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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歌者說,你終於奪得了第一?

  我回答,好像是這樣,但至今仍爭論不休。在絕大多數的回憶錄裡都這樣寫道: 並駕齊驅,雙雙奪魁!或者是:不分高低,並列第一!有的甚至說,是查干王爺的 駿馬稍佔上風。

  歌者說,那真實情況到底是怎樣的?

  我回答,應該說,是我的雪駒超越半個馬頭首先衝刺過去的!但在當時的條件 下,的確也很難用肉眼判明。而更重要的卻是,查干王爺深知大造輿論的重要,早 派了大批爪牙在終點線上等候了。尚未等棗騮站穩,便一哄而上托起他們的騎手歡 呼:第一了!第一了!並開始為棗騾披紅掛花。

  歌者說,那你呢?

  我回答,在我看來,這並不重要。僅僅是初賽,重場戲還在後頭呢!而眼下我 最應該做的卻不是等待歡呼,等待拋高,等待披紅掛花,而是必須跨著雪駒趁這混 亂繼續跑!

  歌者說,這是為什麼?

  我回答,確實留下一片驚訝,但我必須這樣做。須知,我和雪駒的情況特殊, 不能不隨時準備著應付萬一。前面已經說過,這是我在山裡早想好了的,而且對雪 駒我已多次作過訓練,為的就是以防不測!

  歌者說,而這跑的目的?

  我回答,把雪駒先藏起來,讓它進可回到叢莽好漢身旁,退可隨時聽從我的召 喚。我雖然只是一個孩子,種種的經歷卻在不斷地提示著我:王爺和日本都只看重 這匹馬!如果敢於不兌現諾言,我會讓誰也別想見到我的雪駒!絕不能讓取勝沖昏 頭腦,我得隨時警惕!

  歌者說,就這樣,你和雪駒都走了?

  我回答,不!等驚訝的喧囂尚未完全平息,我卻又隻身突然出現在溫都爾王面 前!

  歌者說,孩子!你這是要幹什麼?

  我回答,要求王爺兌現諾言!

  歌者說,你不覺得這很幼稚嗎?

  我回答,沒有幼稚就沒有童年。

  歌者說,那你就從這裡說起吧!

  我回答,是時候了……

  我又突然出現在溫都爾王面前。

  我蓬頭垢面,我衣袍襤褸。我赤著雙腳,我完全像個小叫花子似的!

  啞場……

  顯然,剛才爭執猶酣,尚在為是哪匹駿馬初賽奪得第一吵鬧不休。溫都爾王爺 爭得面紅耳赤,查干王喊得唾沫四濺。似後者現在略佔上風。不但堅持奪魁非他莫 屬,而且公然嘲諷起是溫都爾王在「白日做夢」!那馬呢?那騎手呢?只逼問得溫 都爾王差點沉甸甸地暈了過去。而我的出現卻驟然改變了這一切,爭吵乍止,喧鬧 驟停,只剩下了一個個的目瞪口呆。

  啞場!還是啞場……

  這不但使我有機會重睹了溫都爾王肥得流油的風采,又見到了他身後大小瑪力 嘎風格各異的身影。而且還有幸見識了各位王爺的尊顏和作派,有位竟上「主席台」 也不忘帶大煙槍。但更重要的還是,我在這眾人堆裡還看到兩個重要人物。一位顯 然是豬塚隊長,罕見地脫去戎裝換上了長袍馬褂。絕不食言,絕不喧賓奪主,似只 顧了彬彬有禮地躲在一旁看各位王爺如何「以蒙治蒙」。另一位顯然是那位剛剛給 王爺馱貨歸來的旅蒙商。土頭土腦,老朽不堪,竟使我陡然又想起了被他「買」走 的索布妲姨媽……總之,沒見到一位穿日本軍服的,更看不到有什麼刀光劍影、箭 技弩張的跡象。

  還是大瑪力嘎首先使場面鬆動了……

  「孩子!」他和溫都爾王耳語後對我說,「好樣的!勝而不驕,勝而不躁,溫 都爾王正等著見你呢!」

  話中有話,句句都在刺著查干王爺。

  「說吧!」幾句耳語後又開口了,「大王與民同樂,當然更不會使一個孩子失 望了。說吧!你想向大王求什麼?」

  溫文爾稚,竟使溫都爾王悠然吸鼻煙了。

  「呵呵!」大瑪力嘎更游刃有餘地笑了起來,「我溫都爾大草原的子民,都是 大王恭順的臣僕!只知道對王爺效忠,瞧瞧!竟老實得不知向大王提出什麼要求來!」

  查干王難語,而溫都爾王卻更得意了。

  「不!」我卻突然失口大叫了。

  「不?」大瑪力嘎一怔,但馬上恢復了文雅,「想求什麼?金錢?」

  「不!」我說。

  「羊群?」仍不失耐心。

  「不!」我叫。

  「蒙古包?」還很和氣。

  「不!」我喊。

  「好馬?好穿戴?好吃喝?對對!你才是個孩子!看這些:炒米?奶餅?酥油? 冰糖?酪蛋子?」還在一一列舉著。

  「不!不!不!」我一一否定了

  「那我就搞不清了。屁大個娃,難道是想向大王也要幾個美女?」還能不失風 度地進行調侃。

  「不!」我在眾王大笑聲中更堅定了。

  「哈哈哈哈……」查干王爺像終於瞅準反擊的機會了,笑得更狂,笑得更野, 也笑得更肆無忌憚!竟使得一個個王爺莫名其妙,溫都爾王也被笑得張皇失措了。

  「這兒……」我感到毛骨悚然。

  「好!好!」查干王爺進而逼視著我說話了,「小要飯的!不要的好!好!好!」

  「好?」我更感驚詫了。

  「對!對!」查干王爺猛指著溫都爾王爺對我喊了,「小要飯的!什麼也別要, 就要他的女兒!就要他的女兒!一本萬利,揪他的心尖子!要他的命根子!哈哈哈 哈……」

  「不!不不!」我忙喊著說。

  「不什麼?」查干王竟一拍胸脯對我說,「別怕!有本王爺給你做主!千萬可 別洗臉,就帶著滿身臭氣和虱子,蹬著兩腳黑泥往他女兒被窩裡鑽!鑽!鑽!溫都 爾大王可不能說話不算數,當臭屁給白白放了!哈哈哈哈……」

  「這兒?這兒?」我慌忙退縮著。

  但突然引發的眾王爺的怪笑,卻從前後左右緊緊地圍困著我。這裡喊:喂!小 叫花子!要他的女兒……那裡叫:喂!伸著臭腳,往那香被窩裡鑽……怪笑,怪叫, 還有那更下流的話,更使我惶惶然不知所措了。

  我看到,溫都爾王爺臉色慘白!

  眾王之王,也開始冒汗了!

  大瑪力嘎只得求助後台!

  正向豬塚隊長耳語!

  頻頻點頭哈腰!

  就差下跪了……

  「喂!」終於豬塚隊長謙遜地以貴賓身份說話了,「與民同樂,大大的好!可 這『主席』,你的!我的!大家的!玩笑的過分,不好不好的!我的,首先的向溫 都爾王爺大大的祝賀,敬意也是大大的!」

  長袍馬褂,「啪」地就是個軍禮!

  這已足以彈壓這場笑鬧了。除查干王爺尚不服氣外,其他王爺均又重新正襟危 坐了。而這時的豬塚隊長又謙恭地退在後頭,並高度尊重地向大瑪力嘎伸出一隻手, 意在說明:請繼續進行!

  大瑪力嘎終於又得以笑臉對著我了……

  「孩子!」似更加循循善誘了,「別怕!說吧!你到底要向溫都爾大王求些什 麼?」

  「大王!」我終於鼓足了勇氣。

  「嗯!」溫都爾王竟難得地哼出聲音了。

  「第一!」我一咬緊牙關就說,「請下令放了我的阿爸吧!」

  「嗯?」目光卻是投向豬塚隊長。

  「第二!」我卻不顧一切地還在說,「請不要賣掉珊丹,把她還給我吧!」

  「嗯?」這回又眼瞅著大瑪力嘎。

  「第三!」我乾脆豁出去了大聲說道,「再別讓我一家當奴隸了!讓我也能像 布音吉勒格那樣……」

  「嗯?」兩眼又只顧盯著我了。

  久久未見回答,差點就要令我心灰意冷了,恍然聯想起塔拉巴特爾的勸告。多 虧了大瑪力嘎及時停止了和豬塚隊長的密語,又不失時機地充滿笑容對準了我。

  希望尚未完全破滅……

  「好!好!」他竟好像在鼓勵我,「不要金錢美女,而完全是為了親人。提得 好!可你的馬呢?」

  「我的馬?」我卻吞吞吐吐。

  「說!說!」他還是在耐心地啟發著我,「怪不得大王!只見人不見駿馬,怎 麼好考慮你那三個願望呢?」

  「雪駒它?」我欲言又止。

  「說吧!」他顯得更加慈祥了,「王爺正等著給你的雪駒披紅掛花呢!」

  「嗯!」溫都爾王也哼出了聲音。

  「大王!」我趁勢直說了,「只要滿足了我這三個願望,我和雪駒還會為大王 爭得一個又一個第一!要是不答應的話,誰也別想再見到我的雪駒!」

  「啊!造反了!」有的王爺驚呼了。

  「不是造反!」我卻突然抑制不住哭了起來,「是我想阿爸……是我想小夥伴…… 是我想像布音吉勒格那樣過好日子……」

  這實在有點大煞那達慕的風景!

  但我卻還在哭著。半年來的期盼、焦慮、苦候、挫折、痛苦、磨難……剎那間 全湧出來了。尤其面對著這絕望和希望、成功和失敗、下地獄和升天堂的關鍵時刻, 我竟越哭越沒法收場了!

  又多虧大瑪力嘎的耳語交易……

  「大王有諭!」他終於提高聲音宣佈了,「查少年騎手敖特納森,忠勇可嘉, 效命於溫都爾草原。所述三項願望,俱都合情合理。雖有失態,大王盡皆恩赦不究。 所有哭求,均擬恩准!」

  什麼?恩准?我抬頭仰視了……

  只見溫都爾王巍巍然坐在上方。雖下垂的大肚子掩住了靴子尖,但似乎這才沉 甸甸地更顯出「主席」的份量了。誰說王爺說話不算數?瞧!就連豬塚隊長在一旁 也只有唯唯諾諾了!沒有一個王爺敢於再放一個屁,眾王之王越仰視就越像眾王之 王了!

  我激動得渾身顫慄了,拋下了熱淚……

  我就要見到阿爸了!我就要見到珊開了!我就要像布音吉勒格那樣幸福地生活 了!

  給我!給我!我竟下意識地伸出雙手……

  「什麼?」誰料大瑪力嘎竟說,「現在就想得到?現在就想一一兌現?」

  「怎麼?」我陡然一怔。

  「給你!給你!」他卻變得更親切了,「本來是馬上可以兌現的,但辦事必須 遵照老祖宗留下的規矩!這僅僅是個開頭,兌現還必須在你場場得勝之後!」

  「啊!」我覺得也是道理,放心了。

  「放心!」他也在安慰我,「為示嘉獎,大王這就先賜你個自由的身子!你現 在就可以先和布音吉勒格一樣,四處走動,到處盡享牧民的歡呼和推崇!去吧!可 就是千萬別忘了找回你的雪駒,千萬別忘了給大王奪得那最後的第一!」

  「嗯!」溫都爾王也哼著以示肯定。

  「謝大王!」我激動地轉身就要走了。

  「孩子!」但大瑪力嘎卻仍不忘提醒,「可別忘了這裡還有你的阿爸!你的小 夥伴!」

  「忘不了!」我歡躍著跑了。

  這是我初次享受自由!

  似有點頭重腳輕!

  感到飄飄然的!

  但希望在前!

  我和雪駒!

  會勝的……

  我離開了那一座座豪華的遮陽帳篷。

  這明顯是場鬧劇,但卻根本未注意其他王爺為什麼能忍受得了?就連豬塚隊長 似乎也不在我的眼睛之內,就更別說那上頭土腦的老旅蒙商了。

  面前只剩下了溫都爾大王,至高無上!

  雖說是在最後勝利時才可兌現,但在我的心目中願望早已化為現實了。我絲毫 也不懷疑,竟興沖沖地馬上就想呼喚來雪駒了!

  激動!激動!我激動地在草原上歡奔著!

  如果沒有意外發生的兩件事情,我很可能就把雪駒從曠野深處帶回來了。現實! 現實絕不允許我忘乎所以。現實!現實逼得我不得不多長兩個心眼兒。

  第一件!我隱約看到了小瑪力嘎……

  這可是個雪駒的死對頭!我倒沒有懷疑到他是誰派來尾隨的,只是感到他今天 在「主席台」上的舉止反常。臉被雪駒踢得疤痕纍纍,卻未見他往日那驕橫跋扈。 似放棄了和大瑪力嘎的權力角鬥,竟規規矩矩躲在豬塚身後像變成了一隻溫順的綿 羊。他一直尾隨我到曠野深處幹什麼?圍追堵截雪駒的往事歷歷在目,我毅然決定 暫不去和我的駿馬相會了。好在決定性的比賽要在明後天,我便又調頭重新返回了 那達慕熙攘的人群中了。

  第二件,激動人心的摔跤比賽就要開始了……

  摔跤,這可是牧人心目中的一件大事!似有一股神奇的魔力,千百年來總吸引 著無數的摔跤迷。就拿幾十年後的今天說,每當轉播蒙古式摔跤,草原上的家庭主 婦就得趕緊護住電視機,以防男人們激動至極一拳砸下!更何況,當時也只有賽馬、 射箭、摔跤這樣的項目,人們能不為此發狂那才怪呢!

  力的展示!力的較量!力與美的結合!

  作為草原的兒子,當然我也不例外了。鑽進人群一望,頓時便使得我如醉如癡 了。要知道,我一眼就瞅見了我心目中所崇拜的摔跤偶像:布音吉勒格!只見他穿 著用三丈六尺白布所做的摔跤褲,赤膊只套著王爺特賜的華貴摔跤服——鐸可套。 項上的綢圈後扎滿了彩綢條——一條象徵著一次勝利!而他那彩綢條多得數不清了, 更像征著勝利不可計數了。高大無比,巨靈神一般。每塊外露的肌肉都閃著銅的光 澤,似有無窮的力量在內鼓蕩著。還沒等比賽開始,人們已大多向我一樣如醉如癡 向他歡呼了:

  布音吉勒格!布音吉勒格……

  但他卻似乎一眼就認出了從人群鑽出的我。興奮無比,走過來雙手一托,便輕 快地把我舉過頭頂。還朗朗大笑著向人們宣稱:

  「還有他!從天而降的神騎手!」

  牧人們更加歡聲雷動了!在他們看來,這就是速度和力量的結合,這就是成功 和勝利的保證!溫都爾草原即將揚威那達慕,足可以為此暫時遺忘身邊的苦難了。

  「老弟!真替你擔心!」他放下我說。

  「你說是賽馬?」我問。

  「對!」他像個巨大的孩子似的比畫了,「可真揪人心!我為你和你的馬,差 點把嗓子都喊啞了!」

  「我也會替你喊啞的!」我說。

  「那好!」他高興了,「你就站在一旁瞧著我摔,說不一定我還能借點神馬的 神力呢!」

  「為什麼?」我有點奇怪。

  「老天安排!」他坦蕩蕩地說,「本來該奪冠賽上才遇到的對頭,誰想到一開 始就得和他交手!」

  「對手是誰?」我急問。

  「查干王爺的頭號摔跤手!」他答。

  「其中必定有鬼!」我說。

  「有鬼?」他竟不設防地豪邁大笑了,「那你站在一邊看布音吉勒格怎樣摔鬼 吧!」

  「好吧!看你摔鬼!」我也笑了。

  可以說,這回是我第一次以普通牧民的身份參加那達慕盛會的。我再不是個奴 隸的兒子了,竟也有了自由支配自己的機會。而這種感受除非身臨其境是很難體會 到的。人,我終於成了人!而不僅僅再是介乎於人和畜群之間某種會說話的工具。 更何況,我一出現就受到了布音吉勒格的推崇,受到了這麼多牧人們的歡呼!

  過於珍惜,竟使我更飄飄然了!

  「布音吉勒格就是我的未來!」

  我的榜樣,我的夢幻!

  我暫時忘卻了一切!

  緊緊追隨著他!

  等摔跤開始!

  吶喊助威……

  開始了!開始了!龍騰虎躍,聲勢浩大的摔跤比賽終於開始了!蒙古民族的一 切活動似乎都離不開歌聲,同樣這場力的較量也是在充滿民族風情的長調中拉開帷 幕的!

  啊……啊……啊哈嗨依……

  無字歌聲中,眾多的摔跤健兒張著兩臂,躍著舞步,似雄鷹展翅翱翔般騰躍出 場了。布音吉勒格也在其間,舞步雄健而又富有韻味兒,當即博得陣陣喝彩。尤其 是一些大姑娘小媳婦們,幾乎為他陷入了顛狂狀態。歌聲不絕,摔跤手們舞蹈著拜 天、拜地、拜眾王,一切均按蒙古族傳統儀式進行著!

  我的目光卻盯住了另一位摔跤手…

  鷹鼻、鷂眼、鬈發、立眉,渾身就像一塊岩石砍劈而成的。粗獷有力,野性勃 發。更重要的卻是他那件鐸可套,釘滿銅釘,華貴富麗,似在宣告對手休想抓住他 一個破綻似的。不用打聽,這一看我就判斷出:定是查干王那位凶狠的摔跤手。望 著他那隱隱閃現的陰毒目光,我還是不由得為布音吉勒格暗暗捏把汗了。

  但為什麼頭一場就會「冤家路窄」呢?

  就是時至今日,也眾說紛紜。有的說,是日本人別有用心的安排,使眾王爺盡 早地相恨成仇。有的說,純屬查干王買通的結果,計劃就是要先發制人除掉這最大 的心腹隱患,然後再所向披靡使溫都爾王難堪。當然,那時他尚未估計到雪駒會突 然出現。

  序幕終於結束了……

  龍爭虎鬥,真正的角逐對壘這才算開始了。還有歌聲,如駿馬奔騰前那樣,高 唱著:放出你的雄鷹來吧!放出你的雄鷹來吧……然後便是快節奏的讚頌和激發! 直至摔跤手已不可遏止,這才猛地就勢把他推入賽場!可想而知,現在最引人注目 的中心,理所當然地還是布音吉勒格和查干王爺的摔跤手!

  人聲鼎沸,喊聲雷動……

  我既然把布音吉勒格當做自己的榜樣和未來,肯定目光只會隨著他轉了。忘記 了一切,似乎只等著他給自己繪出那明天的藍圖!而彷彿比我還有看重這場摔跤的, 那就是相互勾心鬥角的兩位王爺。我親眼看到了,溫都爾王親自派了大瑪力嘎端著 金銀來助陣。而查干王爺似乎更傾向於現代派,竟打發了十個美女花枝招展地來助 威!

  熱鬧得實在可以……

  一方面是老氣橫秋地連喊:賞!賞!賞!另一方竟妖裡妖氣地唱起了當時的流 行歌曲:好花不常開,何日君再來……不倫不類,此起彼伏,眼見得布音吉勒格就 要大受影響。而那驕橫的摔跤手似早已適應此種鼓勵,竟陡然飛出個媚眼又猛增了 幾分煞氣。

  我大叫了:布音吉勒格……

  孩子的呼喚,竟奇跡般地發揮作用了!他只看了我一眼,便似乎把一切全拋在 腦後了。巍巍鐵塔一般,鋼鈴似的雙目中只剩下了查干王爺那刁悍的摔跤手了。應 該說,這場提前的冠軍爭奪戰,直到這時才算得正式交上鋒了,而只要這位巨人摔 跤手再不受干擾,任何對手也得剎那間處於劣勢!太高大魁梧了,而且又絕不失之 於笨拙。力大無比,靈活異常,動作熟練,技巧過人!正如開場歌手所讚美的那樣:

   像獅子般勇猛,

   像虎豹般強悍,

   像山羚般快捷,

   像雄鷹般矯健……

  但那查干王爺的摔跤手也絕非等閒之輩!看見主人的干擾再難對這巨無霸有所 作用,眨眼間也變得刁鑽凶蠻起來。也似目中無人了,就只顧得應付那排山倒海的 陣陣攻勢。他所擅長的好像是以逸待勞,與對手周旋著只是想捕捉每一個失誤。須 知,他雖個子不及對頭,但卻有著山巖般鑿就的身軀。只要讓他抓住了個漏洞,就 是大象也能讓他順勢摜倒。更何況,他精於心計,善於挑逗。從不急於進攻,而是 不擇手段激怒對方。使對手盡早亂了方寸,再出奇不意地使出拿手絕招!

  陰險、狡詐、冷酷、狠毒……

  隨之,久久地周旋便開始了。但布音吉勒格不愧是布吉吉勒格,似很快地便識 破了他的詭計。絕不允許他像狡兔般地跳來竄去?而是要將計就計以求速戰速決! 說時慢,那時快!在一片眾人的驚呼聲中,布音吉勒格似犯了個致命的錯誤,眼見 得對手一抓就要施展絕招了。情勢萬分危急,致使得全場頓時鴉雀無聲。卻不料巨 無霸也能靈活地以逸待勞,剛等對頭出手便趁勢先抓緊了他的鐸可套。小子!再別 想玩花的了,動真格的吧!也是!凡是被布音吉勒格抓住摔跤服的,便很難再逃脫 徹底失敗的命運!

  人們都不由得長長鬆了口氣……

  但絕不像想的那樣順利!在乍起的一片驚叫聲中,我猛然便見得布音吉勒格的 雙手淌滿了血。再一看,查干王爺摔跤手的鐸可套上,一粒粒銅釘下竟反彈起一根 根鋼針……卑鄙!但我尚還來不及喊出口,就又見到這傢伙猛用靴子尖又向布音吉 勒格襠內踢去。一閃,只踢在了腿上,但鮮血還是霎時映紅了那摔跤褲。天哪!靴 尖上也暗藏著鋒利的尖釘!可以想像,劇痛難忍、鮮血直淌,稍一猶疑,那查干王 爺的陰謀就要得逞了!須知,那邪惡的摔跤手也身如岩石,力大無比!

  驀地,雄獅般的怒吼響徹了賽場……

  明顯的是巨人布音吉勒格發出的!剎那間,那永遠面帶著的稚氣微笑不見了, 恍然間竟化成了一尊怒髮衝冠的巨靈神!又是一聲吶喊,只見他竟把山巖般的對手 高高舉了起來。這需要多大的毅力?多大的忍耐力?但是他卻力拔大山似地舉起來 了!狂怒、狂怒、還是狂怒!為了發洩,他竟高舉著狂旋不止了!人們早已被這尖 釘暗器激怒了,也在一旁隨著節奏吶喊著:摔死他!摔死他!摔死他……但沒有。 只見布音吉勒格火發夠了,竟輕輕地把半癱的對手放在了地上,然後又向著歡呼的 牧人們孩子氣地笑了。

  手上、腿上,還淌著血……

  我更對布音吉勒格佩服了。不愧是我的榜樣!不愧是我的明天!雖然我尚不知 「大家風度」這個詞,但我卻還是感到了他這博大胸懷和特有的魅力。只不該,我 只把他看成了我的希望,竟未能從暗藏的鋼針鐵釘中得到什麼啟示。忘了!誰讓布 音吉勒格這時又撥開了簇擁的人群走近了我呢!

  「老弟!多虧了開頭你那一喊!」他說。

  「什麼?」我有點記不起來了。

  「喊得好!」他說,「當時亂糟糟的,那些臭娘兒們鬼哭狼嚎的可真讓人心煩! 摔跤場上哪見過這個,騷裡騷氣亂神兒!可你那麼一喊,立即就使我想起了你那馬!」

  「雪駒?」我感到驚訝。

  「沒錯!」他說,「棗騮擋道,青鬃堵截,竟絲毫不亂方寸!這算什麼?該扔 就得往腦後扔!人還能不如一匹馬?」

  「真的?」我高興了。

  「真的!」他也朗朗大笑了,「呵呵!從你的雪駒身上借了點神氣兒!」

  「神氣兒……」我霎時想我的馬了。

  「哎!」他也問,「老弟!怎麼一直不見你的馬呢?」

  「我的馬……」我正想告訴他。

  但等我一環顧四周,卻驀地發現了小瑪力嘎。帶著被雪駒踢的滿臉傷疤,似一 直在不遠不近地尾隨著我。

  我暗示著布音吉勒格。

  他好像也理解我。

  純屬本能防範。

  還不能說……

  那達慕盛會還在喧鬧地進行著!

  除了我已初步獲得自由外,似乎還有一件事情可以證明,溫都爾王爺現在好像 是權力至高無上的。

  這就是他公然把乃登喇嘛放了!

  這或許是出於對宗教的敬畏,或許是出於對消愁逗樂的需要,或許是出於眾多 牧民的壓力,總之,他一榮登「主席」寶座,竟敢悄沒聲地把這位喇嘛爺從石洞裡 放了出來。日本人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竟任這小老頭兒遊魂似的在會場上亂轉。

  引起的轟動顯然不小……

  須知,草原上大多是喇嘛教善男信女,而乃登喇嘛送醫送藥也確深得人心。他 的出現竟引得好些牧民雙掌合什緊隨其後,轟動絕不亞於連日來我和布音吉勒格的 獲勝。有的老人為此連念阿彌陀佛,有的更感謝上蒼使自己王爺終於成了真的「眾 王之王」。

  我也是被這股人潮捲出摔跤賽場的……

  我喜歡他的風趣,我喜歡他的幽默。雖然他也曾把我關進過石洞,但那畢竟是 為了我。再說他既然給我剃過個禿瓢,那也算得是我的師父。我不顧一切了,丟下 布音吉勒格就跟著這個小老頭兒跑。我多想再聽他逗樂子,多麼想再看他嘻笑怒罵 皆成文章!

  沒了!沒了!昔日的喇嘛爺好像已沒了……

  只見他彷彿變了個人兒似的,更干、更瘦、更癟、更小,身上的袈裟晃蕩著幾 乎要駕不住了。長壽眉上掛滿了青苔,整個兒化成了一節老樹枯根子。走著晃悠, 站不穩當,趔趔趄趄,直讓後頭的善男信女跟著提心吊膽。

  老人們又紛紛落淚,雙掌合什了……

  多虧了「江山易改,秉性難移」,我才總算從他那特有的嘻嘻哈哈中又認出了 他,只見他如人無人之境,還是像我第一次在王府門前見到他那樣,一邊嘴裡吟唱 有聲,一邊就走著遍地尋找。神神道道,恍恍惚惚,竟使四周看熱鬧的人也無一敢 走近打擾。頗為神秘,只得任他那怪歌怪調四處迴盪著。我聽得出,還是那支百唱 不厭的老曲子,只不過歌詞顛三倒四重新排列了:

   九百九十九隻小黃羊啊,

  就差一隻便整一千了;

   九百九十九個等身頭啊,

  就差一拜便成正果了!

   九百九十九個小美人啊,

  就差一晃便成老太婆了;

   九百九十九里的山彎啊,

  就差一步便上西天了……

  這位喇嘛爺是怎麼了?顯然把善男信女們都給搞糊塗了。歌詞莫名其妙且不說, 他這瘋瘋顛顛地到底滿地找什麼?為此,一些好心人也跟著貓下腰找了起來。而且 似受了傳染,幫著尋找的人竟越來越多。驀地,我想起了初次相見的那個夜晚,他 似也在尋找,是尋一大一小兩個腳印。莫非他這是又藉機要罵大小瑪力嘎?只不該 沒有人給他這個機會……不!我該為這可憐的老頭兒解這個「圍」!

  我終於擠到了喇嘛爺身邊……

  「別找了!」我說,「我知道您找什麼:九百九十九個腳印,您找到了九百九 十七個,還剩下一大一小,對嗎?」

  「不對!」他竟好像已經忘了我。

  「那、那您找什麼?」我有點尬尷。

  「瞎子!」他卻不屑一顧地對我說。

  「我不瞎!我不瞎!」我還以為老頭兒瘋了,急忙分辯著。

  「瞎!瞎!」他卻仍癡癡顛顛堅持著。

  「不!不!」我心裡有點發慌。

  「不個屁!」他卻白日做夢地叫開了,「大夥兒都看清楚了,九百九十九隻瓜……」

  「瓜?又是九百九十九?」我感到神秘。

  「沒了!」他竟對著大夥兒痛心疾首地嚷嚷起來,「沒了!全沒了!」

  「什麼全沒了?」這時,布音吉勒格也偏偏擠了進來。

  「沒了,就是全沒了!」他不屑解釋。

  「這兒?這兒?」布音吉勒格也手腳失措了。

  「哎呀!」他卻一驚一乍地大叫了起來,「還剩下兩個!還剩下兩個!」

  「兩個?」我似意識到了什麼。

  「兩個!」果然他望著我和布音吉勒格,叫嚷的聲音更大了,「熟的都沒有了, 只剩下一大、一小,兩個生瓜!」

  「你說誰?」我才不服氣呢!

  「哈哈!」他又瘋瘋顛顛地自顧自走了,「不聽不聽,喇嘛唸經!若要想聽, 還須夢醒!哈哈哈哈……」

  布音吉勒格急著追了上去,但這位喇嘛爺卻決意不回頭了。紫紅袈裟晃蕩著, 竟又唱起了那只怪腔怪調的怪歌:

   九百九十九個小美人啊,

  就差一晃便成老太婆了;

   九百九十九里的山彎啊,

  就差一步便上那兩天了……

  真令人掃興!但我很快就原諒了這位喇嘛爺。也難怪!陰冷潮濕的石洞把他關 糊塗了。

  他或許根本不知道我已經和雪駒會合了!

  更不知道剛才我們已經創造了奇跡!

  而且溫都爾王已經做出了承諾!

  三個願望指日可待!

  就等最後一搏了!

  而我有雪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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