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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硬漢子


  1966年18歲 男
  T市某起重設備廠工人

  清理階級隊伍時家裡翻出「變天帳」——牆倒眾人推進惡鄰欺辱——到派出所有理也沒 理——哥哥的小血塊——都為了操他媽「文化大革命」——想當軍屬寫血書——每月干四百 個小時也於事無補——硬漢子的喪氣話

  咱說實在的,這十年把我們家糟踐得夠慘。可是咱不是窩囊廢,咱是硬漢子,要換平 時,咱能豁出去拼啦。可那時候不行,算你再硬的漢子,也得聾拉著腦袋。

  人就一口氣,不是?我是憋著這口氣過這十年的。今兒找您也是撒這口氣來的。

  六六年我剛打中專畢業,分配到起重設備廠。那年十八歲。跟您說說家裡邊的情況,有 父親、母親;奶奶、哥哥、弟弟和妹妹,就缺個姐組。奶奶那年八十歲,和我歲數正倒個個 兒。父親精神有點病,雖然算不上神經病,反正有點那個,那個是嘛呢,也不是傻,也不是 瘋,缺根弦吧。哥哥原先是棒小伙子,一次工傷砸壞腦袋,他倒是真正的神經不正常。弟弟 妹妹還小。家裡家外唯一能頂餓的人就我啦。我家這樣兒,就算不「文化革命」也夠勁了。 可「啪」一下子又來個「文化大革命」。

  開始我心裡就犯嘀咕,我家雖窮,可出身不算好。我父親解放前當過一年交通警,他名 下又有房產,實際上是奶奶她父母的房產;奶奶沒兄弟,由她繼承,爺爺做代理人,爺爺去 世後就由我父親代理。總共三十來間,五十年代房屋改造,交公十間。那麼多年,房子早破 得不成樣兒,就這麼一個二十間破房的「代理的代理人」,四清時就查過一通,沒劃上資本 家,可也沒定下成分來,一直接著,畢竟出身不是紅五類。「文革」一開始亂抄亂鬥那股 勁,哪有准,誰知撞上誰。我看見一家二十多口人,排成一排,胸前全掛著牌子,都剪了頭 發,也分不清男女了,在一條大馬路中間,叫紅衛兵批鬥,我犯嘀咕。趕緊把家裡的「四 舊」——老瓶子老罐兒老東西唄,清理清理,該燒就燒,該砸就砸,別叫人「掃四舊」掃 上,找事兒,對吧。

  起頭還沒嘛事,搞「清理階級隊伍」時,有天半夜突然砰砰砰砸門,一看是街道代表, 叫著要「查戶口」,帶進來一幫人,都是街道積極分子。直到後來才明白,「文革」一開始 橫掃時很粗糙,有亂來的,也有漏的,到這次可就不一樣了。「清理階級隊伍」是挨個兒 清,你有屁事也逮住不放。他們稀裡嘩啦地翻,忽然叫起來,說翻出我父親的罪證。大叫是 「變天帳」!其實就是以前收房租的帳本和收據嘛的,這就不得了啦。也美死他們了,可逮 住事兒啦。當時把我父親帶到街道革委會,通知我父親單位。我父親單位用小吉普當晚把他 弄走。居然單位也說我父親存「變天帳」,想變天,想復辟。就那點房租收據有嘛用,再說 我父親那樣,說話都哩哩嚕嚕,寫檢查都是我妹妹幫著寫的,他有能耐變社會主義的天?毛 主席還說槍桿子出政權,給他個棍兒都拿不穩,更甭說槍桿子,往哪兒變天去?這就關進牛 棚,戴上偽警察和反動房產主的帽子,天天在各車間輪流批鬥。

  我家出了這種事,全家人坐在屋裡,連門也不敢出,一連多少天沒正經吃飯。我奶奶哪 經過這事,嚇傻了,摔了一跤就再沒起來,癱在炕上一連數年,捱到七二年死了。我到我父 親單位想說一說,那負責人好凶,我剛作自我介紹,說我是誰,他就衝我叫起來:「你來干 嘛,你想幹嘛?」心想,我要再多說一句叫他逮住,甭說我得給打成「為歷史反革命翻 案」,我父親更得倒霉。只好連聲也沒吭,扭頭回家,您說窩不窩氣?

  別嘛事都說是「四人幫」,社會上要是沒那一群一群的,光是「四人幫」能造那麼大的 孽!我們家這麼一來,點兒就低了,一下子街道鄰居全變樣,好賽他們無形中點兒高了。以 前有點矛盾嘛的,都好辦了,有怨報怨,有仇報仇吧,牆倒眾人推,破鼓亂人捶了。

  遭白眼,挨罵,有時吃著飯一塊磚頭飛進來,玻璃窗粉粉碎。我們也不敢言聲,你能說 嘛?你能找誰說去?我母親被同院一個小伙子拿拔火罐把腦袋砸得呼呼流血,我十四的小弟 弟叫同街一個小子拿磚頭把後腦海砸破,縫了九針,當時滿臉的血呀,看不清鼻子、眼睛、 嘴。我們是人呵,哪能受這侮辱,叫他們騎脖子拉屎,連頭還不許抬抬。打到派出所,可你 家裡有問題,你就沒理,完事還得叫我們認錯。挨打時反駁幾句也算錯,算挑事兒。我是二 十歲小伙子呀,好摔跤,也會點武術嘛的,正血氣方剛。要不是那時候,我一個能讓他們倆 仨,我是能把氣往肚子咽的人嗎?

  有一次,我大哥犯病,夜裡喊鬧,被鄰居一個農村來的親戚,拿扁擔打得滿地滾兒,頭 破了,流一地血。同院另一家看不落忍,拉著那農民叫著:「他是個精神病人,不能打 呀!」那家還有個親戚,喊著:「我們打的是房產主,資本家的兒子!」我下夜班回來,已 經完事了,否則就會一場惡戰。我真要發狂了。我看著地上的血,拿小鏟剷起一塊小血塊, 豆腐腦賽的,放進筆記本裡,我哭了。我很少哭,男子漢掉眼淚沒出息,可我掉了,嗓子眼 直往外竄火,脖子上的筋崩崩直跳,我想豁命,但歸齊還是把自個壓下了。我不傻,我想這 一拼,准算「階級報復」,我父親,我全家就更完了。裡裡外外還得指著我哪!這口氣比鐵 疙瘩還難嚥,可咱爺兒們嚥了。現在我總想,我家沒有對不住鄰居的,我家又沒惡人,以前 也沒跟誰家作過死仇。再說,房前屋後還都處得挺熱乎,為嘛人都變成這樣,為嘛我們受這 個,我可說句粗話了——都為了操他媽的「文化大革命」。

  我想了,要打算讓家裡處境改善得好一點,就得要求進步,好好幹活,拿出真格的來, 把這口氣掙回來。

  我在廠裡沒白天沒黑夜玩命的干啊。我是車工,我那車間是全廠最關鍵的車間,也是最 累的車間,最累的組,最累的活。組裡二十多台車床,兩班人。定額每人每月二百二十小 時,那時嘛獎也沒有,我每月都干三百小時以上,甚至達到四百小時。除去喝水上茅房,一 站到機器旁邊就一天不動地兒。在「文革」這些年裡,我沒遲到早退過一次,沒請過一天事 假病假。熱天裡,我光膀子幹活,車下來的鐵屑落在地上直冒煙,一百度。車床的轉數快, 進刀量大,鐵屑亂蹦,有時蹦到膀子、脖子、臉上,粘在眼皮上,燙腫了,照樣幹。在二百 多人的車間裡,咱幹活把他們干服了。年年評「五好戰士」、「大慶標兵」嘛的,都有咱 的。可是,我敢說,要拿我當時那表現擱到現在,全國勞模咱也能評上。

  外邊幹著活,家裡邊不肅靜。我哥哥的神經病總受刺激,愈鬧愈凶,晚上吵得人睡不好 覺。送到醫院,出身不好又不收,就這麼死在家裡了。我妹妹本來可以留在工礦企業,我家 論經濟算「特困」,在學校評選票數又最多,憑票咱絕對該留城。可政審不台格,滿完。送 到內蒙大草原,一去幾千里,背著政治包袱,受那苦那罪,就甭提了。那時出身不好的百分 之九十去內蒙,出身好的去北大荒農場。她水土不服,加上心情不好,十六歲去,二十七歲 回來,已經滿頭白髮,賽白毛女一模一樣,就那樣白,這二年才變回色來。你說我這當哥哥 的心裡嘛滋味?父親在廠裡燒鍋爐,每天下班不回來,撿煤核,為他媽表現唄,天天十一、 二點回來,他神經不正常,一幫子王八蛋拿他找樂,動不動一下子把他扔在地上爬不起來。 他是神經有毛病的人呵,憲法都規定保護,那會兒沒人管這些。我這個當兒子的,眼瞧著父 親叫人折騰著玩,還叫嘛兒子?我真想找他們去,把他們全撂了,可不行,我沒別的路。有 次部隊到廠裡招兵,我咬破手指頭寫一份血書,這幾個字「誓死保衛黨中央和毛主席,保衛 祖國,要求參軍。」我想,我參軍家裡就是軍屬,政治待遇不就完全不同了。我身體棒,體 檢沒問題,又是廠裡先進,部隊想要,可一外調,說我的出身沒定下來,不敢要,還是沒路 可走。

  咱這麼幹,廠裡倒也受感動,為了我出身問題,到父親單位去了二十多次,一次次碰回 來,總懸著。這麼大點兒的事,壓了我一家十年。我當年一百五十斤的摔跤能手,如今一百 二十斤,連累加氣,得了胃病,切掉一半;犯愁犯得神經衰弱,一夜一夜睡不著覺,到末了 也沒把家裡的處境改過來,算咱沒能耐吧!可「四人幫」一完,我父親一下就沒事了,還那 個人,一點兒問題也沒有了。他媽的,這怪!我去他單位要求平反,他單位說,關牛棚挨斗 是運動鬧的,可他一直沒正式定過資本家,無所謂平反。他們倒容易,一句話了事。我這口 氣憋在肚子裡卻出不來。我真想掉過頭把這氣朝他們臉上一放,倒痛快。可這不是咱男子漢 辦的事。你說,你是條硬漢子,你該怎麼辦?唉,這就是我從頭到了的十年。

  ***一根鋼柱彎過來,是個橫打的問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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