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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節


  我整整睡了一天,醒來的時候已是晚上六點鐘,強子、大頭又趕奔賭場去了。呂齊還在蒙頭大睡,張紅衛、劉斌坐在破桌子旁喝茶抽煙。外面刮著大風,吹得窗玻璃呼喇喇亂響。劉斌講起了他第一次在廣州嫖妓的事兒。「我當時還是第一次離開北京出遠門兒,跟著

  幾個傢伙去廣州談生意,你們那會兒都考上了大學成了天之驕子(張紅衛插話說:「蛋呀。」)

  俺老人家卻成了拎包兒的。」劉斌說,「我們的頭兒是海澱區一拐子,拐子同志那才稱得上真流氓真無賴,在火車上跟人打了一路架,到廣州一扎進旅館就派人去找雞。很快皮條客把雞弄來了,拐子負責分配,一人一個。你想想看,嘿,幾個哥們兒就在同一個房間裡操練——嘿,我當時根本不行,他們丫卻個個驍勇,邊干邊笑話我嫩,連那幫雞都嘲笑我,我他媽急得要命卻——後來我一看拐子,可把我樂壞啦:他他媽站在床頭,兩條腿長短不同使不勻勁兒,就那麼一高一低,一高一低——」

  張紅衛和我沒笑,呂齊卻隔著被子笑出聲來了。呂齊笑著半坐起身大喊:「咱他媽以後誰也不許談男女之間的破事兒啊,一聊天就黃一聊天就黃——」劉斌也笑:「誰跟你聊天了?你的耳朵也忒長點兒了。」張紅衛「吭吭」了兩聲,嘬著煙屁股,煙熏得他把眼瞇成了一條線,嘴裡嗚嚕嗚嚕地說:「哎哎同志們同志們,咱還是抓緊時間討論點正經事兒,咱明天該去機場了,估計空運那批貨該到了。」呂齊搓著臉說:「貨到了咱批給誰呀,想想都他媽犯暈。」張紅衛站起身來在屋子裡亂轉:「犯暈也得批呀,誰讓咱上了這條賊船了?操他媽的強子大頭!」說著扭頭看了看門口,「咱得趕緊把貨出手,誰要咱批給誰,價錢可以放低一些收回成本後咱哥兒幾個可以回北京重新起事兒,我他媽在這兒呆煩了,此幫之人不可與處,此幫之人不可與處。」劉斌也站起身來咬牙切齒地吼叫:「回家回家回家,這破莫斯科比咱北京差多了!」呂齊歎道:「唉,我現在真想吃根兒油條喝碗老豆腐。」我呢,我老人家恨不得下令讓時光倒流,我寧願在祖國的大好河山漫遊一番,也不想心事重重地在老毛子的國土上做什麼鳥生意了,何況,這又是一宗什麼生意呀。我們幾個談起臨來時的豪情壯志,忍不住互相戲謔取笑了一陣。儘管臉上帶笑,心裡可不那麼好受。想想開眼界掙大錢之類的空洞屁話我們都替自己臉紅。我們實在太盲目了。到外國人的地方只有純粹花錢玩兒才有意思。這是真心話。處理空運來的那批貨,兌換美金這類明知已經沒錢賺的破事兒像大山一樣重重地壓在我們的心頭。幾天工夫,盧布對美圓的比價已跌至400比1。我們這次來如果能收回成本打出車票錢就已經相當不錯了。我們忽然集體覺得此次莫斯科之行非常乏味,非但乏味,甚至愚蠢,因為我們發現自己失掉了當初的主動精神,變成了事務堆兒裡的奴隸。

  第二天一大早,我們給老謝打了個電話,求他幫我們去機場提貨。起先老謝拿腔拿調地說自己是老謝的朋友,說老謝有事兒出去了。這點把戲哪裡蒙得了猴精的張紅衛?張紅衛一頓嬉笑怒罵終於逼迫老謝現了真身。

  在巴維列斯卡亞地鐵站候車大廳一見面,老謝就埋怨我們不夠意思。

  老謝說:「你們自己說像話嗎?不回來住也不打個招呼,天地良心,我還以為你們出事兒了呢。」

  我們連聲說:「我們不像話,我們不像話。」

  老謝有點兒成臉:「換個人肯定不再理你們。」目光找到我,「徐莊,我一猜就是你,你把我的蒙古刀弄哪兒去了?」

  我嬉皮笑臉地說:「謝爺,您老那麼慈祥,處處受人尊敬,刀就留給小的護身得了。」

  老謝還要堅持,劉斌、呂齊紛紛起哄:「謝爺謝爺,不就是一把破刀嘛,至於嗎您。」

  張紅衛說:「老謝,咱說正經的,今兒您得讓我們看看護照了,您老是一不明身份的人咱將來沒法兒合作。」

  「看看就看看。」老謝伸手在上衣兜裡掏摸,「紅衛我也就是衝你,我很想跟國內做點兒生意。——實話告訴你們,我拿的是秘魯護照。」

  我們輪流傳看著老謝的青皮兒護照,果然是那個南美國家發的,上面還蓋有美國、加拿大、法國、香港等不少國家和地區的簽證章。照片上的老謝還很年輕,眉宇間頗有幾分英氣。

  「沒想到謝爺還是一見多識廣的混混兒啊。」我笑道,「您老的俄語在哪兒學的?」

  「你丫不是克格勃特務吧?」呂齊說。

  「你們甭問了,我一塊堆兒說吧。」老謝抱著肘說,透著驗明正身的得意,「我生在烏蘭巴托,從小受的俄語教育,七歲隨父母回到祖國首都北京,後來讀了北京師院,沒畢業就趕上了文化大革命,當了多年黑五類,八十年代初到了秘魯,我有很多親戚在那兒。現在,一聽說蘇聯解體了機會來了,就立馬趕過來施展才華。——怎麼樣,夠清楚夠坦率的吧?」

  「那你丫怎麼不知道河北省會石家莊?」呂齊說,「嘁,還保定,都多少年了。」

  「不是保定嗎?」老謝驚異地說,「我印象中石家莊也就是一土縣城。」

  張紅衛拍拍比他還矮半頭的老謝說:「行了行了,石家莊原來是一土縣城,現在改河北省會了,咱回頭再討論這個問題——哎,勞您大駕,幫我們到機場提趟貨怎麼樣?——您老有空兒嗎?」

  「什麼?你說什麼?」老謝看著張紅衛,嘻態慢慢收斂,面部撮成了一副緊張的神態,「到機場提貨?——提什麼貨?」

  「還能有什麼呀,」張紅衛笑,「皮夾克羽絨服啊。」

  劉斌笑著搶白老謝:「瞧你丫那樣子,好像忘了通知誰似的。」

  老謝快速地揮揮手:「別開玩笑別開玩笑!——這兩天你們沒看報紙嗎?」

  「我們倒是想看,」我們幾個的臉一下子全肅了,「可我們也得看得懂啊!——到底出了什麼事兒了?」

  「唉!」老謝費力地嚥了口唾沫,黑著臉說,「這兩天老毛子在俄中邊境和莫斯科機場銷毀了一大批入境的中國貨物,整個一虎門銷煙啊,怎麼你們都不知道?」

  聽了老謝的話,我們登時就傻了。

  張紅衛的聲音有些哆嗦:「為、為什麼呀?」

  老謝「嘁」了一聲說:「偽劣產品嘛。」

  劉斌虎著臉罵道:「我操他大爺!」

  我覺得我快瘋了:「這他媽怪我們嗎!正宗丫丫羽絨服跟雞毛服一個價,這他媽能怪我們嗎!」

  老謝攤手道:「人現在不是學精了嗎,雞毛服一水兒就改墩布了,為此人還跟中國政府交涉了。」

  劉斌沖老謝大喊:「你他媽替誰說話吶!」

  老謝急赤白臉地說:「你們怎麼反倒衝我來了?我又不是葉利欽!當務之急是到機場看看,興許沒燒你們的貨!」

  呂齊帶著哭音兒說:「這不是焚書坑儒嗎!」

  劉斌厭惡地瞪了呂齊一眼說:「別你媽酸了,煩不煩呀!」

  張紅衛哆嗦著掏煙,煙卷灑落了一地:「老謝,請你當一天翻譯多少錢?」

  老謝歎口氣說:「別說這個了兄弟,都是中國人,窮不幫窮誰照應。」

  我聽了老謝的話,鼻子裡一陣發酸。

  我們快步走出候車大廳,橫穿過公路,伸手攔截去往機場方向的出租汽車。一個手提兜袋的俄羅斯老太太看到我們,急匆匆地顛過來,指手畫腳地衝我們用大舌頭俄語大喊大叫,惹得行人紛紛回頭觀看。儘管我們聽不懂她在說些什麼,但從她老人家顫抖的三層眼皮急速抖動的「嗉子」以及尖利的聲音可以感覺出她決不是在為我等的命運祝福。

  老謝一拉我們說:「快走快走,別跟她糾纏,不然我們就真成過街老鼠了!這老太太買過中國的劣質貨!」

  從莫斯科市區到機場,那是怎樣的一段路啊,我們坐在車裡彼此沒有說過一句話,但心裡想的卻完全一樣:但願我們的貨沒有被燒!沒有被燒!可是那又怎麼可能呢?我們知道自己上的那些「貨」都是一些什麼東西:皮夾克色澤深淺不均,皮質低劣粗糙;羽絨服是名副其實的「雞毛服」。這等貨色白給我們都不要,這不是偽劣產品又是什麼?可聽人說老毛子就認這個呀!老毛子好蒙呀!我們真後悔自己的輕信,真後悔自己的見利忘義!

  司機在老謝的不斷催促下把車開得飛快。一霎時我恨透了此次莫斯科之行,恨透了投機賺錢的粗鄙慾望!

  到達機場,老謝拿著我們的提貨單同俄方機場貨物管理部門的人交涉,我們幾個站在一旁束手無策心急如焚。張紅衛本來就白的臉變得沒有一點血色,呂齊的鼻尖沁出了汗珠,劉斌的咬肌一繃一繃地跳,我的雙手插在褲兜裡因汗濕而變得冰涼。

  面對老謝的那個禿頂的俄羅斯混蛋嘟嚕了一長串語詞後,把毛茸茸的大手一揚,向手心裡吹了口氣,然後雙手抄兜,腳跟一顛一顛地晃著熊體朝我們輕鬆地微笑。

  「晃你媽逼呀!我跟你丫拼了!」劉斌撕心裂肺地大叫了一聲,朝那老毛子猛撲過去!

  「攔住他!攔住他!」老謝以與他的年齡極不相稱的反應速度飛快地攔在老毛子和劉斌之間。我和張紅衛、呂齊死死抱住劉斌。

  「你們丫攔我幹什麼!鬆開!鬆開!我他媽不活了!我他媽不活了!」劉斌兩腿在空中亂踢,淚如雨下。

  禿頂老毛子攤手聳肩,臉上一副滿不在乎的笑容。老謝說了句:「打死你大娘(再見)」,也不看那老毛子,雙手做了個囊括的姿勢示意我們出去。

  我和張紅衛架著渾身哆嗦的劉斌踉蹌著出了門。

  老謝低頭著沒說話,把提貨單默默地遞給張紅衛。

  張紅衛接過提貨單機械地折疊著。

  劉斌「哇」地大叫了一聲,從張紅衛木然的手中抓過提貨單幾把扯碎,灑向空中,抱頭啜泣著蹲在地上。

  呂齊的眼鏡滑至鼻樑,嘴微張著,一動不動。

  我的右手在褲兜裡隱忍地試著刀鋒,那一刻,我真是欲哭無淚。

  天還是陰沉的天,地還是平靜的地,而我們此時的心情已經大變。我聽見我的腦子裡有人在說:「那傻瓜在莫斯科怎麼樣啊?」另一個聲音回答:「賠了,賠了,賠大了,他們的假貨讓人給燒了,燒了,燒光了——」

  足足有十分鐘,我們誰也沒說一句話。

  最後,張紅衛臉色慘白地笑了一下,說:「反正事情就這樣了,大家說怎麼——怎麼辦吧」張紅衛突然哽咽著說不出話來了,一霎時淚流滿面,「我操你們親媽了老毛子嗚嗚嗚——」我和呂齊也忍不住哭了起來。

  劉斌與其說歎了一口氣不如說是噴了一口氣:「操他媽還能怎麼辦啊!把錢分了各自想轍!老子我還不信了我!——」

  張紅衛抽著鼻子,淚眼婆娑地說:「徐莊——呂齊,你們倆打算怎麼辦呀?——」

  我說,聲音變得連自己都聽不出來了:「還有他媽什麼好想的呀,都到這份兒上了——回旅館再慢,慢慢說吧——戳,戳這兒算怎麼回事兒啊——」

  呂齊擦著眼鏡片上的淚水,附和了一聲兒。

  「——不是,」張紅衛說,「——我是說我不打算回『黃河』去住了,」回頭問老謝,「謝叔叔,您能幫忙給租一地兒住嗎?」

  老謝點了點頭。

  我想了一下,說:「成,我也不回『黃河』了——」

  劉斌問呂齊:「你呢?」

  呂齊耷拉著頭小聲說:「——我跟紅衛、徐莊走——」

  劉斌狂亂地揮了揮胳膊說:「那就這麼著吧,我他媽一個人回『黃河』」

  我們把手中的錢分了一下,每人約莫一千多美金,幾萬盧布。一小疊美鈔拿在手裡輕飄飄的,大家的心都要碎了。

  劉斌把錢揣好,強忍著淚跟我們一一握手,說:「你們多保重,有事言語一聲,『黃河』這邊哥們兒多。」

  我們說:「你也多保重。」

  劉斌擠出了一個比哭還要難看的笑容,掉頭走到路邊,一個人先搭車走了。

  

  燒了,燒了,燒了——

  

  全他媽給燒光了——

  以後的很長一段時間,我一直在想像著那場對我們給予了毀滅性打擊的大火,我不知道是哪個傢伙行的刑,也許他們事先還往包裝箱上澆灑了汽油。那沖天的大火看上去肯定非常壯觀,火堆邊上也一定有很多圍觀的老毛子男女歡呼雀躍,慶賀反偽劣產品的重大勝利,或許還有人曾經注意到了貼在箱面上的貨主的名字:張紅衛、呂齊、劉斌、徐莊、張三、李四、王五、麻六等等,等等。在一片「烏拉」聲中,這些人名連同他們的發財夢想統統化作了一股濃煙隨風飄去。我一下子理解了「虎門銷煙」時英國商人的沮喪心情(這與愛不愛國毫無關係),我是說那種遭受大難的灰冷心情只有個中人才能充分知曉。

  我們幾個默默地鑽進了陰鬱的地鐵。

  張紅衛一直低垂著眼睛,他的眼珠子是不是仍在不停地打轉我不得而知,可我能感覺到他身上那股充沛的活力好像一下子被抽乾淨了,只剩下一縷陰魂支撐著他疲憊不堪的肉體。呂齊的臉上一下子起了很多皺兒,我想我自己肯定也是,因為我覺出我的臉鬆弛得要命。非生理性皺紋在瞬息之間爬上了我們二十歲的臉。老謝也跟著我們受罪,他那蒼弱的黑臉像遭了霜打的蔫茄子。

  莫斯科好像在一夜之間就進入了隆冬季節,我的心情像身體一樣冷。我的頭腦再也收拾不起冷靜的理智,只有沮喪和消沉。我的耳朵裡反反覆覆迴盪著一句話:燒了,全他媽燒了。我要是告訴你我不在乎我肯定在說胡話。我在乎,我他媽太在乎了。張紅衛在乎,呂齊在乎,劉斌在乎,我們都在乎。我不知道下一步該做什麼,張紅衛不知道,呂齊不知道,劉斌不知道,我們都不知道。一霎時,我巴不得一切都從頭來過,事情本來有多種選擇的可能啊——

  就這麼,我們一下子被困在了莫斯科,像幾隻無頭蒼蠅。這話聽起來是比喻,可你要是見到我們三人踱來踱去的樣子,就會感到這個這個比喻實在很貼切。這種反差實在太大了,我是說現實中遇到的問題同我們頭腦中設想的簡直是兩碼事,按事先比較保守的估計,我們此行每人至少能賺到幾萬塊錢。我甚至都已經擬好了回國後大宴賓客的名單。可現在這他媽算怎麼回事兒?報刊、雜誌所哄起的激情主義的烈焰被兜頭一瓢冷水澆了個透心涼。有那麼一刻,我想過立即動身回家,可我這副落魄的樣子回到北京又能幹什麼呢?而我在莫斯科又能幹什麼呢?

  當天下午,老謝幫我們租到了一個住處,房東是一位身材胖大的老寡婦,除了老謝,我們仨的臉蛋兒被她輪流親了一遍,可我們當時哪裡有心情同她老人家建立國際感情啊。坐定之後,老太太又反反覆覆地講述注意事項,動輒仰天大笑,那可能是我今生今世聽到的最為刺耳的笑聲。好容易熬到能夠獨處一室,我們便躺在床上四腳拉叉地想心事。老謝見我們這副樣子,不聲不響地起身走了。

  整個下午,我們仨沒有交談過一句話。

  後來,我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夢中我脫落了滿口的牙齒,我的舌頭甚至感觸到了上下兩面光禿禿的牙床。醒來時,我知道我他媽哭過了。

  「真不忍心打攪你們,」老謝坐在沙發上抽著煙,笑瞇瞇地說,「怎麼樣,兄弟們,睡得好嗎?」

  我搓著臉應了聲,我的魂兒還沒有完全回來。張紅衛和呂齊也半坐在床上發呆。外面,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好像還下了雪,老謝的頭髮濕乎乎的貼在頭皮上。我看了看表,不由得苦笑:友人老謝帶來了「雪意和五點鐘。」

  張紅衛翻身下床,一邊用腳找拖鞋,一邊問老謝:「你怎麼又回來了?」張紅衛的嗓子啞得厲害。

  「我根本沒回去,」老謝說,「我到街上轉了轉,回去一個人呆著也沒意思。」

  「我剛才做了個夢,」呂齊打了個呵欠,說,「夢見戈爾巴喬夫了,你們說是吉是凶?」

  「咱他媽以後誰也不許再說這種屁話啊,」張紅衛眼珠子亂轉憤憤地說,「要煩煩自己,別他媽破壞別人情緒!」

  「我操你什麼意思?」呂齊手托著眼鏡,裸眼瞪著張紅衛,「我他媽說這個怎麼啦?」

  「廢話!什麼吉呀凶的,我聽著彆扭!」張紅衛額頭上的青筋一蹦一蹦,「你還要怎麼凶啊,啊你還要怎麼凶啊?」

  呂齊梗著脖子從床上跳下來,嘎著嗓子喊:「戈爾巴喬夫戈爾巴喬夫!怎麼啦,我願意說,好像那火是他媽我放的似的!」

  「我叫你說,我打你丫的!」張紅衛突然瘋了似的沖呂齊撲過去,他的爆發力真是不同尋常,轉瞬之間呂齊就被張紅衛壓倒在地毯上,兩人扭打在一起,張紅衛摁住了呂齊的兩隻胳膊,呂齊在下大喊:「你有本事打死我!你有本事打死我!」兩隻腳沖天亂踢。

  老謝不勸架,沒事兒人似的坐在一旁抽煙。

  我他媽也不勸,我反而想衝上去和他們倆暴打一頓,可我根本提不起神兒來。我抬腕看表,眼盯著秒針「滴答滴答」地轉。

  張紅衛和呂齊在地毯上教著勁兒,兩人的身體都篩糠似的抖個不停。

  一分鐘後,張紅衛和呂齊分開了,各自坐在地上瞪著對方「呼哧呼哧」喘粗氣。

  「真他媽沒勁,才一分鐘,」我說,「你們丫真沒勁,才打了一分鐘——」

  我的話還沒落音,張紅衛和呂齊不約而同地站起身,搖搖晃晃地衝我撲過來,我連忙採取守勢向後躲,可還是被他們倆給揪住了。

  「——不必這麼體貼我吧!我不需要按摩!」我抱著被子大叫,「——哎哎哎,君子動口不動手!」

  「我們他媽不是君子,我們是地地道道的卑鄙小人!」張紅衛、呂齊將我摁倒在床上一通咯吱,癢得我差點背過氣去。

  「好了好了,別鬧了,」老謝笑著說,「瞧你們,整個兒一幫孩子。」

  呂齊放開我,轉身朝老謝跟前湊,一邊惡狠狠地說:「老傢伙,你想知道什麼叫老頭看瓜嗎?」唬得老謝兩手作著暫停的姿勢身體向後仰:「打住打住!廉頗老矣,倒退十年老夫跟你們還能有一拼。」

  呂齊摸著手腕子回頭罵張紅衛:「你他媽也忒狠了點兒,都快把我的手擰斷了,以後全指著這雙手吃飯呢。」

  「活該!」張紅衛邊疊被邊說,「你他媽少惹我,我現在殺人的心都有。」

  「我借你倆膽兒,」呂齊在床單上擦眼鏡,「——即便你真殺了我,我也得變成厲鬼砸爛你的狗頭。」

  「蠢豬和蠢驢的對話。」我罵他們倆。經過這麼一折騰,我的心裡好受了些。去他大爺的錢,老子還不吝這一壺了。我折好被子,到洗手間方便了一下,洗了把手臉,然後到廚房去找吃的。我實在餓壞了,一整天只在巴維列斯卡亞地鐵站吃了兩塊煎炸小麵食。一進廚房,我幾乎驚呆了:餐桌上擺滿了食品,醬牛肉、涼拌西紅柿、奶酪、土豆色拉——刀叉酒具也分作四份放置得整整齊齊。火灶上還燉著一鍋牛肉湯。我用手夾了兩片醬牛肉填進嘴裡。

  張紅衛、呂齊進廚房後,也一時興奮得直搓手。

  「嘿謝爺,這都是您置辦的嗎?」呂齊衝老謝一抱拳說。

  「你以為吶,」老謝在一張椅子上率先落座,「你以為這一切,昂,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嗎?不是。是桌子上固有的嗎?不是。一切吃的喝的用的都只能從勤勞實踐中來。」

  「老謝,真的非常感謝您。」張紅衛誠心誠意地說,「您是我們在莫斯科遇見的第一位好人,」張紅衛抓過酒瓶,擰開瓶塞兒,朝四個高腳杯裡倒酒,「我們永遠不會忘記您。」

  「開喝開喝別說這種屁話了,」老謝端起酒杯,跟我們三人輪流碰了一下,「今朝有酒今朝醉,管他娘老子嫁給誰。」

  「這下終於露出老混混兒的本色了。」我們三人紛紛笑說,一仰脖兒,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

  那天,我們四個都喝高了,醉醺醺地唱了半夜的歌兒,把會唱的歌兒幾乎都唱遍了。

  老謝紅著眼睛不停地重複說:「兄弟們,聽老哥一句話,不要把錢當回事兒,人這東西——是一次性消費,得得失失算不了什麼——活——活就得活他個淋漓盡致——」

  「啊——對,老——謝,」我們結結巴巴地附和,「您老說得啊——對,人是一次——性消費,我們他媽豁——出去了——東風吹——戰鼓擂——咱爺們兒——懼過誰——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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