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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7年(三)



  一般情況下,丁子恆都在總院機關食堂吃午飯。機關食堂分為甲灶和乙灶,普通職工和家屬均吃乙灶,高級工程師和領導幹部大多吃甲灶。因服務對像不同,甲灶伙食比乙灶好是顯然的。丁子恆對機關後勤意見頗多,但他卻從未對甲灶的伙食有過不滿。

  甲灶設在一座單獨的紅房子內,位於機關花園一側,前後綠樹成行。面積不大,但卻窗明几淨,每個窗台都放著用小罐培植的常綠植物。在淺黃色明亮背景陪襯下,那一小團綠永遠炫耀著一種盎盎生機。四周的牆壁上貼著幾幅兒童畫,畫上的孩子們皆胖乎乎,一派坦然地綻開笑臉,分外可愛。初見畫時,丁子恆甚覺奇怪,不知何故大人食堂裡要張貼小孩們的畫。後來聽蘇非聰說,甲灶食堂管理員是個女的,隨丈夫由上游局調來。她是幼師畢業,曾經做過幼兒園老師。張貼這些畫的理由是:當你們看到這些孩子們時,就彷彿看到了自己的孩子,你們要為你們自己的孩子好好吃飯好好生活。先前沒聽說這種理論,丁子恆也不覺得怎樣,聽了這一說後,丁子恆吃飯時,果然便有慾望想要看看畫上的孩子。其中有幾個胖娃娃特別像他家的三毛和嘟嘟,一旦看著他們,他內心便會生出些許溫情,這些溫情又一點一點地將他內心有過的煩躁排遣而去。於是丁子恆想,這個女管理員很不簡單呀。

  這天丁子恆買過飯後,見蘇非聰獨自坐在一張桌上吃飯,便走了過去。丁子恆說:「今天下午還要整風學習嗎?我上午去資料室了。」

  蘇非聰說:「王志福已經通知了,不能請假。」

  正說時,一個風姿綽約的女人端了盆君子蘭走到一扇窗口。蘇非聰突然低聲道:「看,這就是甲灶管理員。」

  丁子恆不禁掃過一眼,一瞥之下便覺得她很臉熟,說:「好像在哪見過?」

  蘇非聰說:「她就住庚字樓二樓右捨,她丈夫是勘測室的。姓姬。」

  丁子恆說:「姬宗偉?不會吧,我印象中,姬宗偉總有四十左右了,她卻這麼年輕,好像不到三十哩。」

  蘇非聰便笑了,說:「怎麼,嫉妒呀?人家有本事唄。」

  丁子恆亦笑了,說:「我才不嫉妒哩,我家雯穎比誰都強。不過,這女管理員真還能幹,把這個小食堂佈置得多可心呀。」

  蘇非聰說:「聽說她很風流哩。她丈夫長年在外業隊,她跟行政上好幾個男人往來密切,多頭關係,她全能處理得游刃有餘。」

  丁子恆有些詫異,說:「怎麼會這樣?這對姬工也太不公平了。我跟姬工很熟的,他是個很有趣的人。」

  蘇非聰說:「那又怎樣?有趣也是在外面,他的女人也享受不到。」

  丁子恆不悅道:「男人做事業哪能成天在家?如果丈夫不在家是個理由,那多少人家的妻子都可以不守婦道?我對行政科那些人最討厭了,人家在外面櫛風沐雨,辛辛苦苦,他們在家裡舒舒服服,不去照顧人家的家屬,倒去冒犯。真可惡之極。」

  蘇非聰說:「我說你有外業心結是不是?人家這也是周瑜打黃蓋,兩廂情願嘛。」

  丁子恆說:「我只是替姬工委屈罷了。算了算了,不說這些髒事。」

  丁子恆突然想起整風時,自己曾在一瞬間產生的不太對勁的感覺。他想蘇非聰看事情總能入木三分,或許他能剖析出緣故。於是他便放下碗,把自己在整風中的感覺說給了蘇非聰聽。蘇非聰怔了怔,說:「是嗎?你竟有這種感覺?」丁子恆說:「只是剎那間出現的。」蘇非聰:「你這倒提醒了我,我要想一想。」

  一連好多天,都不停地開整風會議。不是民主黨派開會,便是總工室裡開會。總工室雲集著一群舊式知識分子,總院黨委十分重視這裡的討論,不時有領導前來旁聽,有一天甚至林院長也來了。林院長叫林正鋒,曾經在北京大學上過學,後來參加了革命。雖然只是一院之長,可社會地位和行政級別卻一點不比省長低。林院長在整風討論中也發了言,可他卻繞開整風話題,大談了一通三峽。特別講述了去年毛澤東主席來武漢,暢遊完長江後,專門把他找去談三峽的過程。林院長講述時顯得激情飛揚。他說毛主席最後還對他說,你能不能找一個人來替我當主席,我來給你當助手,跟你修三峽去。這番話幾乎讓總工室所有的工程師們都激動不已。大家紛紛說連毛主席都想跟著林院長修三峽,我們這些人能有如此機會,真是三生有幸呀。

  但是在林院長走了之後,總工室最老的工程師邱傳志卻提出一個尖銳的問題:三峽工程是一個耗資巨大的工程,以我們目前的國力和目前的技術水平,是否有能力承擔得起這項工程?林院長再三再四要求上三峽,是不是有好大喜功的傾向?是不是因為毛主席對三峽有興趣,便投其所好?

  這個問題令總工室所有人都心頭一震。丁子恆的臉立即發白了,渾身不禁發緊。倘若邱工提出的這些問題成立,他們這些人從天南地北彙集於此,披星戴月所做的一切事情,又算個什麼?

  蘇非聰說話了。蘇非聰說:「邱工你錯了。如果國家決定上三峽,那麼就會想盡一切辦法解決資金問題的。哪怕三五個省的人餓肚子,也不會短缺三峽的。一個工程開工一半而因資金短缺導致停工的事,在資本主義社會有,但在社會主義社會裡不會有,也不允許有。不說別的,光是這個面子無論如何也會顧及到的,否則豈不是讓資本主義看了笑話?至於技術問題,就看在座的我們各位了。難道我們認定自己的技術能力不如外國人?吳總在美國呆過許多年,吳總您說說?」

  吳思湘說:「以中國人特有的聰明智慧,技術上不會有問題。我最擔心的倒是原材料本身的問題。」

  蘇非聰說:「要說林院長,雖然是個多血質的人,容易激動,或者說,還有點神經質,但他也不至於拿幾千人的心血、幾百萬人的安危去邀功領賞。而原材料,吳總,也不必多擔心,到時候全都可以解決得了。我們這幾千個工程師都是貨真價實的,還能弄不出世界先進的東西出來?」

  邱傳志淡淡一笑,說:「個人的智力倒是沒有問題,只是總這麼一天天開會,智者也會變成愚者。」

  王志福說:「邱工,你這是什麼意思?開會也是幫黨整風,整風也是要讓大家提高思想覺悟。覺悟高了,什麼技術難關攻不下來?」

  邱傳志不說話了,他顯得有些難堪。丁子恆看不過去,更兼他頗不喜歡這個王志福,心想你年紀輕輕,說話大口大氣做什麼?丁子恆說:「小王,你是黨員吧?傳達文件不是說黨員盡可能不要發言嗎?」

  王志福說:「我不愛聽你們說的這些話。你們這些人總是對我們黨不滿。」

  蘇非聰說:「誰說我們對黨不滿了?這不是響應毛主席的號召給黨提意見,幫助黨整風嗎?毛主席還說意見提得好哩,如果不提,官僚主義就會越來越嚴重。」

  這次,只有王志福的發言令大家略有些不愉快。

  便是這天的晚上,蘇非聰上丁子恆家來小坐了。蘇非聰說:「我怎麼也突然有了你說的那種不對勁的感覺呢?」

  丁子恆驚訝道:「是嗎?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你能說得清楚嗎?」

  蘇非聰說:「怎麼說呢?總覺得有些過火了。像老潘和老邱他們,又翻起了三反五反時的老賬,把院領導一個個點著名罵了一頓。董工和孫工,就只知道為自己要房子。張工更過分,不斷講自己當年在海南時,有小汽車有小洋樓,做的事還沒現在這麼辛苦,現在天天都在辦公室上班,卻什麼都沒有了。你說這些人解放這麼多年來怎麼什麼也沒學會?天天叫嚷沒給他民主,這回真給了他,他卻懂也不懂民主是什麼。民主是讓你們攻擊個人麼?肚量再大的領導,你攻擊了他羞辱了他,他焉能不惱火?像周則貴,聽說他已經在院辦公室拍了桌子。其他領導想必心情同他一樣,萬一他們都惱羞成了怒,心說,給你們一根棒子,你就把主人往死裡打,我何不把棒子收回來,打你一頓呢?這樣一來,你受得了嗎?」

  丁子恆想了想,說:「你講得有道理。不過是不是也有些多疑了?整風罵得是有些過火,但共產黨也不至於像你說的那樣,收回棒子,反過來再朝這些人打下去吧?」

  蘇非聰說:「不。已經有不少提議,特別你們那些民主黨派的,沒腦子,亂叫什麼要搞多黨執政,這不明擺著讓共產黨下台?照我看,就這麼一直敞開著鳴放下去,沒有控制,話只會越說越過頭。記住中國人的哲學思想,欲速則不達,還有一句,物極必反。」

  丁子恆有些迷茫,說:「《人民日報》不是說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言者無罪,聞者足戒;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嗎?」

  蘇非聰怔了一下,說:「我不知道應該怎麼表達,就像你說的,覺得哪裡不對勁了。」

  蘇非聰走後,丁子恆手頭上的事做不下去了,腦子裡盤桓的儘是蘇非聰所言,他情不自禁地在房間裡踱來踱去。正和嘟嘟坐在床上玩耍的三毛奇怪地看著來回踱步的丁子恆,突然,他一骨碌下床,把門後嘟嘟的痰盂端到丁子恆跟前,著急地叫道:「爸爸,爸爸,給你尿尿。」

  丁子恆停下,不知三毛什麼意思,便用腳尖在他屁股上輕輕踢了一下,說:「幹什麼呀,三毛?」

  三毛說:「三毛要撒尿,不敢撒褲子上,怕媽媽打,就像爸爸一樣走來走去。爸爸一定也是這樣。」

  一句話丁子恆令仰頭大笑。他的身體靠在了桌邊,桌子為笑聲所震,發出吱吱的聲音。正過來欲把三毛抱上床的雯穎,亦笑得岔了氣一樣,軟著身子坐到床上。隔壁房間做作業的大毛二毛聞聲而來,連連地問著發生了什麼事。

  三毛手裡掂著痰盂莫名其妙地望著大家,不明白這有什麼好笑之處。丁子恆一彎腰接過三毛的痰盂,大聲說:「噢,還是三毛明白爸爸。爸爸就是要撒尿尿了。走,我們撤尿去。我用廁所,你用痰盂好不好?」

  三毛高興地說:「好咧!」

  烏泥湖樓房的衛生間被乳白色的板壁一隔為二。一間是男式小便池,一間是男女共用的大便池。大便池又分為兩種,右捨是坐式馬桶,左捨則為蹲式。不知道房屋設計師出於什麼樣的設計思想,覺得有必要把衛生間設置成不同樣式。丁子恆家住左捨,故而只能有蹲式的便池可用。這對於坐慣了馬桶的丁子恆來說,是一種折磨。因為他喜歡坐在馬桶上一邊看書一邊悠閒地大便,深感這是一種最富樂趣的人生享受。而蹲式便池,一本書沒翻幾頁便腰酸腿麻,而享受的感覺卻因這酸麻而驟然消失。丁子恆長歎說,左捨廁所的設計是烏泥湖樓房最大的敗筆。

  丁子恆把三毛連痰盂一起放在大便池的台階上。三毛坐在痰盂上,蹺著兩隻小腿,只(口瞿)(口瞿)幾下,便撒完了尿。他沒有起身,坐在痰盂上聽丁子恆站在小便池撒尿的刷刷聲。聽得有趣,便拍手唱了起來:「爸爸撒尿響,當軍長;爸爸撒尿臭,當教授。」

  丁子恆走出來,抱起三毛,拍了拍他的屁股,笑道:「什麼狗屁歌!」

  三毛笑了,臉上有如開放的花兒。三毛說:「爸爸好笨哦。我屬蛇,應該是蛇屁。」

  丁子恆恍然道:「哦,原來如此!」

  丁子恆再回到房間時,發現適才紛亂的心已經復歸平靜。他心裡輕歎道,倘若人人都像三毛這般單純就好了。歎後又想,人和人是不相同的。有人適宜於這,有人適宜於那。我本就不是一個懂政治的人,只適宜同單純的人和事物打交道。那些難以明白的事理,就讓它不明白地存在又有何不可?我何必非要去弄明白它?一切聽其自然不是更好?

  這麼想著,丁子恆倒也輕鬆起來。夜裡睡得很好,甚至不覺自己有夢。清早醒來,透過窗簾縫隙,望著窗外明朗朗的天,他伸了伸懶腰朗聲念道:「萬事到頭都是夢,休休,明日黃花蝶也愁。」

  

  




  整風的會議依然沒完沒了,丁子恆很快就有厭倦之感。從四川帶回來的資料也沒有時間整理。會上顛來倒去說的話總是那些,重複再重複。丁子恆想,政治,這是多麼乏味的事啊。

  這天早上,丁子恆剛剛走出烏泥湖宿舍,忽聽身後有人叫他。回頭一看,見是規劃室的吉迪成。吉迪成住在甲字樓上右捨,在江漢平原土壤調查時曾做過丁子恆的副隊長。丁子恆說:「早,吉工。」

  吉迪成說:「早呀,丁工。說你又去四川搞土壤調查去了?」

  丁子恆說:「是呀,派到頭上,不能不去。現在只是臨時回來參加整風的。」

  吉迪成笑道:「你們室整風進展得怎麼樣?」

  丁子恆說:「反正總是開會,大家都爭著發言。時間長了,發來發去,也都是些差不多的話,花去了好多時間。有時我想,還不如留在四川做點實實在在的事情哩,那更適合我。」

  吉迪成顯得有幾分驚異,說:「哦,你真這麼想?」

  丁子恆說:「怎麼?」

  吉迪成說:「唐白河一帶土壤要補查,讓我領隊。可我是我們室整風運動的骨幹,走不開。室裡正在跟總院交涉,要求換人。你可願意去?」

  丁子恆說:「多長時間?」

  吉迪成說:「大概一個月左右。帶上五六個人,邊調查,邊做培訓,順便帶出幾個土壤方面的專業人才來。」

  丁子恆說:「我去調查可以,但讓我帶專業人才,恐怕難以勝任。」

  吉迪成笑道:「可去年在沙市,你連著講了幾場土壤與水利關係的專業課,誰不說你講得好?說真的,如果我去不了,還只有你最合適哩。」

  丁子恆有點猶豫,說:「我要想想。不過,四川那邊我還沒搞完哩。」

  吉迪成說:「那邊沒有一年半載哪裡能完?唐白河只是一個掃尾而已。你做完這邊的,也誤不了那邊的。怎麼樣?也算幫我一個忙。」

  丁子恆的腦子急劇地轉動起來。他想起那些永遠開不完的會議,想起自己坐在桌前呆望窗外而時間卻從身邊悄然流逝的情景,然後說:「如果吳老總同意,我想……我問題不大。」

  整整一個白天,並沒有人找丁子恆談唐白河的事。及至下班,辦公室的人走得差不多了,丁子恆亦開始收拾桌面,吳思湘走了過來。他神情頗為憂鬱,渾身都散發著無精打采的氣息。他走到丁子恆桌前,說:「丁工,到唐白河土壤調查是你自己提出的?」

  丁子恆說:「也可以這麼說吧。」

  吳思湘歎息一口,說:「你這樣做很聰明。去吧去吧,沒有比現在出差更合適的時候了。」

  丁子恆怔了怔,問:「為什麼?」

  吳思湘說:「你聽我的不會錯。」

  吳思湘說罷便往外走,走至門口,突然回過頭來,說:「丁工,你我都是靠技術吃飯的人,這時候出差對我們這種人來說是最好不過的事。可惜,我沒你那份福氣。」

  丁子恆呆望著他的身影消失在牆後,心想,吳總怎麼了?他這話是什麼意思?

  丁子恆出發那天早晨,蘇非聰遞給他一張《人民日報》。蘇非聰說:「有篇社論,我建議你在路上看看。記得我跟你說過的話吧?這樣下去,主人焉能不舉起棒子?」

  丁子恆瞥了一眼標題:《這是為什麼》。他把報紙往包裡一塞,說:「好的。」

  汽車當天就到了唐白河。他們找當地水文站借了兩個房間,作為臨時住處。丁子恆把行李鋪開,床板有些發潮,便順手抓了張報紙墊在下面,然後拿了條毛巾走到河邊。

  河水很清亮,足可洗淨一路征塵。整整一天,汽車在鄉村的公路上顛來顛去,車窗大開著,灰塵迎面撲來,同身上的汗水攪在一起,感覺黏黏糊糊的。用手掌往胳膊上抹一下,一條條的黑泥便搓了起來。丁子恆三下兩下洗完臉,又把胳膊浸泡在水裡。這時他看到了映在河面上的夕陽。夕陽通紅通紅的,一波一波地浸染著河面。瑰麗的色彩竟使丁子恆感到激動,於是他站了起來,向遠處眺望。

  原野裡的綠色鋪天蓋地,很是舒展地在黃昏的風中波動。泥土的清香撲鼻而來,這份香氣早已為丁子恆所熟悉,聞之頓有渾身一爽的感覺。和諧美麗的大自然,以它的溫馨和素樸悄然洗去生命中的倦怠。河水無聲地流淌,在夕陽照耀下,寧靜而安詳。河對岸的村莊正升起炊煙,狗吠的聲音亦遠遠地越過河來。沉浸其中,丁子恆有些迷醉。夕陽一點點下沉了,隨風搖蕩的楊柳如揚起的手臂,揮手將最後的陽光送入雲層,然後又如掃帚,把斑斕雲霞一塊一塊抹去,最後則化為千萬支畫筆,溶炊煙和暮靄為一色,渲染在天幕上。丁子恆想,什麼是永恆?只有自然啊。同永恆的自然交織在一起的是什麼?是人對它的欣賞和欣賞過後的愉悅。

  晚上吃飯時,丁子恆精神很好。他對土壤隊另外五個人說:「我這次除了帶領大家進行土壤調查外,還有一個任務就是為院裡帶出一批土壤調查的行家來。所以,今後每星期一三五晚上,我給你們上課。我大概從水利與土壤的關係、土壤與土壤形成、土壤與農業、長江土壤形成的自然條件和特性、長江土壤基本特徵、水利土壤改良特徵以及水利土壤改良有利條件這七個方面來講課,我希望你們有所準備。另外,請做筆記。如果晚上沒有聽懂,白天工作時可以再問我。」

  五個隊員紛紛說,知道了。出來時領導都交待過,丁工搞過多次土壤調查,對長江土壤特別瞭解,跟您工作可以長很多知識。

  丁子恆問:「順便問一下,你們都是什麼學歷?」

  五個人中有三個人是中專,一個是高中,最年輕的那個小伙子是大學。丁子恆便問:「你是哪個大學畢業的?學的什麼專業?」小伙子答說讀的是清華,學的就是水利。

  丁子恆便有些詫異,說:「你學水利為什麼要改學土壤?」

  小伙子說:「聽吉迪成吉工說,丁工是老清華的,學識淵博,學哪行就能成哪行的專家。我想成為了工這樣的人,所以,就要求下來,好跟丁工多學點東西。」

  丁子恆聽了此話很是吃驚,而後又有些感動。他想了想,說:「你錯了,在土壤方面,我只是半桶水,我雖然要給你們講課,可我也是一邊學一邊講。你不可輕言『專家』二字,那是需要真學問墊底的。你叫什麼名字?」

  小伙子說:「我叫陳遠南。」

  丁子恆對大家說:「好,在這一個月裡,陳遠南是你們的學習小組長。」

  晚上睡覺時,丁子恆想起蘇非聰塞給他的那張《人民日報》,便挑亮煤油燈,在包裡翻找,找來找去,竟找不見。丁子恆突然想起自己很可能已將那報紙墊在鋪下防潮,心中暗道:蘇工,對不起了。

  因為下雨,鄉間道路四處不通,唐白河土壤調查隊只能走走停停,這麼一來調查工作便延誤了半個多月。大多的時候,他們借居在村裡,逢上天氣惡劣,一住就是幾天。丁子恆長跑工地和野外,早已習慣如此生活。閒時他除講課外,便自寫工作筆記或給雯穎寫信。丁子恆寫信總是很長,那一刻,他感覺是正在同雯穎聊天。同時,他還帶了俄文書與字典,他不想讓時間從自己身邊白白走過。陳遠南的英文底子不錯,他見丁子恆學俄文,便也想學。丁子恆喜歡好學上進的年輕人,見他如此,也就十分樂意做他的俄文老師。

  反有的風聲隱隱傳來,但因消息閉塞,丁子恆始終不明白到底怎麼回事。好容易七轉八轉收到雯穎的來信,信上卻從來只談雞零狗碎的事,什麼大毛考試一百分,二毛學習太好,學校建議他跳級,三毛應該進幼兒園了,嘟嘟會背一首唐詩,諸如此類。這些內容雖然令丁子恆倍感親切,但卻無法令他知曉天下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丁子恆每次看完信,都會遺憾萬分地想到,婦人就是婦人,丈夫孩子便是一切,天下其它事情再大都不在她眼裡。

  丁子恆完成任務回家時,酷熱的夏天業已接近尾聲,只剩得最後的悶熱煎熬著人們。因為車到得晚,丁子恆走進烏泥湖宿舍時,人們已經出來乘涼了。夏天白日漫長,太陽下了山,但天卻仍然明亮。宿舍大門的竹籬笆下稀疏地坐了些人,他們手持大蒲扇,三個一組兩個一對地閒坐一起。時有小孩子竄跑過來,發出一些只有他們自己才明白的叫喊。丁子恆欲在他們中間發現大毛或者二毛,他想要見到他們的心情忽然迫切起來。可惜跑動的孩子大小均差不多,遠遠的,他幾乎看不出誰是誰來。

  但丁子恆見到了坐在籬笆下的吉迪成和他的太太。他經過時便叫了一聲:「吉工,乘涼呀?」

  吉迪成抬頭望了他一眼,又四下張望了一下,方說:「回了,丁工?」

  丁子恆說:「本來老早就完了的,可是天老是下雨……」

  吉迪成突然打斷他的話,神色黯然道:「當初我若自己去就好了。」

  丁子恆驚異地:「怎麼了?」

  吉迪成淡淡一笑,說:「你明天就會明白。對不起,我沒空跟你講,我還有點事要辦一下。」說罷便拔腿往甲字樓走去。

  丁子恆先是莫名其妙,想起一個多月前吉迪成熱情洋溢動員他去唐白河的情景,又有些惱怒。他想,怎麼回事?神經病吧!

  丁子恆的歸來,令雯穎大為高興。趁丁子恆吃飯的時間,便不時地說大毛如何小學畢業了,二毛如何從三年級直接跳級到五年級,三毛如何摔碎了碗,嘟嘟如何跑步跌跤。丁子恆一邊咀嚼,一靜靜地聽她講述。心裡卻在想,做女人多輕鬆多愜意呀,這樣的事情都能讓她們興奮。

  丁子恆問:「反右是怎麼回事?」

  雯穎的神情立即神秘起來。雯穎說:「弄不清楚。說是有右派反黨,現在天天都在批判他們。聽魏婉嫻說你們室裡有好幾個,連吳老總都是。」

  丁子恆大驚,碗都落在了桌上。他說:「真的?」

  雯穎說:「魏婉嫻是這麼說的,我也沒問怎麼回事。你等下問蘇工好了。」

  剩下的飯菜立即味同嚼蠟。雯穎再講述孩子們的故事,丁子恆亦沒心思去聽。他想,出門一個多月,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呢?還真如蘇非聰所說,棒子舉起來了?

  丁子恆放下碗,急不可耐地上蘇家去。蘇家無人,似全家出外散步了。丁子恆只好悻悻而回,心說,什麼時候了,竟有閒情散步?然後又想,他們反他們的右派,又關我何事?吳老總當老總本就力不勝任,撤他下來也不為過。這麼一想,也就覺得所有的事都算不了什麼事。

  丁子恆一派從容地洗澡,完後又應三毛要求,把他往天上拋舉了十次。想要拋舉嘟嘟,嘟嘟卻不敢,嚇得往媽媽懷裡亂鑽。

  三毛高興地叫喊道:「妹妹的十下讓給我!」丁子恆只好把三毛又拋了十次。三毛開心地大笑,聲音如風吹銅鈴。丁子恆剛換過的汗衫在這悅耳的鈴聲中又濕透了。

  

  


十一


  早上上班,丁子恆出門便見到蘇非聰。兩人未像平常一樣獨行,而是一起走出了烏泥湖宿舍。出了大門,蘇非聰說:「這趟跑得怎麼樣?」

  丁子恆說:「不停地下雨,動輒被困在鄉下。」

  蘇非聰說:「要知道多少人都寧願如你一樣被困在鄉下啊。」

  丁子恆聽出他話中有話,便徑直問:「反右是怎麼回事?」

  蘇非聰長歎一聲,說:「雖在預料之外,但俱在感覺之中。」

  丁子恆說:「就是你說的舉棒子了?」

  蘇非聰說:「恐怕遠不止些。你走之前,我不是讓你看了《人民日報》嗎?」

  丁子恆說:「我把報紙用了,沒來得及看。」

  蘇非聰說:「真是錯過一篇大文章。」

  丁子恆說:「吳總是怎麼回事?」

  蘇非聰說:「凡在開會發言時提過嚴厲意見的人,多半都得過關,吳總亦如此。不過最要命的還是邱傳志和張雲庭,以我之見,他們多半在劫難逃。」

  丁子恆驚愕道:「真的?那會把他們怎麼樣?」

  蘇非聰說:「很難預計,但絕無好結果。」

  丁子恆說:「怎麼會這樣?」

  蘇非聰說:「怎麼會這樣,只有天知地知,你我他全不知。幸虧我天生敏感,沒多說什麼。你呢,左出一趟差,右出一趟差,全出得恰到好處。」

  丁子恆一聲苦笑,說:「是呀,真得謝謝吉迪成了。」

  蘇非聰說:「但是他卻讓自己『骨幹』成了砧上之肉。真是沒有後眼呀。」

  丁子恆吃了一驚,說:「他出事了?」

  蘇非聰說:「像他那樣,好說話好衝動好出風頭,怎麼會沒事?」

  丁子恆想起昨晚吉迪成臉上的黯然神色,心裡竟湧出許多的內疚。

  一進總工室,丁子恆便感到反右鬥爭的氣氛。雖然大家見面時一如以往,臉上皆掛著笑容,彼此皆客氣地問候。但在笑容背後,是全然可見的緊張和謹慎。邱傳志面色蒼白,不停地咳嗽,見了丁子恆也不說話,只是點點頭。張雲庭則哭喪著臉,儘管他的辦公桌緊靠窗口,蓬蓬張開的綠蔭幾乎籠罩他的桌子,顯得十分涼爽,可他依然大汗淋漓。他不時地擦汗,不時地用一把芭蕉大扇嘩嘩地扇動。那一下一下的急劇動作,透露出他心裡的惴惴不安。

  丁子恆坐在桌前,開始著手整理唐白河土壤補查材料。四周的氣氛十分壓抑,令人覺得辦公室裡沒有了正常的呼吸。只有王志福不時地到這個人桌前問一個英文單詞,又到那個人桌前討一個數據,弄明白後,便略帶誇張地長「噢——」一聲。若是平常,丁子恆會極其厭惡他的這份做作。而現在,丁子恆想,幸虧有個王志福,是他把一個令人窒息的空間攪動得尚存一絲生氣。

  午飯前,丁子恆擬好一份提綱,去找吳思湘匯報這一個月的工作情況。天很熱,吳思湘的辦公室卻大門緊閉。丁子恆不知吳總是否有事,他應不應該進去。正猶豫時,他感覺似有人在觀察此處動靜,心裡便驚得一跳,暗想可別沒事惹出事來,便趕緊敲了一下門。

  門內傳出吳思湘的聲音:「進來。」

  那聲音有氣無力,彷彿大病在身。丁子恆只覺一陣寒氣撲上心來。他推開門,說:「是我,吳總。」

  吳思湘面色灰暗,辦公桌上的煙灰缸裡已堆滿煙頭。屋子裡青煙繚繞,每一寸空氣都散發著難聞的氣息。他明顯瘦了許多,下巴也已經尖了,原先令他氣質儒雅的金邊眼鏡便有點大而無當地架在鼻樑上。見他這如此這般,丁子恆心裡百味翻騰,竟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吳思湘放下手上的筆,微一抬手,低語般說:「坐。」丁子恆機械地在他對面坐下,頓了頓,方開口說話。他覺得自己聲音囁嚅,有如犯錯的小學生。他想要放大聲音,但卻放不出來。丁子恆說了唐白河土壤補查的總體情況,他原本準備得很細,可透過瀰漫的青煙,他發現吳總並沒有仔細聽講,臉上滿是心不在焉的神情。丁子恆突然意識到這不是說唐白河的時候,就立刻停了下來。

  吳思湘在他停頓了好幾分鐘後才意識到沒人在說話。他苦笑了一下,說:「你一定想到了,這不是說唐白河的時候。今天晚上輪到批判我,我正在寫交待材料。」

  丁子恆沒想到吳思湘會說這番話,不由一怔,然後脫口而出:「怎麼弄成這樣?」

  吳思湘歎道:「這是你我的遲鈍,其實應該想到會是這樣。」

  丁子恆說:「怎麼講?」

  吳思湘淡淡一笑,說:「沒有加強政治學習,思想覺悟不高,立場站得不對。總歸還是自己有問題,才會有這樣的結果。你比我年輕,以後一定要吸取教訓,加強政治學習,千萬謹慎,向黨靠攏才是。」

  吳思湘還語無倫次地講了一些關於如何政治學習的話,他的聲音很低沉,語氣頗為悲觀,令丁子恆的心一直往下沉。出了吳思湘的辦公室,直到走進甲灶食堂,買了飯坐在桌前,他的心情還沒有緩解過來。他甚至沒有去張望貼在四周牆上瞇瞇而笑的胖娃娃們。

  月光如水的夜晚,機關大院內一層層的樹陰,把月光碎銀一般揉得一地。蟬有一聲無一聲地叫著,角落裡的蟋蟀接連不斷地應答。繁星滿是的天空裡,看得出銀河的姿態。遠遠的地方,偶有干雷的吼聲傳來。幾乎無風,空氣黏稠得彷彿捏得出水。永恆的大自然時常會露幾分頑劣,它讓自己漂亮寧靜,卻並不讓人舒適安怡。

  會議室裡的人們都出著大汗。一架老式電扇搖搖晃晃地轉動,即使坐在它近旁的人也未覺得有風吹過。吳思湘的發言便在這凝固的空氣中浮動。

  「我是一個資產階級家庭出身的人。我曾祖父是鹽商,曾經跟北洋軍閥有過勾結。我父親雖然早逝,但我的叔叔卻在國民黨那邊做了將軍。我就是在這樣反動的家庭背景中成長起來的。因為我是我父親的三姨太所生,自小心理上就有自卑感,一心想往上爬,以求得一份自尊。大學畢業後,我到美國留學。偶然看到薩凡其的報告,認為這對自己是個建功立業的機會,所以當即回國。回國後,利用家庭關係到資源委員會工作。解放時,一些朋友都紛紛出國,我覺得到外面並沒有我施展抱負的機會,天下沒有第二個三峽,所以我就沒有走,一心等著三峽工程上馬的機會。當林院長找到我,希望我來這裡工作時,我真慶幸自己這一寶押對了。以我的學歷資歷,三峽工程必然會有我一個重要的位置。所以,正是仗著這些想法,我平常既不好好學習政治,也沒有積極地靠攏黨組織。相反,總是對黨有牢騷。開展整風後,我認為這是我攻擊黨和院領導的大好時候到了,便不顧一切地大放厥詞,說了許多反動的話,犯下了滔天罪行。也讓我的資產階級思想的本質暴露無遺,對不起黨的培養也對不起院領導的信任。我願意為我所犯的罪行,接受任何懲罰,只是希望三峽工程開展時,還讓我做一點力所能及的事情。」

  吳思湘的聲音一直很低,平平的,沒有起伏。說到最後,讓人覺得他正吞嚥著眼淚。丁子恆的心彷彿被一隻手揪扯住了,一陣陣地疼。他平常並不喜歡吳思湘,而這一刻,他卻深深感到做一個吳思湘是多麼不容易。

  吳思湘說罷,大家即輪流發言。第一個開口的是王志福。王志福說:「吳思湘雖然表面作出沉痛的樣子,但他的發言完全是企圖矇混過關,有很多的事情他都沒有交待。有一次,他在看《光明日報》時,見一篇反動文章很合他的意,就得意洋洋地說:《光明日報》就是好看,連毛主席都不喜歡看《人民日報》而喜歡看《光明日報》。吳思湘,你是不是說過這個話?」

  吳思湘的臉變得蒼白,他無力地說:「我是說過這個話,可是我不知道這個也要交待的。」

  董凡說:「吳思湘認為自己是靠本事吃飯,而黨員卻是靠組織吃飯。又認為社會進步應該是依靠有本事的人,而不是依靠有組織的人。這是什麼意思?這是不明擺著要把黨的領導把黨員的作用統統取消嗎?吳思湘從來就看不起共產黨,也看不起黨員,這是他親口說的。」

  孫昱說:「吳思湘一向自高自大,看不起別人,尤其看不起黨員,對院領導從來都不滿意。並且,他自以為是留美的,水平高,因此從心裡看不起蘇聯專家。根本的問題就在於,他是站在資本主義立場上,看不起社會主義國家的專家。」

  柴啟燕說:「吳思湘還攻擊院領導,說院領導不鳴不放,企圖挑撥群眾和領導的關係。」

  潘心源說:「吳思湘從來不讀毛主席的文章,也不學馬列主義。他自己也承認,他連一篇馬克思的文章也沒有讀過,因為他覺得搞技術的不需要讀這類書。這是什麼思想?」

  此類發言,一個接著一個,熱烈仍如整風時一般。這場面簡直有如重錘砸在丁子恆頭上。尤其董凡舉出的吳思湘言論,單獨看似乎確應批判。類似話吳思湘也的確說過,但吳是在坦陳自己過去的錯誤想法時說的這番話。他是完全否定自己這些想法的,怎能抽掉他原來說話的背景不提呢?丁子恆覺得這對吳思湘不公平,吳思湘應該自己作出辯解。他看了看吳思湘,卻見他低著頭,一語不發,一隻手不停抹著額上的汗。在他的頭頂上,一綹白髮隨著他的頭抖動著。丁子恆看著那綹抖動的白髮,心裡深深感到迷茫,他想,這都是怎麼啦?

  這一刻蘇非聰開了口。蘇非聰說:「吳思湘,大家都講了這麼多,是不是這麼回事?你說呀?萬一有人講錯了,你不要害我們聽個錯的。」

  吳思湘慢慢地把頭抬了起來,彷彿脖子被重物所壓,他抬頭的過程十分艱難。吳思湘說:「我應該怎麼說呢?我說社會進步應該依靠有本事的人而不是依靠有組織的人這句話,是我以前的錯誤想法,我已經改過了。我沒有看不起蘇聯專家,我只是覺得無論蘇聯專家還是中國專家提出的意見,院裡應該一視同仁。當然,我並不是想為自己辯解,自己大鳴大放過了頭,充分暴露了自己的反動本質,受到批判也是理所當然,我沒有什麼好說的了,希望同志們繼續批判。」

  王志福說:「你口口聲聲說不是想為自己辯解,可我看你的每一個字都是在為自己辯解。以我對吳思湘的瞭解,他就是一個地道的右派分子,是惟恐共產黨不倒台的反動派,對工農幹部他一貫仇視。比方我來總工室後,他明知上級領導是要培養我,才把我放在這裡,但他卻只是讓我打打雜,不讓我接觸重要的工作。連了工強烈要求我跟他去四川進行土壤調查,也被他拒絕了。為什麼?因為我是黨員,他根本就看不起黨員,他的階級本質決定了他必然要採取這種方式來對待我。」

  丁子恆不覺一怔,他忙說:「對不起,我想說明一下,我並沒有強烈提出要你跟我到四川去,你是不是弄錯了?」

  王志福說:「我怎麼會弄錯?我在門外都聽到了。丁工,我從心裡感謝你,你是願意對工農幹部友好的。但是我痛恨右派分子吳思湘,他同我是兩個階級的人,我們這兩個階級是勢不兩立的。」

  丁子恆頗為慌亂,他還想解釋。吳思湘朝他望一眼,說:「丁工,你不用解釋了。王志福同志說的沒錯,我接受他的批判。」

  批判會就這麼一直開到十點才散會。從會議室下樓出來,幾乎無人說話,只聽得腳步聲和沉重的喘息。出了大樓,這些喘息方融化在大自然中。

  位於三樓的總院領導辦公室還亮著燈光,裡面傳出激烈的爭吵。「不能這麼搞。這都是高級知識分子,是人才,社會主義建設必須依靠他們。他們提意見也是出於善意,出自真心的,是想讓我們黨能更好地領導這個國家。如果有不妥的地方,頂多是方式不合適,或者過了一點頭,不能曲解了他們。更何況,是我們要他們放開來說的。」剛走出辦公樓的丁子恆一行聽罷莫不心頭一震,竟不約而同地停下了腳步。蘇非聰在丁子恆身邊低語道:「好像是皇甫白沙。」

  另一個聲音亦響起來:「叫他們放開說未必就可以瞎說?心裡不反動就說得出那些反動話?連老子愛吐痰愛打牌也成了他們攻擊的靶子,這些人就是毛主席說的大右派,他們天天盼望變天,去過他們以前過的那種資產階級日子。把這些人全部幹掉,咱的三峽大壩照樣能修好。要是離了他們修不成三峽,咱就不修好了,也不能讓他們變天的陰謀得逞。他們看我不順眼,我還看他們不順眼哩,都是些什麼東西!我們打江山時,他們吃香喝辣,我們打完了,他們還是吃香喝辣。認得幾個外國字就這麼了不起?什麼人才不人才,叫我看全他媽狗才!」丁子恆們又是心頭一震。不難聽出,這是被他們一群人大大嘲笑過的副院長周則貴。

  走在回家路上,丁子恆內心很沉,他的腦子一直被周則貴的話所糾纏。他想,真如周則貴所說,我還呆在這裡幹什麼?

  這天晚上,丁子恆心有所動,竟翻出陶淵明的《歸去來辭》,長讀不已。

  

  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舟搖搖以輕颺,風飄飄而吹衣。問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乃瞻衡宇,載欣載奔。僮僕歡迎,稚子候門。三徑就荒,松菊猶存。攜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壺觴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顏;倚南窗以寄傲,審容膝之易安。園日涉以成趣,門雖設而常關。策扶老以流憩,時矯首而遐觀。雲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景翳翳以將入,撫孤松而盤桓。歸去來兮!請息交以絕游;世與我而相違,復駕言兮焉求?悅親戚之情話,樂琴書以消憂。農人告余以春及,將有事於西疇。或命中車,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尋壑,亦崎嶇而經丘。木欣欣以向榮,泉涓涓而始流。善萬物之得時,感吾生之行休。已矣乎!寓形字內復幾時,何不委心任去留。胡為乎遑遑兮欲何之?富貴非吾願,帝鄉不可期。懷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籽。登東皋以舒嘯,臨清流而賦詩。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復奚疑!

  復讀復品,腦海間竟有田園畫面浮出。田園彷彿過濾器,將丁子恆心中的煩悶一濾而盡,是夜竟未失眠。次日見了蘇非聰,說與他聽,蘇非聰笑笑,說:「這倒是個好法子。狗才就是狗才,為自己找個消氣工具也那麼雅致。」

  丁子恆聽蘇非聰如此一說,不禁亦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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