薩洗臉:二次三次,早午貢飯;最後一次,便是現在這黃昏時分請菩薩睡覺。像這六月炎天,皂布道袍,袖子拖到地下,也一個個扣子扣好;襪卻不穿,因為師父曾經教過他,赤腳可以見佛。有時正在作揖,鄰近的婆子從門口喊道:「師父!我的雞竄到你的菜園沒有?——怎的,今天上塒少了一隻!」金喜好像沒有聽見似的,跪了又爬起來,爬起來又跪;脫下了袍子,才盛氣的啐她一頓。「進香也比別的!打岔!」

  天上是許多星;夜風吹布草氣息,夾著些微的濕意;野阪裡蝦螟的叫聲,如同水泡翻騰騰的,分不清這個和那個的界線;城門洞橫著四五張竹榻,都是做工的夥計特為來趕涼快。只有金喜,拜了菩薩就關在家給蚊子咬,然而到現在已經是二十年的習慣了。

  二十年前,正是這樣一個晚上,還添了一輪月亮,不過沒有小寶。坦,望去好像是一大塊青苔,金喜坐在上面,腦殼彎到膝頭——幽幽幾陣風吹得入睡了。忽然一仰,眼睛也就一張開,——「那不是兩個人嗎?」是的,一個面著城牆,黑頭白身,還正在講話,女人的聲音!那一個似乎是赤膊,下身也是白的。金喜明白了,左望不是,右望也不是;抬頭,一片青天,點綴著幾朵浮雲——好大的鏡子呵!一,兩,不是他們的倒像嗎?金喜頭上也有一朵哩。月亮已經射不過屋頂,坐的又是矮凳,遠遠看來,一隻沒有歸案的狗,然而金喜以為他將驚動他們了,伏到地下同草一樣高才好。白的動了——遠了——消融於月色之中了……

  「就算他們不知道是我,我不已經看見了他們嗎……十年的修行……壞種!那裡不准你們到!到廟門口!」

  金喜三十年接不了一個徒弟。兩枝一斤的蠟燭,前後花費了四五對,菩薩面前紅光閃閃的替他們落髮,待到縫了滿身新衣(來的時候只有一身皮),人走了,大菩薩腳下的小銅菩薩也跟著一齊失蹤。一天,王四爹很憐恤的說道:「年紀現在也不小——倘若有一個不測,難道靠小寶報信不成?請個老頭子做做伴兒。」這一段話,正中了金喜的心坎;自己好久就像有話要向王四爹講,講到別的事件頭上又忘記了。

  「還是爹爹替孩兒想得周到。文公祠的老張聽說辭退了,把他請來,他橫豎是閒著,料也只要一碗飯吃。」

  第二天下午老張進廟了,六十八歲的胡於,識得一滿肚子字,帶來的一床被,一口蔑箱,箱子裡幾件換洗衣服同四五本歌本。

  金喜為了「字」,曾經吃苦不少。廟裡平素的進款,全在乎抽籤;簽上從一到百的號碼,當年煩了王四爹的大相公坐教了三天,自己又一天一天的實習下去,可以說是一見便知了,然而鄉下的婦人接了簽還要請師父念;不會念,在金喜固然不算是失了體面,二十文大錢卻來得慢的多了。現在,有了老張,不請他,他也要高聲的誦給你聽,金喜真不知怎樣的歡喜。

  金喜的舊例:哪天的進款超過一百五十,哪天中午飽吃一頓豆腐。火神不比城隍主宰,東嶽大帝廣於招徠,金喜每月吃豆腐的機會,靠的也就只有朔望兩日了。添了老張,發籤自然更快,抽籤的卻不見更多,要想兩個肚子都飽,豆腐裡面不得不和著白菜——白菜只用拿刀到菜園去割。熱氣勃勃的一大缽端在桌上,金喜一手是匙,一手是箸,圍抱著好像一個籮圈,佔去了桌子的一半。「張爹,請!」剩下的只有湯了,還沒有看見老張請,金喜這才偏頭一瞥——老張眼睛望缽,嘴唇打皺,兩隻手不住的貼著胯子只管抓!

  「張爹!你怎的?——長瘡嗎?」

  老張不長瘡,金喜哪能夠一個人吃一缽豆腐?豆腐已經完了,卻又慮到長了瘡不會做事——老張在文公祠革職,原因就是不會做事。

  老張的不會做事,一天一天的現露出來了。桶子的米,比以前淺得更快;房子好像也更小,動不動鼻子撞鼻子;——另外有什麼好處呢?

  金喜天光起床——老張還正在被籠裡抓癢——打開大門,暗黑的佛殿,除了神座,立刻都塗上一層白光;要在平時,首先是把大井裡的炮殼打掃得乾淨,然後燒一壺開水,自己洗了臉,端一杯貢菩薩,——現在,從門口到廚房,從廚房到菜園,焦悶得腦殼也在癢,聲音卻勉強舒徐著:

  「張爹,賣菜的一個個都進了城門。」

  「這麼早哪就有人買?」

  「這麼早!——你到底起來不起來?」

  「啊,我,——起來了。」

  「起來,怎麼不出來呢?」

  其實金喜索性自己動手的好——哪一件又不是自己重新動手呢?掃地,簡直是在地上寫「飛白」;燒柴,金喜預備兩餐的,一餐還不夠;挑水回來,扁擔沒有放手,褲子已經扯起來了。

  然而老張的長處依然不能埋沒。這是四月天氣,鄉下人忙,廟裡卻最清閒。老張坐在灶門口石條上,十個指甲像是宰了牲口一般,鮮血點點的;忽然想起替代的方法了,手把褲子一擦,打開蔑箱,拿出一本歌本,又坐下石條,用了與年紀不相稱的響亮的聲音慢慢往下唱。金喜正在睡午覺,睡眼朦朧的:

  「張爹!有人抽籤哪?」

  「抽籤!——幾時抽了這麼多的簽?」

  「你念什麼呢?」

  「歌本。」

  「啊,歌本。——拿到這邊來,我也聽聽。」

  老張沒有唱,也不是起身往金喜那邊去,不轉眼的對著歌本的封面看;慢慢說一句:

  「這個——你不歡喜。」

  「醒醒瞌睡。」

  接著又沒有聽見老張的聲音。金喜的瞌睡飛跑了,盛氣的竄到灶門口:

  「我識不得字,——難道懂也不懂嗎?」

  老張就是怕的金喜懂;他唱的是一本《殺子報》,箱子裡的也都不合式,曾經有一本《韓湘子》,給文公祠的和尚留著了。

  金喜接二連三的說了許多憤話,老張惱了,手指著畫像:

  「你看!你看!寡婦偷和尚,自己的兒子也不要!」

  中秋前三天,東城大火。沒有燒的人家不用說,燒了的也還要上廟安神;有的自己帶香燭,有的把錢折算。老張經手的,都記在簿子上,當晚報給金喜聽;金喜也暗自盤汁,算是沒有瞞昧的情事。這回上街割肉,比平素多割半斤,酒也打了四兩,拿回來伸在老張的面前:

  「張爹,老年人皮枯,煨點湯喝喝。——這個,我也來得一杯。」說著指著酒壺。

  老張的瘡早已好了:然而抓,依然不能兔,白的粉末代替鮮紅的血罷了。湯還煨在爐子上似乎已經奏了效,——不然,是哪有這麼多的涎呢?

  喝完了灑,兩人興高采烈的談到三更。上床的時候,金喜再三囑咐,「要仔細園裡的葫蘆!街上的風俗,八月十五夜偷萊,名之曰『摸秋』,是不能算賊的。」老張連聲稱是,「哪怕他是孫悟空,也沒有這大的本領!」

  金喜畢竟放心不下,越睡越醒。老張不知怎的,反大抓而特抓,「難道湯都屙到糞缸裡去了不成?」然而一閉眼,立刻呼呼的打起鼾來了。金喜在這邊聽得清清楚楚,「張爹」喊了幾十聲,然而掩不過鼾聲的大。最後,小寶從天井裡答應;接著是板門的打開,園牆石塊的倒坍。金喜使盡生平的氣力昂頭一叱吒!園外回了一陣笑,「好大!真正大!」

  廟前,廟後,慢的,快的許多腳步,一齊作響,——漸漸靜寂了,只有金喜的耳朵裡還在迴旋,好像一塊石頭摔在塘裡,咚的一聲之後,水面不往的起皺。金喜咕嚕咕嚕的挨到架下——預備做種的幾個大的,一個也不給留著!金喜頓時好像跌下了深坑,忽然又氣憤的掉轉身,回到屋子裡問誰賠償似的。什麼絆住腳了!一踢,一個大葫蘆!——難道是有意遺漏,留待明年再摸嗎?又白,又圓!金喜簡直不相信是真的,抬頭望一望月亮。

  金喜一手抱葫蘆,一手拚命的把板門一關。老張這時也打開了眼睛:

  「誰呀?」

  中秋夜的一頓肉,便是老張在火神廟最後的一頓飯了。

  然而金喜的故事,也就結束在這一個葫蘆。

  這一個葫蘆,金喜拿來做三樁用處:煮了一缽,留了一包種子,葫蘆殼切成兩個瓢。這兩個瓢一直曬到十月,然後抱上樓收檢,一面踏樓梯,一面罵老張,罵摸秋的王八蛋。

  罵聲已經是在樓門口,——樓梯腳下突然又是誰哼呢?

  沒有飯吃,小女勤快的多,這裡那裡喵喵的叫。忠心的小寶,望見王四爹來,癲狂似的抓著王四爹的長褂,直到進了廟門。

  王四爹的孫子摟著葫蘆瓢出去玩。金喜抬上了床,王四爹看不清瞳子的眼睛裡掉出許多眼淚。金喜的嘴還在微微的動,彷彿是說:

  「孩兒能夠報答爹爹的,爹爹也給了孩兒。」

             1923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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