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前,當舉國沉浸在文革覆滅的極樂裡,一個老人獨自在整個民族被損害的心靈殘
骸上低首徘徊。他不斷以一篇篇沉重的懺悔錄,催動人們靈魂的自我修復。幾年過去,社會
改弦更張,現代生活的聲光化電充滿魅力地傾蓋中國;貧困巳久的中國人急於富裕起來,這
樁未被深究、尚無答案的歷史上最慘重的文革悲劇卻被不知不覺淡卻了。這老人忽然仰起頭
來,莊嚴地呼籲:「要建造一座文革博物館!」
他便是巴金先生。
聽到這聲音,我突然想起文革初我家被洗劫一空的那個晚上,我躺在黑糊糊的走廊地板
上睡著,外邊人們正在相互殘害,不知為什麼,夢裡忽然響起貝多芬《第九交響曲》。我被
這號召仁愛的神聖的音響驚醒,滿臉以及臉旁的地板上全是淚水。
我從巴金先生的呼籲裡,再次感受到一如《第九交響曲》這種對人類博大聖潔的愛心。
在作家心中,比恨更大的是愛,比過去更重要的是未來。然而他比我們年輕一代更年輕地看
到,中國要想真正的進步,必須永遠不丟掉文革這個歷史怪物和政治怪物,正視它、反省
它、唾棄它。
儘管文革被政治處死,它的幽靈猶存未泯。只要產生文革的土壤未被剷除,誰也無法保
證文革永不再來。作為權力生命的文革已經消亡,但作為社會生命和文化生命的文革依舊頑
強地活著;文革的影響有多久,它再生的危險就有多久,歷史的重複決不會採用同一形式。
監視它以任何形式的再現,只能依靠從中覺醒的人民。在歷史前進的進程中,覺醒和成熟的
人民與之同步。
然而,曾經有一個年輕人寫信繪我,說他看過《一百個人的十年》後不相信是真的,他
認為生活不可能發生這些事,純屬我的胡編亂造。他父親看了,卻告訴他:「文革就是這
樣,甚至更殘酷、更荒唐。」他信服了。我卻不敢置信,這場全民族的悲劇結束不過十年,
有些情景還在惡夢裡常常出現,怎麼會成為年輕一代異國他鄉的奇聞?這樣會帶來什麼後
果?
一代人經受的慘痛教訓,是下一代人的精神財富。
歷史交給我們的使命,是努力建造起一座把這教訓變為財富的文革博物館。它將把文革
用實物以歷史見證人的方式展示給世人。在這裡,一代代中國人將親眼目睹、身臨其境他們
的父輩祖輩經歷過的一切,從而深信不疑。這赤誠又愚昧的時代畫面,真實又荒謬的文革文
化,將把一個個關於社會弊端、文化劣根和自身弱點的問題擺出來,迫使他們做出思考和解
答,並喚起他們文明生存所必需的良知、義務和人格力量。這樣,他們才能不再像父輩祖輩
那樣因盲目而盲從,因無知而無畏,因愚昧而重蹈災難的覆轍,以清明透徹的科學頭腦投入
強我中華的現代化事業中去。只有把文革真正送進博物館,變成一塊文化化石,才能說我們
永遠告別了那個時代。
出於同一想法,我為一批普通的文革經歷者立檔。我對文革的所謂高層「內幕」從無興
趣,我關心的只是普通百姓的心靈歷程。因為只有人民的經歷才是時代的真正經歷。從文學
的本質上說,作家提供的只能是人物,所以我的紀實,主要是人物的心理紀實。我把這部書
的寫作做為文革博物館的工作之一,儘管它艱巨浩繁,但每到深夜孤燈、勞頓不堪之際,想
到這每篇紀實都將送往遲早實現的文革博物館,頓覺激情陡增,伏案奮筆。我想,文革博物
館一旦落成實現,將是我們民族一座偉大的博物館,它將把恨化為愛,把荒謬變為智慧,把
一代人十年的不幸變為後世永恆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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