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虯龍爪——鳥如其主

1


  早上,座鐘剛打過六點,宗二爺已經輕佻門簾,托著鳥籠子,瀟灑地跨出屋門口。 五十多歲了,瞧那身板兒,哪像個大難不死的人兒。

  街坊鄰居都對宗二爺的鳥兒,抱著一種特殊尊敬的感情。

  可不是嘛!要不是兒子孝敬,給他搞回這隻鳥兒,宗二爺能

  從醫院歸來心不浮、氣不躁,平平安安地活到今天嗎?

  既然鳥兒有這麼大的能耐,這裡就先得講講鳥兒。

  愛鳥者養的鳥兒大體分為兩類:一類是看的——觀賞鳥,偏重在欣賞鳥的毛色、身 架、姿態。一類是聽的——聽口鳥,偏重於欣賞鳥的聲音,像畫眉、百靈就屬這一類, 至於尚不入流的第三類,後頭還會稍帶著講到。

  宗二爺這隻鳥兒屬於後一類,是一隻活蹦亂跳、多嘴溜舌的百靈子。

  鳥的價值不等。便宜的三、五塊錢一對兒,貴的三、五十以至二、三百的也有。這 首先得看產地,比如鸚鵡,講究山東青島產的,畫眉講究四川產的,百靈講究張家口產 的。不是正宗產地,價格略低幾籌。其次再看毛色、神態、長相、歡蹦勁兒。

  宗二爺這只百靈子,是貨真價實、地地道道、不折不扣的張家口貨。

  街坊們不懂這裡頭還有這麼大的學問,就以為這只百靈子是件稀罕物兒。其實,養 鳥在這兒早有悠久歷史。遙想當年,乾隆爺為戍邊的在旗子弟修築這座城,就是想以老 北京為模子的。後輩兒孫不負浩蕩皇恩,深感五壇、八廟倒可少一點兒,可那老北京的 小玩藝兒:溜個馬,架個鷹,鬥個蛐蛐兒,玩個鳥兒的,卻絕對不能少。好您哪!這家 的姑奶奶常常從京城回來探親,那家的二舅爺又往往進京去當差。這裡就連說話,一直 到現在還保持著京腔京味兒。只不過因為口外吃牛羊肉多,舌梗子稍稍發硬,話音兒聽 著已不如老北京那麼位、那麼溜、那麼打得彎兒多。如果再少了鷹啊、馬啊、蛐蛐啊、 鳥兒啊這點譜兒,那不就更透著讓人笑話嗎?好在國泰民安,孩子一落地就有俸祿,這 幾手絕活兒竟顫顫悠悠一直傳了好幾百年。不過到民國已漸流入民間,這方面的能人好 手已多出於市井之中。後來由於眾所周知的原因,中斷了好一陣子,使這幾手絕活兒幾 乎成了千古絕唱。可這幾年卻隨著高樓大廈拔地而起,這幾手絕活兒又漸漸透出了生機, 尤其是玩鳥兒,方興未艾。

  可話又說回來了,如果在前三月您和宗二爺提玩鳥兒,他準能和您急了。什麼和什 麼呀?但自從這只百靈子銜回來宗二爺的魂兒,那情景可就不同了。

  是啊!在幹得正歡實的節骨眼兒上,冷不丁地被撥拉下來了,給誰誰受得了啊?且 甭管過去對宗二爺這個人兒傳聞如何,就論那一口氣兒沒上來,在醫院冰棍兒似地整整 躺了一個多月,那也就夠讓人心疼一陣子的了!哼!還說是什麼潛伏性心肌梗塞,瞧瞧 如今醫院這水平!

  後來就是「據說」了。宗二爺好不容易活著回了家,成天躺在炕頭上儘是日娘操祖 宗。一提起機關的事兒就犯病,直翻白眼兒喊胸脯子堵得慌。大夫說,在家養個花兒務 個草的,想法讓他轉移轉移注意力。他那老伴兒趕緊張羅了,沒想到宗二爺一見這花紅 柳綠,脾氣變得更加怕人,還直嚷嚷這是家裡存心要他好看,咒他不得好死。乒、乓! 四個花盆摔成了八瓣兒。知父莫如子,兒子出面埋怨娘了,說這不是存心戳爹的心窩子 嗎?他瞅見紅花就必定想起什麼紅柿子、紅辣椒、紅蘿蔔,瞅見綠葉就准想起芹菜、蕪 荽、羊角蔥!

  後面的「據說」就更神了。說的是宗二爺久積陰德,而兒子更是孝感動天,一次出 差路過張家口,竟意外得著這只百靈子。宗二爺初見這鳥兒,還神神叨叨地直犯迷糊。 可不到片刻工夫,便六神歸位,顯得格外清爽起來。又過了幾天,宗二爺就端著鳥籠子 在老城根公園出現了,病歪歪地還透出股子灑脫勁兒。

  可這一灑脫兩灑脫不要緊,宗二爺竟身體復原真得變灑脫了。不到三個月就變成了 地道的愛鳥者、真正的鳥行家。就是有

  人為他打抱不平,他也總是一擺手兒,說:

  「得了!還提那個幹什麼?夢,就像作了一場夢!您聽我這小妞子叫幾口不?地道 的音兒,打涼敗心火!嘿嘿……」

  聽!小妞子?宗二爺乾脆把這只百靈子,當成了自己寵慣的老丫頭、壓窩兒的小閨 女!怪不得有人說,養鳥兒有助於修身養性,樂在其中,其樂無窮!可見其言之不謬。

  小妞子有功!不但家裡消災免了難,就連機關裡也透著安靜多了。同事們鬆了一口 氣又感到納悶:莫非像胳肢窩兒識字、鼻子尖兒認人,百靈子也有鳥體特異功能?

  嘿嘿!宗二爺笑而不答,顯得更灑脫了……


2


  說話間,宗二爺已經托著鳥籠子,面帶微笑地走進了老城根兒旁的小公園裡。

  這裡必須補充說明,老城的愛鳥界也分兩大派。如今,老年間的房子早已扒得差不 多了。剩下那點小胡同小院,也早已淹沒在拔地而起的高樓群中。這老城愛鳥界的兩大 派,也由此應運而生。新派兒多是高樓住戶,玩鳥兒帶著股洋派頭、新鮮玩意兒特多, 集中地點是城郊的現代化大公園。而老派兒則多是些矮小四合院的老住戶,什麼過去掌 勺的、收破爛的、動泥水活的、釘鞋補掌的、吆喝賣小吃喝的,歲數大了玩玩鳥找個樂 子,求個清靜,集中地點就是這老城根兒的小公園。

  兩派尚能和平共處。新派兒稱對方為「老幫子」,老派兒稱對方為「匪派兒」。不 過,據說市政協一位副主席,正準備出面組織統一的愛鳥者協會,以求得結束這「老幫 子」和「匪派兒」老死不相往來的局面。

  宗二爺似乎還不瞭解這一切,只是一味顧自己的就近,顧自己的灑脫。老城根幾小 公園從年輕時候就逛慣了,順眼、舒坦!

  一汪湖水,幾株垂柳,跨過石帶橋就是那隱密的小樹林。這裡便是鳥的樂園、自發 的鳥市,老派兒愛鳥者獨有的社會。就連那些專找幽靜之處打太極拳、練鶴翔功的主兒, 也不敢隨意來此一顯身手。據說,一位自謂功力深厚者剛剛在這裡運氣入定,就見數十 位愛鳥者一齊掀掉鳥籠套,剎那間百鳥爭鳴、婉轉入雲,入定者一驚一乍,差點走魔入 邪,從此就再沒見犯境入侵者。

  宗二爺托著鳥籠子,一身和氣地走進了小樹林。抬頭一看,幾株小樹杈上已經掛上 了幾隻熟悉的鳥籠子。但那株最顯眼的、似專門橫長出一枝虯龍爪的小樹上,卻沒有人 敢於貿然掛上鳥籠。這是老派兒愛鳥界不成文的規矩,鳥兒也得「梁山泊英雄排座次」。 主隨鳥榮,誰敢呀?

  宗二爺一見就搖頭了:

  「諸位、諸位!這算什麼和什麼呀,我這小妞子有個地方,就算大夥兒賞臉啦!這, 這這……」

  可沒等宗二爺「這」完,就有人馬上搶過鳥籠子掛在了虯龍爪上。

  隨著便是一片寒暄聲傳了過來:「宗二爺!您早哪!」「宗二爺!您喝了嗎?」 「宗二爺!您抽一根兒!」「宗二爺!您……」好像在愛鳥者的社會裡,只有這樣的稱 呼才透著親切、近乎、才透著愛鳥者社會自己特有的風味兒。

  三月前,您這樣叫試試……

  宗二爺現在感到的卻是一種滿足。微微含笑應付著,還順手接過了鳥友遞過的那根 兒香煙。不抽!行嗎?透著瞧不起人兒。

  兩個煙圈兒噴過,宗二爺抬手有板有眼地退下了鳥籠套。虯尤爪不能白佔著,得挑 這個頭兒。

  宗二爺的小妞子露臉了,只見它身形俏麗,顏色發黃,遍體油光閃亮。尖尖的嘴兒 輕輕地梳理了幾下羽毛,歪著頭兒機靈地瞅了主人片刻,便渾身一抖,跳上鳥架,歡快 地叫了起來。

  幾位鳥家也不敢怠慢,紛紛揭開鳥籠套,露出自己的寵物兒來

  百靈子是一種好勝心極強的鳥兒,幾隻鳥在一起就要開口比賽,而且絕不輕易服輸。 宗二爺的小妞子開口一唱,幾位鳥家的百靈子也放聲大叫起來。一剎那小樹林裡眾鳥爭 鳴,競比高低,啼聲不斷,互不相讓。

  宗二爺臉上透著寬容,又透著謙虛。可那小妞子卻顯得氣盛,得理不讓人,越叫越 有勁兒。這傢伙跳上跳下,左顧右盼,叫聲宏亮悅耳,音色優美多變,時而短促,時而 綿長,時而低吟、時而高亢……漸漸地一個個百靈子敗下陣來,耷拉著翅膀啞了口。

  「好。」四周響起一陣陣喝彩聲。

  宗二爺只覺得喝了好酒一般,一股暈暈乎乎的感覺,從腳後跟直衝天靈蓋兒。可他 的臉上卻透出歉意,透出和氣,彈指一磕鳥籠子,笑著說鳥兒:

  「得了!顯什麼?」

  但小妞子還在趾高氣揚地叫著……

  玩鳥的老少爺兒們誰不服啊!但宗二爺卻直愣愣地盯著自己的寵物兒,神智竟有點 恍惚起來。他隱隱忽忽地想起了半年前,那算什麼和什麼啊?各式各樣的蔬菜,籠子一 樣的辦公室,自己比這隻鳥兒還跳得歡,嗓門還叫得亮,可……真有一種宛如隔世之感。

  「二哥,您真能呀!」是哪兒飄來一股尖酸刻薄的聲音?

  宗二爺一定神兒,只見瘦裡巴肌的侯七,皮笑肉不笑地站在自己的跟前,背後脖梗 子上斜插著一根橫木棍兒,上頭落著一隻極不安分守己的「老西子」。

  這裡還得插上一筆。玩鳥者除了「觀賞」和「聽口」兩類鳥之外,還有一種不太被 愛鳥界高雅人士所看重的小玩鬧——姑且稱著雜耍鳥。如「鳥頭」、「交嘴」、「老西 子」之類。這種鳥雖大都不很值錢,但卻能來些雜耍特技表演。有的能從觀眾手中叼走 小硬幣,有的能把小紙旗送到旗座上,有的能把拋向高處的彈丸凌空接住,常常引得外 行們喝彩叫好。雜耍鳥不入流,自然就難入籠了,只配在紫禾棍兒上站著。

  侯七這只「老西子」即使在雜耍鳥裡也是末流貨,什麼本事也沒有,只會喳喳著亂 叫。

  但宗二爺一見侯七,還是不由地倒吸了一口涼氣兒。這小子兩個多月前,就讓自己 羞得鑽了耗子洞,今兒個怎麼又從哪個窟窿裡鑽出來了?

  眾鳥家也都感到納悶兒……

  侯七從小和宗二爺在一起站櫃台,在「香必居」醬園裡當小夥計。臨到解放時的 「香必居」,已是這老城裡數一數二的老字號了,專門經營油鹽醬醋,各類醬菜,干鮮 果品,時令蔬菜。當時侯七和宗二爺都是十六七歲,被掌櫃子分配到櫃台外專賣時令鮮 菜,比誰吆喝的聲音高,比誰作成得買賣多。那時候,侯七就顯然不是宗二爺的對手。 儘管他把嗓子都喊啞了,可無論從聲兒啊,調兒啊,糊弄出去的菜兒啊,都比宗二爺差 遠了。為此,常挨掌櫃子的大嘴巴子,解放後,侯七就更是步步跟不上趟兒了。「三反」、 「五反」、公私合營,宗二爺由營業員、小組長,當了門市部主任。隨之,又由職工轉 成了幹部,進了市蔬菜公司,成為炙手可熱的人物。沒幾年便由幹事、科員,升任為公 司業務辦公室臨時負

  責人。雖然還沒正式任命,但已被蔬菜界恭恭敬敬稱為「宗頭兒」。可侯七呢?嘿 嘿!三十多年了,私——公私合營——公,猴頭巴腦兒的,還是個門市部賣菜的。無論 大人小孩,大夥兒都拖著長長的兒腔,沒大沒小地喊他「侯兒——七!」儘管他嘴尖毛 長,爭五比六,一點用也沒有,眼巴巴地瞅著宗二爺的老伴兒進被服廠當了工人、兒子 進機關開了車。而他自己的老伴兒,卻直到如今還是個罵罵咧咧的家庭婦女。女兒初中 畢了業,愣在家裡哭哭啼啼呆了四五年。直逼得前兩年他一咬牙,兩筐西紅柿子搞了個 假證明,提前病退,讓閨女頂了班。姥姥!侯七說什麼也不服這個氣兒!

  「二哥!賞根兒煙抽抽!」侯七的聲音。

  「哦!哦……」宗二爺猛醒過神兒一看,侯七正涎著臉兒,嬉皮笑臉地伸過一隻手。

  「你呀!」宗二爺啪一下扔過煙盒,行動透著寬宏大量,可眼神兒卻透著警惕。

  「二哥!我算服了您,在哪個行當上您都站高枝兒啊!」侯七猛吸了一口煙說。

  「老七!你小子嘴上就是缺把把門的鎖兒啊!」宗二爺溫和地嗅怪著。

  玩鳥的老少爺們似乎也放心了……

  大夥兒都唯恐侯七破壞了愛鳥者社會特有的和睦氣氛。這小子玩鳥兒捨不得下本錢, 讓老婆罵得在屋裡呆不住,就脖子裡插著根棍兒,玩起那不起眼兒的「老西子」。鳥兒 沒一手絕活兒,可就他,成天在小樹林裡嘰嘰喳喳挑事兒發牢騷。不但為鳥討食兒,自 己還賴著臉兒四處討不完的伸手牌香煙。尤其是以前——關老爺子的鳥兒佔據虯龍爪的 那些日子,這小子瞅準了老頭子愛戴高帽子的脾性,可幹了不少惹人嫌的事兒。關老爺 子嫌鳥友們不爭氣,端著鳥籠子進京住姑娘家去了,這傢伙就更猴頭巴腦地想以接班人 自居。

  嘿嘿!多虧了三月前宗二爺出現了……

  鳥友們至今還記得,那一天宗二爺是在兒子攙扶下,病病歪歪地來到小公園的,臉 色蒼白,滿是悲憤憂戚之色,托著鳥籠子的手還直打顫兒。愛鳥者社會裡講究的就是個 和睦相處、以誠相待,何況「匪派兒」正在招兵買馬、擴大實力呢!為此,雖然宗二爺 的鳥籠子還罩著籠罩兒,誰也搞不清裡頭養著什麼鳥兒,可大伙早已笑臉相迎而上,剎 那間便是一片熱語寒暄。就在這節骨眼兒上,侯七這小子也不知從誰的胳膊彎兒下鑽了 出來,一露頭兒就酸裡巴幾地嚷嚷上了:

  「喝!我當是誰呀?原來是二哥您哪!」

  宗二爺有點眼神幾發直,手裡的鳥籠子抖得更厲害了。

  「二哥!眼瞧到手的燒雞也會飛了?嘿嘿!放著公司的主任不當,也玩上這沒出息 的鳥兒啦?得!咱哥兒倆不是到死才平等———人六尺土,現在就都成了秋後的螞蚱了, 一個草坑裡瞎蹦噠吧!」

  宗二爺氣喘得怕人,鳥籠子差點失手掉在地上。多虧了兒子一手接住,狠狠瞥了侯 七一眼,頗有信心地「嗖」一下揭開了鳥籠套。小妞子剛一露臉兒就博得個滿堂彩。喝! 瞧瞧那毛色,瞧瞧那身架,瞧瞧那機靈勁兒!小傢伙渾身一抖,毫不怯場,亮亮的眼睛 一瞅左右的同族,便馬上扯開嗓子唱了起來。鳥家們也不敢怠慢,按愛鳥界的老規矩, 立即舉起籠子前來「以叫會友」。這一下不要緊,小樹林裡剎那間出現了少有的熱鬧場 面。比著比著,眾鳥家一個個傻了眼,隨著自己鳥兒的甘拜下風,人人都把尊敬的目光 投向了宗二爺。全場的鳥兒都啞了口,只有小妞子還在好勝地唱著。鳥家們的目光更加 透出驚訝、透出敬佩、透出心服口服。

  誰也不說話兒,都在戰戰兢兢,只是愣怔怔地眼瞅著一顆鳥壇新星的升起。

  宗二爺卻似乎沒有察覺,也只顧直愣愣地站著,眼珠子都好像不會轉了。恍惚間, 他只覺得手中的鳥籠子已經化成了那間辦公室,自己就變成了其中的那隻鳥,叫著、叫 著,可著命地扯開嗓子叫著……

  「好!」林子裡的寧靜讓喝彩聲炸裂了。

  宗二爺還沒轉過神兒來,只是臉上漸漸佈滿了血色,氣兒也越出越勻,手裡托著的 鳥籠子也越來越穩了。

  又是一陣蓋頭好兒,鳥友們一個個圍了過來,眾星捧月似地把宗二爺圍在了當中。 鳥類社會不像人世間,沒有成文的法律,卻有個不成文的規矩。一位鳥家趕緊自動把自 己的鳥籠子從虯龍爪上摘了下來,大夥兒又簇擁著忙把宗二爺的鳥籠子掛了上去。這得 心服口服,鳥類王國新的「盟主」誕生了,不能佔著茅坑不拉屎!

  「您,貴姓?」

  「免貴,姓宗……」

  「宗二哥!不、不不,宗二爺,您給咱這兒爭臉了!」

  「別!別別……」

  「可不是嘛!關老爺子不是因為咱們這兒沒對手,愣跑到北京城住閨女家了嗎!」

  「關、關老爺子……」

  「嘿嘿!這回也讓他瞧瞧,除了北京城、天津衛,咱們這兒也有拿得出手的好鳥兒!」

  「好、好鳥兒……」

  「對對!您可千萬不能上大公園那幫『匪派兒』的當。這幫小子啊!愣管咱們叫什 麼老幫子,千萬可去不得!」

  「老、老幫子……」

  「是、是啊!虯龍爪歸您了,您就留下吧!」

  「虯、虯龍爪……」

  「對對!宗二爺,您賞臉了!」

  「賞、賞臉了……」

  宗二爺在一片「賞臉了!賞臉了」的呼喚聲中,只覺得一股熱氣騰騰的暖流,剎那 間傳遍了全身。然後又匯聚在一起,直向心窩子湧去。一湧、兩湧,猛地把堵塞的心眼 兒全都湧開了竅。飄飄忽忽中,他感到眼前豁然開朗了,整個身心沉浸在三月來從未有 過的滿足之中。

  「宗二爺!您不吭聲就是答應了!」

  又是一片喊「對!對!」聲,宗二爺厚道地笑了。但等他醒過神兒來一看,侯七這 小子沒了,和他那只多嘴滑舌的「老西子」,一起隱沒在敬仰的人群後了。

  可不知為什麼,關老爺子這人物,卻神神叨叨地留在宗二爺的腦海中……

  後來,這位過去的祖師爺卻始終沒有出現,他漸漸接受了宗二爺這稱呼。變了,徹 底變了。超然了,灑脫了,甚至連侯七這小子也忘了。只聽說這小子又跑到大公園供 「匪派兒」打哈哈,卻絕沒想到這小子還敢回來。

  可今兒個侯七,又鬼頭巴腦兒地鑽出來了,這小子?……

  「嘿,嘿!二哥,關老爺子回來了!」

  「哦!」眾鳥家一驚,宗二爺一乍。

  「您瞧——」

  鍋裡就是不往外賣了。而這位結巴總經理也總被這抽筋兒抽得更結巴了,愁眉苦臉 地一個勁兒不高興。每逢這時候,白三爺總是擺出一副拚死進諫的忠臣模樣兒,大談其 做生意之道。而這位財神爺卻總不吃這一套,耳朵眼兒就像塞進驢尾巴似的。沒法子! 這時的白三爺就得拿絕招兒:一片忠義無處傾述,只好抱著腦袋痛心地哭,直哭得那頭 小驢兒也跟著這過去的主人悲從心頭起,叫從嘴邊兒來,大彎大調,哀聲入雲。最後終 於迫使這位總經理天良發現,心神不安,頭昏腦脹,手腳失措,結巴的頻律驟然加快了 五倍,但還得告饒似他說:

  「啊!……行、行、行行行行……行不行!」

  瞧!到這工夫還得玩驢!但眨眼間上下級關係便得到了調整,人再不哭,驢再不叫, 珠聯壁合,樂在其中。

  當然,這種玩驢玩多了也就會失靈,於是白三爺該讓步的地兒一定讓步。比如,白 三爺提出「公司」要來點兒現代化,買它個二兩個的大電冰箱。而總經理卻就是皺著眉 頭不同意,堅持他那小院裡不讓進電。那白三爺就得翻騰老皇歷、尋找老辦法,寧可在 小院裡挖地窖、貯冰塊兒,也得以示對總經理權威的尊重。但即使是這樣,老城的驢肉 市場經白三爺這麼一調節,貨源便時而有了、時而沒了:時而多了、時而少了;時而東 了、時而西了,只搞得幾乎讓湯褪驢引導了老城的飲食新潮流,竟使中外眾多美食家一 個個暈頭轉向,只好成天跟著白三爺含而不露的眼神打轉兒。

  當然,油漬麻花的總經理就顯得更神乎了……

  古泉居茶樓前那塊總公司的招牌越來越亮了,十代單傳的驢財神有了這麼一位諸葛 亮來輔佐,一時間便拔盡了大褲襠胡同裡所有的風水,取得了其上九代祖先夢寐以求而 又從未取得的成就。怪不得老掌櫃急著要送他這幅對聯兒:財源茂盛達三年間的細瓷活 兒,當年關老爺子用三間房換的……。

  這裡應該補充說明,侯七這番話還是說得滿在行的。玩鳥者特別講究鳥具,俗稱 「鳥行頭」,如鳥籠、鳥抓(烏籠上的提手)、鳥食具。鳥籠子是要用安吉縣的青竹; 做工是要論『涿洲馬』的手藝;老北京前門是有這麼個鳥籠鋪子,是已有上百年的名氣; 而鳥食罐兒最講究的也的的確確是乾隆年間的瓷貨。侯七這小子,在這方面還真不含糊!

  侯七的話音兒剛一落,周圍便是一片由衷的讚歎聲。彷彿是都在圍觀一座新竣工的 金鑾殿,又彷彿是都在欣賞一件古代的藝術珍品。關老不吭聲兒,儒雅中含著矜持。鳥 兒也不輕易開口,安詳中透出深不可測。

  宗二爺被一種咄咄的神秘氣勢逼著,似乎就要下意識地摘下虯龍爪上的鳥籠子。但 幾乎與此同時,侯七那最後半句話:「關老爺子用三間房換的……」像在他那迷迷怔怔 的腦海裡開了一條縫兒,挑出了他多少年前一縷陳舊的記憶,剎那間,他的手又木木地 停住了,只顧了抬起了頭,癡癡呆呆地注視起眼前的老頭子。

  是他?……

  往事如煙雲一樣在眼前浮蕩起來:那還是解放前一年,掌櫃子扛發他到財神廟街去 討帳。信不信由您,欠債的主兒祖上竟是「香必居」的大股東,這老城過去的首富人家。 如果後代稍能老成守業,到解放後這人家定是口外數一數二的大地主兼大資本家。所幸 子孫會吃、會喝、會玩、會樂、會鬧、會變著法兒折騰,臨到欠債的這位主兒手裡,就 留下了一座古老頹敗的小四合院。但這位少爺仍不變父風,更超脫,更瀟灑。先是愛玩 蛐蛐兒,一斗就賭房子典地。後來又愛上了玩鳥兒,而且越玩越玄,一溜大正房換來一 只好鳥兒,三間偏西房換來一個乾隆年間的鳥食罐兒。就是為了這個「譜」兒,自己寧 願帶著老婆孩子,擠在下首破爛的小門房裡。掌櫃子生怕這位昔日的大股東,把這間小 門房也餵了鳥兒,特打發最能幹的小夥計前來要帳。

  宗二爺記得,當他一跨進這間陰暗潮濕的小門房裡,就看見一位面黃肌瘦的婦女, 帶著四個孩子在糊紙盒子。孩子們一個個腦袋顯得分外大、臉色分外蒼白,只顯出一雙 雙憂鬱驚恐的黑眼睛。而那位欠債的主兒卻像沒那麼回事兒似的,正自得其樂地伺候著 自己的鳥兒。一件夏布大褂雖然早已辨不出原來的顏色,卻透出一股古色古香的味兒。 滿頭長髮多日不剃了、卻和一臉的晦氣與油泥兒顯得那麼協調柔和。真搞不清這位主兒 的年齡:二十、三十、四十……只清楚地看見了他爪子似的右手,那小拇指的指甲是那 麼長、那麼俏,就像半片發黃的小蔥葉兒似的。進屋時,這位大爺正用珍貴的長指甲當 鳥食勺兒,為那隻鳥爺爺餵食兒呢。不等他開口,一串輕輕的「噓、噓」聲兒,已經堵 住了他的嘴:

  「您哪!免開尊口,小心驚了鳥食兒!」

  「掌櫃子說……」

  「掌櫃子說個屁!咱爺兒們的鳥兒得了壓食病,砸了他『香必居』能賠得起嗎?」

  「這、這……」。

  「這什麼?我說小夥計,與其跟那些俗氣人兒吆喝賣菜,還不如到鳥市上搗騰鳥食 兒呢!那是什麼行當,有咱爺兒們拉把你,還怕你小子不發財嗎?」

  「這、這……」

  「這鳥食兒可大有學問!」

  又沒容他來得及開口,有關鳥食兒的學問就鋪天蓋地向他灌來了。什麼鳥的「素食」: 小米、栗子、玉米面。什麼鳥的「肉

  食」:玉米蟲、小蜘蛛、嫩螞蚱。怎麼調配、怎麼研製、怎麼保存、怎麼使用,足 足說了有一個多時辰,急得他差點尿了褲子。

  「大爺!您……」

  「我?我看你小子透著點靈氣兒,是這麼塊料子!記著,百靈子不吃肉食兒,膛音 兒可就不亮!」

  「您!您饒了我吧。」

  。「這叫什麼話?也算咱爺兒倆有緣份,才賞你這份吃飯的本事!」

  「掌櫃子他……」

  「他靠邊立著去吧!聽大爺的,甩手別幹了!到老城根兒擺個賣鳥食兒的小攤,自 己又當掌櫃子又當夥計,賺了錢兒再搗騰隻鳥兒蹓蹓,那才叫神仙過的日子呢!」

  總之,債是分文也沒討回,倒把兩個多時辰饒了進去。想到回去要挨掌櫃子的大嘴 巴子,急得他退出門外,眼裡還直轉淚珠子。

  這時,從北屋裡走出一位三十多歲的教書先生,留分頭,穿長袍,戴著眼鏡兒。他 認得,這是老城唯一一所中學的校長辛白之先生,為人正派,頗得人緣兒。果然,一見 他受了委屈,就難免鄙夷地向著下門房嘟囔了一句:

  「遺老遺少、寄生蟲!」

  三十多年了!解放後,宗二爺進著步呢,哪顧得上理會這麼個老怪物?

  怪不得兒子從張家口搞回這隻小妞子,宗二爺觸景生情,似乎想起了什麼,有那麼 點神神叨叨犯迷糊,原來好幾十年前有這麼一碼子事兒……

  宗二爺晃晃悠悠就要從雲山霧罩的回憶中走回來,可又有點信心不足。直到目光由 那破鳥籠子的鳥食罐上,慢慢移到關老爺子右手那小拇指二寸多長的指甲上,才算定准 了神兒:

  是他!

  可好像又不是……瞧那瀟灑自如的勁兒,臉上哪有油泥兒?哪有晦氣?一舉一動多 夠派兒!

  「嘿嘿!這一走就是三個多月,北京的鳥友們盛情難卻呀!官園、龍潭湖、海澱幾、 宣武公園的鳥市,咱都轉遍了。以鳥會友,真夠味兒啊!」

  「噴噴!噴噴!」鳥友們羨慕得連眼珠子都不轉了。

  「可咱這兒就是慢哪!人家那裡愛鳥者協會早成立了。上頭點了頭兒,說養鳥兒符 合市民傳統,愛鳥有益於身心健康!」

  「是嘛?是嘛?」又是一片熱騰騰的詢問聲。

  「那能假得了嗎?嘿嘿!就連外國人也來湊熱鬧,專找咱們這些老派兒的玩鳥者。 說什麼、什麼的生態平衡。記住,這可是個值錢的洋詞兒!」

  「那是!那是!」眾鳥友又忙著響應。

  「說白了,就是鳥兒越多越好,什麼種兒也別讓缺了。嘿嘿!一個大鼻子就瞅準我 這老閨女了,鳥籠子不算,張口就給三百塊洋錢!」

  「您?!」鳥家們像怕丟失國庫似的急切。

  「我?嘿嘿!朝大鼻子一舉鳥籠子,微微一笑說:您哪!這鳥兒是咱自己玩兒的, 只聽音兒,不圖錢!」

  「好!」愛鳥者舒心地一聲大叫。

  「想想吧!他們把咱的圓明園都給一把火毀了,我能再把自個兒的老閨女賣給他嗎?」

  「好!」鳥家們又是一個碰頭好。

  宗二爺還是在外圍傻呆呆地站著,木木地聽著老頭子還在講些什麼。應該說,關老 爺子說的大多屬實。比如,北京現在確實存在著官園、龍潭湖、海澱兒、宣武公園四大 鳥市,已被全國各地的愛鳥者公認為鳥類世界的「聯合國」。但宗二爺似乎一句也沒聽 了進去,只感到這老頭子一回來,就把自己身邊的風水全拔走了,光啊,亮啊,都罩在 了這老傢伙頭上。自己眨眼間被徹底拋棄了,孤苦伶仃,沒著沒落,就像個沒了娘的孩 子。媽的!這叫什麼世道!

  又是一片讚歎聲,老頭子似乎終於講完了。宗二爺剛一醒神兒,只見侯七這小子像 是騰出了身子,又不知從誰的胳膊時下,噌一下鑽到了自己眼前。

  「怎麼?二哥!您這鳥籠子還掛著?這不是存心臊大夥兒的皮嗎?」

  宗二爺還沒來得及回答,只覺得眾鳥友的目光,已唰一下全落在了虯龍爪上,像是 既懷著敵意、又懷著憐憫。虯龍爪啊,虯龍爪!整整三個多月、你使宗二爺得到了多少 安慰,得到了多少滿足,得到了多少歡樂!而現在……

  宗二爺只感到兩眼一熱,恍恍惚惚間又發現虯龍爪化成了那間小小的辦公室。一剎 那,他只覺得胸脯子裡湧滿了悲憤之火,幾乎脫口喊出:天哪!命運多舛,生不逢時! 辦公室裡嫌老,虯龍爪旁嫌小!天滅我曹,天滅我曹!

  但宗二爺卻什麼都沒喊出來,只是怒視著籠中的小妞子,雙手抖著,眼看就要發生 一起籠毀鳥亡的慘劇,就在這節骨眼兒上,只見關老爺子一伸手中的鳥籠,驟然擋住了 宗二爺的雙手,威嚴而又寬厚地喊了一聲:

  「等等!侯七,你小子這是幹什麼?鳥友們之間還分個誰和誰呀?這位!別聽他喳 喳。您掛著,您掛著!」

  「也是,也是!」應著,但大多是出於對關老爺子的尊重。

  「二哥!那、那您就掛著吧!嘻嘻……」侯七的笑聲可大有深意。

  宗二爺借這個機會,一把摘下了鳥籠子,怒目而視侯七,轉身就要走出這愛鳥者的 樂園,這他曾經寄寓著希望的小樹林。

  又是關老爺子攔住了他的去路:

  「請稍候!您能不能賞個臉兒,讓我瞅瞅您的寵物兒。」

  鳥友們也趁勢圍了過來,熱切切地又是一片歉意地喊叫:

  「宗二爺!宗二爺!宗二爺……」

  宗二爺對眼前發生的這一切還沒反應過來,手中的鳥籠子就讓一位鳥友抄了過去, 眨眼間已遞到了關老爺子手中。宗二爺仍然餘怒未消,但此時卻意外地聽到了關老爺子 的一片驚歎聲:

  「喂呀!多少年了,它可是這片樹林裡少見的好鳥呀!侯七!你小子可是有眼不識 金鑲玉,錯把茶壺當夜壺啊!諸位瞅瞅,瞧這毛色,瞧這身架,瞧這眼神兒,瞧這機靈 勁兒!噴噴噴噴………

  「對嘛!對嘛!」尊敬的目光又齊唰唰投向了宗二爺。

  關老爺子瞅了一眼發懵的宗二爺,又說:

  「您別開口!我一瞧,准知道這是地道的張家口貨!嘿嘿,咱們這兒成立愛鳥者協 會,沒這麼兩三隻好鳥兒還成?上頭問起來,咱們也不好交待,口氣不硬!

  宗二爺似乎覺得,小樹林裡一下子又篩滿了陽光。小風兒也好像吹得柔乎乎的,轉 眼間把揉皺了的心熨得舒展展的。再一看這位祖師爺、也彷彿不那麼惹人嫌了。態度和 藹,正端著小妞子,客氣地向自己說:

  「這位!您哪賞臉就賞到底,再讓大夥兒聽聽音兒?」

  宗二爺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小妞子大概也讓這一陣子哄懵了,正賭氣落在架上發脾 氣。以至關老爺子三番五次點示它開開金口,這傢伙就是側著腦袋不理,只顧兩隻眼睛 滴溜溜地轉著,

  虎視眈眈地盯著另一鳥籠子裡的老閨女。

  「什麼玩藝兒!在這節骨眼兒上它倒啞了口!」

  侯七的聲音。宗二爺只覺得臉上發燒。

  「你懂什麼?」關老爺子卻不以為然,「瞧瞧它那眼神兒,火著哪,一點都不發悚! 百靈子越是爭強好勝,才越算得好鳥兒,難得呀,難得!」

  「那是,那是!」眾鳥友又一致贊同,直把侯七這小子晾在了干灘上。

  「老閨女!」關老爺子側頭對著自己那「啄州馬」鳥籠子一揮手兒,「來兩聲兒, 領小妹妹唱幾口吧!」

  宗二爺看到,那隻老成持重的鳥兒,頓時變得活躍起來。翅兒一抖跳上鳥架,朝前 稍一探頭兒,便金聲玉振地叫起來了。亮、脆、膛音幾足。

  關老爺子目視宗二爺,微微一笑補充說:

  「獻醜了!拋磚引玉,拋磚引玉!」

  話音兒剛落,小妞子果然不服氣地扯開嗓子叫了起來。爪兒微伏著,頭兒微探著, 眼兒虎虎地逼視著那隻老閨女,一聲兒也不讓,差點兒把嗓子喊出血來。只幾聲兒,便 引起了關老爺子的由衷讚歎:

  「絕了,絕了!要是在老年間,三套馬車都換不來!」

  剎那間,隨著眾鳥友「是嘛!是嘛」的感歎聲,眾鳥兒也跟著一起窮嚷嚷地附和起 來。愛鳥界求什麼?還不是就求這個樂子?

  可就在這樂滋滋的時候,侯七卻冷不丁地瞅準了這空子,突然把關老爺子「涿州馬」 的鳥籠子,一下子緊貼著對到了宗二爺鳥籠子旁邊,尖笑了一聲,喊:

  「來點真格的吧!」

  宗二爺還沒弄清怎麼回事兒,只見小妞子和老閨女已猛地同時停了叫聲,腦袋伸出 籠隙,翅兒抖著,爪兒刨著,惡狠狠地鬥了起來:你啄我一下,我鄒你一下;你給我一 爪子,我還你一爪子,撲喇喇騰空隔籠而戰。剎那間羽毛飛落,鳥食翻飛。

  眾鳥友一時也傻了眼兒,眾鳥兒一時也啞了口。誰能料到侯七這小子竟然幹得這麼 絕!老年間,雙方的鳥兒實在分不出高低,是要這麼一決勝負,但那也總是萬不得已才 用這種法子。可只要這麼一來,就總得你死我傷、血濺鳥籠。關老爺子也似乎沒了轍, 愣受著侯七的擺佈。直到宗二爺看見自己的小妞子又挨了一下,心疼地大叫出聲兒,關 老爺子才好像驟然清醒了:

  「侯七!你小子幹什麼?」

  「嘿嘿!老規矩,要想往虯龍爪上站,總得有點真功夫!」

  「渾!害群之馬,全讓你把大伙的和睦給攪了!」

  「嘿嘿!這叫不打不成交」!

  侯七這小子托著鳥籠子,還在一個勁兒往緊靠。關老爺子彷彿不好帶頭兒破壞這老 年間的老規矩。眾鳥友更好像都盼望著這樂子別一時收了場。只剩下宗二爺一個人瞪著 眼,咬著牙,攥著拳頭,急得痰迷了心竅兒。猛然間,他覺得自己已經和小妞子合為一 體了,正在隔著鳥籠子和那老頭子的老閨女抖翅兒大戰。姥姥!我姓宗的也不是好惹的, 多半輩子的混混飯也不能白吃了!再一看對手老閨女,帶著一身好幾百年的油泥兒,比 自己更滑、更刁、更者練。瞅著空子朝自己就是一口、又一口、再一口!好狠呀,不來 絕的不行了!他只覺得自己一剎那又飛騰回小小的辦公室裡,一低頭兒來了個欲攻故逃 之計。果然老閨女帶著那一身幾百年的油泥兒上當了,緊追不捨猛撲過來。但它只稍稍 一閃、猛地一停,就讓老閨女撲了個空。待那老奸巨滑的腦袋剛剛轉了過來,它已以逸 待勞,照准老閨女的眼睛狠狠地就是一鄒、兩鄒、再一鄒!一剎那,只見老閨女頂上見 血,失聲痛叫而逃。但他卻

  異常興奮,抖著翅兒便追!

  這時,侯七卻猛地托著關老爺子的鳥籠子,迅速地撤退了

  宗二爺好像剛剛來得及和自己的鳥兒分開,就看見關老爺子已順手把他那小妞子掛 回了虯龍爪上。隨之,便是感歎不絕的讚美:

  「這幾口芻得地道!穩、準、狠,是地方!嘿嘿!這鳥兒天然是站虯龍爪的材料! 這位,老頭子我算服了!」

  小樹林裡又是一片悅目的光斑,眾鳥友們經關老爺子這麼一提,驚訝、敬仰、崇拜、 佩服的目光,又全都落在了宗二爺身上。

  宗二爺望著那枝虯龍爪,望著上面自己那穩穩當當的鳥籠子,望著那鳥籠中余勇猶 存的小妞子,心裡漸漸地踏實起來,這才感到魂兒是真正歸了殼兒。

  可偏偏侯七這小子在一邊兒就是不認輸,在一片心服口服的誇讚聲中,竟又陰陽怪 氣地搭了腔:

  「配嗎?真格的配嗎?嘿嘿……」

  宗二爺恨得牙癢癢,真恨不得一口把這瘦裡巴肌的東西吃了。可這小子卻瞭也不瞭 他,目光直掃關老,酸不溜秋地說:

  「老爺子!您也該讓人家見識見識真格的了!別以為戲台上沒角兒了,是個黑大漢, 就能冒充黑包公!」

  「你!」宗二爺逼上一步。

  「我?」侯七也迎上一步,「嘿嘿,沒什麼,只是想讓二哥聽聽:十三套!」

  「十三套?……

  老年間,養鳥的行家講究調教百靈子唱「十三套」。這「十三套」便是讓百靈子模 仿「燕子」、「雞下蛋」、「小叫驢」、「花喜鵲」、「麻雀」、「青蛙」等十三種動 物的叫音兒。叫出十三套的鳥兒身價百倍,算是名貴鳥兒。學不會一套兩套的,便是 「大路貨」,算不得好鳥兒。不過隨著「遺老遺少、寄生蟲」這等老少爺們的銷聲匿跡, 這十三套在愛鳥界就要失傳了。現在養鳥兒剛被承認為「符合市民傳統,有益於身心健 康」,鳥友們又很滿足於聽聽百靈子的自然音兒修身養性,似乎就把這點國粹給忘了。

  宗二爺才來三個多月,怪不得暈暈乎乎地不知道。而侯七要的卻就是這個:在這兒 你也站高枝兒?嘿嘿!咱就是要出出幾十年這口窩囊氣兒,臊臊你的皮兒!

  鳥友們可不知道侯七這層意思,一聽這快要失傳的古玩藝兒,就忘了看看宗二爺的 臉色,一個個直懇求關老爺子,讓大夥兒見識見識老閨女這手絕活兒。

  宗二爺驟然間發現,光環又迅速地從自己頭頂上退去,剛剛舒展了的心懷又變得冷 冰冰的了。他癡癡地斜眼兒望去,只見關老頭子在篩滿陽光的小樹林裡一站,和過去那 晦氣樣兒一對比,好像已經修練成仙了,真給人一種仙風道骨、飄然欲去之感。

  鳥友們又是一片懇請,關老爺子似乎出於無奈,只好勉為其難。只見他白鬍子尖兒 稍稍一挑,舌尖兒上便輕輕發出一陣小哨音兒。那老閨女接到信號後,先是身子微微一 顫,頭兒微微一點,然後就驟然躍上鳥架,尾巴一撅,腦袋朝下一伏,運足底氣,身子 悠然一挺,探著頭兒叫了起來。那唱得脆、學得巧、叫得俏,致使聲音剛落,滿樹林裡 便響起了一片碰頭彩:

  「好——啊!小叫驢兒!」

  關老爺子仍然不動聲色,學罷「小叫驢兒」,似乎只是又動了動鬍子尖兒,又來了 兩聲舌尖哨兒,那老閨女便又腑身斂羽不動,似在思考,又似在運氣,剛等吊上人們的 火兒來,使驟然仰天輕輕地一叫、又一叫……

  這是十三套的壓軸子戲:「貓兒叫!」這不僅講學得像,更重

  要的是要講學得逗!鳥音兒學貓兒叫,似小孩兒學大人模樣,靈巧中透著稚氣,真 撩得人心裡頭癢絲絲的,憋不住勁兒非喊這一聲不可:

  「好——啊!絕活兒!」

  關老爺子見好就收,彷彿心滿意足了。但也沉得更穩,顯得更高深莫測了。只隨和 地道了一聲「獻醜了」,便探出二寸多長的小拇指甲,挑出點「肉食兒」,對自己的老 閨女稍稍來了點物質獎勵。

  眾鳥友更覺得心滿意足了。這是多大的樂子啊?鄧麗君能來個「小叫驢兒」嗎?李 谷一能來個「貓兒叫」嗎?咳咳!這樂子只能在這鳥的樂園裡找!

  只有侯七和眾鳥友的樂子不同。這小子的主攻目標始終沒有變,老閨女的絕活兒剛 一表演完,他就又尖聲尖氣地嚷嚷上了:

  「二哥,二哥哎!別霸著虯龍爪自稱三齊玉了,也給咱下來露兩手吧!喲……」

  隨著侯七這一聲驚呼,眾鳥友這才聚然發現:喲!宗二爺和他那小妞子早已沒影兒 啦!虯龍爪空是空下了,可空下的是個難看。眾鳥友的興頭頓時一落千丈,關老爺子緊 接著也顫巍巍地嚷嚷上了:

  「這不是打我老頭子的老臉嗎?」


4


  一連好幾天,老城根兒小公園裡,一直沒見宗二爺露面兒

  石帶橋畔垂柳依依,小樹林裡涼風習習。表面看來,愛鳥者樂園裡又恢復了往日的 和睦和寧靜。虯龍爪上,老閨女穩坐高枝兒,又引得眾鳥兒婉轉和鳴,歌舞昇平。主人 不露臉兒,誰還記得小妞子呢?這足見鳥類世界也存在著鳥情冷暖、世態炎涼的問題。

  可其實不然,鳥友們的心裡頭都很不踏實。除了擔心宗二爺一生氣,帶著那麼只好 鳥友投奔「匪派兒」以外,就是擔心宗二爺再次歸來,小樹林裡永無寧日。好您哪!天 無二日,國無二君,一枝虯龍爪上能落得住兩只好斗的鳥兒嗎?

  但心裡頭最不踏實的還是關老爺子……

  要知道,他那漫遊鳥類「聯合國」,拒不出賣「老閨女」的種種業績,經鳥友們沸 沸灑灑這麼一揚聲,竟傳到了上頭耳朵裡。於是那位立志要結束「匪派兒」和「老幫子」 老死不相往來的市政協副主席,就親自召見了關老爺子,詢問北京愛鳥界有關組織愛鳥 者協會的詳細情況。看來這裡鳥協的成立也勢在必行了,這關老爺子能不急嗎?沒幾隻 拿得出手的好鳥兒,怎麼好向上頭交待啊?

  於是,老頭子又想起了宗二爺和他那隻小妞子……

  侯七一看關老爺子神色不對,就一摞又一摞地往老頭兒頭上戴高帽子。什麼「德高 望重」呀!什麼「威鎮鳥界」呀!什麼「鳥協主席比個公司經理還大」呀!但老頭子光 戴高帽子就是不領他的情,剛聽完便咧咧上他了:

  「滾一邊吧!豁唇騾子賣了個驢價錢,全壞在你小子那嘴頭子上了!」

  打江山的自古就沒個下場!侯七一聽,心坎兒就種下了一根刺兒……

  但人和鳥之間,最可憐的大概還要數小妞子了。這些天鳥籠子一直在屋子裡掛著, 鳥籠套一直也沒摘。它還以為這個夜晚就該這麼長、這麼悶、這麼黑,外頭還有風聲、 雨聲、閃電聲!

  可不是嘛!據侯七調查報告說,宗二爺這些天,一連砸了兩把瓷茶壺、碎了四個瓷 茶碗兒!

  該怎麼說呢?還據侯七說,宗二爺自從那天見識了什麼叫十三套,回家就又犯了病 兒:心煩、氣悶、胸脯子堵得慌,脾氣大得怕人!除了哼哼唧唧外,就是破口大罵。單 位裡又重新倒了霉,但挨罵的重點是年輕人。小樹林裡也沾了光,但主攻方向卻轉向了 老頭子。

  鳥友們聽了這份心裡煩呀!都盯著那橫生的虯龍爪,恨不得砍了這惹是生非的樹杈 子!

  可隔了兩天,傳回的訊兒就又有點不一樣了,似乎是說,宗二爺突然若有所悟,蒙 住被子整整睡了一整天,發了一身大汗,再一起來就變得風調雨順了。一張嘴不是罵, 卻是宣佈:請客!而且請的人正是背後搗他鬼的侯七。這一下把鳥友們都搞懵了,除了 懷疑起侯七前幾天的調查報告外,就是懷疑起自己過去的擔心是否多餘。

  不管怎麼樣,小妞子總算熬過了漫漫的長夜,摘掉鳥籠套重見了光明……

  只有關老爺子還在叨叨著:

  「這小子!那天是在打我老頭子的臉啊!老匪派兒、生茬子!」

  可等候七再回到這小樹林裡來,那天宗二爺的不辭而別,就似乎又有了新的解釋。 這小子脖梗子上架著那只不安份守己的「老西子」,逢人就嚷嚷,說:

  「我二哥是什麼人兒?師兄弟好幾十年,我還能不知道嗎?(小聲)嘿嘿!別聽關 老頭子瞎喳喳,老幫子就是愛疑心生暗鬼!匪派兒聽說我二哥受擠兌,一幫一夥地來請。 我二哥記著大夥兒的情份,愣是八抬大轎也沒讓這幫小子抬去!」

  眾鳥友剎那間覺得心頭暖烘烘的:夠意思!可那天?……

  「其實呀!(大聲)那天我二哥是犯了病,怕攪了大夥兒的興致,就悄悄提著鳥籠 子退了。瞧瞧這份兒對大夥兒的心意!」

  嗯!這倒也在理兒。但願如此。可眾鳥友對侯七說的話,一向是七折八扣被二除。 這事兒啊,要親眼瞧瞧!

  果然,就在說話的第二天,宗二爺沒帶著那只好鳥兒去投奔洋鳥派兒,卻提著鳥籠 子來小樹林裡蹓鳥兒了。關老爺子還沒來,他也真像什麼事兒都沒發生過似的,只是端 著一張笑臉兒,顯得更灑脫、更有人緣兒。

  侯七也彷彿讓酒洗過換了個人兒一般,正經多了,捧著師兄的鳥籠子,就要往那虯 龍爪上掛。可剛一探手兒,就讓宗二爺給攔住了:

  「老七!你這是幹什麼?」

  「嘿嘿!咱也該破破這論資排輩兒了!」

  「得了吧!你這是折我小妞子的陽壽!」

  「二哥!可關老爺子也誇您的鳥兒少見哪!」

  「那是關老瞧得起我,讓著晚生後輩!哥哥我能不明白這個理兒嗎?」

  「好!好……」不知哪位鳥友竟被宗二爺這發自肺腑的話語,感動得率先喊起好來, 只不過聲音打著顫兒。說話間,關老爺子一撩柳絲兒,托著鳥籠子,穿過石帶橋,瀟瀟 灑灑地向小樹林裡走來了。猛一見宗二爺,馬上就又想起了那碼子事兒,難免老臉上就 顯得點彆扭神情。但宗二爺卻彷彿什麼都沒看到,把自己的鳥籠子撿個樹杈子隨隨便便 一掛,一抖袖子,便向關老急迎去。

  「關老!您早啊!」話音兒剛落,鳥籠子已經接過手。

  「多謝您還惦記著我。」老頭子正有點不冷不熱。

  「這不是小輩兒應該的嗎!」又把老爺子恭恭敬敬讓到前頭。

  「嘿嘿!我可不該那天惹人嫌!」老頭子的話裡還有刺兒。

  「關老爺子!我二哥那天是犯了病,怕攪了您的興兒!瞧您……」侯七今兒個分外 正派。

  「對、對嘛!」大夥兒生怕不和,倒好像關老是個難伺候的主兒。

  「不、不不!都怪我事後欠討教!今兒個我正是求您給小妞子壓壓口!」越說越誠 懇。

  「您能瞧得起我那隻鳥兒嗎?」老頭子的聲音裡還透著矜持。

  「當然、當然!五體投地,五體投地!」就連聲音都打了彎兒。

  「您哪!咳咳……」老頭子的聲音終於透出了和解的感歎。

  壓壓口?這裡得抽空解釋一下。百靈子要叫出「十三套」,就得人工加以訓練,愛 鳥界的行話就叫「壓口」即求養鳥功夫深厚的人,把自己還發嫩的百靈子放在人家叫口 好的百靈子身邊,天天模仿,天天練習,耳孺目染,日久成功,大有聲樂家試唱練耳之 意。一位養鳥的行家,若得到一隻拔尖的好鳥兒來投師學藝,那無形中就會身價猛增, 倍受尊榮。

  這其間,關老爺子早就把宗二爺的鳥籠子端在了手,滿眼儘是學問,屏神靜氣地打 量起小妞子來了。小樹林裡透出一片寧靜安詳的氣氛,眾鳥友一個個心裡熱乎乎的。大 伙兒求的就是這個超脫,愛的就是這個和睦。宗二爺這麼一彎腰兒,樂園裡可真格的樂 了。打這一陣子起,鳥友們就有點把宗二爺當成精神領袖。小妞子嘛:似乎也就成了當 然的接班鳥兒!

  只有侯七,這時候倒有點忐忑不安、慌裡慌張。趁關老爺子和大伙正在研究小妞子, 一把把師兄拉在了小樹林裡的背旮旯

  處,眼珠子滴溜溜地瞅著遠處樹影中隱沒的人兒,聲音兒壓低到不能再低的程度, 幾乎是貼著心坎兒對宗二爺說:

  「二哥!您今兒個是怎麼啦?有事兒也不和我商量商量!」

  「怎麼回事?老七!」

  「嘿嘿,您就不怕關老頭子給您來絕玩藝兒?」

  「什麼?」

  「唉呀,您呀您!要是關老頭子教您的小妞子學兩聲兒髒口,那您哭皇天也就晚了!」

  「髒口?」

  「二哥!您連這個都不懂,還玩鳥兒?那老頭子端回您的鳥籠子,要是私下裡偷偷 教您的鳥兒學兩聲烏鴉叫,或許貓頭鷹叫,那您的小妞子就算徹底完了!按玩鳥兒這行 的規矩,這叫髒口,晦氣,再好的鳥兒也不能要了!」

  「哦!……」

  「您哪!是怎麼想的?小妞子再年輕,只要一沾上髒口,那就等於戴上了右派帽子, 再有本事也算完了,虯龍爪上還容得它落嗎?」

  「這、這不會吧?……」

  「瞧您這厚道勁兒!也不瞅瞅這是什麼時候?鳥協快開張了,誰饒得了誰呀!」

  「這、這……」

  「二哥!其實這事情我心裡早有底兒!那洋樓裡玩鳥的匪派兒,玩鳥兒用的也是洋 法子。聽說他們最近就要去北京,用錄音匣子把十三套錄回來。我呀和他們有交情,只 要從大公園往回一借,我就能幫您調教。這多保險哪!一鳴驚人,準把關老頭子打懵了!」

  「不、不!咱不求這……」

  「得了吧,二哥!我還能不知道您的心思?就只顧得了人緣兒,穩住老頭兒,掏騰 來絕活兒,卻忘了防這一手!您呀,嘿嘿

  「怎麼?」

  「這是把小妞子往火坑裡推呀!」

  「哦!」宗二爺又驚叫了一聲。為了自己的鳥兒,他甚至顧不得反駁侯七強加在他 頭上那些分析之詞。他只感到心頭有點發毛,胸脯子堵得慌,竟禁不住哀求起侯七來:

  「兄弟!咱不求那個,只是為了鳥兒,你說該怎麼辦?」

  「當然我不能眼瞅著小妞子跳火坑啦!」

  「好!好……」

  「可馬上要回來又有點不合適,那老幫子會說您小玩鬧他,一翻臉總會鬧騰得您在 鳥友中間栽跟頭,那以後還說什麼和什麼呀?」

  「這、這……」

  「這就得看我的了!」

  「老七!哥哥今天算服了你!過去全怪上頭瞎了眼,今後這鳥協的秘書長不歸你呀, 哥哥能和他們拼了命!我,聽你的!」

  「嘿嘿,咱們弟兄,誰和誰呀!」

  正在這時,忽然聽到鳥的樂園裡,眾烏友一驚一乍地發出一陣喊叫聲。緊接著便是 枝丫飄搖,樹影篩動,有幾位鳥友已經撲出小樹林嚷嚷上了:

  「宗二爺!宗二爺!」

  「您在哪兒呢?您在哪兒呢?」

  宗二爺聽後一怔,侯七早就聞聲竄到了前頭。小樹林裡又是一片呼喚,只見侯七一 轉身子就報大事不好:

  「二哥!莫非關老爺子不等咱哥兒們下手,就把小妞子失聲叫出的錯音兒判定為髒 口?天哪:這可壞了醋啦!」

  宗二爺又是一怔。就是這麼能穩得住神兒的人兒,也顯得手腳失措了。剛等候七前 腳鑽出去,他就緊跟在後頭,撥開枝枝丫丫趕來了。

  眾鳥友紛紛迎上,似都想急切地和宗二爺說些什麼,但他已顧不了這個,一揮手兒 制止了大夥兒的瞎喳喳,目光嗖的一下,就落在了自己那鳥籠子上。

  小樹林裡戰戰兢兢,籠罩著一層神秘的氣氛……

  宗二爺的目光呆滯不動了,只見在一技平伸的丫字型樹杈子上,自己的小妞子正和 關老的老閨女並排掛著,不吭不哈,在鳥籠裡都很矜持,而在這兩個鳥籠子前頭,正站 著令人難解的關老爺子,倒背著手兒,瞇縫著眼兒,微探著頭兒,正神神叨叨地研究著 這一對鳥兒。

  「關老爺子!出、出什麼事兒啦?」侯七搶先發問。

  「哦?」關爺子像才醒過神兒,目光連侯七撩都不撩,逕直投向了宗二爺,神秘莫 測,似驚、似喜、似憂、似怨、似嘲弄、似感歎,直把宗二爺瞅得差點暈了過去,半晌 才從牙縫裡哼出聲兒來:

  「嘿嘿!您這是戲耍老頭子吧?」

  「什麼?什麼?我、我敢嗎?」宗二爺更覺莫名其妙了。

  「不敢,嘿嘿!您把大夥兒都蒙在鼓裡,當掐了頭的蒼蠅玩兒!」

  「您哪!話可不能這麼說!」宗二爺更感到惶恐不安。

  「您逼得呀!嘿嘿,賞大夥兒個臉兒,給咱露露您這鳥兒的底吧!」

  「哦!這、這……」宗二爺更覺得大事不好,眼前一陣發黑。

  似乎連平時這些喜歡和睦清靜的鳥友」,今兒個也在聽著

  這糟老頭子的指揮瞎起哄。一個勁兒「二爺!二爺」的喊,眉宇間甚至都彷彿透著 一股幸災樂禍的神情。再看侯七,也好像忘了昨兒個酒宴上的海誓山盟,正和一個鳥友 悄悄地咬耳朵。猴裡巴肌的臉上,表情更為複雜,還不時地直朝他翻白眼兒。

  宗二爺心裡一陣比一陣發毛。雖然說,昨兒個晚上他對侯七什麼也沒敢說,只是用 酒一個勁兒為師兄弟情誼加溫。但他還是怕這小子裡勾外連,在這裡又為自己布下了暗 道機關,以報三十多年的窩囊仇。天哪!定然是他們設下圈套,判定小妞子口吐髒口無 疑了!人不逢時,鳥不逢時,此時不走,更待何時?宗二爺滿懷悲憤,伸手就要上前去 摘鳥籠子。但就在這時,忽聽得侯七哀怨而又委屈地喊了起來:

  「二哥!真有您的!原來您那小妞子,早會十三套啊!」

  什麼?什麼?……

  原來,剛才侯七把宗二爺拉到背旮旯後,關老爺子就把兩個鳥籠子並排掛在樹杈子 上了。一方面是想讓鳥友們見識見識自己這手絕技。另一方面也是想鳥協快成立了,先 教給這機靈鳥兒一套半套的,也好向上頭交待。得了!就讓小妞子先聽聽最簡單的「老 喜鵲」吧!沒想到剛等老閨女帶頭叫了幾聲兒,人家的小妞子馬上就跟著叫了起來。三 月才能學到的功夫,彈指間就全會了。再來個「雞下蛋」!這就更奇了。老閨女剛一張 口兒,人家早聞聲叫在前頭了。再試幾樣,更是樣樣如此。眾鳥友目瞪口呆,關老爺子 失口驚呼了:

  「老少爺兒們!這是只能人早已調教出的鳥兒啊!咱們讓姓宗的小玩鬧了!」

  其實,宗二爺確實不知道。就是把他打死了,他也絕對料不到事情會朝這兒發展, 小妞子早會十三套?自己的鳥兒早就掌握了這套絕活兒?!哪!……

  宗二爺不由地倒吸了一口涼氣。這幾天晚上,他老作惡夢,一閉上眼睛,總感到自 己又飄飄悠悠地飛進了鳥籠子裡,狠狠盯視著小妞子,渾身都是氣。十三套有什麼難的? 不就是什麼「青蛙」、「雞下蛋」、「貓兒叫」嗎?這麼著、這麼著!哇啊、哇啊…… 咯咯蛋、咯咯蛋……妙兒鳴、妙兒嗚……這只笨鳥,瞧我的!說話間,他發現自己已猛 然和鳥兒合為一體了,正站在虯龍爪上,做然地演唱十三套,示威地向著關老爺子和眾 鳥家叫啊、叫啊!

  而現在,莫非自己的魂兒還在這鳥兒的身上?

  其實,鳥友們卻更願相信那「孝感動天」的傳聞。神是神了點兒,可還有點折扣頭 啊!據說有一次,宗二爺的兒子開車路過張家口附近一荒僻山村,時已半夜,風沙呼嘯, 這小子還在黑暗中拚命趕路。兒子是放心不下老子呀!正行馳間,忽然見前頭光柱裡閃 出個踉踉蹌蹌的黑影。這小子緊急剎車下去一看,原來是個淚流滿面,連聲哀告的小老 頭子。老人家說,兒子外出,媳婦難產,眼看就要出人命,只好攔車求救。這小子雖然 惦記著自己的老子,還是一咬牙把這瀕死的產婦送進了市內醫院裡,幾經搶救,不但保 住了產婦性命,而且一個大胖小子也平安降生。老頭子千恩萬謝,恨不得把自己的心摘 下來。一聽說救命恩人的父親正患心病,馬上就獻出一隻好鳥兒來,並說,這是他玩鳥 一輩子得到最好的一隻鳥兒,別人給幾百塊錢都沒捨得賣。如今有了孫子該伺弄孫子了, 這隻鳥兒就送給恩人的父親解個心煩吧,莫非這老頭子就是個玩鳥的聖手,小妞子在張 家口就早已身懷絕技?

  這、這現在的關鍵問題是:宗二爺是真糊塗還是裝糊塗?

  宗二爺顧不得解答。他直到現在才算徹底緩過神兒來,搞明白了鳥兒是鳥兒,自己 是自己。再一看四周的鳥友們,只感到原先一雙雙幸災樂禍的眼神兒,現在卻彷彿一下 子變得忠厚老誠了。就連侯七那哀怨的白眼珠子,也似乎驟然間完全可以理解了。大白 亮天的,盡想些子什麼夢!全怪兒子莽撞,差點誤了老子的大事!一剎那,宗二爺只覺 得一活百活,渾身每個毛孔眼兒都透出了靈氣兒。正此時,就聽關老爺子又率先不滿地 催問上了:

  「您哪!這是怎麼了?是不肯賞臉兒?還是吊老少爺兒們的胃口?」

  「嘿嘿!關老,您就饒了我吧!」

  「什麼話?」

  「有您在,我要再說什麼,這不是關老爺門前耍大刀嗎?」

  幹嘛不說班門弄斧,卻偏要說關老爺門前耍大刀?瞧這回答得多麼哏、多麼俏、怪 不得關老爺子像喝了一盅兒好酒,暈暈乎乎地臉上透出了笑意。

  宗二爺再不肯多說了,只是望著鳥友們厚道地笑著,既透著對大夥兒的尊重,又似 乎給自己身上塗了一層神秘的色彩。好像在說,幹嘛非要兜出自己的老底兒呢?讓小子 們猜去吧,雲山霧罩中才顯出深不可測呢!但看宗二爺那謙恭勁兒,又彷彿不是這個意 思……

  眾鳥友也樂得糊塗下去,只有侯七卻越來越覺得委屈了。後脖梗子上的「老西子」 一撲騰,這小子就又嚷嚷上了:

  「二哥!您這是唱的什麼戲啊?把我侯七都給耍進去了!」

  「對!是這麼回事兒!」關老也似乎又被點醒了。

  要換個人兒,可能馬上就得亂了陣腳。可這是宗二爺!他明瞅著關老爺子的臉抹拉 下來了,卻偏偏去安慰侯七:

  「兄弟!你這是說的什麼和什麼呀?你替哥哥想想!關老那天逗老閨女學十三套, 我呆在旁邊合適嗎?小妞子好勝,萬一這麼一比,哥哥我那成了個什麼人兒?這幾天, 我一直犯琢磨:來,不對!不來,可我又想大夥兒!小妞子再會叫,是老閨女的個兒嗎? 乾脆投師學藝吧!咱可不能辦那沒大沒小的事兒,讓大公園那幫匪派兒笑話!聽說鳥協 就要成事了,這虯龍爪不屬關老,還能讓小子們奪去嗎?」

  說的誠懇、聽的感動,就連關老頭子也老淚直在眼眶子裡打轉兒。宗二爺的話音兒 剛落,他就一清嗓子,大聲答上了話茬兒:

  「宗二爺!您這份子心思老頭子我領了!」

  這叫將相和!就在當天晚上,關老爺子就主動約請宗二爺去找那位副主席,再次大 膽呈言成立鳥協的重要性。

  虯龍爪下,其樂融融……

  一連十好幾天,又相安無事地過去了……

  這一天,老城根兒小公園的小樹林裡,又掛滿了各式各樣的鳥籠子,就是缺那關老 爺子的「涿州馬」那引人注目的虯龍爪總是空著,鳥友們誰敢不傚法宗二爺的榜樣,一 個勁兒把老閨女往高枝上抬呀!

  除了宗二爺!誰又有排的上班兒的好鳥兒呢?

  可關老爺子卻越來越令人失望了,成立鳥協的吵嚷聲兒越大,這老頭子就越變著法 兒「叛國」!

  前頭說過,這老城根小公園的鳥友們,大都是過去的掌勺的、釘掌的、收破爛的、 乾泥水活兒的、吆喝小買賣的,老了落個這樣的日子都很知足。這幫人能談到一堆兒、 說在一塊兒。都怕引進那伙子拿錄音匣子玩鳥的年輕主兒。瞧!關老頭子這可好!驟然 時髦起提著他那老掉牙的鳥兒,顛兒顛兒地跑到洋鳥界瞎摻和去了。還不時回來給佈置 個洋任務:什麼不許打鳥呀,什麼群起而攻鳥販子呀,什麼注意檢查賣鳥食兒的衛生呀! 更討人嫌的是:還分配每人做一個帶門兒的小木匣子掛在樹上,還起個名兒叫什麼「鳥 捨」!

  什麼和什麼呀,誰管了那麼多閒事?這老頭子真叫人膩歪!

  瞧瞧人家宗二爺,越來越隨和了。成天和老哥兒們在一起,簡直像換了個人兒似的。 且不說煙酒不分家,就論誰家有難處人家不幫忙啊!前日裡還從蔬菜公司搗騰來幾筐便 宜的西紅柿,一人分給五十斤!更重要的是,怕小妞子冒尖把大夥兒比低了,人家壓著 就是不露!

  總之,關老爺子越來越沒人緣了,鳥友們瞅見空著的虯龍爪就心煩……

  看來,真正能理解關老爺子的,還就數宗二爺了。那天,他跟著關老去見那位頭頭, 一進家門兒就傻了眼兒。天哪!這不正是那位朝著小門房罵「遺老遺少,寄生蟲!」的 辛白之校長嗎?老了!可精氣神兒猶在。宗二爺望著他恭恭敬敬接待關老爺子的神情, 彷彿是在作一場夢,好半天緩不過神兒來。只聽得他從花啊、樹啊、草啊,談到了魚啊、 蟲啊、鳥啊,又歸結到什麼生態平衡啊、環境保護啊。宗二爺剛想拚命地記住這兩個重 要詞兒,就又聽到他從什麼帶頭團結啊,相互學習啊,又談到什麼取長補短啊,愛護鳥 類啊,直到這時,宗二爺才醒過神兒來,瞅準空子,插上了一句:

  「我們關老,那可是愛鳥的權威,他那隻鳥兒連北京城都給鎮了!我們這些鳥友們, 都聽他老人家的!」

  「好啊!關老,您是愛鳥界的老前輩了,在團結上一定要起帶頭作用。那手絕活兒 也千萬別讓失傳了!」

  「那是!」關老爺子拍案而起,」只要上頭能看得起我老頭子,我關某在所不借, 萬死不辭!」

  就從那一天起,宗二爺對關老爺子更加尊重了,主動替老頭子包攬了跑市裡的事兒, 可在新舊兩派愛鳥界中卻從不搶著出頭露面。遇到問題,總是那句話:「關老!您看著 辦吧!大夥兒盼得就是見見您!」老頭子如若有不順心的事兒,他又總是鼓勵著:「您 哪!聽那些瞎喳喳幹什麼?這愛鳥界捨您誰還能叫起套兒來!」直感動得老頭子顛兒來 顛兒去老犯氣喘病。水漲船高,鳥隨主榮,老閨女也跟著關老爺子成了永不墜落的明星, 成天不得片刻閒工夫。前天,侯七還對眾鳥友這麼提:

  「這老傢伙是真格的在『賣國』呀!」

  「又怎麼啦?」

  「怎麼啦?昨兒個我去大公園了,看見那些小匪派兒,一人抱著一個錄音匣子,正 在教自己的鳥兒學十三套呢!」

  「真的?」

  「這能假得了嗎?還有幾個小子,又找老頭子錄去啦!」

  「行嗎?」

  「他媽的!學得還真夠味兒!咱們這小樹林,算讓這老傢伙賣了!」

  也就是前天,侯七的話音兒剛落,關老爺子少見地來到了小樹林裡。雖然老閨女倦 縮在鳥籠子內,羽毛越來越沙拉了,眼睛越來越沒神兒了,神態也越來越衰敗疲憊了。 可老頭子卻格外的火爆,一掃平時的仁儒架兒,步也重了,氣也粗了,頭髮也了亂了, 一進這鳥的樂園,便當仁不讓地蹭噌一下把鳥籠子掛在虯龍爪上,扯開嗓子就罵上了:

  「我操他八輩祖宗!哪個雜種小子到大公園裡敗壞爺兒們的名聲了?有種兒的站出 來!」

  眾鳥友一個個既莫名其妙、又戰戰兢兢。

  「缺他媽的大德了!爺兒們是遺老遺少?寄生蟲兒?差點賣了老婆?你管得著嗎! 想讓爺兒們當大地主,當大資本家?沒門兒!嘿嘿,氣死你!咱家一解放就是城市貧民, 受政府照顧!子女們沒拉扯,可一個個孝順!托祖宗的福,都是正經八擺兒的大學生! 北京、上海、天津衛,都爭著往回寄錢兒!爺兒們想到哪兒散心,就到哪兒散心!干眼 氣去吧,氣出眼珠子當球兒彈去吧!玩鳥兒,爺兒們也能玩出個名堂來,玩得能進政府 的大門口兒!有種兒的就站出來,虯龍爪下咱試巴試巴!沒種兒的,嘿嘿!自己撒泡尿 淹死去吧,省他媽的頂風也臭四十里!」

  這一陣子長篇臭罵,直罵得籠子裡的鳥兒全都啞了口,就連侯七的「老西子」也一 個勁兒往他那瘦脖梗子裡鑽。鳥友們一個個越聽越傻了眼兒,直瞅著宗二爺求援。

  「關老!您消消氣,您消消氣!」宗二爺終於親自出馬了。

  「您、您別管!」關老爺子一把推開他伸來攙扶的手,「我、我今兒個非把這小子 罵出來不可!」

  「得!您要罵就罵我吧……」宗二爺的聲兒特別虔誠。

  「什麼?」關老爺子一愣。

  「都怪我,」宗二爺更誠懇了,「在這裡幫您找不出這麼個人兒!(鳥友們感激) 您、您哪!誰不知是愛鳥界少有的正派人兒?(老頭子感激)人正不怕影兒斜!聽螻螻 蛄叫還不種莊稼了?」

  「對!」關老爺子來勁兒了,「我就不信這個邪!說我賣國?嘿嘿!我倒要賣出個 模樣兒讓這缺德主兒瞧瞧!老閨女,走!有勁兒咱到大公園使去!」

  喝!說完他真提著鳥籠子走了。雖然鳥友們一眼就看出,他一提鳥籠子,老閨女就 衰敗地一個趔趄,可大夥兒誰都不敢提。就算侯七,也是等老頭子跨過了石帶橋,隱沒 在柳蔭深處,才敢跳起來日娘操祖宗:

  「呸!這老幫子有什麼了不起?他還以為咱不知道,大公園裡那些洋鳥派兒,成天 拿他當老古董玩兒!張口就是:關老!拿您的老閨女給您換回個小老婆行不?嘿嘿!猴 子穿馬褂兒,他倒跑到咱爺兒們跟前假充七品官兒來了!罵誰?還不是老少爺們一人攤 一份兒!」

  「就是嘛!就是嘛!」也有幾個鳥友的火兒被點燃了。

  「諸位!諸位!」又得宗二爺出來圓場兒了,「別傷了和氣!別傷了和氣!咱們不 就是圖個和睦清靜嗎?什麼和什麼呀,忍忍不就過去了!」

  「不行!」侯七脖梗子一挺,「怪不得機關裡刷老幫子,就是糊塗,分不清個陰陽 面兒!諸位瞧得清楚,那老閨女連架都落不穩了,咱可得抱成團兒,鳥協開張,誰選這 老幫子當掌櫃的,我操他八輩祖宗!」

  「老七!你要再瞎嚷嚷,我可要生氣了!」宗二爺又忙著阻止。

  「二哥!」侯七可不理這茬兒,「您怕上頭批評,咱可不怕!要是非把這老幫子架 在咱老少爺兒們的脖梗子上,我可真敢到市裡請願去!」

  「你呀!你呀!」宗二爺急得直跺腳。

  據說,還是多虧了宗二爺連夜請客,才總算用酒壓下了侯七這股火氣,勉強使小樹 林裡愛鳥界的和睦維持了下去。

  可一連兩天,關老爺子又不露面兒了,虯龍爪一直仍然空著。鳥無頭不飛,人無頭 不走,這兩句話應在愛鳥界再恰當也沒有了。鳥友們總覺得心頭空蕩蕩地不是滋味兒。 可宗二爺又總壓著小妞子不讓露臉。唉!這沒有一鳥挑頭,哪有百鳥齊鳴?玩鳥兒還有 個什麼樂子。

  這一晌午過得真沒意思。就連侯七這小子直到這工夫都沒來,缺了他那「老西子」 的瞎喳喳,小樹林就更冷清沒勁了。大伙

  兒悶悶不樂地坐著,要不是宗二爺慷慨地給鳥友們散煙,准保早就各自回家伺候老 婆孩子去了。

  正在這時候,大老遠的就看見侯七架著他那「老西子」跑過來了,大夥兒不由地為 之精神一振。只聽這小子還沒等顛兒過石帶橋,就衝著鳥友們壓抑不住地樂上了:

  「嘻嘻!嘻嘻……老少爺兒們!昨日裡老頭子又逼著老閨女來了五遍十三套,給五 個匪派兒錄了音兒!」

  這有什麼可樂的?

  「老少爺兒們,等著瞧吧,樂子在後頭呢!」侯七特意向宗二爺擠瞇了一下眼兒。

  鳥友們感到納悶,可也身上頓時有了活氣兒。聽不到鳥兒叫,有點事情挑挑興頭也 行。因此誰也顧不上看侯七和宗二爺咬耳朵,只顧一個勁兒地瞅小湖畔的垂柳濃蔭。

  果然不到片刻工夫,垂柳絲兒軟綿綿地一拂,閃現出關老爺子托著沒摘籠套「涿州 馬」的身影。步履既不像老日子那麼文雅,又不像前天生氣時的火爆。倒像患半身不遂 初癒,步點兒好似踩在棉花堆兒上。一步一晃悠,一步一喘氣兒。渾身罩著一層晦氣, 兩眼直勾勾地朝小樹林裡走過來了。

  還是宗二爺眼尖,一把推開了侯七,猛地撲上石帶橋,一把就扶住了好似病病歪歪 的老頭子,急切地問:

  「關老!關老!您這是怎麼啦?」

  這不問還好,一問,只見關老爺子就像見了最親近的親人、最貼心的朋友,一頭紮 在宗二爺懷裡,渾身顫抖,老淚縱橫,驟然間失聲號陶起來。眾鳥友一見,先是一驚, 後是一乍,馬上同情心壓倒了好事心,一擁而上橋頭。把老頭子連攙帶扶,托到了小樹 林裡。就連跟在最後頭的侯七,也愁眉苦臉地撿回了老爺子的一隻鞋。「關老!關老! 怎麼啦?怎麼啦?」來到虯龍爪下,馬上又是一連串關切的問訊。「哦!哦……」老頭 子哽咽聲嘶、哭聲驟斷,幾乎要叨不上氣兒來。「關老!關老!」眾鳥友又是捶背,又 是揉胸,又是呼天喚地的喊叫。「天、天哪!……」隨著一聲決堤似地更大號陶,關老 爺子總算哭出了聲兒來,「天滅我曹!天滅我曹!我……我……我那可憐的老閨女…… 竟忍心扔下我……哦哦!先走了……」

  什麼?眾鳥友一聽大驚失色,目光不由咧地一下全集中到那「涿州馬」鳥籠子上了。 宗二爺執弟子禮兒,哀痛地從老人手中接過。在關老爺子一片抽泣聲中,慢慢地退下了 那陳舊的鳥籠套子。啊!在那古老發黑、油泥兒閃亮、絲線繩兒綁紮加固的竹檔子裡, 那乾隆年間裂了紋兒、豁了口兒的鳥食罐兒依在,可那聲聲絕唱、矜持自尊、久居高枝 兒的鳥兒,卻一頭紮在籠子底的一灘鳥糞當中,軟塌塌、綿乎乎、無聲無息、一動不動……

  唉!撫今思昔,那可真是:「想當年虯龍爪上演盡千古絕唱,看今日鳥籠底下全無 半點風流!」

  鳥的樂園裡,剎那間蒙上了一層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慼慼的哀霧,枝葉不動,光影不 搖,應連眾鳥兒也不免兔死狐悲地愣了神兒:聽口鳥不叫了,觀賞鳥不動了,雜耍鳥也 一個個縮著脖子落在棍兒上變傻了。整個小樹林裡,只能聽到關老爺子那揪心拽肺的哭 述:

  「哦……哦哦……我那可憐的老閨女,爭氣的老閨女啊!昨兒個你還整天不歇口兒、 一連錄了五遍音兒,給我換回多少個好兒啊……今兒個你就一抖翅兒,不聲不響、冷不 零丁,扔下我就走了……哦……哦哦…你、你叫我這孤老頭子,可、可怎麼活啊……」

  虯龍爪啊虯龍爪,引多少英雄競折腰?

  一汪淚水洗掉了往日的怨憤和不平,鳥友們一個個熱淚盈眶全念起老閨女平時的好 兒來。但表現最為突出、也最當仁不讓的仍是宗二爺,光流眼淚算什麼?宗二爺強壓悲 痛,對侯七悄悄地吩咐了一陣子什麼。等打發這猴頭巴腦的小子邁動瘦腿剛一跑走,就 又急忙來到關老爺子身邊,帶頭勸其「忍痛節哀」。

  「關老!您、您一定要想開點兒……死的已經死了,活的還要活著……您、您萬一 要是再有個三長兩短兒的,那我們這幫鳥友們,可、可就沒了主心骨了……」

  「說得是!說得是啊!」鳥友們馬上發出一片情切切的呼應。

  「關老!固然是鳥無頭不飛,可更重要的是人無頭不走啊!有您在,您那老閨女就 等於永遠活著!您放心吧,這枝虯龍爪我們永遠給老閨女空著。誰要敢攀一攀這高枝兒, 看我們老少爺們不把它活剝了、咬碎了,拌成泥兒餵狗了!」

  「對!對對!」眾鳥友聽著宗二爺這篇感人肺腑的話語,又是一聲一點頭兒、一句 一個應稱。

  也不知又勸了多大工夫,總之直等到老頭子哭聲暫緩,號陶暫歇,大伙才總算緩過 氣兒來,餓著肚子聽這位哀主的悲思追述:

  「唉唉!那、那還是『四人幫』剛玩兒完那陣子,還沒人敢提養鳥兒這碼事呢!我 正在北京二姑娘家住著,沒事兒總愛到龍潭湖溜個腿兒消個食兒的。也算有緣兒,就這 麼著碰上了,那主兒偷偷摸摸向我講價兒,在我耳根子邊悄悄一送話兒,張口就要三百 塊錢!您說,我是含糊這個的人兒嗎?」

  「誰那麼瞧,那算他瞎了眼!」宗二爺帶頭表態。

  「那是!那是!」眾鳥友一致響應。

  「是得爭這口氣!雖然鳥兒老是老了點,可我一咬牙寧可絕了食,還是靠著孩子們 的孝敬把它弄了回來!老少爺兒們,後來那個苦啊!為了教老閨女學點真本事,幾乎把 我這條老命搭了進去。十三套!轉遍了官園、龍潭湖、海澱兒、宣武公園,一處討教一 口兒,整整費了一年多工夫才算學齊了。可咱這老閨女也可真給人長臉兒!又有靈性, 又不偷懶,到哪兒都能給咱換回個碰頭好兒,就連咱這兒的鳥兒也跟著光彩啊!可、可 是它……哦……哦哦……我、我那可憐的老閨女啊……」

  又要號陶大哭!這時,多虧了侯七這小子夾著把鐵鍬,懷裡壘七探八地抱來了一大 堆東西,才算把老頭子這次號啕大哭掖了回去。幹什麼?眾鳥友望著這瘦裡巴嘰的傢伙 感到納悶兒:這小子又出什麼鬼花招兒?還是宗二爺出頭說明了:

  「關老!人入土,鳥歸林!您一捧著『涿州馬』來到咱們這小樹林裡,大夥兒就明 白了您的心意。您這是瞧得起我們,大夥兒能不為您盡力辦嗎?請您先過過目,瞧瞧這 幾件兒合適不?」

  眾鳥友探頭一看,宗二爺竟讓侯七把老伴兒的紅漆小梳頭匣子、小方塊彩紅綢子、 新棉花糰子,以至兩包葷素鳥食兒,一瓶二鍋頭、幾個碟子酒盅兒,全裹巴著抱來了。 可侯七這小子呢?一眨眼兒又鑽到哪裡去了?

  可關老卻只顧瞧著這一大堆東西,一見,果然大為感動,老淚縱橫,久久凝視著宗 二爺,皺皺巴巴的嘴角一直在顫動,就差失聲仰天喊出:

  「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宗二爺也!」

  而宗二爺卻彷彿擔待不起這眼神兒,只是眼淚打著轉兒回看了關老片刻,隨之便埋 頭默默為老閨女操辦起「後事」來。

  直到現在,眾鳥友才算大開了眼界。原來梳頭匣子當了鳥棺材,彩紅綢子當了鳥裝 裹,酒和葷素鳥食兒當了鳥祭品。嘿嘿!厚道人兒就是處處都透著厚道。不但替老爺子 事事想得周到,而且把這一切都歸結為「大夥兒能不為您盡力辦嗎?」就和那天分減價 西紅柿一樣,每人都有一份兒!難得呀難得,瞅瞅人家這片心意!可關老爺子一見宗二 爺從「涿州馬」鳥籠子裡捧出了老閨女,正在用彩紅綢子慎重地盛殮時,卻又禁不住捶 胸頓足地號陶開了。待到把老閨女往鳥棺村裡裝放時,老頭子更是兩個人都拉不住,呼 天嗆地直往上撲:

  「老閨女,我的老閨女呀!你、你不該狠心撇下我走了……」

  老城根兒小公園裡,那遊園的、划船的、打拳的、舞劍的、還有那談情說愛的主兒, 都開始往這兒湧。人們都感到奇怪,小樹林裡似乎出了人命。可宗二爺卻熟視無睹,真 夠義氣,像專門頂著晦氣來為朋友兩肋插刀。選中虯龍爪下,嘈地便是一鍬。這一下更 使關老爺子感激涕零、顫抖不已,幾乎屈膝向他跪了下去。

  不大一陣子,小樹林中,虯龍爪下,便突起一座鳥的新墳。半拉磚頭就當立了碑, 一塊石板權當了供桌兒。一葷一素鳥食兒左右擺著,開瓶兒的二鍋頭就擱在正中央、滴 水不漏,還讓朋友們盡什麼心?剛等老爺子顫巍巍走在鳥墳前,趁四周的人兒都蜂擁著 圍了上來,宗二爺便又厚道地退了下來。

  關老爺子這份感動吧!竟又兩腿一軟,撲倒在虯龍爪下嚎上了……

  似乎還缺點什麼?哀樂!宗二爺即使躲在人群後頭,也還在事事為關老設想。想到 做到,順手便摘掉了自己的鳥籠套。小妞子一上午都沒見天日了,這一瞅小樹林裡這份 熱鬧,剛一得著主人的訊號,扯開嗓子就叫上了。其他掛在各樹杈上的鳥兒也早就憋得 慌了,聞聲而動,紛紛爭鳴,剎那間啼聲婉轉,盈滿樹林。喝!小樹林裡這份熱鬧啊! 老頭哭,鳥兒叫,圍觀的人們鬧鬧嚷嚷,使老城根兒小公園出現了空前熱鬧而壯觀的場 面。

  可關老爺子聽著痛快!宗二爺替自己想得多麼周到啊,竟讓眾鳥兒也來為自己的老 閨女送行。聽!鳥兒們叫得多淒慘啊!

  「哦……哦哦……我那可憐的老閨女呀……」關老哭得更來勁了。

  這場面本來在愛鳥界就夠熱鬧了,但侯七覺得似乎還不夠意思,這小子剛才溜跑了, 原來是去大公園請那幫洋鳥派兒,趕來參加老閨女的追悼會。這伙小青年提著鳥籠子一 來,馬上就讓自己的鳥兒參加這告別儀式。一齊摘掉鳥籠套,竟相讓自己的鳥兒加入, 合唱起送葬曲。聽這一片鳥兒叫吧!聲勢浩大,此起彼伏,嘰嘰喳喳,前所未有,幾乎 把老城根兒小公園給炸了。

  本來,一切都很莊嚴,一切都很順利,可也不知匪派兒哪位小祖宗,偏偏要發這樣 的遺憾之詞:

  「關老!讓您用鳥兒換個小媳婦兒,您不換,瞧!什麼都沒了!」

  「哈哈!」

  「關老!不賣給洋人兒,三百塊大洋錢也沒了!是哭洋錢吧?」

  「哈哈!」

  「關老!開始致悼詞兒吧!」

  「哈哈!」

  哭聲、笑聲、鳥叫聲、人哄聲,交織和鳴,越鬧越亂乎。

  瞧!民警也聞聲趕來了……


6


  老城根兒小公園這一下可出了名兒。老閨女「生榮死哀」,前來虯龍爪下參觀「鳥 塚」的人絡繹不絕,致使小公園管理處提出最後通牒,限愛鳥者二十四小時內撤出鳥的 樂園。

  您哪!花草樹木經得住這個折騰嗎?

  其實,老閨女的墳,早讓一幫淘氣兒的小考古學家挖掘了。提著鳥翅兒,繞著小湖 狂奔了一陣子,就扔在湖裡頭改為「水葬」了。

  可鳥家們個個流離失所,惶惶然不可終日,都盼著重返鳥林,再振樂園。可沒人來 操辦不行呀!為此,自然而然就想到:鳥協是該早點開張了,總得有個牽頭說話的人兒 呀!

  關老爺子顯然不行了!老閨女的死,葬禮上的哄,民警的出面干涉,辛白之副主席 聽後的大失所望,已經使老頭子遭受到毀滅性的打擊,大有一蹶不振之勢。所幸老爺子 並不知自己出盡了洋相,甚至還準備端起譜兒,到辛副主席那裡告這民警一狀呢!但只 要一想到老閨女之死,他就感到心灰意懶,沒著沒落,小屋子意外地空曠淒涼,什麼勁 兒也沒了。彷彿最後一點精氣神兒,也全被自己那鳥兒叼走了。老頭子終於躺倒了,聽 說還病得真不輕……

  能滿足眾鳥家的願望,能收拾這破爛攤子的主兒,顯然非宗二爺莫屬!

  這不但因為打從老閨女一死,小妞子就自然而然地成了群鳥之首。而且那日葬儀上 率先高歌,引得百鳥齊鳴,也博得了洋

  鳥派兒滿堂喝彩。不管宗二爺怎麼搖頭,人們可只講究客觀效果。小妞子還是立了 一功,成了「抵制迷信,移風易俗」的英雄鳥兒。從此,大小公園、土洋兩派,都毫無 爭議地把希望寄托在這隻鳥兒的身上。

  可宗二爺呢?卻說話算話,堅決不讓小妞子站上虯龍爪。這不但透著對前輩的尊重, 而且透著對關老的忠誠。但對眾鳥友重返樂園的願望,卻豁出命兒去爭取。成天價四處 奔波,八方說理,點頭哈腰,打躬作揖,幾乎把市裡和小公園的門檻都踏斷了,簡直忙 乎得屁打腳後跟兒。

  這一天,鳥友們終於又得以重返鳥的樂園了。

  小樹林裡,涼風習習,樹影婆娑。遠望一汪湖水,倒映出藍天白雲;近看石帶橋畔, 襯托出花紅柳綠。眾鳥友把鳥籠子各撿個樹杈子一掛,便互道寒暄,又別有一番滋味兒 在心頭。就連眾鳥兒隔著籠子相見,也似乎感到格外的新鮮和激動,一齊扯開嗓子你唱 我和,甭提有多熱鬧了。嘿嘿!眾鳥家這個愜意勁兒啊!家裡頭能行嗎?老伴兒嫌礙事, 兒女們嫌礙眼,到哪兒去尋這份樂子?

  這不全靠人家宗二爺那副熱心腸嗎?厚道,能耐,到哪兒去找這樣「兩味俱全」的 人物?

  瞧瞧!人家不但給大夥兒爭回了地盤兒,而且把湖邊兒的長椅子還爭來了好幾把。 這張小石桌子該多沉啊,人家就連這也能挪到小樹林裡,今後這樂子就更多了,守著鳥 籠子就能聊會天兒,喝會茶兒,打個盹兒,擺盤棋兒,摔兩把撲克兒,這難道不是神仙 過的日子嗎?

  大夥兒唯一不滿的就是侯七。

  這小子!人家宗二爺立下的功勞,打出的江山,他憑哪一份兒來吆五喝六的?瞧! 脖梗子後架著個「老西子」,竟猴頭巴腦兒

  地在小樹林裡四處指揮開了:

  「老少爺兒們!今後這樂園裡可要注意衛生!煙頭兒,果皮兒,爛紙團兒物的別亂 扔!不許隨地吐痰,不許對準人擤鼻涕,說話兒也得斯文點兒!要不,可別怪我侯七不 客氣!」

  呀哈!猴兒打哈欠,口氣還真不小呢!

  鳥友們並不知道,自從宗二爺私下裡發現侯七是塊鳥協秘書長的料子之後,這小子 的抱負就大了去了。一輩子盡受人撥拉啦,就憑這幾天搬長椅、挪石桌之功,能不提前 過過這個癮嗎?聽!這小子又喊上了:

  「諸位、諸位!這鳥房子,不,不不,叫鳥捨!可一定要交,一片樹林裡掛仨!不 掛的,小心我把他掏了出去!」

  「侯兒——七!你先給咱作個瞧瞧!」不知是誰引頭喊了一聲,頓時引起一片哈哈。

  「別打岔!正經點!還有,有誰敢隨便扣鳥兒,網鳥兒,抓鳥兒,打鳥兒,要多長 個心眼兒,及時向我報告!」

  「侯兒——七!小心把你先抓了!」又是一聲喊,又是一片哈哈。

  「誰起哄?小心點!還有,賣鳥食兒的衛生更重要!小心鳥兒中毒,跑肚拉稀!這 鳥食販子的事兒,也歸我管!」

  「侯兒——七!這下煙卷兒可不缺抽了!」喊聲、哈哈聲。

  總之,這一片鬧鬧嚷嚷,嘻嘻哈哈,大大影響了侯七過癮。多虧了宗二爺恰好這時 候提著鳥籠子來了,才算避免了侯七這小子大發雷霆。

  宗二爺還是那麼隨和、那麼老誠、那麼得人緣兒。根本不提這些夭來為大伙爭回小 樹林含辛茹苦之事,倒是話語兒更少了。只帶著一臉憂慮之色,遠遠躲開了那枝虯龍爪。 大夥兒瞅著心疼,一位過去掌勺的老師傅,抄過宗二爺的鳥籠子就要往這高枝兒上掛, 可讓宗二爺一把就奪過來了:

  「諸位、諸位!就饒了我吧……」

  「宗二爺!宗二爺!」鳥友們不解。

  「不、不不!說什麼也不能!我也不知道該不該這麼說?咱這養鳥兒為什麼?還不 是圖個清靜、圖個舒坦、圖個痛痛快快度過這後半輩子!這有什麼你高我低,他先他後? 我一想起咱們的關老爺子,見了這虯龍爪就打心眼裡頭發涼!什麼和什麼呀……瞧瞧關 老爺子他、他……」

  「老爺子怎麼啦?」眾鳥友的情緒,剎那間全傾注到了這個上頭。

  「老少爺兒們!」宗二爺更加悲慼,「我看老爺子八成兒不行了,前天夜裡我去探 望,老人家就像讓老閨女叼走魂兒似的,瘦得皮包骨頭,軟綿綿地躺在炕頭上,只剩一 口悠悠氣兒了。北京、上海、天津衛的子女們,都遠天遠地趕回送終來了……」

  「真的!」又是一片陰森森的驚呼。

  「可不是嘛!」宗二爺含著熱淚,「孩子們都準備好老衣了,就等著三兒啦。老爺 子最疼這小子,不見閉不上眼睛。可我看挨過今兒個,也挨不過明天……」

  「哦!」鳥友們紛紛倒吸了一口涼氣。

  人就是這樣一種奇怪的動物,一聽關老爺子落了這麼個下場,剎那間把他過去那些 膩歪事兒全忘了,心裡只留下了老頭子往日的好處。大夥兒眼望著宗二爺落淚,甭提對 這厚道人兒多敬重了,頓時都跟著鼻子發酸。也不知為什麼,越在這時候,大家就越看 著侯七不順眼。怎麼著?瞅見老頭子不行了,連宗二爺也不放在眼裡,瞅機會就只顧自 己往高枝兒上攀?

  而侯七卻彷彿是個不識眼色的傢伙,不瞧大夥兒,而只顧瞧著宗二爺,大有功臣勸 駕之勢,冷不丁出人意料地來了一句:

  「二哥!還等什麼?這小樹林從今後不就是咱哥兒們的天下了!」

  什麼?眾鳥友一個愣怔,目光猛地一齊掃向了宗二爺。似乎驟然間對這厚道人的往 事,一樁樁、一件件都產生了懷疑。再看宗二爺,沒有反駁,沒有辯白,甚至對侯七那 胡說八道都沒有發火。兩眼只是含著委屈的淚水,手兒發抖,音兒打顫,半晌才對這小 子輕輕他說了一句話:

  「老七!你、你就這樣糟踏哥哥……」

  說畢,他竟一轉身兒,拋下了小妞子,扔下了目瞪口呆的眾鳥友,更重要的是留下 了深深的委屈和哀怨,突然間甩手走了。

  「宗二爺!宗二爺!」眾鳥友千呼萬喚著。但他還是隱沒在湖畔柳蔭深處了。啞場。 長時間的啞場。眾鳥友一下子就像失掉了主心骨,失掉了靈魂兒,這才驟然感到了宗二 爺在愛鳥界的重要性。小樹林裡頓時變得空空蕩蕩、冷冷清清。人們一個個頹然坐到新 移來的長椅上,倍受著良心的譴責,都在暗暗地咒罵自己。

  漸漸地,鳥友們憤怒的目光全又集中在了侯七身上。人們正準備按愛鳥界的老規矩: 開除這嘴尖毛長的傢伙以及他那害群之鳥,以謝天下,以平民憤!突然,這小子竟望著 遠方,驚喜地叫了起來:

  「二哥!二哥……」

  眾人一愣,猛抬頭一望,只見宗二爺又意外地提著一把斧子回來了。侯七嚇得縮起 脖梗子直往林子深處鑽。但宗二爺卻溫和地對上來勸阻的眾鳥友說:

  「沒什麼,沒什麼!我剛才只是去了小公園辦公室一趟。」

  「宗二爺,宗二爺!君子不記小人仇!」眾人還是搶著勸。

  「看諸位想到哪兒和哪去了?」宗二爺慘然一笑。

  ————

  「您、您這是……」眾鳥友忙問。

  「老少爺兒們!」宗二爺卻突然指著虯龍爪對大夥兒說:「過去,我怕犯了老城根 兒公園的規矩,不敢動這惹是生非的樹杈子。看如今關老落了這麼個下場,大夥兒還為 它爭你高我低!我、我今兒個算豁出去了!」

  他要幹什麼?眾鳥友感到既緊張又納悶。正此時,只見宗二爺嗖地一掄斧子,明晃 晃、亮閃閃,憋足了勁兒對大家說:

  「從今天起,我就要退出這愛鳥界了!願從今以後,在場的老少爺兒們,沒先沒後, 沒高沒低,沒爭沒鬥,和和睦睦,團團乎乎地過日子!這、這虯龍爪,就讓它去他媽的 吧!」

  話末了,就見利斧帶著風聲,冷嗖嗖地就朝那倒霉的樹杈子砍去——

  「宗二爺!宗二爺!」驚喊聲驟起。

  還沒等利斧落下,只見眾鳥友早一擁而上,抱腰的抱腰,奪斧的奪斧,小樹林裡頓 時慌作一團,鳥兒們也驚乍著亂叫不已。就連侯七也不知什麼時候又鑽了出來,左一下, 右一下,自己扇著嘴巴子,一個勁兒地求饒:

  「二哥、二哥!全怪我這張嘴,全怪我這張嘴!」

  眾鳥友更不落後,眾星捧月似地緊緊圍著宗二爺,爭先恐後地紛紛嚷嚷著:

  「宗二爺!您不能走,您不能走!」

  「宗二爺!您不能砍,您不能砍!」

  就在這揮斧者熱淚盈眶,奪斧者泣不成聲時,就聽到小樹林外,忽然有誰也在顫巍 巍地喊著:

  「不能砍!是不能砍……」

  聲音雖然微弱,卻有一種令人心悸的力量,驟然把眾鳥友的注意力吸引了過去。宗 二爺一看,頓時利斧失手落地。鳥友們一瞧,剎時呆若木雞。

  哦!關老爺子奇跡般地出現了。

  只見這形容枯槁,弱不禁風,猶如幽靈似的老爺子,今兒個似乎借了點陽氣,在眾 多的兒子、女兒、媳婦、女婿的攙著、架著。托著、支撐下,竟又來到這愛鳥者的樂園 裡了。臉兒特瘦,老人斑特深、嶄新的銀灰色中山裝罩在身上,支支架架,鬆鬆垮垮, 把他裝扮得就像個新糊的紙人兒似的。但那深陷在皺紋堆裡的眼睛,卻透過一層渾濁的 老淚顯得異常亢奮、乖戾、有神兒。右手小拇指上那二寸半長的長指甲翹著,剩下那四 個爪子似的指頭,卻牢牢提著那古老破舊的「住涿馬」,一個勁兒地搖晃,一個勁兒地 顫抖,似少氣無力,又似激動不安。但鳥籠子罩著鳥籠套,誰也不知道裡頭藏著什麼玩 藝兒。

  小樹林裡靜得怕人,連眾鳥兒也被這種神秘的氣氛壓得寂然無聲……

  鳥友們越看,就越瞪著眼睛一股股往肚裡吸涼氣。侯七更是渾身發抖,一個勁兒往 眾人背後縮。就連久經世面、見多識廣的宗二爺,也臉色發白,心底發虛,就像白日見 了索命的亡靈,嚇出一身冷汗,差點兒失聲驚呼起來。

  這、這死老頭子到底來幹什麼?

  「宗、宗二爺!我、我找您……」氣兒喘得怕人,鳥籠舉得怕人。

  「找我?……」聲兒顫著,腿兒抖著。

  「是、是找您!……孩子們……把、把鳥籠套兒……褪了!

  「哦!……」

  宗二爺又覺不祥。果然,等老頭子的子女們七手八腳一褪掉鳥籠套,眾鳥友往那油 泥兒發黑的鳥檔子裡一望,竟恐怖得幾乎

  失口驚呼了:

  哦!老閨女同時也返陽了。

  只見在那古舊的鳥籠子裡,一隻神氣活現的百靈子,正靠著那乾隆年間豁了口兒的 鳥食罐兒,斂著翅兒,正一點一顛地啄鳥食兒。

  夢,簡直是一個噩夢!但又這麼真切,這麼現實,這麼令人膽戰心驚!如果關老爺 子再要不吭聲兒,肯定這小樹林會在沉默中炸裂,鳥友們會在恐懼中四散驚逃。所幸關 老爺子在亢奮激動之餘,千呼萬喚總算叨騰起一口氣兒來,哆哆嗦嗦地說明了原委:

  「還、還是三兒孝敬……知、知道爹的心思……搞、搞回來這只好鳥兒……」

  什麼?什麼?眾鳥友更膛目結舌了。

  原來,關老爺子的子女們雖未繼承了老子玩鳥兒的本事,卻繼承了咱這老中國的古 老傳統美德,一聽父親病危,立即四處趕回奔喪。其中三兒回來晚了,但知父莫如子, 也唯有三兒深知信息時代信息的重要性,臨歸來前專門通了長途電話探明病危原由,特 路過張家口下車,專門以高價買回了這隻鳥兒。果然老爺子在即將告別人生之際,驟然 見三兒呈上此鳥,頓時便兩目由昏暗轉向光亮,氣息由枯竭轉向舒緩。再過半日,垂死 的人兒竟從這隻鳥兒身上看到了人生的希望。又隔了一天,老爺子竟能抱著「涿州馬」 鳥籠子坐了起來,到了今兒個上午,就……

  「宗、宗二爺……這、這可是只……難得的好鳥兒……好鳥兒!……」關老還在顫 巍巍他說著。

  宗二爺還好似驚魂未定,眼睛只顧直勾勾地盯著「涿州馬」鳥籠子內。經老爺子這 麼一提,他只覺耳朵眼裡嗡得一聲轟鳴,隨之那鳥兒便驟然間膨脹起來,黑乎乎地變得 老大老大,擋住了眾鳥友,擋住了眾鳥兒,就連自己那小妞子也讓擠得什麼都看不見了。

  「為、為了我這新丫頭……」關老的聲音。

  「新丫頭?……」眾鳥友的聲音。

  「對!我這好鳥兒……宗二爺!把、把小妞子借給我……我、我要替咱這新丫頭、 壓壓口……」還是關老的聲音。

  「錄音匣子、省、省事兒……」侯七這小子的聲音。

  「洋法子沒、沒根兒……自個兒調教的,那、那才叫真格的……」又是關老的聲音。

  「二哥、二哥!」又是侯七的聲音。

  只見宗二爺「哦!哦!」連著應了兩聲,一晃腦袋猛地活轉過來。稍一停歇,馬上 便是一臉微笑,兩眼淚花,一下子就撲到了老爺子身旁,厚道地托起老人家端鳥籠子的 雙手,眼裡閃出忠誠,聲裡含著激動,熱切切他說:

  「關老!就為了這個?您吩咐一聲兒不就行啦!您老人家先回去好生歇著,我回頭 就親自把小妞子送上府去!」

  「您哪!厚道人兒……」關老爺子老淚落下來了。

  鳥兒能叼回人的魂兒,這又一次得到了證明!可不知為什麼,老城根兒小公園卻由 此蒙上了一層陰影。

  又過了兩天,高樓層下的鳥友們又聚會到小樹林裡來了。環境越來越好了,可大伙 兒的心裡卻越來越不是滋味兒了。誰都覺得有股彆扭勁兒,可就是琢磨不出個道理來。 只覺得聊天沒勁兒,喝茶沒味兒,玩棋甩撲克缺氣兒,看著鳥籠子就愣神兒!

  這是怎麼和怎麼回事兒啊!鳥的樂園裡一會兒冷冷清清,一會兒鬧鬧哄哄,一會兒 嘻嘻哈哈,一會兒驚驚乍乍,一切全亂套了。瞧瞧吧!老閨女死了,本該小妞子露臉兒 了,可偏偏又蹦出個新丫頭來!

  唉唉!人生就是變化無常,到哪兒都缺少著清靜。

  眾鳥友越坐越無聊。掌勺的忘了講自己一隻全羊做五十四道萊的絕技;釘鞋的忘了 講自己把一雙爛皮鞋整舊如新的高招;乾泥水活的忘了講自己年輕時修督軍府,那年輕 的七姨太怎樣對他眉來眼去……挑不起火兒來了,沒勁兒!

  今兒個真靜啊!樹不擺,影不搖,連草皮兒上也一個勁兒往上透冷氣兒。宗二爺和 侯七也不知道跑哪兒去了,這老城根兒的愛鳥界就像要散了架似的。真煩人呀!唯一讓 人們心裡舒但的是——

  唉!關老爺子總算保住了一條命,這就是不幸中的大幸……

  大概找出點精神安慰,人跟著也就有了點生氣。關老爺子既然還活著,大夥兒也得 想法兒找點樂子。釘鞋的終於主動央求上那位乾泥水活的了:

  「喂,四哥!您那位七姨太,可真的長得帥?」

  「那是!」昔日的泥瓦匠抱定了捍衛真理的宗旨,「且不說那雙眼睛帶鉤兒,准鉤 得你三魂出竅!就說那屁股一扭,渾身上下就是三道彎兒!」

  「你呀!」昔日掌勺的也跟著插話了,「真他媽的笨,貓不吃肉是個傻老虎!」

  可就在大夥兒剛剛談出點樂子的時候,卻見一位鳥家慌慌張張提著鳥籠子跑來了, 不但攪了眾鳥友剛剛挑起的興致,而且送來了幾乎把人們嚇暈倒的凶訊兒:

  「老、老爺子!剛、剛才、歿了!」

  「哦!」眾鳥家剎那間只覺得從頭頂涼到腳後跟。

  據這位鳥家說,前幾個關老爺子從小樹林回到家裡,精氣神兒還透著份外好,一口 氣兒就吃了兩大碗雞絲兒面。宗二爺怕老人家傷神兒,沒敢連夜往去送小妞子。老人家 就對著電燈端起「涿州馬」,打著哨兒開始逗弄三兒孝敬的新丫頭。第二天,兒女們又 請了大夫作了全面檢查,大夫也誇老頭子奇跡般恢復得好。兒女們放心了,特到宗二爺 家拜託了以後,連夜就走了好幾個。他們哪裡知道,關老爺子死而復生的消息越傳越玄 乎,就連那只新丫頭也跟上傳著傳著變成了一隻神鳥兒。

  就在這天晚上,洋鳥派兒就有幾個小青年要求見關老爺子,多虧了宗二爺聞訊兒攔 住了,一個勁兒作揖求告:

  「諸位、諸位!就算我求求大伙了,千萬不要去打擾老爺子!」

  「喂!侯七講,這是老頭子的三兒,從北京龍潭湖拔的鳥尖子!」

  「聽說,開碼兒就是一千多塊錢哪!」

  「不!是一架大彩電換來的!」

  「舌音兒巧,底音兒足!」

  「身架兒特棒!」

  「救命鳥兒!」

  「絕啦!」

  「嘿!」

  在小青年一片吵嚷聲中,宗二爺急得滿頭大汗,手腳失措,但他又不好說什麼新丫 頭還嫩。背後議論人尚且不道德,何況是一隻新來乍到的鳥兒呢?宗二爺只好苦苦哀求、 苦苦阻攔:

  「諸位、諸位!看在我的面子上,再等幾天吧,再等幾天吧!求求諸位了,過幾天 再開眼界吧!」

  真吊胃口!小青年急得抓耳撓腮,兩眼冒火。被宗二爺攔住

  去不了,只好找夥伴們去傳,一傳十,十傳百,越傳越添油加醋,最後竟突破了愛 鳥界,就連街坊鄰居,大姑娘,小媳婦,老頭兒,老太大,甚至到後來就連工人、幹部、 職員、發了財的個體戶,都想捷足先登,先睹為快!

  也難怪呀!就是大夥兒不嚷嚷,這事兒能包得住嗎?關老爺子本來就是這老城玩鳥 兒的祖師爺,加之前些日子老閨女的猝死,虯龍爪下的鳥葬,眾鳥兒的爭唱哀曲,老頭 子的哭哭啼啼,小青年的前來助興,民警的出面干涉,早已使老人家聞名遐邇,何況又 出現了只新丫頭,產生了這起死回生的奇跡,有誰能漠然無視不去趕這個樂子呢?

  今兒早上天不亮,關老爺子的大門就讓堵上了。雖然宗二爺早有先見之明,摸黑就 派侯七架著「老西子」來把門了,可這又能攔得住誰呀?最後還算大夥兒尚能通情達理, 答應一撥兒一撥兒輪著進去。喝!這一下可熱鬧了,要是賣門票準能發財。可侯七今兒 個正派,只收推辭不掉的煙卷兒。

  關老爺子起先很高興,看到自己的新丫頭一露臉兒,就引得滿城轟動,自然很是得 意。還一個勁兒指著鳥兒說毛色,講種態,論眼神兒。可架不住一撥兒又一撥兒,後來 就有點喘不上氣兒來了。還好,又過了幾撥兒後進來的,是些提著鳥籠子的年輕愛鳥者, 話兒不多,進門兒就捧起「涿州馬」鳥籠子要聽音兒。當然新丫頭也很好勝,但年輕人 的鳥兒也不甘示弱,剎那間你爭我比,馬上就競相高唱起來,叫嚷得老爺子當時就有點 犯迷糊了。

  可小青年們並不滿足聽本口音兒。一定要見識見識這一千多塊錢,或者大彩電換來 的鳥兒的真本事。於是一個個就獻藝挑逗起新丫頭來了。這個來個「花喜鵲」,那個來 個「小叫驢」,下一個來個「雞下蛋」,誰也沒有注意老爺子,盡只顧給這鳥壇新秀獻 慇勤了。

  只見這隻鳥兒毫不怯場,果然靈!雖然不會十三套,但兩隻眼睛卻像兩粒寶石似的, 閃著光亮,追著聲兒,左顧右盼,直盯著學叫的鳥伴兒。不到一會兒,它竟試著叫了起 來。雖因沒壓過口,音兒不像,可敢學,敢叫,不發悚,就算了不起。但東一聲,西一 聲,學著學著就換不過口兒,調不過音兒,驟然來了一聲怪叫!大夥兒並未注意,但不 知什麼時候鑽進來的侯七,卻驚驚乍乍地及時指了出來:

  「貓頭鷹叫!髒口!」

  哦?!再看看本來迷糊著的關老爺子,聞聲竟一個鯉魚打挺坐了起來,一把奪過 「涿州馬」鳥籠子,深陷的眼窩子裡閃著恐懼的光,死死盯著裡頭一動不動。眾人一見, 脊樑骨都嚇得發涼了。可那隻鳥兒卻還在扯開嗓子,得意地胡唱亂叫著。大家越聽就越 感到不像什麼貓頭鷹叫。可關老爺子卻渾身打顫兒,兩手顫抖著,急促地喘著氣兒,驟 然間一聲大喊:「

  「是、是髒口!貓頭鷹叫!……晦氣!晦氣!……」

  眾人們還來不及阻攔,老頭子已經向鳥籠子裡伸進枯柴般的手,一把抓住了新丫頭, 死死地緊攥在自己手裡面。隨之便是兩眼一翻,直挺挺地倒在了炕上。

  侯七和小青年們,當時就嚇得撒丫子便跑。

  等宗二爺提著自己小妞子到來的時候,關老爺子已只有進氣沒有出氣了,那只三兒 送來的鳥兒仍緊緊攥著不撒手。誰能想到是這麼個結果呀!宗二爺一下子拋開了自己的 鳥籠子,撲到關老身上,禁不住失聲痛哭起來:

  「我的好老爺子啊!您這是為什麼和什麼啊?……您醒醒,您醒醒!我是專門來給 您送鳥兒來了……我的老爺子!只要您好了,我心甘情願把小妞子送您呀!哦哦……」

  宗二爺的小妞子真是鳥如其主,也悲慼戚地落在鳥架上,縮著脖兒,掖著嘴兒,斂 著翅兒,撒拉著毛兒,靜靜地瞅著一動不動的關老爺子,似乎也和主人一樣悲痛欲絕, 一樣準備隨時獻身。

  「我的好老爺子!睜睜眼吧,睜睜眼吧!小妞子也在瞅著您呀……哦哦……您、您 可不能撇下鳥友們……撒手走了……」

  宗二爺泣不成聲,小妞子也突然異樣淒慘地叫了一下。果然這一切感動了老爺子。 這垂死的人兒,竟忽忽悠悠地睜開了渾濁的雙眼,驟然鬆開了死鳥兒,一把就握住了宗 二爺的手,叨騰起最後一口氣兒,終於吐出了他久久要說的一句話:

  「生、生我者父母……知、知我者宗二爺您、您……」

  「您、您可不能這麼說,全、全怪我來晚了呀!……」

  「情,我領了……我、我死了後,『涿州馬』歸、歸您……還有那乾隆年間的…… 鳥食罐兒……也歸您……」

  「不!不不!您不能扔下我們呀!」

  「放、放心!……十三套,我、我留著幾手呢……哪能,叫、叫他們全糊弄去……」

  「老爺子!老爺子!」

  但只聽「哦!」的一聲,關老爺子的腦袋朝後一挺,就再也不動了。身旁還扔著那 只死鳥兒。

  小妞子又是淒慘地一啼……


8


  又過了一個多月,老城的鳥協總算成立了。宗二爺雖然一再推辭,但還是被土洋兩 派愛鳥者一致推選為副主席(主席由辛白之老先生掛名)。

  至於侯六的秘書長卻落選了。

  這倒不是因為他那「老西子」不入流,而是自從關老爺子死後,這小子就有點神經 失常。總是疑神疑鬼地看到,那虯龍爪上好像老掛著個人兒似的,晃悠來,晃悠去。為 此,侯七常常瞪著眼睛一驚一乍地亂喊:

  「饒、饒了我吧!我可不是成心的,我可不是成心的呀!」

  啊!虯龍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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