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強和父親失散後,領著十幾個隊員在山上轉,瞅空子打擊敵人。
好些日子不見糧米了。口渴了就啃冰吃雪;肚餓了就摘下松樹球,砸裡面的種子吃,那滋味真是又澀又苦啊!人人的衣服襤褸,鞋襪破碎,腳指丫露出來,凍得和紅棗似的。有一個隊員還穿著繳獲來的偽軍服裝。
一個叫萬刻苦的隊員,指著德強露出的腳指頭,笑著說:
「看哪!好傢伙,十個『將軍』出來了六個,十個都出陣了,可要發生大血戰啦!」
大家都被逗笑了。那個身穿偽軍服的隊員指著萬刻苦那破碎的棉衣,打趣道:
「你還說人家,看看你當上『花姑娘』啦!嘿嘿,咱們要演劇可不用化妝了,我就是現成的『二鬼子」啦!」
正說著,聽到有動靜,大家立刻埋伏起來。
只見山下跑來一個老頭子,慌慌張張地左右環顧,似乎後面有人追趕他。
德強站起來,喝問道:
「幹什麼的?」
老人一見這十幾個背槍的人,嚇得渾身哆嗦,一□跌到地上。
「老大爺,我們是八路軍,游擊隊啊!別害怕。」德強忙上前扶他起來。大家都圍上他。
「啊?八路軍!老天哪!快救救命吧!都完了啊!……」
說著他就哭起來。
這老人剛從山東面的村裡逃出來。他說鬼子抓了好多青年人,男的都先押著走了,剩下一百多青年婦女關在一座大廟裡。鬼子要在村裡過夜,第二天要把女人們押到據點裡去,還說要裝上船運回他們本國……
老人一面說一面哭,他老倆口一個獨生女也在裡面啊!
隊員們聽到後都氣得鼓鼓的,拍著槍一定要馬上去救人。
德強安慰老人說:
「老大爺,先別哭,我們一定想法子把她們救出來!」
「啊、啊!那真是菩薩保佑啊……」老人歡喜若狂;可是馬上又有些失望地打量著他們,擔心地說:
「這……你們就這幾個人,怕不行吧?鬼子有一二百,儘是大炮機關鎗,還有馬隊……」
「放心吧,老大爺!咱們不和他比數,自有法子來對付。」德強安慰著他,又問道:「老大爺,你把村裡的情況全說說吧!」……德強聽完老人的敘述,同大家一商量,瞅瞅快落進西山的太陽,立刻行動起來。
散亂的陰雲滿佈夜空,暗淡的星光閃爍在雲隙中。沒有風,四外很寂靜。可是一走近村子,就傳來嘈雜的嚷聲。嘶嘶的馬叫聲,在寒夜裡是那樣令人駭然,會禁不住打寒戰。人們的哭聲那末淒慘,聽著叫人心酸。村上空繚繞著煙霧,這可不是女人們在煮晚飯從煙囪裡冒出的炊煙,散佈著焦香味;而是烈火發出的濃煙,還帶著人肉被燒焦的油腥氣。火光映紅半個天空,村上一片焦土。
德強身穿偽軍服,領著隊員們跟著那老人漸漸摸到村頭,在幾棵樹後停下來。
德強那雙大黑眼睛緊瞪著,瞅著在村口上來回走動的兩個站崗的敵人。然後他對隊員們悄聲吩咐幾句,馬上走到大路,大搖大擺地走著,並故意大聲咳嗽著。
「站住!什麼人?」對方喊道。
德強幾個人仍走著,他不在意地回答:
「叫嚷什麼!你們是哪部分的?」
「站住!再動開槍啦!」對方更嚴厲地喊道。
幾個人停住了;德強有些不耐煩地說:
「我們是三聯隊附屬的偵探隊。有緊急情報回來報告,不要誤會。」
「那好。先拍著巴掌過來一個。」對面嘩啦幾聲槍栓響。
德強把手槍夾在腋下,拍著手走上來。
兩個偽軍端著大槍緊張地盯著走來的人。到近前一看,果見是自己人。偽軍舒口氣,把槍收了,剛要發話,不料德強一手抓住一個偽軍的槍筒,一手用槍指住另一個,厲聲喝道:
「不准動!把槍放下!我們是八路軍!」
「啊!八路……」偽軍乖乖地把槍放下。
後面的人搶過來把偽軍扭住。
「快!都把衣服脫下!」德強命令著。
偽軍哆嗦著脫下衣服。德強叫隊員萬刻苦和另一個隊員穿上了。把偽軍捆到樹上,又用破布把他們的嘴塞住,德強說:
「對不起,挨點凍吧。這樣也省得連累你們。」
德強向隊員們交代幾句,隊員們分頭行事去了。剩下他、萬刻苦、還有另一個隊員,跟著老人迅速地向村裡挺進。走到十字街口的廣場上,見圍著好多人,當中有一大堆木柴在燃燒。裡面亂哄哄的,慘叫聲迭起不絕,時時又暴發起一陣猙獰的狂笑。
他們都攥緊槍柄,從圍著火堆的敵人孔隙中向裡一瞅,立時氣得五臟六腑要崩裂!
在廣場的中央燃起一堆熊熊的大火,一些漢奸還不時向裡加柴。火堆兩端各放一高凳,一條狹窄的長木板用水淋濕,從火堆中間穿過搭在凳子上。
一個漢奸尖著嗓子叫喊道:
「看哪!這個節目是『童男』『童女』過『火橋』!」
一大群小腳女人和老頭子,衣服全被剝光,在刺刀戳迫下,被逼著通過木板。
一個兩個……慘叫著噗嗒噗嗒跌進火坑裡,皮肉被燒得吱吱響。
鬼子們看著狂歡大笑。笑得最厲害的是靠北邊坐在桌子後面的幾位長官。他們一面喝酒一面觀賞,笑得鼻子眼睛都沒了。特別顯眼的是中間那個高胖子,那血紅的火光把他的大佐軍階標誌照得分外刺眼,有時他甚至放下酒杯鼓起掌來。
那漢奸又尖著嗓子高叫道:
「再來看!這個最精彩啦!這叫『奶鈴舞』!」
十多個留著短髮的年青婦女,全身赤露,每人兩個奶頭上各拴一個銅鈴,被逼迫圍著火堆跑圈圈。有不願跑的就被扔進火坑裡……
德強三個人的眼睛早紅了,萬刻苦已忍受不住,照敵人的背後就要開槍。德強伸手拉著萬刻苦就走,其實不是為救更多的人,他早動起手來。德強的手把槍柄也快攥碎了,他特別憤恨地盯著那大佐胖軍官,他是多末想給那胖腦袋一槍啊!……
他們悄悄來到村西頭的一座大廟旁。據說日本人很敬神,軍人身上都帶有佛像。可是在中國土地上的神廟,遇到他們就罪過了。廟宇裡的神像全被搗毀,變成泥土,連守廟的和尚也和打碎的神像躺在一起了。廟宇成為他們關人和餵馬的場所。這倒是怪事!
德強他們看著這四合院的高大圍牆,很是焦急。大門鎖住,被抓來的婦女全押在大院子裡。不但前面離廟門幾十步遠有站崗的,而且門外還住著一班鬼子。摸進去帶那末多人向外跑是不會不被發現的。德強躊躇起來,但他一聽那老人說離此不遠的東面是敵人的馬棚,心裡一亮,立刻吩咐萬刻苦前去行動……
德強踏著那個隊員的肩膀,隊員又踏著老人的肩膀,手剛剛能抓住牆頭上的磚頭。德強咬緊牙,用全力把身子一竄,胳膊摟住牆那面了。他渾身出了汗,不得不休息一霎。
聽見院裡的嗚咽聲,德強恨不得一下子飛進去,把她們一個個救出來。他奮力爬上牆頭,迅速地掏出繩子,一頭搭下牆外——隊員和老人扯住;一頭搭進牆裡。他抓住繩子滑溜下來,腳踩在誰的衣服上。
迎接他的是一片驚愕的騷動。德強看到院子裡擠了黑壓壓的一片人,有躺有坐有站地靠在一起。黑暗中一雙雙閃著淚花的眼睛都朝他望著,他忙小聲說:
「姐妹們,別怕!我們是八路軍,來救你們的!」
又是一片騷動,人們都狂喜地站起來。
「大家小聲些前面有敵人。」德強接著悄聲說,「都輕輕把凍木的腿活動一下,別到時候跑不動。大門打開後,大家不要亂,跟著我們跑。不管敵人的槍怎麼響也要衝,出村後就散開向山上跑。跑出去就是活命!」
人們不能暢快地用言語來表達她們的心情,每雙由於激動而含淚的眼睛,一齊向救命的八路軍望著。
德強擠到門口,聽著外面的動靜。沒一會,忽然東面槍響了。接著外面的敵人亂起來,忽忽拉拉奔跑著。只聽大喊道:
「不好啦!馬棚起火了……」
外面那隊員一槍撂倒站崗的敵人,打開了大門。
「快跑!姐妹們,快衝出去啊!」德強大喊著,自己閃在門口。他一見放火的萬刻苦跑回來,就命令道:
「快!領著群眾衝!」
女人們跟著隊員,像一群出欄的牛犢,急急地跑著。那老人找到自己的閨女,拉著趕到德強跟前,感動地說:
「八路軍哪!我老頭子死後也忘不了你們啊!孩子,快給你救命恩人磕個頭!」
那姑娘流著淚,急問德強:
「好人哪,你叫什麼名字?俺好記住你!」
「你們快跑吧,老大爺!」德強忙催促,「這是我們應作的事。我們是共產黨的軍隊——八路軍!快,你們快跑啊!」
看看人都跑完了,德強不放心地又進院子看一遍,才跑出門。他一面跑著一面舉起駁殼槍向空中連開三響。立時,村裡到處都響起槍聲。這是那些隊員們在襲擾敵人。女人們都安全地突出去了……
德強正向十字街口跑,迎面遇上幾匹被燒痛跑出來的馬。他朝一匹狂跑的馬衝去,那馬突然一怔,他飛速地竄上馬身,兩腿箝住光身的馬肚,手抓馬鬃勒轉馬頭,向街裡衝去!
街上的敵人亂成一團,吵吵嚷嚷亂跑著。
德強身著偽軍服,也沒有人認出來。但他顧不得向群敵開槍,只是策馬衝向廣場的方向。正跑著,迎面並排走來三個鬼子,旁邊兩個敵人扶著的中間那個高胖的軍官,正是大佐。麻灰的星光下德強看得清瞄得准,等馬撲到敵人跟前,照那胖頭上連開兩槍。這位酒醉熏熏的日軍聯隊長的腦袋,立時開了花……
德強全沉浸在殺敵的興奮裡。他已顧不得其他,在馬上連連向敵人開槍,敵人一個個倒下去。
那發瘋似的馬只管向前奔騰,有時德強來不及打槍它已撞倒迎面的敵人,猛衝過去了……
姜永泉帶領的一部分隊伍,始終在戰鬥著。
敵人的掃蕩瘋狂期已過,現在正處在落潮階段,開始向後收縮龜脖子了。
姜永泉決定把隊伍匯合起來,集中力量打擊敵人。於是,他領著部隊向原來約定的地點轉移。
一天早上,他們在一座山上碰到一群叫花子似的人。一看,原來是德強他們。
互相高興極啦!你說他變瘦了,他說你又黑又顯老;他說你衣服爛了,你說他鞋子破了……結果大家笑了一陣。
姜永泉忙招呼道:
「同志們!你們可餓壞了吧!咱們帶有『大饅頭』,快吃吧!」
德強笑著說:
「不怎的,肚子長出鐵來——癟不下去啦!」
大家打開麻袋一看——呀!淨是青頭白□大蘿蔔。一人拿起一個,向膝蓋上一磕,喳的一聲分為兩截,格吱格吱吃起來。真是有滋有味,比什麼都強!
「教導員,你倒真會想法子。這玩藝吃了真管用,餓不著渴不了,走路走多了,還能清火哩!」萬刻苦一面大嚼一面說。
姜永泉微笑答道:
「不是我有法子,是老百姓慰勞的呀!你還忘了一樣,吃了它更有力,打起仗來才有勁頭啊!」
大家說說笑笑,談論著打勝仗的經過,心裡很痛快。
姜永泉把自己的意見同德強等人談了談,大家都贊成。決定馬上回本區山裡找劉區長、德松和玉秋他們。
可是到原來約定的地點一打聽,人們說劉區長他們從未來過。大家剛要轉移,仁義領著一個隊員找來了。
那仁義從老母豬河逃出來後,又回到那樹林裡找到他的槍,翻山起嶺日行夜走來找隊伍。他走在半路上,碰到劉區長和德松那一夥中的一個隊員。那隊員又把劉區長、玉秋和德松等人的不幸遭遇告訴給大家。
自從游擊隊分散活動以後,劉區長一夥人活動一氣,看看形勢太危險,沒法再堅持下去,就把武器堅壁起來同群眾一塊跑。後來藏在一個能容納七八十個人的大山洞裡,不幸被漢奸告密,叫敵人圍住了。當然誰也不肯出洞當俘虜,敵人就下毒手,施放了毒瓦斯。那隊員和德松幾個人在靠氣眼處,中毒輕些,醒來時已被敵人俘虜了。其他六十多個群眾和游擊隊員全部犧牲。這個隊員是後來從敵人手中逃出來的。
大家聽罷,都垂下頭,流出眼淚。德強的臉陰沉得像烏雲一樣,他猛一下坐到石頭上,掏出「三把匣子槍」,用力向槍膛裡壓子彈,彈膛已裝滿,他似乎還不滿足,還在向裡塞,一直到手都攥出汗來!
姜永泉的心裡異常悲痛。他覺得頭很重,眼睛在潤濕,胃痛病又發作了;但一發現大家的目光都在注視著他的時候,他馬上用力吞回從心裡湧上來的酸水,振作起來,大聲說道:
「同志們!我們不能流淚,把淚水吞到肚子裡去!死去的同志留下的不是叫我們哭,是叫我們接受血的教訓,完成他們沒有完成的任務!槍是我們的命根子,革命的本錢!毛主席早告訴我們,勞動人民要用槍桿子改造咱中國,槍桿子打天下。我們只要有一口氣,就不能讓槍離身。對,就是死了也不能丟開槍!我們都記得,柱子就是這樣的硬骨頭!」
姜永泉那消瘦的臉頰,泛起紅暈,帶血絲的眼睛裡射出炯炯的光芒。他見戰士們都瞪大復仇的眼睛,緊握手中的武器,他心裡更充滿信心和力量。他把手槍在空中一揮,高喊道:
「走啊,同志們!我們要更勇敢的戰鬥下去!」
姜永泉領著隊伍剛離開山村,就發現大路上敵人押著好多抓來的人和搶來的物資,浩浩蕩蕩地向村裡走去。「教導員,打!」德強手攥槍柄,怒視著敵人,憤恨地說。
「打,打!」隊員們隨著叫起來。有的人已在拉槍栓、上子彈。
「好,截下被抓去的人!」姜永泉考慮著說;一見大家摩拳擦掌的殺敵情緒,他又補充道:
「只為救人,襲擊敵人一下,可不要貪打仗。咱們人少,不然會遭到損失。」
部隊迅速迂迴到村西面兩三里路的地方,埋伏在路一旁的山上。
約莫三四個鐘頭的時間,敵人的隊伍走出村,步步向伏擊圈接近了。
敵人為防備地雷,把抓來的人放在前面走,後面才是偽軍、鬼子。
當被抓去的人走到跟前時,大家一看,分隊長德松和幾個隊員也在裡面。每人心裡恨不得立刻衝上去,救出他們來。
被俘的人的行列剛走過,姜永泉的槍響了!地雷的拉線一抽動,全在敵人群裡開了花!他大喊道:
「一連攻左,二連向右,三連跟我來!衝啊!」
接著槍聲齊鳴,喊聲大作。
敵人被地雷一炸,一聽喊聲,以為遇上八路軍的埋伏,隊伍全亂了。前面的偽軍顧不得還擊,向後直跑。鬼子們趴在地上,猛烈射擊。但被散亂的偽軍擋住,火力伸展不開,倒打死不少自己的人。
隊員們衝到被俘的人群裡去解捆綁的繩子。人群已亂了,忘記是一串串被繩子連起來的,都在亂跑,結果一跑帶倒一大堆……繩子終於被割斷了,人們自由了!都向山上拚命跑去……
那龐文大隊長的眼睛被地雷崩傷一隻,他疼痛地用手捂著,一時看不清情況,沒法指揮。幾個鬼子邊打邊向後退,差一點把龐文從馬上撞下來。龐文更加惱火,抽出督戰刀,噗喳一聲,把一個鬼子砍翻。接著又削下一個向後逃跑的偽軍的頭,大叫著向前衝。
敵人聽到槍聲不密,一看不是大部隊,就兇猛地反撲回來。
德強領著一夥人,憑著有利的地勢,迎頭痛擊敵人。德松也趕上來,撿起敵人屍體上的槍,拚命地射擊著。
姜永泉見救人的任務已完成,敵人展開了全面進攻,就趕過來對德強命令道:
「快!帶領隊伍和群眾轉移,我來掩護!」
「不要急,再打一會!你看,正是發揮火力的時候……」
德強看著一排排倒下去的敵人,頭也不回,興奮地說。
「對,殺死這些雜種!」仁義邊打邊附和兒子的意見。
隊員們只顧射擊,全忘了撤退。
「不行!敵人快包上來了,再不撤就要遭到重大損失。趕快撤!」姜永泉又一次命令著。
「教導員!再打一會吧,我非報報仇不可!」德松的眼睛也紅了,幾乎是央求著。
「德強!」姜永泉抓著德強的胳膊、厲聲說道,「你還有紀律沒有?憑一股子勁你要把全隊的人毀掉!快,服從命令!馬上領隊伍和群眾轉移!」
德強這才看清楚形勢,敵人已從左側的山樑上向這裡包抄,再不撤退就要處在敵人的包圍中。他正要說自己留下打掩護,可姜永泉已領著兩個隊員搶上一個制高點,迎擊敵人去了。德強只得和德松帶領部隊和群眾,迅速向群山裡撤退。
姜永泉見人們都消失了,就和隊員邊打邊向山上退。
敵人在後面死追不放。機槍、小鋼炮猛烈地打來。
一個隊員突然倒下去。姜永泉背起他就走。那隊員氣喘地掙扎著說:
「不,教導員!別管我……我不行啦!我掩護你……」
山太陡,雪又滑,兩個人向上爬實在困難。姜永泉看著敵人快追上來,就向在一旁射擊的萬刻苦吩咐道:
「刻苦!快,背他轉移!我來掩護。」
萬刻苦只顧射擊敵人,頭也不回地回答道:
「不,教導員!你要緊!你們快撤走,我堵住鬼子……」「什麼我要緊!?」姜永泉生氣了,向敵人摔去一個手榴彈,嚴厲地說:
「快!你儘管背著他,順這個山窪向東插過去,過了山頂就有個石洞,鑽進去藏起來,決不許你再向敵人打槍!好,快走吧!」
姜永泉頂住敵人,看到萬刻苦背著傷員已走進山窪裡,他就邊向敵人射擊邊向西退,把敵人的火力都吸到自己這個方向來。
敵人的槍彈越來越密,越打越近了。炮彈掀起的泥雪,把眼睛瞇得睜不開,濃重的藥煙,嗆得人透不過氣來。
姜永泉正跑著,只聽嗚的一聲怪叫,他忙趴下來,一顆炮彈在身邊爆炸了。他來不及看傷著沒有,衣服被打著火也沒覺察,跳起來就向前衝。可是隨著他向前跑帶起的風,身上冒煙了,火苗越來越大。他疾忙在雪上打了一個滾,但是沒能把火熄滅,火已燒著肉了。姜永泉滿臉滾下汗珠,把槍用牙銜著,急速地將棉衣脫掉,又揮動著帶血的赤臂,憤怒地向敵人掃出一梭子彈!
姜永泉轉過山頭,撞到逃荒的人群裡,人們立刻把他圍住。他見已來不及再走,也只得把槍插進草叢,做上記號。
不多時,敵人包上來。幸虧群眾已給他換上老百姓衣服,沒被查出來。
敵人臨走時,把所有青年人都抓起來,姜永泉也在內。他看到一個區中隊員和老起也在裡面。
中午,敵人押著抓來的人進了王官莊。一會,把押在學校裡的全村的人都趕到南沙河裡。大隊長龐文耀武揚威地坐在前面的大師椅上,被打傷的左眼,用紗布包著,看起人來吊斜得厲害,更顯得凶狠歹毒。
先帶著一隊鬼子和王流子、孔江子那隊偽軍來到王官莊的日軍中隊長,迎著龐文立正敬禮,告訴他走在路上被共軍襲擊,死傷不少,偽軍中隊副王流子也死了。龐文聽後,氣得右眼吊斜得更加厲害,罵了中隊長几句。中隊長連說幾個「是」,就閃到一旁,向孔江子吩咐一聲,偽軍分隊長孔江子馬上走向前朝龐文行個禮,說:
「報告大隊長!老百姓都抓來了。要是沒有事,我就押著大車前面走了。」孔江子殺死玉珍後,就被日軍小隊長叫著去學校審問抓來的老百姓,一直脫身不得。這時他想趕快藉故走開。
楊胖子翻譯官告訴給龐文。龐文嗤一下鼻子,側歪著頭朝孔江子嘰哩咕嚕說了一陣。楊翻譯官又對孔江子說:
「太君說,你等一會再走。皇軍被打了埋伏,把抓來的土八路都奪跑了。現在把年青一點的男人都拉出來,讓每家挑人。剩下的統統殺掉!」
孔江子一聽,吃了一驚,知道一時脫身不得,也不敢怠慢。
人們被迫分站兩邊。男人站在一邊,老人、女人和孩子們站在一邊。
楊翻譯官向人們吼道:
「都聽著!皇軍有命令,每人挑自己的親人。」他指著孔江子說:「他是本村人,誰說錯了,馬上槍斃!還有,老婆認漢子,要親個嘴才行……」鬼子們開心地狂笑了。
人們都憤怒地盯著敵人。
挑人開始了。
有個新媳婦,在這末多人眼前叫她和男人親嘴,真比打死她還難。她慌亂地走到丈夫面前,怔住了。她丈夫急了,搶上去要親她。她卻又慌又臊地扭過臉。敵人立刻把男的抓起來。她哭叫著撲上去,可已經晚了!
婦女們看到這悲慘的下場,什麼也顧不得了,親個嘴拉著丈夫就往家走……
正在這時,又押來一群人,姜永泉也在裡面。同難的人們把他掩在中間,恐怕有人出賣他。
母親的眼睛緊看著被捕的人們,想找出是否有落難的幹部。她一發現一位區中隊員,就要上去認……但邁出兩步,她停住了,心裡突然襲來一陣緊張。她記得,那鬼子大隊長和楊胖子翻譯官當面打過她,雖說幾年沒見,可是說不定他們還會認出她,那不是自己上前送死嗎?!不,怎麼也要救出那隊員,就是自己死了也要冒這個險!母親一咬牙,夾在幾個人中間,向那隊員走去。
「你要認什麼人?」一個偽軍喝問。
「我的兒子。」母親鎮靜地回答。
「兒子?哪一個?」
「就是他。」她指著那隊員。
「幹什麼的?」
「種地的。」
孔江子聽到後走過來,對偽軍說:
「我認識,這老婆子有個兒子。快領回去吧!」
母親鬆口氣,上去拉那隊員就走……可是又驚住了!她看到王連長也在裡面,恨不得馬上再把他拉走,可是這怎麼行呢?!母親心裡忽地一亮,扭回頭向女兒使個眼色,才領著隊員走了。
娟子看到母親的目光,心裡一怔,立刻看到了王連長。她抱著剛出生還沒見到父親的孩子,看了孔江子一眼,就走上去。
她走到王東海跟前,停住了。王東海是在半路上和逃難的群眾一塊被敵人抓去的,他想逃出去,卻老找不到機會。他這時有些驚異地抬頭看著娟子。
一個偽軍搶上來,照娟子的腰間搗一槍把子,喝道:
「他是你什麼人?」
「孩子他爹。」娟子從容地答道;一手扯著王東海的衣袖,哭聲叫道:
「你快點呀!誰知道你叫人抓去啦?快抱著孩子……」
王東海的身子微微一震,忙接過孩子。娟子就勢在他的唇角上大膽地吻了一下,拉著他就往家走。
敵人哄笑了。……
人越來越少。人們的心越收越緊了!
鬼子們象等著吃人的餓狼,張著大口,獠著黃牙,兇惡地瞪著剩下的每一個人。
龐文已坐不住,站起身,瞪著右眼,抓起指揮刀的把柄。
花子發現了人群中的老起,忙驚叫著走過去。懷裡孩子的兩隻小手,也張開了。
老起一見妻子走來,滿懷激動地迎著她。
一步兩步……夫妻只離三步遠了,花子突然愣住!一瞬息她那飽滿紅暈的臉龐上,失去立刻把丈夫抓到手的喜色;她那閃著激動淚花的眼睛,離開了丈夫的面孔,驚詫地盯著人群裡邊。她垂下眼皮,又抬眼瞥一下老起,似乎是看錯了什麼,微微地搖搖頭。
老起十分驚異,隨著妻子的眼光看去,哦!他看到了她看見的是什麼。從她那雙曾告訴過他痛苦、憂愁、愛情、幸福的黑圓眼睛裡,他明白了她的意思。老起心裡一陣滾動,用力看妻子一眼,立刻低下頭,像不認識她是誰!
敵人踢花子一腳,喝罵道:
「媽的屄,哪一個是自己的都不認得啦!」
花子,聰明的花子!她知道孔江子不認識她的丈夫,恐怕連她也忘了。即使沒忘,她也要以父親給她招的養老女婿為理由,來認走那個站在她丈夫身邊的別人的丈夫。花子一抬頭,勇敢地朝姜永泉走去!雖是幾步路,她覺得像座山,兩腳沉重,呼吸急促;她覺得走的很快,一步步離自己的丈夫遠了,她又覺得走的很慢,離自己的丈夫還是那末近。她感到像有根線拴著她,向後用力墜她;又像有一種動力向前推她,猛力地推她,把向後拉她的線掙斷了……
花子終於走到姜永泉跟前,聲音顫抖著,但很堅定地說:
「孩子他爹,你、你快跟我走啊!」
姜永泉剛被押上來時,不知道敵人玩的什麼花招,後來就明白了。他看到母親把區中隊員帶走,心裡真為她的行動所感動。後來看到娟子認走了王連長,他心裡有一霎緊張,可是馬上鎮定下來。他感到她那樣做真對,並為妻子沒見到自己而滿意。因為這樣可以不使她有任何內心的痛苦,減少她拯救同志時不必要的感情衝突。他瞭解身為共產黨員的妻子,就是見到他也會那樣去救別的同志的。姜永泉對娟子和母親的行為感到滿意而愉快,他下定犧牲的決心,隨時去尋找死得更值得的機會……
花子的走來,使姜永泉很焦急不安。他看著老起,給花子使眼色,恨不得叫出來——「花子,你快領他去啊……」
花子是那樣堅定,一點不理睬姜永泉的示意,上前拉著他的胳膊,又叫道:
「你怎麼啦?還不回去?爹氣死啦!」
姜永泉全身收緊。那激動的心情,真有些恨她的舉動了,雖說他感動得眼淚快要掉下來。
老起見姜永泉猶豫不決,敵人的目光都集中過來,焦灼得身上象著了火。他一咬牙,衝著敵人喊道:
「你們他媽的不用抓人,我就是八路軍!八路在哪裡我都知道。他媽的,你們這些狗雜種……」
龐文摸著鬍髭獰笑。一群鬼子蜂擁而上,把老起按倒在地上,捆綁起來。
姜永泉瞅著龐文的指揮刀,正要衝上去,可是花子早緊緊將他拉住,嘴唇貼在他臉上,身子幾乎失去力量,靠在他懷裡。
姜永泉只好接受她那不是妻子的,可比妻子偉大高尚的親吻!一個老革命戰士老共產黨員,深切地感到,是人民,是母親,在保護著他!
花子看也不敢看丈夫一眼,臉色煞白,渾身失去力量,緊抱著姜永泉的胳膊,跌跌撞撞往家走。
回到家裡,花子就昏倒在地上!
西斜的紅日,在雲隙中移動,它似乎不忍心囑望這被敵人丟下的血體,又不願即刻離去,時而出現時而掩進白灰色的積雲塊裡。它那冬天特有的火紅柔和的光澤,從雲隙中射出來,傾瀉在烈士的遺體上,斑斑滴滴的鮮血,放出燦爛的光輝!
敵人撂下老起等人的屍體,不敢在這環山的村中過夜,匆忙地向西走了。
孔江子帶著六個偽軍溜下來,投誠了。
人們悲憤地流著淚收斂好烈士的屍體。
姜永泉代表政府正式宣佈,孔江子等七人免罪釋放。對他們的行動給予表揚和鼓勵。
姜永泉和王東海、娟子商量一番,組織群眾還要到山裡去躲避,以免發生意外。
姜永泉要去找游擊隊,王東海決定也跟著去。走時,他們來到四大爺家裡。
四大爺拉著他倆泣不成聲。花子抱著孩子,跪在棺材旁,痛哭不止。她那洪亮的嗓子,已變沙啞,散亂的頭髮,已被淚水粘在臉上,結實的身子,在急狂地抽搐。
母親早來到這裡。她的眼淚,已浸濕了前襟。
望著這種慘景,能說些什麼,語言又有什麼用處!可還是要說啊!
姜永泉用力克制住悲痛的感情,扶著四大爺,聲音顫抖地說:
「大爺,你女兒、女婿是好樣的!救了一個革命戰士……」姜永泉覺得喉嚨裡像有塊火炭,他再也憋不住,熱淚象泉水似地流下來。「我……我永遠,永遠忘不掉你們……大爺,別哭壞身子……」他抽噎得再也說不出話來了。
王東海,這個鐵鑄成一般的在戰火裡成長大的堅強戰士,眼睛也被淚水朦朧起來。他拿出所有的力量也難以壓制自己的悲痛。
「老大爺!」他沉痛悲慼地說,「我們心裡都知道,他們是為什麼這樣做的。這不是為一個人,而是為抗戰,為救全中國!老大爺,你別傷心,我們每個戰士都是你的孩子。大爺,我就給你當兒子吧!」
「你們都說得對!」四大爺抽泣著說,「起子,他死得對,他該這末做!我心裡難受,是尋思他一個窮漢子,才有個家,就、就死了……」他顫抖著花白的鬍鬚,兩手緊抓著王東海的胳膊,「好孩子,我有你這個兒子,也算福分啦!花子,別老哭啦,來見見你哥!」
花子滿面掛著淚,抱著孩子走過來。可是她嘴唇搐動好一會,一句話也沒說出。
孩子伸展兩臂去抓王東海。他忙接過來,緊緊抱在懷裡。
解放看看他,叫道:
「爹,俺要找爹爹。」
王東海聽著心裡一陣酸痛,眼淚湧出來了。
花子渾身一震,又要哭;母親趕忙扶住她。花子用力吞回衝上來的哭聲,仰著臉,那雙飽含淚水連睫毛都濕漉漉的大眼睛,好像在說:
「好同志,你說得對。自從來了八路軍,我和他才能相愛相親。為愛他,我更愛共產黨的人……」可是她嘴上還沒說出話來,眼睛一注意到王東海抱著孩子的胳膊,忽地上去接過孩子急忙說:
「解放,快下來!別把叔叔的傷……」
「啊!」母親不由地叫出口,忙又說:「我倒昏了,王連長的胳膊上還有傷哪!快看看,怎麼樣啦?」
王東海心裡更是激動得不行!真是世上少有的人,自己處在這種景況,還想到別人的傷口,傷口!他忙說:
「婦救會長,大娘!我不要緊。快好啦!」
其實他的傷口已因天冷風吹而凍腫化膿了。花子忙把孩子遞給母親,跳上炕找布給他包紮……
這次不管王東海怎麼說,母親和花子再也不放他走了。姜永泉也說他該留下來把傷養好,同時也可以幫助照顧一下群眾。可姜永泉對他自己膀子上的傷,卻沒理會,別人誰也不知道。
為此,王東海留下了。
殘酷的大掃蕩,終於被粉碎。八路軍和地方武裝,到處在殲滅敵人,擴大解放區,一步步把敵人壓縮到據點裡去。
……
「一下,兩下,三下,四下……」院子裡,一個身材高大的人,把棉衣搭在鐵條上,上身只穿一件舊軍裝單褂,兩手抓著五六十斤重的四方形的敲衣石,用力向上舉著。他嘴裡不斷地數著回數。
他舉到十五下,才放下來,就勢坐到石塊上,用衣袖擦著臉上的汗珠。那短短的頭髮楂上,直往上冒熱氣。天氣是三九,他身上卻是六伏。
王東海的傷口已好起來,他天天這樣鍛煉,今天成績最大,臉上顯得格外高興,思想也就奔騰起來……
留下來養傷後,開始幾天母親和花子等人把他安置在山裡,對他無微不至地照顧著。為了找藥治傷,秀子常跑出好遠去找中藥鋪。不管怎麼艱難,人們都把好東西給他吃,一點也不准他動。他有時實在過意不去,就說:
「大娘,你們再這樣我可待不下去了。我要馬上找部隊去啦!」
母親卻不急,只是問他:
「你找部隊幹麼去呀?」
「打仗啊!」
「怎麼打法呀?」
「用槍嘛。」
「胳膊壞了怎麼打槍呀?」
「這……」
「還說呢。」母親用對自己孩子似的口氣說,「人光要強也不行呀!俺們為你養身子為著什麼?還不是好讓你多打死些鬼子?你要是好了,叫留也不留你啊!」
更使王東海感動的是花子。她的話變少了,也很少流淚了,要哭也是在背後哭,不讓別人看見。每次她照顧他,總是默默不響地認真來做。她把雞蛋煮熟,皮剝得光光的,蘸著搓細的鹹鹽面,送到他手裡。而有時王東海說要走時,她也不說話,只是睜著眼看著他,一直看得使他說不出話來,感到自己再堅持下去真難為情……
環境好些後搬回村,四大爺一定要王東海住在自己家裡,和他睡在一起。老頭子夜裡常常起來,給炕洞裡加柴,把炕燒得更熱。
花子臉上的哀傷慢慢退去,漸漸話也多起來。沒有事她就叫他講戰鬥故事給她聽。王東海從來不講自己的事,但她卻把他講的故事中的人和他聯繫起來,心想那就是他,他是最英勇的一個人……
王東海練畢歇息的時候,心裡高興地想:「好,明天就可以回隊了!那可太好啦……」
他又抓起那塊石頭,念著回數舉起來……
這時,外門口出現一個女軍人。她一瞅院子裡的情景,馬上停住腳步。她那對深褐色的美麗眼睛微笑著瞇起來,白晰的圓臉上泛出喜色,心隨著王東海的上下「舉重」跳起來。看著看著,她也不自覺地跟著數道:
「……七下,八下……」
「誰?」王東海聞聲將石頭停在腰間,急轉回頭。立時他崩一聲撂下石頭,驚喜地迎上前:「啊!白芸!你怎麼來啦?」
白芸歡笑著邁進門檻,兩手握住王東海的一隻大手,爽朗地說:
「我怎麼能來?就興你來嗎?哈哈哈!好個王連長呀,把人家都急死了,你還在這練工夫哪!」白芸太激動太興奮了,兩眼閃著淚花,緊看著他的臉。
王東海也激動得厲害,張了好幾次口才說出:
「快進屋坐吧!快……」
「噯呀!這真像是你的家啦!我的天,你安家了嗎?哈哈哈!」白芸邊走邊說邊笑,「屋主人呢?」「哦,都出去啦,我在看門吶。」王東海被她說笑得有些臉紅。
剛坐在炕上,白芸就一句接一句地問王東海離隊後的情況。她說回去的一班戰士把情況講後,首長和同志們天天盼他們回去。並派人四處去找……
王東海插了幾次嘴想問她部隊的情況也不成,只得把事情告訴給她……最後他沉痛地說:
「白芸同志!我回去要請求上級的處分,我沒把同志們都帶回去……」
「你快別說了!」白芸的眼圈發紅了,「我看你還該受到表揚,在那種情況下就該那樣做。想救出群眾又不損失同志,那怎麼辦得到呢?對,那些犧牲的同志也是最值得的!都是英雄!」
王東海問白芸的情況。原來白芸是和幾位同志一塊調到延安去學習的,昨天宿在萬家溝村。她要那幾個同志等一會,她跑來看看馮大娘——以後不知能見面不能啊!可巧,大娘告訴她王連長就在這裡,這可把她高興死啦!白芸又把部隊在反掃蕩中拔除敵人據點的戰績告訴他,把每一件小事情都談得清清楚楚。王東海聽得也有滋有味,恨不得能馬上飛回去才好!但姑娘沒把一件事告訴他,那就是她聽說他有很大可能犧牲的消息時,背地偷偷哭了好多回……
白芸又給王東海看看傷口,見真快好了,又給他重新包好。說著說著,她見陽光已上滿窗紙,就收起笑容,看著他說:
「王連長,我快要走了!」
「哦,再多待一會吧!」王東海也看著她。
「待一會也要走的。」白芸說著低下頭,手撫弄著軍褂角,「王連長,這次咱們一分開不知什麼時候才能見面。不過反正能見面,等抗戰勝利了——不,或許更早些,就又見到啦!」
「嗯,是啊。」王東海不大明白她自問自答的話意。
「我們在一起可真不短啦,好幾年了。我還記得我剛參軍時,你怎麼把著手教給我打槍的……唉,分開來都覺得不好過,我自己就是這樣。可是過不了多久,又好啦。你說是嗎?」
「是,是這樣。」王東海有些奇怪,平常說話又乾脆又流利的白芸,這時卻嚕嗦重複起來。
「東海同志,你對我有什麼意見?」她忽然抬起頭。
「沒有什麼意見。你一貫工作很好,對同志很熱情。你又有文化,再經過學習,那更是好上加好啦!」王東海誠懇地說。
「快不要只揀好聽的說了。」白芸不知是不好意思,還是其他原因,臉頓時紅了。她忽然又變嚴肅起來,緊望著他,有些激動地說:
「東海同志!我早有件心裡事要和你談談,但沒找到機會開口。今天我就要走了,非要談談不可啦!我的意思是,我們之間是否可以比一般同志的關係更進一步呢?」
王東海的頭轟一下漲熱了,他猛然站起來,心裡急跳著。
想了一會,他才說:
「白芸同志,這叫我說什麼好呢?說句老實話,我也瞭解你,你太好了,各方面都比我強!我說不同意,決不是嫌你不好。可是……」
「還有什麼呢?」她急促地問。
王東海真有些緊張,吃力地說:
「我想,在這樣的戰爭環境裡,還是別急著想這方面。」
「這……」白芸聽出他的口氣有些不堅決,「東海,咱們也不是馬上解決呀!」
王東海一時怔住,但馬上又有了勇氣。他又坐下來,對她平和地說:
「白芸,樂意先聽我把一件事告訴你嗎?」
「什麼事?」她有些吃驚。
於是,王東海就把花子的捨夫救人,這個女子的講述一遍……
「白芸,你明白我的意思嗎?我是……」
白芸的眼淚早流下來。她激動地站起身,說:
「不用解釋了,東海同志!我全明白了,你是對的!……」聽到一陣輕捷的腳步聲,她止住話,眼向門口看去。
一個年青女人映入她的眼簾。那女子一手抱著一顆大白菜,一手抱著孩子。幼小的孩子穿著一條白粗布做的帶孝的毛邊褲子,頭髮上用白頭繩紮著兩個小角。女人穿著一雙白鞋,她那豐滿的臉龐,雖然現出微笑,但也蓋沒不了痛苦的痕跡。
白芸看著看著,沒等對方開口,猛地搶上去將她緊緊抱住,流著淚叫道:
「姐姐!我的好姐姐!」
花子被白芸的舉動驚怔住,忙說:
「啊!白老師,白隊長!你來啦!我比你歲數大?」「不,不管這個。你在哪方面都比我好,都可當我的姐姐!
我永遠是你的妹妹!」
反掃蕩結束後,游擊隊解散了,恢復了原來的組織。
德強和父親回到家來。他是要回縣裡去,順路打家走,把破爛的衣服補一補。
小屋子又熱鬧起來。德剛偎在父親懷裡,要他講灌死王竹的故事。秀子正剝她抓來的那隻兔子的皮。兔子已死好多天了,凍得硬梆梆的。但那時誰也沒有心思去吃它,這時環境好了,德強和父親歸來了,加上王連長也在,母親要包餃子吃呢。
仁義和孩子講了一會,就找慶林他們談工作去了。娟子在西炕上給弟弟補衣裳,德強就逗著姐姐的孩子——菊生玩。秀子在灶前燒火。德剛被母親吩咐去叫花子父女來吃飯去了。
東炕上,母親和王東海正在包餃子。
母親一麵包餃子,一面看著王東海那粗大的手,很靈巧熟練的□著餃子皮,就笑著誇獎道:
「咳,真不是說,當八路軍的人什麼都會做。看你□的皮多好!外面薄當中厚,真和個巧媳婦似的。」
王東海有些靦腆,微笑著說:
「大娘,人家說當兩年八路軍什麼都會做,可也不假。咱們逢年過節或是打完仗,也吃這玩藝兒。嘿!咱們是又當男人又當媳婦,種地打柴,縫縫補補全都會哩!」
說著,兩人咯咯地笑一陣。母親尋思一會,輕聲對王東海說:
「說真的,你就要走了,我看你和花子的事就拿定了吧!這些日子你們在一塊,也該知道她的為人了。你看好嗎?」
王東海不好意思地紅了臉,低下頭,沒有馬上回答母親的話。
在事情還是朦朧的時候,王東海幾乎是沒過多地想一想就拒絕了白芸的愛情。可是當要正式決定了,他的心中又那樣清晰地湧上白芸的影子:她那帶著細條紋永遠曬不黑的臉面,她獨有的一雙深褐色閃著熱情光澤的眼睛,健康而渾直的身驅。她的長像是個美麗的姑娘!她的作風卻是一個勇敢堅強的戰士。
在這以前,從沒停息一刻戰鬥的王東海,就是在白芸向他提出時,他也沒有這樣想到她是那末可愛,那末美好。現在他真有些留戀她!可當時他怎麼就一口回絕了她呢?
接著在他的腦海裡出現另一個人:她寬寬的臉堂,粗壯豐滿的身段,顯得是那樣有力而剛健。那眼睛是淳樸的,而同時含有柔情,又是多末善於激動,特別當它飽含淚水時,使人沒有法子不為它而感動。她的象貌是女人、是母親,她的行動是戰士,是勇敢大義的化身。她是共產黨的好女兒。啊!這樣一個堅強而美麗的女性,是應該受到愛慕和尊敬的啊!
漸漸這兩個人平排起來。看!多末好的姐妹倆!看,兩人的模樣多不一樣!她們像是一個母親養出來的,可又不像是一個血統。可是她們的一切,都是從一個地方一個組織得來的。
王東海並不是在比較誰的長短,不,他根本不是在挑選人。但他老實純潔的心中,還是想了一想。他這時才知道,自己原來在內心深處也有白芸的影子,可是在沒遇到花子的事以前,從沒把白芸和自己個別地聯繫起來。然而當白芸提出來時,他的心已被另一種更大的力量所吸引。他承認自己對花子比對白芸更愛,更無法避開。
長期的苦難生活,貧困辛勞的人們,把愛與憐混淆在一起了。由於同情而產生愛,也由於被同情而產生愛,更多的是互相同情互相感恩而產生更深沉的愛。在某種意義上說,他們認為愛憐是一個整體,不可分割,是一個東西。以同情來做為愛情的基石,這是農人們在苦難的命運中建立起的最誠摯最深湛的一種感情……
「大娘,」王東海抬起頭,非常親切又動情地說,「我一見她和孩子,就想哭。真疼人啊!不是秀娟同志和她,我怎麼能活呢!她對人真比對自己好多少倍,那末盡心地照顧我養傷,像對親兄弟一樣待我。這樣的一個好人,又是黨員,我怎麼會不戀她?!不過,大娘,結親的事要經上級批准才行的。」
「我看你倆就挺好,你上級也會答應的。」母親對他的回答很滿意,心裡不知是為王東海能有個好媳婦,還是為花子能找個這樣的好丈夫,充滿興奮的激情,「好,等她來了,我給你們提提……」
門呀的一聲開了。四大爺抱著孩子,花子拉著德剛的手,先後走進來。
「仁義回來啦!」四大爺進門就問,「在哪裡?」
母親忙下炕,招呼道:
「四叔,他才出去啦。又有事,沒去看你。快上炕坐吧!」
「他忙他的吧,我這把老骨頭反正一時爛不了。」他見王東海要下炕,忙堵住:
「快別下來啦。我就坐這裡。」說著坐到炕沿上。
王東海親切地望著他笑笑,接過解放來。
孩子早和他熟了,歡喜地叫道:
「叔叔,抱,抱抱……」
花子和母親打個招呼,挽袖子洗手要幫忙包餃子。母親卻微笑著阻止她,說:
「不用你啦,王連長和我就行了。花子,到西炕上幫娟子的忙去吧!」說完向她有含意的笑笑。
花子一見母親的神情,不由臉一紅,忙走到西房間,幫著娟子補衣裳。她的心崩崩跳蕩不停,耳朵集中在東房間……
母親把親事向四大爺說了。老頭子的臉興奮得發紅,眼睛卻有些潮濕了。他激動地說:
「那敢仔好!唉,我有你這樣的好女婿,不用為閨女外孫操心了,死也閉上眼啦!」
「大爺,哪裡的話。」王東海感動地說,「咱們都是莊稼人,窮人的心誰還不互相疼愛!我這條命也是你們救出來的啊!」
母親滿意地笑了,就趕到西房來。
花子雖和德強、娟子說著話,可把他們的話都聽得一清二楚。她一見母親走進房,臉更發起燒來。
母親坐到她身邊,拉住她的手,說:
「花子,就看你的意思啦。他的為人你都知道。你對大嫂說說呀!」
花子臊得不行,把身子扭過去,背著臉,清晰地說:
「大嫂,你們看著好,俺心裡也願意……」
吃完晚飯,德強被村裡的青年們拉出玩去了。大家又熱鬧地聊一會天,天色已晚,四大爺要照顧家,早走一步。母親家裡因娟子生了孩子,仁義又回來了,正屋沒有地方。南屋的炕也拆了沒來得及新盤,德強回來要到村政府去睡,而王東海一定要和德強去作伴,所以不去四大爺家睡了。住了一會,花子正要回去,王東海先站起身告辭。秀子一聽王連長要到村政府去睡,忙下炕穿好鞋,說:
「我送你去,王連長!」
花子略停一下,不自然地說:
「唉,天太黑啦!秀子,你別去了。我順便帶他去就行啦!」
「不,姑姑!你家在東北角,村政府在最南頭,你從那裡走太遠啦!我和姐姐倆去,外面還有月亮,就是再黑也不怕。」
德剛爭先恐後,邊說邊下炕。
母親心裡笑了。她知道花子說的「太黑」和「順便」的意思。她對孩子們說:
「別去了。還是讓你們花姑『順便』送送吧,這比你們都好得多啦!」
娟子忍不住笑出聲來。秀子、德剛還不懂,很為母親的阻攔而生氣呢!
花子聽著全身象火燒般的烘熱,趕快出了門。王東海也向大家笑笑走出來。
淡藍色的夜空散佈著稀稀零零的星星,月牙兒掛在半空中。銀灰色幽靜的月光,把人照出一個清晰的倒影。街上很幽靜,趁著明朗的月光,能一直眺望到潔白的雪山頂。
兩人並肩走著,地上的倒影貼在一起。走到十字街口,是去兩個地點分路的地方。花子要向東走,王東海要向南去。
「我送你去啊!」花子輕聲說。
「不用,我知道路。我送你回家。」
花子是個膽大的姑娘,倒不是為駭怕把剛要說出口的「不用」吞回去,而是心裡壓不住的感情,使她滿口答應了。
兩人又默默地走著。孩子在王東海的懷裡恬靜地睡去。誰都想開口,又都像怕驚醒孩子,不願打破這恬靜的夜景,誰也沒說一句話。他們覺得這樣走著,比什麼都好。
到了門口,花子轉過身朝著他,兩臂伸出,像要去接孩子,可又不上去抱。
王東海也沒把孩子遞給她,倒不自覺地把孩子抱得更緊。
他聲音有些發顫地說:
「花子,我明兒一早就回隊;你有什麼話對我說?」
花子仰起臉,睜著那雙淚汪汪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眼光是那末溫柔那末深情,只有在巨大的悲痛中,獲得新的生命,渴望著真摯的愛情的人,眼裡才能發出這種光輝。
王東海被這雙眼睛注視得有些惶惑,心裡又湧上巨大的激動。他覺著一雙柔軟發燙的手,緊握著他粗壯的大手。他的全身象被她身上的熱流所傳染,感到一陣炎熱,微微抖動。「我沒別的說,」花子的聲音象涓涓的泉水,「東海!記住,別忘了孩子和我!」
「你放心。我一輩子忘不了你們!」
花子接過還在酣睡的孩子,看著他轉過去的背影,有力地說道:
「你也放心!不管多長時間,我都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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