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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園 作者:馮文炳


  王老大只有一個女孩兒,一十三歲,病了差不多半個月了。王老大一向以種桃 為業,住的地方就叫做桃園,——桃園簡直是王老大的另一個名字。在這小小的縣 城裡,再沒有別個種了這麼多的桃子。

  桃園孤單得很,唯一的鄰家是縣衙門,——這也不能夠叫桃園熱鬧,衙門口的 那一座「照牆」,望去已經不顯其堂皇了,一眨眼就要鑽進地底裡去似的,而照牆 距「正堂」還有好幾十步之遙。照牆外是殺場,自從離開十字街頭以來,殺人在這 上面。說不定王老大得了這麼一大塊地就因為與殺場接壤哩。這裡,倘不是有人來 栽樹木,也只會讓野草生長下去。

  桃園的籬牆的一邊又給城牆做了,但這時常惹得王老大發牢騷,城上的遊人可 以隨手摘他的桃子吃。他的阿毛倒不大在乎,她還替城牆栽了一些牽牛花,花開的 時候,許多女孩子跑來玩,兜了花回去。上城看得見紅日頭,——

  這是指西山的落日,這裡正是西城。阿毛每每因了這一個日頭再看一看照牆上 畫的那天狗要吃的一個,也是紅的。

  當那春天,桃花遍樹,阿毛高高的望著園裡的爸爸道:

  「爸爸,我們桃園兩個日頭。」

  話這樣說,小小的心兒實是滿了一個紅字。

  你這日頭,阿毛消瘦得多了,你一點也不減你的顏色!

  秋深的黃昏。阿毛病了也坐在門檻上玩,望著爸爸取水。桃園裡面有一口井。 桃樹,長大了的不算又栽了小桃,阿毛真是愛極了,愛得覺著自己是一個小姑娘, 清早起來辮子也沒有梳!桃樹彷彿也知道了,阿毛姑娘今天一天不想端碗扒飯吃哩。 爸爸擔著水桶林子裡穿來穿去,不是把背弓了一弓就要挨到樹葉子。阿毛用了她的 小手摸過這許多的樹,不,這一棵一棵的樹是阿毛一手抱大的!——是爸爸拿水澆 得這麼大嗎?她記起城外山上滿山的墳,她的媽媽也有一個,——媽媽的墳就在這 園裡不好嗎?爸爸為什麼同媽媽打架呢?有一回一籮桃子都踢翻了,阿毛一個一個 的朝籮裡揀!天狗真個把日頭吃了怎麼辦呢?……

  阿毛看見天上的半個月亮了。天狗的日頭,吃不掉的,到了這個時分格外的照 徹她的天,——這是說她的心兒。

  秋天的天實在是高哩。這個地方太空曠嗎?不,阿毛睜大了的眼睛叫月亮裝滿 了,連爸爸已經走到了園的盡頭她也沒有去理會。月亮這麼早就出來!有的時候清 早也有月亮!

  古舊的城牆同瓦一般黑,牆磚上青苔陰陰的綠,——

  這個也逗引阿毛。阿毛似乎看見自己的眼睛是亮晶晶的!

  她不相信天是要黑下去,——黑了豈不連苔也看不見?——她的桃園倘若是種 橘子才好,苔還不如橘子的葉子是真綠!她曾經在一個人家的院子旁邊走過,一棵 大橘露到院子外,——橘樹的濃蔭儼然就遮映了阿毛了!但小姑娘的眼睛裡立刻又 是一園的桃葉。

  阿毛如果道得出她的意思,這時她要說不稱意罷。

  桃樹已經不大經得起風,葉子吹落不少,無有精神。

  阿毛低聲的說了一句:

  「桃樹你又不是害病哩。」

  她站在樹下,抱著籮筐,看爸爸摘桃,林子外不像再有天,天就是桃,就是桃 葉,——是這個樹嗎?這個樹,到明年又是那麼茂盛嗎?那時她可不要害病才好! 桃花她不見得怎樣的喜歡,風吹到井裡去了她喜歡!她還丟了一塊石頭到井裡去了 哩,爸爸不曉得!(這就是說沒有人曉得)

  ……

  「阿毛,進去,到屋子裡去,外面風很涼。」

  王老大走到了門口,低下眼睛看他的阿毛。

  阿毛這才看見爸爸腳上是穿草鞋,——爸爸走路不響。

  「爸爸,你還要上街去一趟不呢?」

  「今天太晚了,不去,——起來。」王老大歇了水桶伸手挽他的阿毛。

  「瓶子的酒我看見都喝完了。」

  「喝完了我就不喝。」

  爸爸實在是好,阿毛可要哭了!——當初為什麼同媽媽打架呢?半夜三更還要 上街去!家裡喝了不算還要到酒館裡去喝!但媽媽明知道爸爸在外面沒有回也不應 該老早就把門關起來!媽媽現在也要可憐爸爸罷!

  「阿毛,今天一天沒有看見你吃點什麼,老是喝茶,茶飽得了肚子嗎?我爸爸 喝酒是喝得飽肚子的。」

  「不要什麼東西吃。」

  慢慢又一句:

  「爸爸,我們來年也買一些橘子來栽一栽。」

  「買一些橘子來栽一栽!你曉得你爸爸活得幾年?等橘子結起橘子來爸爸進了 棺材!」

  王老大向他的阿毛這樣說嗎?問他他自己也不答應哩。但阿毛的橘子連根拔掉 了。阿毛只有一雙瘦手。剛才,她的病色是橘子的顏色。

  王老大這樣的人,大概要喝了一肚子酒才不是醉漢。

  「這個死人的地方鬼也曉得騙人!張四說他今天下午來,到了這麼時候影子也 不看見他一個!」

  「張四叔還差我們錢嗎?」阿毛輕聲的說。

  「怎麼說不差呢?差兩吊。」

  這時月亮才真個明起來,就在桃樹之上,屋子裡也鋪了一地。王老大坐下板凳 脫草鞋,——阿毛伏在桌上睡哩。

  「阿毛,到床上去睡。」

  「我睡不著。」

  「你想橘子吃嗎?」

  「不。」

  阿毛雖然說栽橘子,其實她不是想到橘子樹上長橘,一棵橘樹罷了。她還沒有 吃過橘子。

  「阿毛,你手也是熱的哩!」

  阿毛——心裡曉得爸爸摸她的腦殼又捏一捏手,枕著眼睛真在哭。

  王老大一門閂把月光都閂出去了。閂了門再去點燈。

  半個月亮,卻也對著大地傾盆而注,王老大的三間草房,今年蓋了新黃稻草, 比桃葉還要洗得清冷。桃葉要說是浮在一個大池子裡,籬牆以下都湮了,——葉子 是剛湮過的!地面到這裡很是低窪,王老大當初砌屋,就高高的砌在桃樹之上了。 但屋是低的。過去,都不屬桃園。

  殺場是露場,在秋夜裡不能有什麼另外的不同,「殺」字偏風一般的自然而然 的向你的耳朵吹,打冷噤,有如是點點無數的鬼哭的凝和,巴不得月光一下照得它 干!越照是越濕的,越濕也越照。你不會去記問草,雖則濕的就是白天裡極目而綠 的草,——你只再看一看黃草屋!分明的蜿蜒著,是路,路彷彿說它在等行人。王 老大走得最多,月亮底下歸他的家,是慣事,——不要怕他一腳踏到草裡去,草露 濕不了他的腳,正如他的酒紅的脖子算不上月下的景致。

  城垛子,一直排;立刻可以伸起來,故意縮著那麼矮,而又使勁的白,是衙門 的牆;簇簇的瓦,成了烏雲,黑不了青天……

  這上面為什麼也有一個茅屋呢?行人終於這樣免不了出驚。

  茅屋大概不該有。

  其實,就王老大說,世上只有三間草房,他同他的阿毛睡在裡面,他也著實難 過,那是因為阿毛睡不著了。

  衙門更鑼響。

  「爸爸,這是打更嗎?」

  「是。」爸爸是信口答著。

  這個令阿毛爽快:深夜響鑼。她懂得打更,很少聽見過打更。她又緊緊的把眼 閉住——她怕了。這怕,路上的一塊小石頭恐怕也有關係。聲音是慢慢的度來,度 過一切,到這裡,是這個怕。

  接著是靜默。

  「我要喝茶。」阿毛說。

  燈是早已吹熄了的,但不黑,王老大翻起來摸茶壺。

  「阿毛,今天十二,明天,後天,十五我引你上廟去燒香,去問一問菩薩。」

  「是的。」

  阿毛想起一個尼姑,什麼廟的尼姑她不知道,記得面孔,——尼姑就走進了她 的桃園!

  那正是桃園茂盛時候的事,阿毛一個人站在籬牆門口,一個尼姑歇了化施來的 東西坐在路旁草上,望阿毛笑,叫阿毛叫小姑娘。尼姑的臉上儘是汗哩。阿毛開言 道:

  「師父你吃桃子嗎?」

  「小姑娘你把桃子我吃嗎?——阿彌陀佛!」

  阿毛回身家去,捧出了三個紅桃。阿毛只可惜自己上不了樹到樹上去摘!

  現在這個尼姑走進了她的桃園,她的茂盛的桃園。

  阿毛張一張眼睛——張了眼是落了幕。

  阿毛心裡空空的,什麼也沒有想,只曉得她是病。

  「阿毛,不說話一睡就睡著了。」

  王老大就閉了眼睛去睡。但還要一句——

  「要什麼東西吃明天我上街去買。」

  「桃子好吃。」

  阿毛並不是說話說給爸爸聽,但這是一聲霹靂,爸爸的眼睛簡直呆住了,突然 一張,——上是屋頂。如果不是夜裡,夜裡睡在床上,阿毛要害怕她說了一句什麼 叫爸爸這樣!

  桃子——王老大為得桃子同人吵過架,成千成萬的桃子逃不了他的巴掌,他一 口也嚼得一個,但今天才聽見這兩個字!

  「現在那裡有桃子賣呢?」

  一聽聲音話是沒有說完。慢慢卻是——

  「不要說話,一睡就睡著了。」

  睡不著的是王老大。

  窗孔裡射進來月光。王老大不知怎的又是不平!月光居然會移動,他的酒瓶放 在一角,居然會亮了起來!王老大怒目而視。

  阿毛說過,酒都喝完了。瓶子比白天還來得大。

  王老大恨不得翻起來一腳踢破了它!世界就只是這一個瓶子——踢破了什麼也 完了似的!

  王老大挾了酒瓶走在街上。

  「十五,明天就是十五,我要引我的阿毛上廟去燒香。」

  低頭喪氣的這麼說。

  自然,王老大是上街來打酒的。

  「桃子好吃,」阿毛的這句話突然在他的心頭閃起來了,——不,王老大是站 住了,街旁歇著一挑桃子,鮮紅奪目得厲害。

  「你這是桃子嗎!?」王老大橫了眼睛走上前問。

  「桃子拿玻璃瓶子來換。」

  王老大又是一句:

  「你這是桃子嗎!?」

  同時對桃子半鞠了躬,要伸手下去。

  桃子的主人不是城裡人,看了王老大的樣子一手捏得桃子破,也伸下手來保護 桃子,攔住王老大的手——

  「拿瓶子來換。」

  「拿錢買不行嗎?」王老大抬了眼睛,問。但他已經聽得背後有人嚷——

  「就拿這一個瓶子換。」

  一看是張四,張四笑嘻嘻的捏了王老大的酒瓶,——

  他從王老大的脅下抽出瓶子來。

  王老大歡喜極了:張四來了,幫同他騙一騙這個生人!——他的酒瓶那裡還有 用處呢?

  「喂,就拿這一個瓶子換。」

  「真要換,一個瓶子也不夠。」

  張四早已瞧見了王老大的手心裡有十好幾個銅子,道:

  「王老大,你找他幾個銅子。」

  王老大耳朵聽,嘴裡說,簡直是在自己桃園賣桃子的時候一般模樣。

  「我把我的銅子都找給你行嗎?」

  「好好,我就給你換。」

  換桃子的收下了王老大的瓶子,王老大的銅子張四笑嘻嘻的接到手上一溜煙跑 了。

  王老大捧了桃子——他居然曉得朝回頭的路上走!桃子一連三個,每一個一大 片綠葉,王老大真是不敢抬頭了。

  「王老大,你這桃子好!」路上的人問。

  王老大只是笑,——他還同誰去講話呢?

  圍攏來四五個孩子,王老大道:

  「我替我阿毛買來的。我阿毛病了要桃子。」

  「這桃子又吃不得哩。」

  是的,這桃子吃不得,——王老大似乎也知道!但他又低頭看桃子一看,想叫 桃子吃得!

  王老大的歡喜確乎走脫不少,然而還是笑——

  「我拿給我阿毛看一看……」

  乒乓!

  「哈哈哈,桃子玻璃做的!」

  「哈哈哈,玻璃做的桃子!」

  孩子們並不都是笑,——桃子是一個孩子撞跌了的,他,他的小小的心兒沒有 聲響的碎了,同王老大雙眼對雙眼。

                 1927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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