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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有沒有罪?


  1966年 30歲 女
  T市兒童醫院醫生

    1966年8月26日紅衛兵大抄家高潮——整整三天經受非人虐待——用水果刀切斷父親頸動脈——被判「抗拒運動殺人罪」無期徒刑——十二年半的監獄生活——1979年3月2日被宣佈為無罪釋放

  我是親手殺死我爹的。這你是知道了。

  前兩天我預備跟你談,我抑制不住要談,誰知昨天一夜沒睡著覺,原打算今天 不談了。就是啊,一想那事,我爹我媽那天那樣,一切好像都在眼前。回憶一次等 於脫層皮呀。我血壓高,怕自己受不住。想把今天這事推了,可一見到你,我又非 談不可。就是啊,談出來未必不好。

  我的傷痕是無法治癒的。二十年了,到今兒也弄不明白我殺死我爹對還是不對? 當初判我無期徒刑,粉碎「四人幫」又判我無罪釋放。我到底有沒有罪?家裡人, 哥哥嫂子都說能理解我,可畢竟是我把他弄死的。如果不是我,他身子棒棒的準能 活到今天啊。當初我是救了他還是害了他?為什麼我一會兒覺得冤枉,一會兒又悔 恨自己呢?那時我像是神經錯亂了,真有神經錯亂那種感覺。弄不清楚,反正亂七 八糟全亂了。

  1966年8月26號早晨。不不,事情是出在8月28號早晨,26號是我家開始被抄那 天。也正是在大抄家高潮時候。忽然砸開門進來一撥中學紅衛兵,說我爹是資本家。 其實他根本不是資本家,只是祖上留下一所房子,樓下一間住不了的租出去。頂多 夠上個房產主吧。可那時出租就算剝削,不勞而獲。稀裡嘩啦就全砸了。一家人都 趕到過堂上跪著去。我家都是老實人,沒見過這市面,全嚇懵了。我爹是畫畫的, 解放前一張畫送到美國展覽過。紅衛兵拿著展覽證書看。好啊,你們跟帝國主義有 聯繫,裡通外國,特務什麼的。我們簡直嚇死了。現在想想,紅衛兵,那麼點兒的 小孩兒怎麼就把你們嚇成那樣。可那是文化大革命呀!我們一條胡同差不多人家都 被抄啊砸啊打啊。說弄死你就弄死你,真嚇死人啊!又不是一砸了事。一會兒來一 撥紅衛兵,一會兒又來一撥紅衛兵,一會兒再來一撥,亂抄東西,抄走一撥就貼上 一張封條。書呀畫呀全弄出來堆成堆兒燒,樓裡樓外地冒煙。打26號到28號,天一 亮到天黑,我和爹媽三口就給關在屋裡拿皮腰帶抽,頭髮全鉸了,還一次次架到胡 同口跪在地上批鬥。不讓你有一點閒著。來回來去地折騰,人不是人啦。如果有個 地方躲躲就好啦,可躲到哪去?全市都在鬧抄家,到處敲鑼遊街批鬥啊,緊張死了, 緊張到極點了,所以我們才不想活了。

  剛才說神經錯亂,就是呀,我們當時並沒有想跳樓,可我跟我媽不知怎麼都從 樓上跳下來了。事先根本想都沒想,沒路可走,逼到那兒一急,眼前那麼一黑,跳 下來了。

  我大哥二哥住樓下。我爹媽住樓上。我是醫學院畢業的,在兒童醫院當醫生。 我是團員,幹活拚命,還被評做先進工作者什麼的。後來隨醫療隊下農村累病了, 肝炎。回家養病就和爹媽住在一塊兒。正好趕上文化大革命家裡邊這場禍事。那天 紅衛兵進來大棒子一搶,特厲害啊,好像睡了一夜覺,就變成敵人啦。我們一家人 跪在那兒,真不知犯了嘛罪。

  到了8月28號,整整三天我和爹媽根本沒吃嘛東西,碗都砸了。就是趁紅衛兵去 吃飯的時候,拿鍋給哥哥的孩子們煮點掛麵湯。那天夜裡,我和爹媽在樓上,心想 一夜過去,天一亮紅衛兵又要來了。又得挨斗遊街沒完沒了地折騰,心裡緊張,又 怕,真是沒路了,死吧!我們三人商量好一塊死。當時樓裡電線全切斷,大概怕我 們觸電尋死,黑糊糊。我們三人坐在樓上過堂地板上,商量怎麼死法。那天下雨, 已經後半夜了。天快亮了,再不能等天亮了,快死吧。我忽然發現地上有個削蘋果 的小刀,跟鑰匙掛在一起,是抄東西時漏掉的。這好像是惟一能救命的工具。我是 學醫的,懂得要是拿它切斷頸動脈,空氣一鑽進血管就栓塞,馬上就死,這是最快 的一條路啦。我爹問我行嗎?我說行,蠻有把握。我媽說,多虧咱閨女學醫,有這 法兒。我們就商量好,先切斷他倆的,最後我自己結束自己的生命。可我沒想到, 並沒達到這目的。

  臨死前,我三人誰也捨不得誰呀,手拉著手,不知坐了多少時候。我打小和爹 媽的感情最深。爹媽打算,他倆死,叫我留下來。我說不行啊,把你們弄死,我就 是死罪,也活不成。當時那樣子,想也不敢想,一閉眼就像能看見。時候不等人, 天要亮了,爹媽搶著叫我下手。任何時候我根本不會殺人,更何況殺自己爹媽。可 是那時,那種情況,我會做,也只能這麼做。我爹說,你幹的是好事,你是給咱們 解除痛苦。一會他們再來,我們怎麼受啊。那緊張勁兒逼著我下手。

  我打地上摸著個蠟筆頭,抓著兩塊紙,摸黑寫了兩條遺書。為了家裡人和我哥 哥他們,是這麼寫的——

  我們是人民公敵,為了不讓周圍的人受毒,堅決從社會上除掉,無產階級文化 大革命萬歲!

  ×××(我原先的丈夫,在外地工作)和姓穆的兩家(這是指我大哥和二哥兩 家,我不能叫哥哥,免得跟我們再牽連上)你們堅決走革命的道路,是我們害了你 們。

  我爹叫我媽先死,我媽叫我爹先死。誰先死誰就先逃命了。謙讓半天。我爹說, 聽你們最後一次吧!我先死。

  我摸著我爹怦怦跳的頸動脈,一刺,就覺血熱乎乎冒出來了。我爹還說,摸摸 我還有脈嗎?我說醫學上講用不了一分鐘就結束。我爹說恨不得快點沒脈。我媽說 我們死了,你要幹不成自己怎麼辦?她也明白我必須一塊完,不能留。我說您結束 了,我馬上也完啦。我媽就像接受治療那樣等著我給她做。當時我們任嘛聲音沒有, 也沒有聲張,不知我二哥怎麼忽然闖進屋大喊一嗓子,像是紅衛兵來了。二哥的聲 音簡直不像人聲音。他上來一把抱住我,我見做不成了,三口沒法死一塊啦,我快 急昏了。猛勁掙開他,上了三樓平台一竄跳下。根本沒想到我媽怎麼辦,更沒想到 跳樓,要是腦袋朝下也就完了。耳朵裡轟一響,嘛也不知道了。迷迷糊糊過來時, 印象是紅衛兵聲音。是不是,也不知道。再睜眼,已經在醫院裡。就見我爹躺在旁 邊,我媽也在旁邊躺著。其實那是幻視,閉上眼不敢看哪。心裡還尋思,壞事啦, 我爸爸要救活了怎麼辦呢。隱隱約約淨是批鬥的聲音。拿腦袋再想,這是女病房, 我爹怎麼可能在裡頭。不相信眼裡看的是真的。只好閉眼忍著,耳朵那個亂哪,現 在想,這大概就是錯亂吧。我盡量張嘴叫,可不知為嘛沒聲音。

  後來再醒過來,就有人來問案,說的嘛記不清了。

  我完全清醒過來時,聽說我媽媽也跳樓了。她是跟在我後邊,我一下去,她就 下去啦。後來法院問案時告訴我過程,說你爸爸當場死啦,你媽媽呢,給我們救啦。 我一聽就哭了,哭我爹死了,也哭我媽。我都摔成這樣,她那麼大年紀會摔成嘛樣, 救活也殘廢啦。等到文化大革命完啦,我打監獄給放回來時,嫂子告訴我,我媽摔 下來當時沒死,抬到醫院根本不給治。你知道那時出身不好的不能住院。醫院還組 織出身好的病人批鬥出身不好的病人。我呢,要負法律責任才給治的。我媽給弄回 家,沒幾天就死了。我爹確是當場就死了。一個禮拜後火化的。

  我嫂子說當時把我和我媽都抬到醫院,醫院一看沒我媽媽的事,就把我留下來, 硬叫家裡人把我媽媽抬走。

  醫院不能給我這種人治病,很快把我轉到監獄的「新生醫院」。我是兩腿骨折, 左邊小腿胚骨骨折,右邊大腿骨橫斷骨折,整個全斷。就這條腿,打這一斷,兩截 骨頭叉在一塊兒,馬上變成這麼短,醫院拿20斤沙袋牽引拉開了。可把我送到監獄 時,醫院非要把牽引的東西留下來,又給我的骨頭放回去,好比重新骨折一遍那樣。 不就是20多斤沙袋子嗎,起碼先給我放著呀,不行,硬是放下來的骨頭又叉回去了。 醫院對我真是夠那個的。那醫生啊,現在也不知他在哪兒,但願他不再當醫生了, 唉。當時所謂給我治療,因為我要負法律責任。也奇怪,斷骨頭這麼拉來拉去,我 一點也不覺得疼,一直也不覺得疼。眼淚也沒有,就跟死了差不多。

  到監獄時看表是11點。下午兩點監獄醫院人上班,才拿著東西給牽回去,牽引 得拿大鋼針穿進再拉,一會兒放,一會兒拉。拿我真不當人了。牽引又牽錯了位, 到今兒也這麼長著。兩截骨頭只連著五分之一。關節一挨就疼。這就甭提了,殘了 唄。

  十天後我被逮捕,銬上銬子。這是1966年9月7號。到了1968年軍管,定我為 「抗拒運動殺人罪」,殺人是刑事罪,抗拒運動是政治罪,更重,所以判我「無期 徒刑」。當時我想,死刑倒痛快,這不讓我活受嗎?這是我的《判決書》,你看——

  查被告×××出身於資產階級家庭,解放後未得到改造。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 中,竟膽敢積極出謀劃策,以自殺來抗拒運動,並親自動手將×××殺死,後又畏 罪自殺,自絕於人民,甘願與人民為敵,已構成抗拒運動殺人罪。性質嚴重,情節 惡劣,證據確鑿。本院為鞏固無產階級專政,保衛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順利進行, 特判決如下:

  被告×××抗拒運動殺人罪,判處無期徒刑。

  軍管會的一個人對我說,你要是家庭婦女幹出這事還好點。你什麼不懂?你爸 爸問題嚴重,你殺了他,就是想叫他逃避運動,想救他。所以判你「抗拒運動罪」。

  他們說我殺我爹,是為了救我爹。確實是為了救我爹。我一直在想,他們和我 說的意思不一樣。我救我爹是為了不叫他再受折磨,他們說我救我爹有罪是為了再 折磨他。是不是這意思?我繞糊塗了,到今兒也繞不清。

  我蹲了二十年半監獄。沒自殺,就為了一個,因為我一直以為我媽媽沒死。我 想呀,我媽怎麼活呢?說好三口人一塊死,我爹死了,我關監獄,無期徒刑,一輩 子甭想再見面……我的侄子們每次來探監都說,奶奶在家啦,奶奶告訴你好好改造, 爭取減刑早點回家。看監獄的人有時也問我,你娘今年多大年紀了?他們也早知道 我媽早死了,也瞞我。其實我盼著我媽死,活著多痛苦。當時要是給我個信兒說她 死掉了,我就把心徹底撂在地上了。

  人在監獄裡想法就不一樣了。看這人看那人,才知道社會有這麼一個角落,聚 著好多人是冤屈的。何況我和他們不一樣,我是親手殺死親爹,我真抱著對爹贖罪 的心,又想爭取早點出來看我媽一眼,再說,特別覺得對兩位哥哥有罪。我和兩個 哥哥是同父異母的兄妹。沒人能看出我們不是一個母親,都拿我們當一母同胞的兄 妹。我殺死爹,他們不但不恨我,還常跑來看我,送吃的。唉呀,每次接見時,我 的眼淚干了流不出來,我都傻了,見到他們沒話,不知說哪好了。我覺得特別對不 起兩位哥哥。他們說,我們理解你,知道你不是壞孩子,只要你哥哥嫂子在,不會 不管你。我真要贖罪呀,對兩位哥哥也要贖罪,玩命贖罪!只有拚命幹活改造。

  起頭是軋縫紉、電縫紉根本不會,打頭學。很快就幹得不錯。領子活是最難軋 的,啊,就是臉面上的臉蛋活,技術活,我幹得質量最高,就歸我干了,還超產。 另外牆報、板報,寫寫畫畫,也爭著學爭著干,在哪兒都伸一把手幫人去弄。生產 還得紅旗得語錄什麼的。現在你看我這副眼鏡,猜多少度?三百五,就是那時軋活 時看針眼近視的。附帶還給人看病,不光給犯人看,也得給隊長、隊長的孩子,連 看監獄的親戚朋友,廠裡的幹部,一叫我就去。人家信任你,不把你當敵人,就太 榮幸了。夜裡睡半截覺,誰誰發燒了,誰誰肚子疼,抽風了,叫起來一弄就幾個鐘 頭。第二大該怎麼上班還得接著上。沒白天黑夜玩命呀。這麼著,看監獄那些人就 對我不錯,現在有時還帶著孩子到我們醫院來找我看病。你別笑,當時他給咱一個 和氣臉,比什麼都強。誇我一句,就美多少天。

  這兒跟你提起這件事:我是1966年9月7日在監獄醫院被捕的。當時我已經結婚, 愛人在北京工作。我想到天氣一天天涼了,他不少衣服東西在我家裡一起抄了。為 了不連累他,我寫信給他,叫他辦理離婚手續,9月底就辦完手續離婚。可沒多久, 他姐姐突然跑來送了20塊錢,還有營養品。我托人告訴他姐姐千萬別送錢送東西來 了。我那時什麼也沒有,就留下5塊錢,剩下15塊請求管我的一位隊長給我娘寄去。 那時不是不知我娘早死了嗎。這個隊長是個復員軍人,起初不肯,我哭著求他,後 來他答應了,替我寄去。以後這位姐姐又來送了30塊錢。前後總有五六次,記得總 有120塊錢,我每次都按同樣辦法,求這隊長替我寄給我娘。可家裡人一直沒回信給 我,我以為家裡人心情不好,恨我。一年後對我判決了,允許見家裡人了,每次見 面光是祝願萬壽無疆身體健康,學語錄,就佔去一半時間,剩下點時間光知道哭, 說不了幾句話。家裡人不提我寄錢的事,我也不好問了。直到1979年出獄跟家裡人 一談,才知道他們根本沒收到我寄的錢,一次也沒有。多年來我一直把那隊長當成 恩人,這就不懂了。或許是郵局不給送,那時挨抄戶是不給送報送信的。可是不送 也應該退回來呀!

  別說,監獄裡還真有好人。有個隊長見我瘦成條棍兒。原先我胖著呢,出這事 後落到九十來斤。我嫂子來探監時,他偷偷塞了張營養證明。我嫂子再來帶了二斤 點心,我急了,心想這二斤點心給媽吃多好,給他們孩子吃多好。外邊生活也難著 哪。在獄時,一個月零花錢才一塊五。我沒花過,除非買點手紙肥皂,啊,牙膏, 牙膏一簡要用幾個月。盡勁省,存到五塊十塊,就給家裡捎去。沒有家裡親的熱的 我還活個什麼,我對他們有罪呀,在那情況下我力所能及使出最大力量來,也算是 贖罪的一種方式吧。

  那時候監獄也學習、批判。我就常常狠批自己抗拒文化大革命。犯罪的事。管 監獄的就叫我大會小會地講。批一批確實也好,有時自己也悲觀,輪到一批自己, 說自己受黨那麼多年教育,應該相信政府相信政策。要是相信政策,嘛事不都過來 了嗎?一批我就相信政策了,活著有勁了。爭取表現突出點,早點出來也好報答報 答。你別說,玩命干也管事。1972年給我減刑有期10年。打無期徒刑改到十年算最 寬大了。一算,到了1982年就能出來,有盼頭了。到了「四人幫」一完,法院重新 審理我的案子,認為我是受文革迫害,不算殺人,算集體自殺,宣佈為無罪釋放, 又提前了兩年半。新的《判決書》這麼寫道:

  原判定×××的抗拒運動殺人罪,不能成立,故撤消原判,宣告×××無罪釋 放,特此判決。

  我是1979年3月2日那天出獄的。當初進監獄時,我只穿著醫院的褲褂,白布帶 藍豎條的。後來哥哥把我文革前存在農村醫療隊時的一小箱舊衣服送到監獄。十年 一直穿那幾件舊衣服,出來時破衣爛衫。一見面才知道我媽早不在了。真是當頭一 棒啊!這麼多年沒垮了,我媽就是我的精神支柱。可一出來,爹沒了,媽沒了,全 完了,真要垮。

  我3月份回來後,「五一」就回兒童醫院上班。休息了兩個月。因為親戚朋友來 看我的特多,再有在家反而睡不了覺,腦子裡儘是事,你說能靜嗎?原先三個人想 一塊死,結果活了我一個。這滋味不好受。好多人都說活下來就算相當不錯了。那 麼多大領導人,都是跟毛主席出生人死在一起的,爬雪山,過草地,照樣不也是家 破人亡嗎?比你慘得不知多少,人家不照樣硬挺腰桿撐著活著嗎?

  我們單位待我不錯,那時我家房子還給人佔著沒落實,就叫住醫院集體宿舍。 我是回民,吃飯難,我侄子天天提著飯盒騎車來給我送飯,每天一趟,過了好多年。 我呢,醫院叫我做「科住院」。按醫院規矩,得先徽『科住院」,才能升主治大夫。 我反正沒家,沒別的負擔,搶時間唸書吧!監獄裡不許念業務書,現在加倍唸書, 彌補啊!很快拾起來了。我負責八個病房。打一樓到五樓上下跑。早晨7點半上,晚 上9點半下,一天14個小時。一天上夜班,無意覺得兩腳像踩棉花,一量高壓一百八、 低壓一百。我說快給我打一針。降血壓硫酸鎂最快,打完半小時再量不但沒下去, 反倒變二百了。我挨個兒病房轉,護士們誰也不找我,這是她們互相說好的,怕我 再累。這些人都同情我,尊敬我。唉,咱還說嘛呢。再加勁吧!本來「科住院」要 做一年。我半年多就升主治了。

  這時,我交了一個朋友。華東紡織學院畢業的。當初是年輕有為,一個總工程 師對他特別器重。反右時這總工程師成了右派,叫他揭發,他沒揭發,反而給總工 程師通了信。他說咱不能味著良心辦事。這一下把他也當右派對待。他以為自己就 是右派了。這次平反,摘右派帽子,人家看了他檔案說,你冤了,你不是右派呀, 糊里糊塗地當了二十多年「右派」!不給升級也不給漲工資,也不好結婚。這叫什 麼事?他今年50多歲了,一直獨身,我們就結婚了。我倆有共同遭遇,說得來,他 也挺照顧我,相互安慰吧!我二哥把他的兒子過繼給我,現在上北京大學了,學外 語。最近我愛人又升做廠長。我有了個什麼都不缺的家了。

  可是至今對那段事還是不能不想。我沒法克制自己。雖說不是每天想吧,也不 會忘。我總想我爹。我們醫院人說,你連個螞蟻也不敢踩死呀,怎麼突然之下就下 去手呢?那時真把人逼得沒人性啦。誰會拿刀殺死自己的爹呀!換平常連想也不會 想,是吧?我也欠下我媽一筆債,永遠沒法還了。如果當時我沒下手,我爹我媽准 能活到今天,看到今天。不怨我怨誰?我無論怎麼給自己找理由安慰自己也沒用。 我又弄不明白,我到底是害了我爹還是救了我爹?當初以為救了我爹,現在總覺得 害了我爹。為嘛別的事都想得明白,這事翻來覆去總想不明白。一會兒這樣想,一 會兒那樣想。你說一切都是「四人幫」搞的,別人為嘛都捱過來了,我們沒有,還 不是我?一想到這兒,我還是有罪,活得又沒勁了。有人說,你好好活著,才是對 得起你爹你媽。一想,也對,對吧?

  我不能再說下去了,你們也別叫我說了,行嗎?

  在滅絕人性的時代,人性的最高表達方式只有毀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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