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誤入歧途 作者:馮積歧

1


  火車一穿過秦嶺,等它那龐大的身軀伸直了腰,再喘幾口氣,就到龍山鎮了。達諾從衣服口袋裡掏出了一片衛生紙,在車窗上擦了擦,車窗外邊的能見度清晰了許多,可是,達諾的雙目還是無法抓住山中的風景,他正在凝視著那塊鋼藍色的岩石和挺立在岩石上的松柏就被拖進了山洞中(秦嶺山中的山洞究竟有多少,他也弄不清)。等從山洞逃脫(火車一進山洞,響聲特別震撼),火車彷彿被兩邊高峻的大山夾緊了,山澗搖擺不定的流水好像一個人牢牢掌握在手的水龍頭,向車廂內噴射。達諾躲避似的回過了頭,注視著車廂內。她就坐在他對面的那個座位上,也是13號車,沒有錯。一上車,他打開了一本書,注意力全在書本上。火車開始鑽山洞,車內的光線暗淡了,他將書本放在茶几上,就在他坐直了身子準備向後仰去的一瞬間注意到了他對面的那個姑娘,她的面部的輪廓很分明,略微胖一點,目光清澈而單純,似乎能夠容忍任何一個陌生人接近她的願望。他伸出右手將書本向自己這邊挪了挪(其實,沒有任何必要,茶几上除過一本書,再沒有其它東西)。她垂下眼,目光從書本上小心翼翼地挪到了他的右手上,她抬起了頭,以試探的口氣說,可以看看您的書嗎(一口比較純正的普通話)?他稍一遲疑,說可以。她拿起了書本,像都市裡那些十分周到的女人在一堆胡蘿蔔中翻尋著適合她自己挑選的標準的蔬菜一樣隨意翻動著書頁。他以為,她也是以書本做為人生飾纓的那一類女孩兒,他看她時,眼神就有些變味了。她將書本翻到扉頁和環襯那兒,目光和情緒一樣專注了。這時候,他才以一個男人的平靜的眼神評價她:她很美(第一感覺),面容白皙而潔淨,臉上沒有施脂粉的痕跡,烏黑的頭髮隨便地披散在肩,左邊的一綹子頭髮隨著她專注的目光而滑下來遮住了眼睛,她伸出右手向後扒拉頭髮的幅度很大,動作極其瀟灑。他直白無誤地正在用目光讚賞她,她放下了書本。他已經能夠肯定,她窺見了他的眼神(也許是捕捉),她在接受他的眼神的同時無疑也接受了他的印象:一個書生味十足的男人-削瘦,白淨,沉穩(她能感覺到他的憂鬱嗎);濃密的烏髮遮住了額頭上的皺紋,使他的面容和實際年齡(33歲)拉開了距離。

  能問一下,你去(不再稱呼您)哪兒?她的手從書本上緩慢地挪走時說。

  他說,龍山鎮。

  太好了。女孩兒顯得很興奮:我也在龍山下車,咱們是同路人。

  你跑到秦嶺山中去幹什麼?他以為,她是省城裡的姑娘。

  她吭地笑了:幹什麼?我家就在龍山,那兒有個大企業,108廠,你知道嗎?

  知道,報紙上看到過。他問她:你在108廠工作?

  她說,是的(神色有點自豪)。你呢?到山裡來熟悉生活,還是寫文章?

  你?你怎麼知道的?他略表驚訝。

  她沒有正面回答他,伸出手把茶几上的書向他跟前推了推。他依然處在一種情境中,沒有理解她那隻手傳遞的意思,等他翻開書才明白,扉頁和環襯之間有一張省作家協會的便箋紙,紙上是他構思的一篇小說的提綱。這女孩兒,多麼有心計!

  光噹一聲,火車來了個急剎車。車廂裡一片唏噓之聲。他坐穩當之後,伸手在車窗玻璃上抹了抹(車窗玻璃是他用衛生紙擦過的)。火車臨時停在了銜接兩座山峰的鐵橋上。橋下,是清澈見底的河水。他的目光從河水上一躍而過,停留在河床上那塊大石頭上了。

  他說,這塊石頭像雕鑿的一樣,這麼平整。她說,咱們上去吧,石頭上挺乾淨的。他和她一同坐在了石頭上。她的呼吸聲坦然而平穩,他的心情有點激動。她說,我家的樓房就是那一棟,她用手一指:在那兒。他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不遠處,有一棟樓房似乎懸掛在河流上。她說,星期天的早晨,我就趴在這塊石頭上來讀書。他說,這裡真是好風景。她搖了搖頭說,這不算風景,這裡就沒有風景。就在那天傍晚,她坐在那塊石頭上對他說,我有兩個姐姐,沒有哥,你就做我的大哥吧,你叫我小葉妹也行,叫我葉妹也行。他沒有這樣的想法,他總以為,人和人之間的關係越簡單越好,作為一個男人(像他這樣弄文章的)尤其不能和女孩兒纏纏綿綿。她用一雙純真的大眼睛逼著他回答。他說,我應該做你的叔才對呢,咋能做大哥?她說,才大我9歲,就做我的叔?便宜叫你全佔了,不行,就做大哥。她大哥大哥地叫他(顯然有撒嬌的意味)。他懷著自己也解釋不清的心情默認了一個毫不沾邊的小妹。而後來發生的事情證明,她叫他做她的大哥,其動機是比較複雜的,並非只有纏綿和浪漫。

  火車從這座橋上過去,再鑽兩個山洞,龍山鎮就在眼前了。在龍山下車的旅客開始做準備。他只有一個手提包。他將包兒提在了手中,提前站在了過道上。等他走到車門上,回頭一看,身後是她,她朝他莞爾一笑,說,下車後跟我走(聽她的口氣,好像她是來接他的)。

  她沒有從出站口出去。他以為她嫌麻煩(後來,她才告訴他,她沒有買車票),就跟著她一直向東走去了。他的眼睛正在左顧右盼這山區小站,她站住了,猛不防,他踩在了她的腳上,她回過頭來抓住了他的胳膊,動作的完成在一剎那間,他一瞥,只見她雙目平視前方,表情極其自然,似乎她將他挽起來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他那條被她緊緊挽住的手臂竟然是那麼乖覺,沒有一絲反抗(他們相識不過幾個小時)。他用胳膊挾住了她的手,不再注視小鎮風光,山中無風景,只有他和她。正因為她對他果斷地一挽,使他的想像即刻張開了翅膀,可以說,他對她以後的誤讀也緣於她主動地挽住他。

  走在龍山小鎮的街道上,她依然沒有放開他的胳膊的意思。她用手指了指街道南邊比較亮麗的樓房對他說,你所找的龍山公司就在那座樓上。這時候,兩個人的胳膊很自然地分離了,他看著她,目光中的戀戀不捨被她看得十分真切。她朝他笑了笑,又扒拉了一下披散的頭髮,仰起頭,向北走去了。


2


  找到龍山公司的王經理,達諾就開始採訪,工作開展得倒很順利。吃罷晚飯,王經理派公司的小毛(一個女孩兒)陪他到龍山鎮走一走,他婉言謝絕了,他想獨自走一走,他最怕的是有人跟在他身邊指指點點。王經理和他一同下了樓,指著通向北邊的那條路說,你從108廠門前繞過去就是龍山河,河上有一座鐵索橋,過了鐵索橋,爬上龍山頂,就可以看見龍山鎮的全貌了。他和王經理告了別,向北邊走去了。

  還未走到108廠門前,葉迎面而來了。你?葉只吐出了一個字,臉上便有了紅暈。她說,我正要去找你。他說,我隨便去走一走。她說,我陪你去,你是客人嘛。他沒有拒絕她(她是葉,不是公司裡那個胖胖的,叫做小毛的女孩子)。她說,今晚上,我們的文學社有活動,你去參加一下,怎麼樣?他說,改天吧,我剛來,還是先看一看。她說,你等一等,我就來。她扭頭就跑了。他看著她,她跑動起來全身的曲線就畢露了,她的背身特別優美,一種很健康的美將他的頭腦塞得滿滿的,這種美的感覺把他去領略山區風景的想法劈得七零八落;等她跑出了視線,他依然愣愣地朝她跑去的方向注視(她依然在他的心中奔跑)。不一會兒,她領來了一個年輕小伙子。她說,這是小於,我們文學社的成員。她對小於說,這是達諾老師。他一看,小伙子很英俊,靦靦腆腆的,樣子像個女孩兒。她說,我們去走走鐵索橋吧,怎麼樣?他說,噢,噢,鐵索橋?什麼鐵索橋?她撲哧笑了。他也笑了。

  一行三人,剛繞過108廠的圍牆,她對小於說,去,給達諾老師買一包煙。他說,不要去了,我身上有煙。小於不知所措(去還是不去呢),她拉下了臉:去呀!愣什麼?小於像搭上弦的箭,扭頭就跑了。小於走後,她向他跟前偎了偎,抓住了他的衣袖,向前走了幾步,她鬆開了手,說,你覺得小於咋樣?他說,小伙子不錯呀。她說,他是我的男朋友,我們在一塊兒不到三個月。這時候,小於拿著一包香煙氣喘吁吁地攆上來了。她接過香煙給了他。她眼睛對他一瞪:你咋那麼笨呀,不知道買幾筒飲料?小於紅著臉說,我咋沒想到呢,我去買吧。她又扒拉了一下頭髮,緊偎住了他。達諾老師,她說,小於真的不錯嗎?他似乎已無話可說(他弄不明白,她既然要兩次打發小於離開他們,為什麼又要叫來呢),只是點了點頭。

  一踏上鐵索橋,他的心境全變了,已經失去了欣賞山中景色的雅致。他看看一隻手抓住鐵索的葉,心想,這是一個善於指揮男人的女孩兒,而且以指揮別人為榮耀,而那個小於就可憐多了。走到索橋當中,那鐵索晃蕩得很厲害,他的雙腳好像被提起來了,身體懸浮在半空中,沒有根基,也不穩當。他覺得頭暈目眩,有點噁心,便從原路返回去了。她不再顧及他身旁的小於了,抓住了他的胳臂,走幾步,問一句:你覺得怎麼樣?他說,還可以。

  不知是由於這裡的氣候和省城相比差異大,還是由於水土不服,他病了,病得不輕。王經理執意要把他送到縣城去住院,他執意不去。他在龍山公司的招待所裡吊了三天液體,在那三天裡,葉一直守在他跟前,她的每一句話每一個舉動中都逸散著濃厚的人情味兒。她一隻手舉著液體瓶子,一隻手攙扶著他去上廁所,她要給他解褲帶,抹褲子,他不,他寧肯拉在褲子裡也不。她嗔怪道:你在病中,還害什麼羞?他還是堅持叫她走開,她生氣地說,你的臉面重要,還是身體重要?他像她手中的工具,由她隨意撥弄(後來他想,當她一隻手舉著液體瓶子,一隻手拎著他的手,看著蹲在茅坑上的他的時候,她的心中是否有一種愉悅感);他覺得,他不但向她展示了身體的某些部分,而且展示了醜陋(他以為人在病中是醜陋的)。他躺在床上,由她一勺子一勺子地喂稀飯(稀飯是她的母親熬好,由她送來的),他看著她拿勺子的那只白淨的手和她那嬌美的面容,真想在她那濕潤的、生氣勃勃的嘴唇上親一口。

  事實上,那一天,他已能完全自理了,他本來可以坐起來端著飯碗喝稀飯的,她還是照常要給他餵飯,他只好順從地躺著。他覺得,他從五臟六腑到每一根神經都吸收到感覺到了她的氣息-一個女孩兒濃郁而誘人的氣息,就在她喂畢飯用毛巾給他揩汗的時候,他的一隻手捂在她的手上,一隻手攬住了她的腰:他們離得那麼近,他幾乎能看清她的臉龐上茸茸的汗毛,能感覺到她那心臟在怦然而跳。她的腰輕輕地向上一拱,表示了拒絕,拒絕他接近她的慾望。她咯咯一笑,拉住了他的手,說:大哥,我感覺到了,你的病好了(多麼玲瓏的言詞,他和她的尷尬即刻雲消霧散)。她走後,他自己開脫自己:幸虧,她表示了抗拒,不然,他也許會陷入庸俗的婚外戀的(他曾經寫文章嘲笑一些拙劣的作家編排婚外戀),況且,他最怕的是纏綿的感情(既浪費時間,又浪費情緒),他大概需要的只是性。

  達諾是身體復原後到108廠找到葉的,他對葉和葉的母親十分感激,當著葉的母親的面表示了謝忱。葉的母親很幹練,滿身的幹部味兒,說出的每一句話都是幹部式的(老人退休前,是108廠工會的婦女幹部)。葉將達諾領進了自己的臥室。房子不大,有一股淡淡的玫瑰花香的味兒在房間裡盤旋。書桌對面有一個小書架子,他對這個書架子很感興趣(在他接觸到的工人家庭中有書架子的不多),他走近一看,書架子上有兩本席慕容的詩集,幾本瓊瑤的小說,還有描寫辭典一類的書籍和國內某個走紅作家的暢銷書。書桌上有一張鑲在鏡子裡的照片,是葉和小於在小河邊的石頭上照的,照片上的葉洋洋自得(也許是落落大方),小於的腿弓著,雙手抱著膝(好像在向一塊兒縮,不論心態怎樣,姿勢是自卑的),他們的一隻手搭在彼此的肩上。從這張照片上判斷,葉和小於已不止於只是男朋友了(也許,戀愛中的女孩兒將男朋友的涵蓋量放大了)。達諾的心中湧上來一股很難受的(甚至是酸溜溜的)的感觸。她即刻注意到了他的神情變化是由照片刺激的,她很自然地將照片挪了個位置,凳子向他跟前拉了拉,說道,大哥,你是例外的一個能進我的房間的男人。咋啦?他有點詫異。她說,我媽從來不叫男人進我的房間,特別是年輕人,就是小於來,也是背著我媽,偷偷摸摸的,你說,我媽這人怪不怪?他說,不怪,你媽對你很負責任的。她吭地一笑:負什麼責任?你不是照樣來了嗎?我媽能把我鎖到箱子裡不成?他說,我看大媽這人挺好的。她說,當然了,你是作家,她對你能不好?我說,你可能哪一天要到家裡來,我媽很高興的。原來是這樣!他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房子門緊閉著,小小的房間將他和她梳理在一個空間中。當兩個人都無話可說的時候,當房間裡處於十分寂然之中,兩個人的氣息就變得極其強烈。除過嘴巴以外的身體上所有的器官都在爭先恐後地說話,氣氛變了,變得親切而僵硬。她是多麼的漂亮年輕(他想到了情感二字),他看了她一眼,掉過頭去注視著那張舒服的單人床(眼睛很舒服)。這張床能容下他和她嗎?能,他想,摟抱在一塊兒的男人和女人在刀鋒上也能睡安穩的。他產生了和她上床的慾望,他再看她時,她已赤身裸體了,她的裸體太美了,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他向她跟前挪了挪,手還沒有搭上她的肩頭(他想撫摸她的頭髮),她站起來了。她說,大哥,你喝水呀,山裡的水比省城裡的水清甜。他端起水杯抿了一口,說,是,是呀。他記得,他們什麼也沒有再說,就起身告辭了。

  葉和她的母親將他送出了房間,葉在前,母親在後。葉向前再跨一小步就可以踏上下樓的台階了,可是,她沒有。她和母親站在樓道上向他道別,似乎樓梯就是警戒線。他向下一看,二樓很整齊的黑暗像刀切一般,他的心中有一種臨時性的危險感。回頭去看,他的視線裡,葉和母親一般高,兩個人好像兩張不同時期的照片拼在同一張底版上。他鼓起勇氣踏上了黑乎乎的二樓。


3


  四年間在相互的信件中郵來送去的沒有了,達諾和葉再也沒見過面。畢竟不是刻骨銘心的艷遇,達諾對葉的思念極其有限的(他曾為沒有能和她上床而遺憾過)。達諾從葉的來信中得知,葉結婚了。當時,他還想小於這個缺少個性的年輕人一旦和葉結合,有可能變成和葉一樣的人(為她而削足適履)。在這四年間,他也曾下決心和她結束這毫無意義的哥哥妹妹(他以為,兩個人不過是遊戲),她的來信在桌子上擱置好幾天,他忍不住又拆開了,讀著她的來信(她真會寫信,每一個漢字在信中她排列得十分得體,很誘惑人的),彷彿能聽見她在山水之間呢呢喃喃(她有能力將自己毛茸茸的、使他心旌振蕩的氣息召喚在紙上),他幾乎能看見她俯下身去給他喂稀飯的時候,她的胸脯差一點觸到了他的胸脯上,他感覺到的是她存在的份量和力量(很壓迫人的),為此,他激動不安。他在信中直白地告訴她:男人和男人之間不會有愛情,男人和女人之間不會有友情(一個偉大作家的語錄)。意思很明白,他們之間只能是愛(當然,不只是精神愛,包括肌膚之親)。對他赤裸裸的表白,她避而不談,不表示苟同,也不表示反對,她的態度使他不可捉摸(因此,也就真有了誘惑能力),他們的通信就在她製造的懸念中像不太高明的故事一樣向前推進了四年,不見高潮,也沒有結尾。

  夏天來臨之際,她請他到山裡來避暑。恰巧,他有一部篇中小說的構思,他想拿到山中去寫出初稿來(同時,想弄清楚,她對他是不是有意),於是,他就踏上了進山的火車。

  畢竟是第二次來龍山了,對於這個小鎮達諾是熟悉的(和四年前比較,似乎變化不大,只是,龍山公司搬到縣城去了)。他徑直去了葉的家,上了三樓,敲了好大一會兒門才感覺到房間裡沒有人。他猛然間想起,葉已經結婚了,不可能和她的母親住在一起。他下了樓,去家屬區找葉。一個慈眉善眼的老人告訴他,葉和她的愛人住在靠西邊的平房裡。他穿過整個家屬區,來到葉的住處,按照那個老人的指點,達諾找到了那幢平房。他一看,貼在玻璃窗子上的大紅喜字尚未褪色,就料定,這是葉的房子。他去叩門時才發覺,門上別著一個紙條兒,他取下紙條兒,紙條兒上是葉給他的留言(他在信中說好了,今天要來龍山)。他看了看表,還不到十一點,就按照留言上的電話號碼將電話打到了葉上班的車間。聽筒中,送來的是葉抑制不住的興奮(他聽見的是葉溫柔的喘氣聲和朗朗的笑聲),葉告訴他,她十五分鐘之後就回來了。

  在漫長的十多分鐘裡,達諾充分地補綴著他來之前的想像(她是一副期盼已久的樣子,會老遠撲過來,抱住他叫大哥,因為她在最後一封信中暗示了她對他的愛不是在倫理之內,因為他們畢竟四年不見了,就在昨天晚上,他還這樣想)。他正在舉目遠眺,葉回來了。她老遠就大哥大哥地叫他,但沒有撲到他跟前來,她一走近他,反而有些拘謹了(連頭髮也拘謹了,用什麼東西梳攏在一起)。達諾一看,結婚後的葉更豐滿了,更性感了(儘管想法有點酸,但她那一覽無餘的性感不可磨滅)。達諾心中又很難受(雖然只有一瞬間,但是強刺激)。葉的連衣裙有當年(1992年)在大都市裡流行的色彩和樣式美,她的渾身充滿著活力,有一般女人婚後不久十分滿足(對丈夫、對家庭、對婚後的性生活都很滿足)的神情。他說,想大哥嗎?葉愉快地說,想,很想的。這句,不僅安慰了達諾,而且給了他勇氣。

  葉拿著鑰匙開門,達諾就站在她的身後,他的氣息在葉圓圓的肩膀上磨擦,假如他從身後摟住她,假如他在她脖頸上親一口,假如她回過頭來……她說,大哥,進屋吧。達諾一怔,他被虛設的倫理削弱了膽氣。機會在猶豫中失去了,他真恨自己(甚至懷疑自己激情不足)。

  房間裡,雖然沒有什麼上檔次的傢具,也沒有裝修,但新婚不久的氣息尚未消逝殆盡,達諾剛坐下,佈置在角角落落裡的溫馨和浪漫從角角落落裡鑽出來擠兌他,他覺得有點悲愴(比難受的感觸更分明),只有身處這種環境,他才能想起自己那不幸的婚姻。他盡量地控制著自己的情緒,讓自己的情緒和葉一樣協調。達諾洗畢臉,站在了鏡子前,公允的鏡子告訴他,他的氣色和剛進門時相比,好多了。這個靦靦腆腆的小於艷福不淺呀(他對葉的愛人既嫉妒又羨慕)。他在想,四年了,小伙子肯定變化不小。四年前,他在葉的房間裡見到的那張在河邊的照片咋不見了呢?達諾正在胡思亂想著,他聽見,葉和愛人在外面說話,達諾乾咳了兩聲(似乎向葉的愛人表示,裡間有客人)。

  面對眼前的這個小伙子,達諾驚訝得睜大了眼睛:這個小於和四年前判若兩人,使他不敢相認。葉大概明白他為什麼而驚訝,吃地一笑,說,牛華,這是咱的大哥,我給你說過的,是個作家。原來不是小於而是小牛(其實,換一個人沒有什麼大驚小怪的)。彼此打過招呼以後,達諾懷著一種平常心坐在了沙發上。小牛的長相和個頭都能說得過去,就是微黑的臉上有一種暗暗的東西遊移不定,卻很分明。他沒有笑,也許笑容和他這樣的臉龐搭配在一塊兒就像油裡面加上了水不可溶解一樣。牛華似乎是禮節性地問葉(後來,達諾才明白,他的問話中含有陰暗的目的),大哥是幾點到的?達諾搶著說,十一點。牛華說,你給車間裡停的假?葉興奮地說,大哥來了,我能不提前回來嗎?牛華支吾了一聲,臉上的表情在欲笑和沒有笑之間徘徊著。

  吃畢中午飯,還沒有到上班時間,牛華提前走了。葉對達諾說,大哥,你下午先在我的房子裡湊合一下,我給我們技校的校長說好了,明天你就到技校去寫,咋樣?他說,行啊,山裡的氣候這麼涼快,哪兒都行。葉臨上班時,給他泡好了茶,將一包煙放在書桌上,把乾乾淨淨的桌子又擦了一遍。

  葉走後,達諾走出了房間,他在平房和平房之間的甬道上走了一會兒,回到房間裡,開始寫作(一坐到桌子跟前,他如同上了戰場,注意力很集中,不再想其它的事了)。寫了兩頁紙,他覺得挺滿意的。這時候,牛華回來了。他給達諾遞了一支煙,點上了火,自己也叼著一根煙,坐在達諾跟前,在茶几上攤開了一張圖紙。達諾以為他是回家來查看什麼數據或翻看什麼資料的(葉告訴他,牛華是車間裡的技術員),他就抽著煙,耐心地等待著他的離去。他連續抽了兩根煙,牛華依然坐在那兒(不在看圖紙,而在翻一本什麼書)。達諾試圖寫下去,可他一句話也寫不出來了。當著一個人的面寫小說,無異於要他在眾目睽睽之下和一個女人去做愛,這是最尷尬最窘迫的事。無奈之際,達諾離開了房間,他想,他在外面走動一會兒,等牛華離去後再寫,葉肯定是和她的愛人說好了,才邀請我進山的,牛華是不會干擾他的。達諾在家屬區走動著,他無意留心什麼,對不遠處的高山峻嶺也缺乏感覺。大約過去了半個多小時,他回到房間裡,牛華還沒有走,一直到葉下班回來,牛還沒有離開房間。葉一回來,牛華就問葉,沒到下班時間,你怎麼回來了?葉說,我要到鎮上去買肉。牛華說,我去買吧。牛華一走,房間裡那難為情的氣氛才緩和了一些,葉一看,煙灰缸中那麼多煙頭兒,就說,大哥,寫得怎麼樣?達諾苦笑了一聲,說還可以。

  晚上,達諾睡在技校的房間裡,幾乎徹夜未眠。他弄不清這小兩口玩的什麼把戲,為什麼一個沒有去上班?為什麼一個提前下了班?在這樣彆扭的環境中,他還有什麼情緒寫文章。第二天,天還沒有大亮,他不辭而別了(要辭別,葉是不會答應的,必定要問他為什麼要走)。臨走時,他寫了一個便條,塞在了葉的門拉手上,便條上只有一句話:我回省城去了。


4


  現在,我可以給你說明白,我為什麼要不辭而別。達諾看了看葉,說道。

  這已是四年以後。

  清早起來,葉一看門上有達諾的一張便條,她看了一眼,以為是大哥和她開玩笑,就到了技校。果然是人走房空。為什麼?這是為什麼?牛華也表示不解其意。葉連續給達諾寫了好幾封信,問他為什麼要突然離去?這是達諾預料之中的事,前兩封信他還溜一遍,後來她來的信,他不開啟,順手丟在了紙簍中。達諾很委屈,他覺得,在他和葉的短暫交往中,他被打敗了,他對葉來說只是一種需要,需要滿足她的虛榮心(她可以向她圈子裡的人炫耀,她有一個當作家的大哥),需要他給她海闊天空地談趣聞,談文學,談歷史,談哲學,談她想聽的家長裡短。同時,他覺得他完全忽略了她狡黠的一面(她原來是用哥哥妹妹來阻攔他和她產生肌膚之親的可能),他還以為,他們的兄妹之情是一座橋樑,是一座通向情感(包括肌膚之親)的橋樑。當他覺得,他的想法有多麼可笑多麼幼稚之後,斷然和葉斷絕了往來(不再通信)。

  一個春日融融的中午,達諾正在辦公室裡看一篇作品的校樣,電話鈴響了。他拿起聽筒,對方一語未言,便是一串咯咯的笑聲,女人的笑聲很年輕很開朗,他問:你是誰?她說,你猜我是誰?甜美的女中音後面又掛起了笑。討厭!還沒等他掛斷電話,對方便大哥大哥地叫他,她說,小葉在叫大哥;她說,葉子離開大哥很近,在東郊。是她嗎?她是葉?四年了(他原以為,他們之間什麼也沒有了),她咋又想起了給他打電話?他稍一遲疑,掛斷了電話。還沒坐穩當,電話鈴又響了。他拿起聽筒,還是葉。她說,大哥,你聽我把話說完嘛(又是撒嬌的口氣),怎麼?還生我的氣?她說,大哥,我們108廠兩個車間搬到了市東郊,我到省城兩個多月了,每次掛電話,都說你不在,今天是第八次。我來看你,好嗎?他冷冰冰地說,不必了,我很忙。

  坐在辦公桌前,他再一次面對校樣,字跡在白紙上跳蕩不定,正確的字被他校成了錯字。他再也校不下去了。這四年期間,說他不想她,是自己欺騙自己。當他踏上清晨的火車之後就後悔了:他必須向她說清楚,他為什麼要走(即使謊話也要說得像真話一樣,使她相信),這樣不辭而別就意味著不再和她往來了。其實,他多麼渴望擁有她,他已經感覺到了,她是一個善於挑逗男人而不能讓男人輕易得到的女人。他沒有時間和精力來和她糾纏(他以為,她需要糾纏),他經過一番思考,決定放棄她,不再往來。現在,她又來了,他該怎麼辦呢?

  他正在思忖著,有人敲門,拉開門,他未免有點吃驚:是她?葉。她不是說在東郊嗎?這麼快就到了省作協?門沒有全拉開,他站在門口,堵住了她進去的路。她咯咯一笑,叫了一聲大哥,很自然地拿下了他按住門的手臂,搶先進了房間。她彷彿是他的主人,落落大方地說,大哥,愣什麼?你坐呀。他坐在辦公桌前,一句話也不說,佯裝看校樣。她從他的身後閃過來,身子幾乎全伏在他的身子上,她的乳房也正好壓在他肩胛的部位(不無挑逗的意思),她伸出一隻手,捂在了校樣上。她用滿含情意的眼睛看著他,笑嘻嘻地說,大哥,怎麼?不歡迎我?我可是很想你的。他只好收拾了校樣。他感覺到,她比四年前更豐腴更成熟了,她的性感不是用豐乳肥臀能夠解釋的,她的性感體現在她的氣韻上,她的全身的所有器官都逸散出一種足以使男人動情的氣韻。她拉開一個手提包(人造革的手提包),取出一個小塑料袋子,向他的辦公桌上一擱,她說,大哥,沒有什麼可給你帶的,帶了一包山裡的五味子,你寫文章時,嚼幾粒,文章就有了酸辛苦甜鹹,五味俱全了。她的嗓音,她的語氣,她的表情,她的眼神和每一個動作,足以撬開最冷酷的心。達諾的情緒波動得厲害,他真想上前去擁抱她,他看著她,開口說話了,他說葉,大哥也是很想,很想你的。達諾離開了辦公桌,和她一同坐在沙發上,他們彼此談了四年的生活狀況,他注意到,她只是談到了她那三歲的兒子,而沒有提及她的丈夫牛華,他也就

  沒有問牛華是否也來到了省城。沒幾天,葉又來了。這一次,她是帶著她的兒子來的。

  葉的兒子似乎不像葉,也不像牛華。這孩子倒樂意和陌生人接近,在達諾的辦公室裡玩了一會兒,孩子就和達諾很融洽了。葉懇求達諾(口氣確實有懇求的意味),陪她和孩子去游一次水族宮。水族宮就在省作協附近,水族宮中展覽的全是海裡的動物,他到這個

  城市十多年了,從未光顧過水族宮,他討厭那些冷血動物,特別是那些魚類的顏色使他覺得心裡發陰而黯淡,他喜歡的是明朗而沉著的色彩。葉既然懇求他,他也只好隨了她的心願去水族宮一趟。一到水族宮,葉將抱著的兒子給了他(她是多麼細心,在省作協的院子裡,在街道上,她抱著孩子,和他拉開了距離)。於是,他就抱著孩子,她很自然地偎依著他,把一份情侶的親暱一份家庭的情調悄無聲息地遞給了他。拐到第二個展廳,他聽見旁邊的一個女人在抱怨她的丈夫:你看看人家兩口子,抱孩子的是當爸爸的。在他扭過頭去的時候葉也扭過去了頭,她肯定聽見了那女人的話,也看見了那一男一女,在那男女的眼裡,在展廳中人們的目光裡,他們是多麼和諧的夫妻。葉故意地拉住了他的衣袖,故意叫了他一聲大哥。看完水族宮已是十二點多,他一點也不感覺到累。

  在飯桌上,達諾才有機會問葉:牛華呢?牛華是不是也回到了省城?葉呷了一口飲料,淡淡地說,我們離婚了。對此,他並不驚訝,離婚就像吃飯喝水一樣是很正常的事情,非正常的恰恰是,葉為什麼要選擇牛華呢?他說,你們的離婚早在我的預料之中。他的話使葉略略吃驚:他如何預料得到?莫非他知道了她和牛華離婚的前因後果?她將心裡的疑慮掩藏好,盡量裝出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她說,大哥,不要用預感代替生活了,你們當作家的就是這樣,不學易經也會算卦。他扳正了面孔,冷靜地說,不是預感,是有事實依據。什麼事實?葉有點緊張(她不願意讓達諾知道,是牛華和她都有了外遇以後才離婚的)。達諾說,這得從我四年前的不辭而別談起。葉一聽,達諾並不知道他們離婚的原因,那一點驟然而來的緊張感鬆弛了。

  他在監視我。達諾一旦想起那天下午就有些激憤。他說,你就沒想一想,他為什麼要問你中午提前下班之事?他以為,你下午會和我在房間裡約會才沒有去上班,他監視著我,弄得我不但沒寫文章,心情壞到了極點。這麼一個小心眼兒的男人!和他會有什麼愛情?就是在一塊兒過日子也是不行的。回到省城後,我就想,你們遲早會離婚的。

  葉拿過啤酒瓶,一點一滴地給達諾續酒。她說,我就知道,你的不辭而別是有原因的,我沒有想到,他的心眼兒會這麼小。我給他說過,我如果和大哥之間有事,早就有了,你說是不是?葉用火辣辣的眼睛逼著達諾,似乎要他承認這是事實。達諾眼睛裡有點潮濕,他從坐在他倆中間的孩子身後伸過去手要拉葉,葉站起來,舉起酒杯說,人能把人防得住嗎?不行的。他真蠢。來,大哥,我敬你一杯。達諾那只去拉葉的手只能收回來去舉酒杯(因為他的左手夾著點燃的煙,不可能有第三隻手去拉葉了)。

  現在,我可以給你說明白,我為什麼要不辭而別。達諾重複著剛才的話。他似乎有幾分醉態了。


5


  以後,每隔幾天,葉就到達諾的辦公室來一次。她那姣好的面龐上堆滿了愜意快樂,似乎從來就沒有體味過生活之累和人生的艱辛。她告訴他,她不在車間上班了,給一家公司當推銷員。達諾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那些經理們的肚子永遠也填不飽,你可得小心著,不要把自己也推銷了。她當然能聽懂他話中的意思,她少女般地撒嬌,在他的胸脯上捶打著:大哥,你真壞,真壞。他趁勢摟住了她,摟得很緊很緊,她奮力掙脫,也沒掙脫得了。他去吻她,她將頭偏向了左邊,他從右邊去吻,她又偏向了左邊。她用搖頭晃腦拒絕他的親吻。他說,葉子,你不喜歡大哥?她不回答他,眼睛越過了他的臉龐,表情有點遲鈍。他伸出一隻手去摸她的乳房,她恰好掙脫了。他討了個沒趣,十分尷尬。她嬌滴滴地說,你還當大哥呢,連一點耐心都沒有,心急吃不了熱豆腐的。這已經不是暗示,而是明白無誤地給了他希望。他抬頭看時,她正用嬌媚的目光看著他。他虛偽地說,大哥只不過想和你逗一逗,沒有感情,即使上了床也沒有什麼意思。她說,這才像個做大哥的,我得考驗考驗你,然後嘛……她做出一副羞澀的樣子。然後怎麼樣?他說。他又要去摟她,她跳起來,閃到了一邊。她說,大哥,咱們到街上去走一走,行嗎?他說,行,咋不行呢?

  兩個人來到了最繁華的東大街。

  當她領著他走進一家商場的時候,他才明白,走一走是有內容的。她指著一個皮包說,大哥,給我買一個包兒吧,你看我那包兒多寒酸。他爽快地說,你選一個吧。他是很少逛商場的,只有妻子(妻在另外一個城市工作)來到省城,叫他陪她去,他不得已才去商場走一趟。對許多商品他不懂行情,不知價碼,更不曉得那些名牌產品都是產自哪裡(包括服裝、家用品等等)。他以為,一個皮包兒大不了一百元左右。葉挑選好皮包,經過一番討價還價,價碼砍到了最低-四百八十元一個。他將身上全部現金掏出來一數才四百六十三元(他確實不富有),最後,由葉添了十五元,總算買了一個皮包。葉興高采烈地背著新買的皮包,笑著說,大哥今天表現真不錯呀。他苦笑了一聲,沒話可說。

  送走葉,達諾有一種被欺騙被傷害的強烈感觸:花了錢,為一個名分上的小妹買皮包他未免心疼(他一個月的工資只有530塊,扣除水電費、養老金、電話費,只剩下383元,還不夠買一個皮包);他這樣用錢來鋪路,和去那些下等旅館嫖娼有什麼兩樣?難道不論高貴的女人或是低賤的女人,最終都需要錢來解決問題?他覺得,他的做派本身就很卑劣。

  後來,他在葉的住處走了一趟,那種很壞的心緒才有了改善。葉住在二樓,房子裡幾乎沒有什麼擺設,一張床,兩張很陳舊的短沙發,一個小茶几,除此之外就是孩子的小玩具(玩具盛在一個大紅塑料盆中)。葉下了崗,孩子在托兒所,牛華和葉離了婚以後隻身去了深圳,一年多了,沒有給孩子一分錢的撫養費。葉一個人負擔著孩子的費用,每月還要給她的母親寄五十元。達諾沒有問葉在公司裡的待遇怎麼樣,他覺得,他接濟她是出自一種同情(當然也不否認感情),這裡面並不包含交換和買賣的意思,他這麼一想,就釋然了,覺得給她買一個皮包或幾件衣服全在情理之中;在他的意識裡,葉就不是用自己的肉體來換取什麼的女人。

  那天的中午飯,是葉給他做的,一碗西紅柿雞蛋麵條,雖然很簡單,但吃得很舒服。就在那天下午,他吻了她,她的表情雖然很漠然,嘴唇也未曾開啟,整個身體是僵硬的,沒有配合他的意思,但他畢竟吻了她。

  回去的路上,他的想法更堅定了:終究有那麼一天,她會屬於他的。用葉的話說,要用耐心。他要將耐心調整到最寬泛的程度等待。


6


  葉幾次打電話給達諾,說她有一個表姐叫鳳,三十六歲,氣質風韻很不錯,可是,丈夫有了外遇後,拋棄了她。葉叫達諾給她的表姐物色一個丈夫(情人也行)。達諾委婉地推脫了,他不願意給自己找那麼多麻煩。為這件事,葉纏住他不放,出於無奈,達諾才決定見一見這個叫鳳的女人再說。

  星期天,達諾來到了市東郊。葉滿面春風地站在家屬區的門口迎接他。葉說,表姐一清早就坐在我這裡等你。達諾笑著說,難道我是她的救世主不成?葉說,她對你抱的希望最大,你的交往廣,交往的都是些有檔次的人,誰不想交往好人?達諾說,敢於離婚就敢於獨身,從籠子裡出來,咋又想鑽進去?葉說,大哥,你還說我浪漫,你的想法才叫浪漫呢,你想想,她一個單身女人帶一個讀小學五年級的兒子,下崗後,廠裡一月只給一百多塊錢,她的日子咋過呀?葉這麼一說,達諾對這個未曾見面的女人有了幾分同情和憐憫。

  剛見到鳳,兩個人彼此只用眼睛搭話,葉就說,大哥,你和我表姐先談談,彼此瞭解一下,我出去辦點事,十二點回來給你們做飯。葉詭秘地朝他一笑,帶上門,扭頭走了。

  和一個陌生女人在一起,達諾的神情很不自然,他抬起頭時,只見鳳正在看著他。這是一個依然很漂亮的女人(雖然比葉大幾歲,但風韻比葉好得多),她的面部的線條很分明,眼睛極其有神,白皙的牙齒細密而整齊,一張口,面部就有了不易察覺的笑,只有抿著嘴時,那一絲淡淡的憂鬱才明朗化了。她身上的衣服體現著八十年代中期的服裝潮流,雖然過時了,但穿在她身上很得體,流露著往昔的美。達諾憑他對人的敏感和經驗,看幾眼鳳就覺得,這是一個曾經很風流的女人。有了這樣的判斷,達諾在心裡偷偷地笑了,他能感覺到女人的出氣聲有點急促(他們坐在同一張沙發上,離得很近)。

  她先開了口:你就是葉的大哥(明知故問)?

  達諾說,就是。你和葉都在這個廠裡工作(也是明知故問)?

  她說,是的。我現在沒有工作,老了,沒人要了(不是自卑,而是嘲諷的口氣),我不能和葉比,她年輕,漂亮,在一個公司裡,待遇也不錯。

  達諾說,聽葉說,孩子的父親不給撫養費,她也是沒辦法才去那個公司的。

  她說,不是不給,牛華沒有錢,他養著兩個女人,哪裡有錢管兒子?

  達諾打開一筒飲料給了鳳,自己點上煙,吸了一口。他不能直接地問葉的表姐找怎麼樣一個男人(有錢的,還是有權的)?雖然她風韻猶存,但那些有錢的或是有權的男人絕不會養一個三十六歲的女人的。算了吧,既然來了,先聊一聊,他不是抱著非要給她找一個丈夫或情人的目的而來的。

  達諾說,你從年輕時就在108廠工作?

  她說,進廠十八年了。剛進廠在廠部廣播室當播音員,後來在廠辦搞接待。換了兩任廠長以後,我才下到車間。那時候,我真傻,想起來,有點後悔,不然,他廠長也會給我一個中層幹部干干的。她吐了一口氣,似乎陷入了回憶。

  達諾已能品出她話中的意味,即刻產生了這樣的想像:當廠長或某個副廠長對她有了企圖之後,提出的條件就是一個中層幹部,可是,她斷然拒絕了。那時候,她正躺在愛情的溫床上喘息,什麼金錢,什麼權力,她還不屑一顧。

  達諾說,葉給我簡略地說過你,說你很能幹,也很漂亮(他很有分寸地恭維她),我相信,你會有一個好的歸宿的。

  她冷酷地笑了一聲:像我這樣的人,還談什麼歸宿不歸宿?活一天,算一天。她說,我如果像葉一樣有你這麼一個善良的大哥,就很幸運了。你們上床了嗎?(她的毫不避諱使達諾有點臉紅)還沒有吧?你送她一個皮包就想和她上床?那不行。你知道她整天在外面跑什麼?她肯定會給你說,她在公司跑業務;她是把假話當真話說的女人,不,她給我說實話,只給我說,她給公司經理當小妾,不然,幾個月就能到手五千元?

  不。達諾說,葉不是那樣的女人。

  什麼這樣的女人?女人就是女人。她尖聲笑了:你以為她很崇高,是不是?你給她掏五張吧(伍佰元),她不跟你上床,你朝我臉上吐唾沫。你們這些人玩的都是假正經,要多虛偽,有多虛偽。她又笑了,笑得前仰後合,撲倒在他的懷裡,還在笑。她用雙手勾住了他的脖子,眼裡充滿了溫柔和情意,充滿了焦灼的和慾望。她說,大哥,我漂亮嗎?你還不知道我有多溫柔,你想知道嗎?他們在沙發上極其自然地成了一個人。開初,他還不行,他總覺得,葉的眼睛安置在房間裡,在盯著他。她及時地幫助了他,使他很成功,也很滿足。事畢,她一邊繫褲子,一邊說,你看,街道上有誰還穿這樣的褲子?達諾即刻明白了她的意思。他將身上僅有的二百元全掏出來給了她,她笑著說,是你吝嗇,還是沒有了?達諾苦笑了一聲,難為情地說,我沒帶錢。他看著鳳佈滿笑意的臉龐和柔情似水的雙眼,心情久久難以平靜(這突如其來的艷遇超出了他的算計,他在葉身上花了那麼多功夫也沒得到她),她果然是一個風流女人,她的多情(溫柔)壓倒了放蕩(她很投入,也不做假,她用面部看似痛苦的表情和抓住他腰背的雙手告訴他,她和他做愛不是應付男人的)。像她這樣的女人(她的面貌和皮膚比實際年齡年輕十歲),為什麼會對丈夫失去吸引力呢?

  他正在胡思亂想,鳳從洗手間出來了,她又撲倒在她的懷裡,用嘴唇在他的臉上親著,雙手在他的下身挑逗,他抱緊了她,用手撫著她的頭髮,心中湧出了愛意。這時候,葉回來了。葉在敲門,敲門聲不慌不忙的(後來,達諾曾這樣想,她故意用敲門聲提醒他們,不然,她會用身上的鑰匙打開門,給他們一個措手不及的)。鳳意味深長地親了一口,才去起身開門。

  葉放下了手中的茶,笑吟吟地問道:「大哥,你們談得咋樣?

  鳳說,談什麼談?你大哥張口閉口是葉,說你怎麼給他喂稀飯喝,怎麼扶他上廁所,言語之間,對你又疼又愛,我的事,他閉口不提。

  葉說,大哥,鳳姐的事就是我的事,你不給她辦好,我就和你沒完沒了。

  姐妹倆的一唱一和使達諾很難堪(顯然,葉將她和他交往中的許多事都給鳳說了),他硬著頭皮說,我一定想辦法。

  鳳說,我一個中午,就等你說這句話哩。

  達諾掃了鳳一眼,由衷地說,這麼好的女人,誰能得到是誰的福分。

  葉說,你說我的鳳姐好?當真好?她不懷好意地看著達諾笑。

  達諾哈哈一笑:當然好!

  吃飯的時候,葉的腿很不老實,她在飯桌下用她的腿不住地在他的腿上磨蹭(葉為什麼要當著表姐的面挑逗他呢),一邊吃飯,一邊給他使眼色。鳳去灶房裡盛飯,葉說,大哥,你覺得表姐性感嗎?這是你們文人常愛說的話題,怎麼樣?不性感?達諾似乎怕鳳聽見他們在議論她,只是不住地點頭稱是。

  吃畢飯,葉開始收拾小客廳。她從沙發上掃下來一團衛生紙(他記得很清,鳳將衛生紙收拾乾淨了,這一團衛生紙從哪兒來的?)葉用掃帚一指那團衛生紙,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大哥,看你,也是文明人一個,咋能亂扔東西呢?垃圾袋不是在廁所裡嘛。葉把那團衛生紙掃到了最顯眼處,達諾一看那污穢物,真是無地自容了。鳳嘻嘻一笑,不以為然地說,誰家的房子裡沒有不乾淨的東西?她從葉手中要過掃帚,自個兒去清掃。同時,回過頭來瞟了達諾一眼,達諾臉騰地紅了。


7


  幾天來,達諾對鳳回味不盡,她是一個值得回味,值得咀嚼的女人。當她撲進他懷裡的時候他的心跳得厲害(他擔心葉會破門而入),她用舌尖在他的臉龐上舔著舔著就送進了他的嘴裡。他很緊張,目光和心思在門上,在窗子上(門外和窗戶外是葉的那雙眼睛)。她像哄孩子似的說,放鬆點,你放鬆,誰也不會來的,這會兒,只有咱兩個,其他人都死光了,死盡了。他一旦進入她的身體就對這個女人充滿了感激之情,因此,也很努力,很討她的歡心。他和葉相識相交八年了,並沒有得到片刻愉悅,一想起葉,他就懊喪(大概是由於他十分容易地得到了鳳的緣故)。他臨回城時,鳳給他留下了電話,鳳告訴他,這電話是房東的,她在市郊租房子住,他說,我過兩天來看你。她說,不行。她直白地說,不能在房東家幹那事。她不告訴他地址,他只好放棄了和她幽會的念頭。他想,假如鳳打電話問他,給她找到丈夫或情人沒有,他就告訴他,找到了。他決心把自己推出去,他在葉和鳳之間只能選擇一個:這就是鳳。

  達諾主動地給鳳打了電話,他告訴她,他給她介紹了一個男朋友,明天九點在長途汽車站見面。

  第二天九點,鳳按時到了長途汽車站。她化了淡妝,神情很飽滿。

  她說,去哪裡(本來,她應該問他,你介紹的朋友呢)?

  他說,西水市(兩個人好像是合謀好了的)。

  她說,行啊。你說去哪裡,我就去哪裡。

  到了賓館,他們住了下來。晚飯後,洗完澡,他忍不住問她:你怎麼不問一問,我給你介紹的男朋友是誰?

  有那個必要嗎?她不出聲地笑了笑,露出了潔白的牙齒;我就知道你是不會放棄我的。

  這就叫一拍即合。他撲過去,抱住了幾乎全裸著的她。兩個人痛痛快快地玩了大半個晚上,第二天回到省城,他主動給她買了一身衣服。臨分手時,她說,咱倆之間的事,不要叫葉知道。他說,為什麼?她說,我不想叫她知道。

  葉還是知道了他和鳳幽會的事情(他們在不同的地方幽會了三次,葉全知道了)。葉在電話中說,大哥,你千萬不要愛上我的表姐。為什麼?葉說,她的愛帶著刺,會刺痛你的。葉還告訴他:鳳不再和他見面了。這又是為什麼?葉說,你為什麼要問為什麼?好多事情是沒有原因或者說不清原因的。達諾還以為葉從中作梗,他放下電話,即刻給鳳的房東打電話,房東告訴他:鳳搬走了。搬到什麼地方去了?房東回答:不知道。

  達諾想,這是不是葉給他上圈套?姐妹倆(誰知道她們之間是什麼關係)是不是合謀好了的?不然,鳳怎麼會對葉和他過去的事情一清二楚?不然,葉怎麼對他和鳳幽會的事知道得那麼詳盡?葉為什麼要這樣?為了擺脫他而將他推給鳳?為什麼又擔心他和鳳相好?達諾越想越覺得,這裡面有名堂的,越想越覺得,鳳和葉都是難以捉摸的女人。也許正因為這樣,達諾非要捉摸捉摸葉不可(真的是因為錢沒有到位,葉才不和他上床嗎)。


8


  葉沒有想到,達諾會不期而至,而且是在晚上十點多。聽見敲門聲,葉拉開門一看是達諾,掩飾不住驚異和蹊蹺,站在門口,找不出一句應付的話。達諾若無其事地說,怎麼?不歡迎大哥?葉一笑:咋說不歡迎?我正準備請你來作客呢。達諾說,那不正好嗎?我來了。

  坐在沙發上的達諾和葉各懷心事,達諾慢悠悠地抽著煙,葉慢悠悠地抿著水。

  你是來找表姐的吧?葉說。

  不是不是,我找鳳,怎麼會找到你這兒來?達諾說,我來看看你。

  謝謝大哥,葉笑了。我去給你弄點什麼吃的吧。

  不必了。達諾說,咱們去吃夜宵,怎麼樣?

  既然大哥請我,我能不去嗎?葉愉快地說。

  兩個人走進了家屬區外面那條街道上的一家飯館。

  菜是葉點的。兩個人連乾了幾杯酒以後,話就多了。葉說,大哥,你一個人孤獨不孤獨?達諾說,有點兒。葉說,孤獨就去找女人玩?是不是?達諾笑了:你說呢?葉咯咯地笑著,她用筷子指住達諾說,大哥,我說你虛偽,你還不承認,既想玩女人,又想扮出一副道德面孔,做正人君子。達諾不無諷刺地說,大哥想玩,也是錢不到位呀。葉說,這正好應了你們男人在牌桌上說的那幾句話:有了賊膽沒賊款,有了賊款沒賊窩,有了賊窩沒賊勁。達諾藉著酒勁,一拍桌子,他說,葉,你真是混出來了,牌面上的事你知道的不少呀,你看大哥是那樣的人嗎?葉說,我越看越看不清了。達諾說,這你就冤枉我了,你不是說叫我等待嗎?都等待八年了,一個抗戰都勝利了,希望還是渺茫的。葉說,那就再等八年吧。兩個人高一聲低一聲,對面飯桌上一的男一女不時地向這邊投眼光。從飯館裡出來,達諾和葉腳下都有點輕。葉問達諾,坐延點車回去,還是打的?達諾說,怎麼,要趕大哥走?在你那兒喝一會兒茶還不行嗎?才十一點多,就要睡了?葉說,行啊,咋不行呢?

  兩個人又回到了葉的房間。達諾一邊喝茶一邊偷看葉,葉已顯出了不耐煩的樣子,她打了兩個呵欠,說,大哥,我要睡覺了,你回去吧。達諾一笑:你要趕我走?那我就偏不走了,今晚上就睡在這裡。葉說,大哥真會開玩笑,你睡在這裡,我就去借宿。葉用目光逼著達諾,達諾低頭沉思:該怎麼辦呢?彷彿他正在用一隻手將慾念緊緊地抓住,稍微一鬆手,那慾念就會不翼而飛。他看看燈光下的葉,有點倦意的葉更加動人了,他對她產生了強烈的愛慾。他來的時候就想好了,今晚上非和她上床不可,他等待了八年,等待的就是今夜晚。葉揮手扒拉了一下頭髮,雙目中飽含的冷漠更加分明了,她說,大哥,你快走吧,十二點了。達諾拿牙咬了一下嘴唇,站起來說,既然小妹不喜歡大哥,我就走了。

  達諾離開了沙發。葉真的以為他要走了,她將他送到了門口(一旦他走出房子門,她就會將門關死的)。達諾還沒走到門口,一回身,猛地抱住了葉。葉措手不及,被達諾死死地抱著,達諾用嘴唇緊緊地封住了她的嘴,她的頭顱左右扭動著,嘴唇卻挪不出來,好像一個溺水者毫無章法地吹氣。達諾抱著葉,向葉的臥室走去了。葉離了地的雙腳不停地亂蹬,一雙鞋甩掉了依然沒有掙脫達諾的懷抱。達諾剛剛將葉放在床上,還沒來得及動手,葉坐起來了,她吐了一口,用手背揩了揩嘴,瞪著雙眼說,大哥,你不要這樣,你這樣做有啥意思。達諾說,我不要啥意思,我就是要睡你。不!葉叫了一聲,我不是你睡的。葉在床上向後蹭了蹭,她的雙臂撐在床上說,大哥,我知道你很絕望,對你自己,對你的寫作,對所有的一切都很絕望。你不是想睡我,你想從女人那兒挽回你的絕望,你是誤入歧途了,像我一樣誤入歧途了。幾句話,攻擊得達諾火一樣燃燒的慾望在降溫,這時候,他最怕的是語言。他悲愴地看著葉。他在進攻和撤退之間猶豫。不,他不能由此而軟下去,他一定要佔有她,葉那衣衫不整的樣子再一次挑逗他,他於什麼也不顧,撲到床上去又將她抱緊了,他將她不停地揉搓,吻她,舔她,擠她。他在心裡說,你裝什麼正經,你不過是要錢麼,我給你錢就是了。他彷彿能聽見她在回答他:我向他們要錢有什麼錯?他們掏別人的腰包,我掏他們的腰包。達諾目光中的愛慾在不斷減弱,他對她的仇視已顯而易見了。葉能夠感覺到,這是一場殘酷的較量,再這樣下去,達諾可能會做出意想不到的事情的(傷害她或致她於死地)。葉的身體軟下來了,反抗也只成為一種形式而無質量了。達諾去解葉的褲帶,葉輕蔑地看著達諾說,你不要動手,我自己來。她主動地脫去了衣服,身上只剩下了胸罩和內褲。葉將烏黑的頭髮撫平,她躺下來,雙手挽在一起,枕在頭底下。達諾半跪在床上,一隻手撫弄著葉那豐碩的乳房,眼睛閱讀著她的裸體,她的身體白淨如雪,皮膚依然具有彈性。可是,他的意識一觸到她那木然的姿勢,強烈的羞恥感似乎由她的姿勢而產生,她平擺在床上,閉上了眼睛,不是任他去強姦嗎?一種難為情的恐懼感代替了他的慾念。他一面脫衣服,一面在想:我是誤入歧途嗎?他已將她剝得一絲不掛了。不,他只能面對一個美麗的女人,他只能用這個尤物去排斥所有的意念。他躺在她的身旁,將她攬抱過去,在對她的撫摸中產生愛慾。他的情緒還未鼓脹,渾身一陣顫動,他知道,他完了。隨之而來的是疲倦,是沮喪,是絕望,他再也不行了。

  達諾睡醒了。陽光從窗簾外邊透進來,房間裡半明半暗,彷彿積澱著一種災難過後的沉寂。葉不知道是什麼時候走的。他發覺,床頭櫃上有一張紙條子,是葉寫的:

  我真沒想到,你是這麼脆弱。我和我的表姐,還有其他的女人都無法克服你的脆弱。

  你不知道我和你沒在一條道兒上走,還是裝糊塗?

  自己救自己。

  達諾看著那張紙條,淚水噴湧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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