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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歌者說,你掀開了人生最關鍵的一頁!

  我回答,但我當時卻似乎只看到了滿紙盡寫的是雪駒!雪駒!雪駒!

  歌者說,人和駿馬……

  我回答,是的!一種局外人絕難理解的親密關係。英國的李約瑟博士說,自從 中國人發明了馬鐙,人和駿馬就融為一體了。不但曾改變過中世紀的歷史,而且還 流傳下來許多人和駿馬動人的傳說。

  歌者說,你和雪駒就是一例……

  我回答,情同此理。為此,當我一離開珊丹和索布妲姨媽,在黑沉沉的暗夜裡 我便只剩下一個願望了:盡快地和雪駒融為一體。那種渴切的心情是很難一言而盡 的,直到多少年後我才選中了一句話:一日不見如三秋兮!

  歌者說,悠悠草原情……

  我回答,更何況,我和雪駒是幾乎同時失掉了母親,是相依為命一起長大的。 對我來說,它已不僅僅是匹駿馬,而是家庭中必不可少的一員。沒有它,我的夢想 就失掉了腿。沒有它,我的未來將變得永遠遙遠。自打我投身於暗夜這一刻,我的 心靈就一直發出這樣的呼喚:我的馬啊!我的馬……

  歌者說,那你就從這裡說起吧!

  我回答,是時候了……

  莽莽蒼蒼的荒野,黑沉沉的夜……

  我跨著無聲的駿馬急馳著,奔向那暗夜中的遠山,奔向那黑暗中的峽谷!馬蹄 是包著破氈片,而我那發自心靈的呼喚卻是無遮無掩的:

  雪駒!雪駒!你在哪裡?

  是的!一天不見還像三年呢!我和雪駒已經整整分別一個多月了,我這心靈的 呼喚它還能聽到嗎?

  我不由得感到有些慌亂……

  但胯下這匹駿馬既然是索布妲姨媽為我選中的,當然應該是熟悉山路的。果然, 片刻工夫便穿過了黑沉沉的草原,迎來了那黑沉沉的峽谷。絕無退路,驀地便嗅到 了一股惡煞煞的荒蠻氣息,我知道我已經在黑暗中衝進了那險要的山口。峰巒疊峰, 峭壁森嚴,四周黑壓壓的,更顯得伸手難辨五指了。

  我有些惘然,下意識地調轉了馬頭……

  山下更黑更暗,只聽得峽谷外又是一片嘈雜。很顯然,為了保證我的安全出走, 索布妲姨媽真是煞費了苦心。派出了幾匹烈馬幽靈般地奔騰著,頓使得山腳下的親 丁們陷入了盲目的追逐之中。峽谷的封鎖被打亂了,使我才得以安全脫險。我感謝 姨媽,我思念珊丹,我也因此不由得埋怨起雪駒來。

  莫非你就無動於衷嗎?

  還是聽不到雪駒的一絲聲息,我失望地在想了:馬,畢竟只不過是一匹馬。當 人們為著解救它的小主人出生人死時,它卻久久不見蹤影。難道它已被那惡煞煞的 原始荒野氣息融化了嗎?忘卻了自己從小一起長大的小夥伴?要知道,分開已經一 個多月了。

  頓時,我在暗夜裡更感到惶恐不安了……

  但又好像不是。雪駒如果真被原始叢莽深深吸引去了,那峽谷外將不會總是守 候著小瑪力嘎和他的爪牙。幾乎每個人都可證明,一個多月來雪駒始終在峽谷外昂 首轉望著。似玉雕,似銀鑄。雖不乏警覺,但卻癡心不改。有一天,風狂雨驟,雷 電交加,就連小瑪力嘎等都惟恐躲之不及,它卻駕著風,冒著雨,追逐著霹雷閃電, 又突然閃現在自家那空蕩蕩的破爛蒙古包前。不住地長嘶,不住地哀鳴,似在向蒼 天發出聲聲質問:在哪裡?在哪裡?我的小主人在哪裡?

  風雨掩不住,雷電閃不住!

  如咽,如訴,長嘶不已!

  暴雨傾盆,電光閃爍!

  它卻癡癡一動不動!

  彷彿凝固了!

  而現在……

  大山深處,夜色更濃更黑。環顧四周,全是黑壓壓的懸崖峭壁。這對於一個從 小生活在坦蕩大草原上的男孩子來說,更難承受這種沉重的心理壓力。沒有風,沒 有雨,更沒有閃電雷鳴,但這種近於原始的死寂無聲,卻更使人感受到了一種神秘 的恐懼。我終於哭聲哭氣地又開始喊叫了:

  「雪駒!雪駒!我的雪駒……」

  我這一喊叫不要緊,胯下那馬匹也顯然惶恐不安了。它也是大草原上馳騁慣了 的,顯然對這夜幕籠罩下的溝溝坎坎充滿了疑懼。漸漸地竟再也不肯前進,似乎再 要一邁蹄腿就會栽下萬丈深淵去。霎時間,夜彷彿黑得更可怕了。濃如墨漆,好像 處處都隱伏著深不可測的危機。在峽谷內走了有多遠?我不知道。反正從這一刻起, 我再不敢輕易策馬走動了。

  靜止!自我畫地為牢……

  最終,我連跨在馬背上也覺得不穩妥了,還是腳踏大地心裡踏實。但誰料我剛 剛翻身下得馬背,那馬匹竟突然拽脫我手中的韁繩,倉皇失措地便向峽谷外跑去。 老馬識途,竟拋下我留在黑暗中不管不顧了。這一下,我連個動物夥伴也沒有了, 深夜中惡煞煞的原始叢莽中只留下我孤零零一個人。我下意識地伸出雙手開始摸索 著。瞎子一般,只好在黑暗中哭了。雪駒!我對雪駒幾乎失望透了,它怎麼竟絲毫 聽不到小主人發出的信息?

  孤立無援,進退兩難……

  但絕不僅此而已,死一般的寂靜本來已夠令人提心吊膽了,驀地卻又聽到幾隻 夜鳥兒的驚飛聲。

  啊!不對……

  但尚未等我喊出聲來,我已經被猛地撲倒在惡草叢中了。是人?是獸?魂飛魄 散難以判定。黑沉沉的暗夜,惡煞煞的叢莽,驚懼間我似乎只有聽天由命了。

  孩子!我畢竟還是一個孩子!

  下意識,我只懂得哭。

  背後似一隻大手?

  啊!是人……

  「啊哈!」隨之便響起個猴裡猴氣的聲音,「奸細!肯定是個奸細!」

  「別胡說!」還有個壯漢的聲音。

  「我不是!我不是!」只要是人我就不怕,我掙扎著大喊了,「我不是奸細!」

  「別瞎嚷!」大手突然摀住了我的嘴。

  「對!對!」那猴裡猴氣的聲音又響起了,「大聲嚷嚷,就是給山口外通風報 信!」

  「你還嚷呢!」我不服。

  「我是捏著嗓子!」他還是有理。

  「還不快走!」那壯漢話音未落,我只覺得悠一下便被扛上了肩頭。

  「老實點!」猴氣的聲音也在威脅我。

  「我……」我不再反抗了。

  是的!只要是人我就不怕,反而倒有一種從困境中得到解脫的感覺:人!總算 在這黑沉沉的原始叢莽中又遇到了人!

  莫非我巧遇了山野中的好漢?

  夜,依然濃如潑墨,我絕對分辨不清他們的身影。只覺得那壯漢實在強悍有力, 竟使得我在他的肩頭動彈不得。而那猴裡猴氣的聲音也在始終跟蹤著我,彷彿隨時 在防範我的脫逃。天哪!我還怎麼逃?兩眼漆黑,就連挪步也怕出了危險。而他們 似乎卻長著夜行眼,在黑暗中竟然出沒自如。

  他們要把我帶到哪兒?

  不知道。憑感覺我發現並沒走多遠,好像只是下了個陡坡,便來到一片草莽叢 中了。荊棘的枝極,惡草的葉條,不斷地拂掃著我的面頰,勾掛著我破爛的衣裳。 一股惡煞煞的原始氣息,頓時迎面陣陣向我撲來。停下了!只聽得那壯漢一聲口哨, 便陡然聽見似有駿馬長嘶著呼應。還沒待我分清東南西北,黑暗中便覺得有蹄聲響 動。剛等我又要發問,我發現自己已經被放在馬鞍前了。迅雷不及掩耳,隨之兩匹 駿馬便在暗夜中奔騰穿行了。我被那壯漢摟著飛馳,而那猴裡猴氣的聲音也始終追 逐著不放過我。

  現在絕不需要捏緊嗓子說話了……

  「奸細!奸細!」他又在嚷嚷了,「肯定是個奸細!」

  「你胡說!我找馬!」我也喊。

  「找馬?」他來勁兒了,「怪不得癩狗子們堵山口呢!替小鬼子們找吧?」

  「更胡說!我找雪駒!」我勁兒也不小。

  「雪駒?」他似未聽懂,「什麼寶貝玩意兒?啊哈!你把我們這兒當賊窩了?」

  「我是找一匹白馬!」我大叫了。

  「白馬?」他似恍然大悟了,「白馬?原來你小子也在找這匹白馬?」

  「是又怎麼樣?」當然我理直氣壯了。

  「怎麼樣?」誰料他卻像抓住把柄了,「爭功吧?領賞吧?送給日本鬼子討好 吧?又當乾兒子又當蒙奸吧?」

  「你、你胡說八道!」我氣極了。

  「冤枉了你?」他也毫不退讓。

  「冤枉!」這回輪到我發洩了,「冤枉!是冤枉!我只是想讓它躲起來,藏起 來,遠天遠地避開來!絕不送給小日本,我還等著有一天給溫都爾王爺奪第一呢!」

  「什麼?什麼?」如聽天方夜譚。

  「給王爺爭第一!」我卻格外肯定。

  「奸細!奸細!」沒想到他也格外肯定了,「王爺不到山裡來,他就是日本鬼 子的大走狗!你還要給他爭第一,就是大走狗下的小走狗!錯不了啦!奸細,奸細, 肯定是個奸細!」

  「什麼?」我悲哀已極。

  「住口!」壯漢制止了。

  又只剩下無言的奔騰……

  說實話,悲哀是有點悲哀,但從那猴裡猴氣的聲音中我還是得到了幾分慰藉。 我隱隱約約已經判斷出,他們很可能就屬於那些原始叢莽中神出鬼沒的特殊「響馬」。 那壯漢尤其像,沉默不語,頗有好漢風度。而那猴裡猴氣的玩意兒就有點不像,多 嘴多舌,頗令人失望、真想看看他們各自的模樣,只不該夜大黑了什麼也看不清。

  不知穿過幾座山,跑了多少路……

  突然,那壯漢勒住了駿馬,提出要把我的眼蒙住。我說我本來就什麼也看不見, 可那猴裡猴氣的聲音卻說這是「規矩」!連好人也得如此,更何況很可能是個「奸 細」!我恨透了這小子,但我還是無可奈何地被蒙住了眼睛。黑了,似乎連心頭霎 時也變得一片漆黑。為什麼?這是為什麼?猛地我意識到,或許那好漢們的營地就 要到了!

  果然如此……

  也不知又拐過幾道山彎,又越過幾道坡坎,只聽得駿馬一陣陣激昂的長嘶,驟 然便穩穩站住再也不動了。雖然我仍被蒙著雙眼,但還是感到了一股股熱騰騰的氣 息撲面而來。似有人語聲、馬嘯聲、烈焰燃燒聲,其間甚至還有那含著淡淡憂鬱的 古老民歌聲。

  我這是被帶到了什麼地方?

  我正在感到驚訝,眼睛被那壯漢打開了。天哪!頓時我就被眼前的景象搞得目 瞪口呆了。要知道和那沉沉的暗夜相比,這兒簡直是個燦爛輝煌的世界。顯然,這 是一片野草叢生的山彎,四周被黑壓壓的懸崖峭壁環抱著。山彎裡順著草坡點燃了 一堆又一堆篝火,躍蕩的火焰使這原始的叢莽彷彿化成了個童話般的幻境。人的暗 影、馬的暗影,好像都被鑲上了金邊。忽明忽暗,閃閃爍爍,真讓人感到眼花繚亂。 正當我不知所措的時候,火堆旁偏偏有人扯起嗓子「吼」起了一首歌:

   你知道這大山裡有幾道川?

   拐了幾道彎彎才能到眼前?

   爬了幾道梁梁繞了幾道溝?

   小哥哥你走了多少冤枉路……

  笑聲隨著這野性的小曲兒轟然而起。笑得粗獷,笑得奔放,笑得無遮無掩。目 標似集中於我,更笑得我進退兩難。火焰也在歡騰地躍蕩著,現在我隨著笑聲也漸 漸看清了。好漢!好漢!肯定是日本人詛咒為「響馬」的那幫好漢!有的頭髮雜亂, 有的鬍鬚虯然,有的穿著老百姓的蒙古袍子,有的穿著繳獲來的日偽軍服裝,有的 大夏天竟還反穿著老羊皮襖……但個個豪邁,人人開朗,在熊熊的篝火輝映下,仿 佛一個個都是天生銅鑄鐵打一般。

  笑聲,使我漸漸鬆弛下來……

  「別笑!別笑!」誰料那猴裡猴氣的聲音卻驟然響了起來。天哪!他果然像猴 一樣,早躥到好漢群裡了。

  「什麼?什麼?」好漢們本來不當回事。

  「奸細!奸細!」他卻猴裡猴氣嚷嚷的聲音更大了,「這小子肯定是個奸細!」

  「奸細?」笑聲戛然而止。

  倒霉了!我氣狠狠地循聲望去,恨不得把這猴裡猴氣的東西咬兩口!奸細?誰 是奸細了?但這一望,卻使我真有點大失所望!一路上只聞其聲未見其人,這回在 篝火照耀下總算原形畢露了!

  天哪!原來猴頭巴腦的也是個孩子!

  只見這傢伙小是小點,但在好漢群中卻顯得格外顯眼。除了像隻猴子那樣不老 實地待著外,就是他有著一個程明瓦亮的小光頭。一根毛也沒有,頗為徹底。穿著 也很講究。就他一點也不像好漢,可偏他穿著一身灰不溜秋的舊軍服。雖鬆鬆垮垮 長可過膝,卻用一條大皮帶紮著也頗人模人樣的。真讓人可氣!他又在尖著嗓子嚷 嚷:奸細!奸細!我再忍無可忍了,似根本忘了身後還有一條壯漢押著我,一下子 便向他撲了過去。

  「你、你才是奸細!」我大聲咆哮了。

  「哈!」他竟很平靜,「污蔑抗日老戰士是奸細?老戰士!你懂嗎?老就是久 經考驗!老就是我這樣的!」

  「那你也不能造謠!」我喊著。

  「造謠?」他顯然又翻開了老賬,「日本鬼子要來找白馬,小瑪力嘎要來找白 馬,他也要進山找白馬,不是奸細是什麼?」

  「我?我?」我簡直氣極了。

  「沒詞了吧?」猴氣倍增,接著又是那些車□轆話,「爭功吧?邀賞吧?送給 日本天皇賣國吧?又當乾兒子又當蒙奸吧?」

  「不是!不是!就不是!」我跳起來了。

  「就是!就是!你就是!」他跳得更高。

  「我讓你胡說!」我撲過去了。

  「哈哈!要打架!」他也迎上來了。

  「撕爛你的臭嘴!」我扭著他。

  「打爛你這個奸細!」他擰著我。

  「我?」我喊著,別人拉也拉不開。

  「你!」他叫著,別人勸也勸不住。

  「我?我?」我終於把他摜翻在地,恍然似憶起了什麼,我高叫了,「我是中 國人!」

  「你是中國人?」他竟沒生氣。

  「是,是,」我委屈地哭述著,「索布妲姨媽早就告訴過我……」

  「你再說一遍!」這小子竟要求我。

  「說就說!」我擦著鼻涕哭叫著,「我、是、中、國、人!」

  「孩子!」那暗影中的壯漢終於挺身而出了。

  「頭兒!」誰料當即引起了陣陣歡呼。

  誰?我也下意識地轉身望去——

  只見得在一堆堆篝火輝映下,那一直抱著我跨馬夜行的壯漢驟然閃現了。強悍、 矯健、青銅鑄就一般。再一細看,更令我目瞪口呆。只見得一雙鴉翅般的濃眉下, 大生著一雙鷹隼般的眼睛。黑黑的絡腮鬍子中,也難掩那剛毅的嘴角。尤其是那從 額頭到面頰的刀疤,閃電一般,頓時引起我一連串的回憶。

  「塔拉巴特爾?」我驚叫了。

  「是我!」他迎上來了。

  是塔拉巴特爾親自去接應我,這簡直大出我的意料之外!

  但這就是叢莽好漢的性格……

  後來我才知道,日本人根本封鎖不了山野。即使小瑪力嘎再為虎作倀,叢莽人 還是對草原瞭如指掌的。本來我進入峽谷是可以由別人接應的,但塔拉巴特爾還是 親自出馬了。前面說過,這是一群自發抗日的蒙古族健兒,雖處處學著抗聯的作派, 但也不乏那種絕不忘恩負義的粗獷風格。既然是孩子的馬救了自己,那自己為了馬 也必須親自去救孩子。只不過為了摸清我想些什麼,才特意帶了這麼一位多嘴多舌 小猴似的人物。頭頭兒畢竟是頭頭兒!這不僅僅是為了以防萬一,好像還是因為孩 子更容易和孩子溝通。

  他這是在暗中一直觀察著我。

  而我卻和人家打了架。

  而且又哭又鬧。

  大煞風景……

  「孩子!」他卻為我抹著淚,「你叫什麼名字?」

  「敖特納森!」真不好意思。

  「敖特納森?」隨之他朝著篝火發話了,「喂!大夥兒都聽著:上次就是敖特 納森的馬救了我!」

  「啊!」一片讚歎聲,都在注視我。

  「馬!」塔拉巴特爾還在提高聲音說,「就是在峽谷口和癩皮狗們作對那匹白 馬!神馬配上神騎手,現在就算搭配齊了!」

  「打日本!打日本!」頓時激起一片吶喊。

  「可我……」只能吞吞吐吐。

  遠天閃出一道魚肚白。

  篝火似暗淡了……

  只有那小子熱情不減!

  自從塔拉巴特爾當眾介紹過我之後,他那小光頭就對我緊追不捨了。親熱得實 在可以,頗似多少年後所說的「朋友加兄弟」。並且早向我自我介紹過了:蒙族起 了個藏族名,大夥兒都叫他:單巴!

  但是我的心裡卻煩著呢……

  須知,我進山的目的只是為了尋找雪駒,為了暫時的躲避。只不過因為塔拉巴 特爾的豪放和仗義,才搞得我一時間不好意思開口罷了。現在我身在原始叢莽的深 處,離我那日夜渴求相見的雪駒再無大山阻隔了。我需要安靜,我需要向我的駿馬 發出心靈的呼喚……

  誰料卻遇上了這麼一個多嘴多舌的猴!

  光頭禿腦,喋喋不休,迫不及待地首先便向我介紹了一大堆新鮮名詞。比如說 戰士、戰友、同志、首長、領導、革命、鬥爭,以至中華民族、無產階級等等等等。 據他解釋,戰士、戰友、同志等一般在叢莽中只稱「夥計」就行了。首長和領導還 是叫「頭兒」順口。革命和鬥爭也就是「打狗日的小日本」!中華民族可稱做「五 個指頭攥成一個拳頭」!無產階級是說明「窮得連根毛兒也沒有」,就像他那新剃 了的光頭……

  但我能聽得進去嗎?

  「夥計!」他也產生了疑問,「是不是屁股上扎進了根刺兒?」

  「沒!沒有!」真煩人。

  「沒有?」他開始擺「老戰士」的譜了,「那為什麼不好好受教育?」

  「什麼是教育?」我更不耐煩了。

  「教育?」顯然他對這個新詞也說不明白,「教育?教育?他媽的就是乖乖聽 說唄!」

  「我不聽!我不聽!」我嚷嚷了。

  「完了!」他很洩氣,但隨之還是一串新名詞,「塔拉巴特爾說,教育關係著 覺悟,覺悟關係著進步,進步關係著打日本,打日本關係著……」

  「不聽不聽,喇嘛唸經!」我摀住了耳朵。

  「夥計!你怎麼了?」他很悲哀。

  「我想馬……」我脫口而出。

  「想馬?」誰想他也來勁兒了。

  「相馬……」我說。

  「這好說!這好說!」他竟蹦了起來,「這要比「教育』你容易多了!新詞太 多,記不住!可要說這馬,夥計!你算找對人了!」

  我倆第一次有了共同語言……

  單巴這小子告訴我說,大山深處也早知道了要用雪駒「進貢」之說。像強盜一 樣糟蹋人家的草原,還要逼著人家牽著駿馬磕頭稱臣去祝壽。恥辱!恥辱!叢莽好 漢差點氣炸了。塔拉巴特爾說得對:馬!向來是蒙古民族的象徵!絕不能讓大小瑪 力嘎的陰謀得逞,要不然就等於給中國人臉上抹黑!只不該那白馬早自由自在地歸 了野馬群,就連山林裡的健兒也對它奈何不得。於是,每當白天它在峽谷回悵惘轉 望的時候,塔拉巴特爾就在山崖上暗中布下了神槍手。謹防意外,槍口對準了那敢 於輕舉妄動的人。而每當它傍晚失望地歸來,塔拉巴特爾又派人暗中觀察它的動靜。 無巧不成書,這個人就是他這位「老戰士」——單巴!

  這簡直令我太激動了……

  問,馬上便是一連串的發問。但這禿頭小子卻又在擺譜了,轉口便是「敖特納 森同志要沉著」。好在倒是他自己猴裡猴氣「沉著」了沒多久,隨之便又主動滔滔 不絕地向我講開了。據他說,那白馬可算得太有良心了!光彩照人,矯健無比,本 來可以在野馬群裡落草為王。野馬雖然個個桀騖不馴,野性十足,傲藐一切,出沒 無常,但幾乎天天都對它是成群迎來送去。尤其有一匹黑緞子似的小黑馬,竟對它 忠順得像個「剛娶過門的小媳婦」。可這匹白馬就像把魂丟到山下大草原上似的, 愣是放著馬王不當,放著「黑美人」不要,卻天天準時跑到峽谷口外癡癡張望。一 開始,大夥兒還搞不明白它這是怎麼了,只有塔拉巴特爾明白。他說,這匹白馬是 依戀草原、依戀主人。草原回不去了,主人不見了,它的心也快碎了。難得呀!有 些人還不如這匹馬……果然,它一直就是這樣不知疲倦地遠眺著。雷打不動,雨打 不停,而且還特別準時。每當太陽升起,叢莽中準會望見它那馳向山口的潔自身影。

  聽著,聽著,我哭了……

  「夥計!」他有點慌了,「怎麼了?這又怎麼了?」

  「還是想馬……」我說。

  「想馬?」他不高興了,「我這不是正給你說馬嗎?」

  「越說,我就越想!」我只好承認了。

  「這兒?這兒?」他有點抓耳撓腮了。

  「這兒,」我趁勢將了他一軍,「你不是個「老戰士』嗎?光說有什麼用,有 本事你就領我去找雪駒!」

  「這可是個紀律問題!」他挺嚴肅的。

  「吹牛!吹牛!你就會吹牛!」我才不管紀律是個什麼玩意兒呢!

  「你說什麼!」他被激怒了。

  「你!你!」我卻指著他的小光頭喊著,「你根本就沒見過雪駒!你根本就沒 見過雪駒!」

  「啊哈!」他一聽就蹦了起來。

  「你又要打架!」我喊道。

  「打架?」他叉著腰說,「等回來我再揍你。走!我這就帶你瞧瞧咱是不是吹 牛!」

  「走就走!」當然我更來勁兒了。

  「哼!」果然說走就走。

  這天,那抹魚肚白中漸泛出了杏紅色的霞光,整個山野似正處在甦醒之中。但 是營地裡卻靜悄悄的,像在黎明前打著最後一個盹。大黑了,幾乎一夜未眠。

  篝火也熄滅了,只是冒著縷縷青煙。

  還有哨兵,遠遠站立著。

  馬匹不時打個響鼻。

  又無聲息了……

  而單巴這小子似乎要的就是這種氛圍。帶著我三躥兩跳,就鑽入了叢莽深深的 茂草之中。這傢伙果不愧是「老戰士」,地形熟悉極了。又是三繞兩拐,便把我帶 到了一片山野的開闊地帶。怪石磷峋,惡草叢生,他卻說這兒是去峽谷必經之道, 讓我就在一邊等著吧!

  我難免有點激動,眼睛睜得溜兒圓。

  這小子卻自個兒先躺在草灘裡了。

  我似受了影響,也坐下了。

  太陽升起得似乎格外慢。

  他打了個呵欠。

  我也打了一個。

  折騰了一夜。

  困……

  除了戰爭的嚴酷外,這可以說是一個特別溫馨的畫面:朝霞滿天,兩個孩子卻 在綠草坡上酣睡著了。一個光頭光腦,一個毛頭毛腦,你枕著我的胳膊,我壓著你 的腿,憨態可掬,睡得格外香甜。臉上除了稚氣的微笑外,竟很難看到一絲陰影。

  但在我的感覺中,我卻是絕對清醒的。

  太陽很聽話,升得老高老高的。

  山頭很好看,變得好綠好綠的。

  天空很晴朗,顯得湛藍湛藍的。

  我也很精神,站得筆直筆直的。

  風兒吹動著,草兒微拂著。

  突然,似有道銀光一閃。

  綠波中似蕩起一團雲。

  啊!雪駒!

  我的馬……

  我激動不已,伸出雙手歡叫著迎上去了。是它!是它!潔白如雪,晶瑩似玉, 朝霞中灼灼泛著銀光。

  雪駒!雪駒!我的雪駒……

  它也站住了,停蹄注視著我。但那目光卻使得我大感意外。直勾勾的,就像望 著一個從未見過的陌生人。

  雪駒!難道忘了你的小主人?!

  好似這樣。它驚疑地嘶叫了,揚起了雪白的鬃,舞起了雪白的尾,拋開我就又 要向峽谷急馳而去。

  雪駒!我在這裡呀!

  但它不聽,還是一點也認不出我來。跑,還在四蹄翻飛地跑!逼得我只能一邊 跟著它狂奔,一面聲嘶力竭地喊叫:不能呀!外頭有小瑪力嘎,他要把你逮住送給 小日本呀!

  雪駒!似乎懂了……

  但回首一再凝望,還好像是面對著一個不懷好意的陌生人。似進退兩難了,一 聲長嘶,便猛地騰空而起。像一團輕雲一般,就要向遠天飛去。驀地,我憶起了童 年雪駒降生時的那個夢:它是半空中一條哈達化成馬駒降臨人間的。難道它現在認 不出小主人,絕望了,又要化成哈達凌空歸去?

  雪駒!雪駒!你不能呀!

  似為時已晚,它在藍天上已漸漸化成了一條長長的哈達。

  潔白輕盈,飄飄忽忽……

  雪駒!我又哭著大叫了一聲,隨之也不顧一切地向半空躍去。天哪!竟讓我抓 住了哈達的一端。隨著風,我也被帶上了藍天。

  我很傷心,淚珠似化成了雨。

  那哈達似乎也在哭,竟也變得濕漉漉的。

  似在拂掃著我的臉。

  又似在想推開我。

  我感到臉是濕的。

  推,還在推……

  絕望!絕望!我悲痛極了!驀地大叫一聲,迷迷怔怔地睜開了眼睛。夢?難道 只是一個夢?但臉上還是濕漉漉的,推,還在推。我心頭不由得一怔,徹底清醒了。 再睜大眼睛一望,便不由得悲喜交集地驚呼了:

  雪駒!雪駒!原來是我的雪駒!

  比夢中還要美,比以往更加光彩照人!只見它正在舔著我面頰上的淚痕,還不 住低下頭來牴著我。似比我還要激動,似比我還要熱切。我看清楚了,它眼中也含 著熱淚。

  此情,此景,震撼人心……

  我哭了!跳起來抱緊它的頸項便哭了。好不傷心,好不高興。

  它也在灰灰叫著,親暱無比……

  夢,難道還是那個夢?只不過是我又把那潔白的哈達拖向了人間?

  雪駒!雪駒!我又聲聲呼喚了。

  它在踏動蹄子,證明這是現實。

  我生怕它又從夢中跑了。

  久久地摟緊了它……

  而「老戰士」卻絕對沒有這麼多憂慮,還在草坡上憨態可掬地酣睡著。小光頭 更顯得珵明瓦亮,睡形竟公然擺出了個「大」字。

  他在做夢,那我必然就醒著。

  雪駒是回到我的身旁了。

  我暗暗對天發誓:

  永不分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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