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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數 作者:方方



  肖濟東從來也沒有想過他這一生是不是改換一下職業.他一直以為一個人一生都在一個地方做事是一種美好品行的體現.一則說明他敬業盡職,二則說明人事關係和諧。所以在很多的人紛然跳糟做"孔雀東南飛"時,他卻以一種安然自得的姿態備課以及跟學生改本子.系主任是個老教授,同時在社會兼著什麼民主黨派的一個職務.人極是善良,同時也尤易感動.他對肖濟東這種反潮流的做法自然也是感動了的.幾次在系裡的大會上都動人的說:哪個講我們大學教師面臨後繼無人的局面了?哪個講青年老師都飛出了校園?不,僅僅是我們系裡,優秀的.甘心固守清貧的老師就大有人在,比方,肖--濟--東--!云云.

  剛開始系主任講這些話時,肖濟東還自我感覺不錯.要知道,雖只是一個小小的系主任,可要想得到他的表揚,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肖濟東八二年大學畢業,留校十年,平平淡淡地教了十年的書,得表揚還只是近一二年的事.他回去為這事跟他老婆炫耀,他老婆一嗤鼻子說:那還不是你們系就只剩下你這一個寶,不表揚你表揚哪個?老婆是湖南人,湖南人對"寶"的用法,涵蓋極廣,褒貶全憑語氣調節,分明曉得她譏人,卻無法還擊.肖濟東每逢此時就有點氣極敗壞.只會結結巴巴地分辯說:怎麼只我一個?小陳小朱大錢不都是?老婆對他的氣極敗壞常取莞爾一笑態,大有居高臨下之派頭.有時還會補充說:人家小陳小朱今年才分來,有什麼好表揚的?大錢不就是那個搞第三者的嗎?誰還敢表揚他?可不就剩下你了?肖濟東言詞木訥,答不上話.一答不上話來,腦子就會私下裡自轉彎子,心說:可不只剩下我了?

  雖有老婆的譏諷,可肖濟東也還是有一種榮耀感.想想也是可以理解.不管是什麼人,誰個不是喜歡聽好話的?即使理智上明知是拍馬屁的事,至少在感情上還是能產生一種安慰.肖濟東想大約就是這一種安慰的成分,以至幾千年來,馬屁這禮品從不曾有過淡季.當系主任要肖濟東幫正在忙忙乎乎地解決家庭糾紛的大錢帶三周課時,肖濟東想也沒想,就屁顛屁顛地答應下來了.害得他老婆晚上好好地同他吵了一架.因為他老婆在很遠的地方上班,中午回來不得,而大錢的課一週二次都是三四節的,這就不能不使肖濟東的兒子午餐一周有兩天出現問題.肖濟東跟老婆認錯(每次吵架,不管他自己錯沒錯,他都會很自覺地向老婆低頭認錯的)之後,方回過頭去想:若不是系主任三番兩次地表揚他,他何至會去接大錢的這個差事?以致他的小寶迫不得已地將同他一起去吃幾天食堂.一想起他的兒子小寶吃食堂飯菜吃得眼淚汪汪難以下嚥的樣子,他就一邊為之痛苦,一邊又生些忿忿然.心說主任你就這兩句話就換得了我三周的辛苦勞動?又心說大錢,你小子享盡風流,睡過兩個女人,卻讓我這只睡過一個女人的人來替你上課,這豈不是在不平等上又加了一重不平等了嗎?想歸想,三周的課肖濟東還是一堂不拉地教下去了,且見了系主任和大錢仍是一副客氣嘴臉:哪裡哪裡,沒關係,誰都有個有事的時候?大家互相幫助一下還不應該?如此一番,倒叫系主任愈發地感動也愈發地覺得表揚這東西最應該送給肖濟東這樣的人.

  一個地方若冒出件讓人意外的事,其主人翁多半是那種平日裡悶聲不吭得幾乎讓人沒覺得他存在的人.而那些張揚慣了的無論做出什麼石破驚天的事,旁人也會覺得理所當然,彷彿是他不做誰做?所以一句老話"不叫的狗的咬人"一直用到今天也不曾過時.只是把"咬"字理解得寬泛一點就可適宜於如同肖濟東這樣的人物了.

  肖濟東年輕時開過一路公共汽車.從他老練地坐公共汽車的派頭上尚能看出端倪.比方售票員查票時,他雖然無票,但仍會不動聲色地說:一場的.那意思便是告訴售票員:自己人.一般說來,自己人上車不必買車票,在公共汽車公司工作這點福利還是有的,就像在電廠工作用電不要錢,在水廠工作用水不收費以及在鐵路上工作出差不買車票一樣.肖濟東開了五年的汽車,兩班倒,下班即回家,在單位從來沒有做過什麼露臉的事,以至於他的領導差不多都不認識他,當然除了他本隊的隊長以外.忽然有一天,肖濟東收到了大學通知書.錄取他的是一所全國重點大學,一時間讓場裡所有人都驚異地揪扯自己的耳朵,想證實一下是不是耳朵出了問題.耳朵當然是沒問題的,因為不可能在一夜間所有汽車一場老老少少的耳朵同時對他們的主人發難.人們在諒解了耳朵的同時,又一致地對肖濟東刮目相看.肖濟東卻仍如他往日的一副嘴臉,悶聲不響地辦好手續,在一個早上走人了,甚至連一根喜煙都沒有撒一根.為了這個那些刮目相看他的眼睛,都在收回目光的時候,忿忿地說了肖濟東是"不咬人的狗"之類的話.其實,肖濟東是一點傷及他人的事也沒有做.

  那當然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肖濟東大學讀完,就留了校.一教就是十來年來的書,依然是他在汽車一場時的作風:悶聲不吭.其人生性如此,也實在難怪於他.因為這個他的同事大錢在背後議論他說:肖濟東這個人,哪怕心裡活動得驚濤拍岸,可是他臉上還是那麼水波不興的樣子,完全是死皮一張.肖濟東聞知此話,也並末見有什麼煩惱,死皮有什麼不好?總那些活皮的臉見人既換一副面孔要仁厚的多,肖濟東想.

  也就在大錢說關於死臉的話沒兩三天的時間,肖濟東突然打了份留職停薪一年的報告.這消息傳出系裡至少有一半的人足足三天沒睡好覺.紛紛自問:連肖濟東都甩手而去,我們竟還留著?肖濟東將報告給系主任時,系主任先是笑容可掬,以為他上交的是入黨申請書,頗有些激動地站起身接過那一張薄紙,且連連地說:"你早就交了,像你這樣的人不入黨,誰入?"卻不料他非但沒有看到意中的"申請",只見紙上赫然地寫著"停薪留職"幾字.於是驚訝得跌坐在椅子上.

  系主任說:"我不是表揚了你好幾回了嗎?"

  肖濟東答曰:"我不是也聽了好幾次嗎?"

  系主任聽此言反問:"你這是什麼意思?"

  肖濟東說:"我是說如果沒有個人聽,你就不是白表揚了?"

  系主任說:"你這一走,我這更不是白表揚了?"

  肖濟東說:"你說話,有人承受,這就不是白說.再說你的表揚也不是永久性的呀?"

  系主任一時答不上來,肖濟東見他無語便離他而去.大錢小朱小陳一夥聞說此事以及番對話,也都驚得不行,那感覺亦同當年汽車一場的人差不多,雖然沒有揪扯耳朵.

  大錢說:"這肖濟東有點哲人氣質."

  這話傳到肖濟東耳裡,肖濟東想這是什麼話?

  更讓人受不了的事還在後頭,肖濟東離職後,沒南方也沒有到哪家獨資或合資企業去掙大錢,卻當起了出租車司機.放著好好的大學教師不做卻去做司機佬兒,這動作讓認識肖濟東的人一律惱火,尤其是他的大學同事.同事們憤怒的程度遠遠超過了前不久大錢做第三者插足他人家庭的事件.因為前者不丟知識分子的份兒,那女人死活要和大錢好,不想跟他當小商販的丈夫,說明她有眼光,看重知識分子,是歷史在進步.可肖濟東這算什麼?這不明擺著向世界宣佈:大學老師還不如一個司機麼?別的畢業生見如此這般還肯來大學教書?不來教書豈非教育事業後繼無人?其影響該有何等的惡劣?完全涉及到國計民生的大事.這個肖濟東怎地這麼糊塗?好多事情的確是不能深想的.越想便會有一種痛苦和悲憤在胸間縈繞.所以智者說思想者總是痛苦的.他分明活得好好的有魚有肉吃卻總要去想一些與現實不相干的事,比如我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諸如此類.你從你媽的肚子裡來,最後通過火葬場到墳墓裡去,這不都是明擺著的事嗎?好想事的人卻偏偏把這些明擺著的視而不見.肖濟東的系主任大約也算得個思想者,為了肖濟東這一招痛苦得開會幾乎不會發言了,而一旦發了言差不多每個字都在發顫,其本上讓聽他講話的人心裡一起難受.

  肖濟東卻對這渾然不知,從從容容地開著他的車在城市裡的東西南北乾淨或骯髒的大街小巷跑來跑去.

  其實做出這個決定對肖濟東來說並非是深思熟慮之後的產物.當然,對於肖濟東這樣從不為了什麼驚驚乍乍的人,天大的事也都只會在平平淡淡中決定.比方說他當年考大學,不過是有一天他開的車在半路上壞了,乘客們一邊罵罵咧咧一邊換車,在不決於耳的叫罵聲中,肖濟東想何必,不如去考考大學吧.於是就考了.又比方他結婚,也只是因為有一天在圖書館,見一個女孩子伶牙利齒地在跟人爭吵,他聽吵聽得有一種快感,甚覺有趣,便想能娶這個女孩子做老婆倒不錯.果然後來吵架的女孩子成了他的老婆.至於這回,他是在去給學生上課時,路上遇到大錢,聽大錢說這次評副教授破格提撥三十五歲以下的.肖濟東仍老三屆人士,早已過三十五,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一結嘴上無毛的傢伙衝到他的前面去.心裡一下子便索然了.上課鈴響時,他心說歸去來兮歸去來兮,前程乏味胡不歸.課間便寫了報告,課一上完,他就交給了系主任.




  有一件事很明確.辭職對於一個凡人實在不是小事.像肖濟東這樣的人敢如此從容地去做這件非同小可的事,顯然也是另有退路.好在事實也是如此.

  肖濟東的大哥做完兩年的訪問學者從美國回來了.出國留學,只要上了一年以上時間的歸來者,都可以享有一輛免稅汽車的指標.車錢幾乎便宜一半,但卻不許轉讓,更不許倒賣.雖說在黑市上光賣出那指標便可淨獲三四萬元錢,可肖濟東的大哥仍一介夫子,何曾有膽做這等違法之事.商量來去,還是狠下了心,將不惜放下斯文在外國洗盤子送外賣以及修草坪諸類打粗所賺的外匯全部掏了出來,一舉買下一輛桑塔納.肖濟東的妹夫在中學教體育,原本表示大哥買下車後,由他出面申請辦成出租車,每月交給大哥三千塊錢租車費且大哥但凡有事,全部免費接送.肖濟東的大哥自是大喜過望,三年下來,主權未失,本錢也回,且還享有轎車進出的風光.如此好事又何樂而不為?卻不料肖濟東的妹夫開了三個月的車後,突有一天被查患了白血病.人一旦得此病,立即就能洩了全身的精氣,哪還有賺錢的慾望?妹夫陷入求醫問藥的窘境,桑塔納便被閒置起來.肖濟東的大哥自每月拿三千元外快且轎車進出學院大門後,面色比剛回國時顯得更加地紅潤,見人便慨然道:要說跟外國比,其實國內更舒服.起碼有地位,受人尊敬,活得悠哉悠哉.然則妹夫一病,車歸其主,肖濟東的大哥便很有一些心慌意亂了.肖濟東的大哥從沒在社會上混過,大學畢業即留在大學教書,認不得些三教九流的人,一時間竟找不出接替之人.更糟的是,他家沒有車庫,車便擱在屋門口,夜裡怕車賊竊走,白天怕小孩砸爛,日日裡擔心吊膽.幾天下來,肖濟東的大哥便灰了臉,由不得常常獨自燈下懷念在美國的日子,愛國論調低了許多.去醫院探望妹夫並討主意時,其狀竟比妹夫更像病人.

  妹夫說:"我現在是自顧不暇,大哥何不去找二哥?"

  大哥說:"他不過夫子一個,木訥更勝過我,找他有什麼用?"

  妹夫說:"他好孬開過車,總有些這方面的朋友是不是?"

  妹夫的話猶如突亮的燈,照亮了大哥的視野.大哥激動地連連點頭:"言之有理,有理."

  這二哥便是肖濟東.肖濟東大哥找上門時,肖濟東正在備課.肖濟東大哥說曉得你是讀書人,可不到萬不得已,也不會來找你.究竟你開過車,總有些老同行可以問問.肖濟東先是不明白什麼事,一旦明白後便沉吟起來.肖濟東大哥忙心懷懇切地表明,雖說是兄弟,但不會讓白幫忙,介紹費三到五百沒問題.肖濟東是似是而非地回答了大哥.他說:"我試試看.找得到就找,找不到就找不到."

  肖濟東的大哥說:"那是當然.介紹費我是一定會兌現的."

  肖濟東的老婆當晚在床上便跟肖濟東笑道:"想不到大哥去了趟美國,還真學會了點美國人的派頭.他走之前,你幫他粉刷房子帶搬家帶送站,他可是連瓶汽水都沒請你喝的呀,連他全家的站台票都是你掏的錢."

  肖濟東縮在被子裡磁聲磁氣地說:"說這些幹什麼,自家大哥嘛.彼此說歸要有所照應的呀."

  肖濟東的老婆淡淡一笑:"你倒是會想."

  肖濟東沒有替他的大哥找到人,但是他卻是自己開上了車.初始對大哥叫時,肖濟東的大哥亦如系主任一樣,驚得跌做在沙發上.連聲說道:"濟東,你或不要為我做這麼大的犧牲呀."

  肖濟東說:"我何曾是為你?我是為我自己哩."

  肖濟東的大哥當場便面色轉紅了.他沒有給肖濟東三到五百的介紹費.因為肖濟東並未給他介紹到人,而是自己上了車.那麼這個介紹人就是肖濟東大哥自己了,自己自是不必另給自己介紹費的.

  肖濟東正式接車這天正是一個月的25日.肖濟東大哥說,按單位發工資的慣倒,此時上班,得發半個月工資.反之,肖濟東亦應在月底交半個月的租錢.但彼此畢竟是兄弟,就按十天計算罷了.肖濟東禮節性的的謝了他大哥,表示絕不讓大哥吃虧,月底即送一千元錢過來.肖濟東大哥微笑與之道別,臨了還說到底還是兄弟情深意長呀.肖濟東說是呀是呀.

  許久沒開車,肖濟東實在也是覺得有些手生.加之現在又是立交橋又是單行線,弄得他暈頭轉向,方曉得他生活了四十年的這座城市,對於他來說,已經很是陌生了.就好像大學把他封閉了十年,與世隔絕.現在他需得走回那十年時光,方可回到他昔日生活過的社會裡去.如此一想,肖濟東便有只爭朝夕之感.

  肖濟東每天一早把老婆送去上班把兒子送去上學.兒子在小車上歡呼雀躍,見到同學便在窗子裡亂喊一氣,激動之情全不掩飾.喊得肖濟東和他老婆都忍不住笑.老婆也高興,老婆上車前做的第一件事是將車上的頂燈摘下來.老婆說,這不就跟我們家自己買了車一樣嗎?有一回在單位門口下車時,竟興意十足地走到駕駛室窗口吻了肖濟東一下,硬讓肖濟東怔得手忙腳亂,好半天發動不了車.開車走了十來分鐘,肖濟東方想此乃坐小車上班令其臉上有光之故.想後便歎,早曉得如此,當初上什麼大學?否則還不早早改行開了出租車?

  肖濟東驅車在大街上,隨著流水一樣的車河,東西南北地奔波.肖濟東很少同乘客答話.有些乘客彷彿天生有跟人套話的毛病.上車便開始問這問那.一問每月賺了多少錢,二問可是自家的車,三問幹這行幾年了.肖濟東總是用最簡潔的語言予以回答,以斷對方談話的興致.有一回,一個一身西裝的男人上車來便長長短短地問個沒完.肖濟東既沒慾望與之對話,亦沒有惱火他.他僅僅是用是與否來回答提問.幾近目的地時,那一身西裝的男人說:"你總是這樣沒有跟人交談的慾望嗎?"

  肖濟東說:"是的."

  那男人又說:"你在家裡也是這樣?天性如此?"

  肖濟東仍然只回答了兩個字:"是的."

  下車時,那男人留下了一張名片,且說:"可不可以到我的公司來為人開車?"

  肖濟東說:"不行."

  那男人驚異了一下,方說:"為什麼不想一想呢?你做我的私人司機,我給你開的工資絕對會很高的.你這樣的性格做司機最為合適,我很欣賞你."

  肖濟東淡然一笑,說:"但我並不欣賞你."

  他說罷,客氣的一點頭,呼地將車開走.肖濟東心說:我當了十幾年大學教師,當了老闆的學生起碼有一百個,倒叫你老兄說做司機最為合適?這豈不是通混帳話?




  開出租車是個辛苦事.如果想要賺到錢的話,早出晚歸是不可避免的.有時天次冷極,候在酒店門口等客人,那副窩囊勁也讓人夠受.不過肖濟東不怕吃苦.當年開公共汽車時,什麼都練出來了.早時五點人就得在車上,晚時12點還到不了家.而那時車大而垮,開起來匡匡當當,半里遠都能聽到聲音,差不多根不多根本不用按喇叭.一天車開下來,骨頭架子幾乎要散掉.冬天還算好一點,無非手冷而已.夏天卻是了不得,即令打開駕駛室的門打開,都如同坐在火爐裡.背後還拖一車幾欲斷氣卻仍罵聲連天的乘客.一整個夏天裡,人彷彿是靠在髒話堆上.同現在有空調,有舒服的座位,且身後沒有罵娘的人只有給錢的人相比,真是天壤之別.肖濟從來都是三點一線的生活,學校--菜場--家,毫無個人興趣和愛好,連看新聞也都只看看國際新聞而已.曾經在聽到美國宣佈打伊拉克的那天早上,急匆匆地跑到商店買了台可收到美國之音的半導體收音機.戰爭結束,半導體也就束之高閣.有如廢磚卻不如磚頭結實-這是肖濟東老婆的比喻.肖濟東在上課和幫老婆做家務之餘,如果說有所興致,就是喜歡打探有何戰事.遠至戰國七雄兼併,齊魯長勺戰役,近至波黑戰爭,如此之類,每一個細節他都能道來,如數家珍.肖濟東曾與老婆吆說他錯生了時代,老婆說,就你這樣縛雞無力之徒,能在和平時代像個人一樣過完自己的一生也就不錯了.老婆說話從來就入木三分,肖濟東自是無言以對.肖濟東對生活的肯定與否定,都是拿自己的過去作為參照,並不知人家都已進入什麼樣的境界.這樣,肖濟東就很容易得到滿足,多數時候都對自己日下的生活持定態度.為此,肖濟東開著車傾聽著輕盈的沙沙沙聲,時常在車後無人時,隱忍不住地哼上兩句小曲.那份自我感覺就彷彿別人都還在吭哧吭哧地干社會主義只有他私下裡把資本主義弄到車上來享受了.

  但是,有一點是很明確的:不管是什麼主義,人不可能天天都順心順氣.百姓也好,老闆也好,官員也好,都會有不同程度的倒霉.倒霉的事比幸運的事更容易改變一個人命運.倘若把倒霉的事也看做是命運中的一部分的話,那便可以說命運伸出的一個巴掌很容易就讓一個人改變自己正常的生活行程.

  有一天,肖濟東送一個客人到機場.一般說來,肖濟東是不願意往機場跑的.沿途層層收費關卡,雖說費用由客人自掏,可肖濟東覺得心情壓抑,即令未掏一分錢,依然有被人盤剝之感,何況聽說交的錢都歸買下那路段的香港人或台灣人所得,便更有被蚊子咬一口卻還不得手的窩囊.可那客人欲趕飛機到北京,時間緊迫,走到學校大門再打"的"已然太晚,便軟言相求剛剛開車出家門的肖濟東無論如何送一趟.這種急人所難之事肖濟東自是義不容辭.便驅車送了去.回來時,搭乘肖濟東車的是一個剛下飛機的台胞.看行為做派便知是家財萬貫之徒.肖濟東雖說對台灣人頗為反感,但還不至拒載他們.

  車開後台胞給了肖濟東一個信封,讓照信封上的地址開.肖濟東看了看,憑著他十幾年前開公交車時對交通的熟悉,他知道那是個城市下層人所居的棚戶區.便說地點是知道,只是近幾年大興土木,來了好多你們台灣人開發房地產,不知那地方是否還在,台胞一聽便急了,喋喋不休地告訴肖濟東他此行回來是探望老母.老母過八十歲生日,他與她已是四十多年不見,請肖濟東無論如何也要幫忙找到地方.肖濟東心說現在說得這麼孝順,當初怎麼就把老母甩下走人了?

  那地方果然拆得全不見過去痕跡.台胞便傻了眼,眼淚便奪眶而出.果真是有幾分孝道,肖濟東想.然後便動了側隱之心.肖濟東帶了台胞去了派出所,台胞說:"是警察局?"便死活不肯講,臉都漲成紫色.肖濟東說是不是怕有以前的案底.台胞不答,只是催肖濟東速速離去,以免不測.肖濟東無奈,只好又去居民委員會找老人.好容易打探到有搬走又回遷的老人.又上上下下爬了幾個七八層樓叩門詢問.總而言之,折騰好幾個來回,花去了一整個下午時間,黃昏時竟在一個深不可測的巷子裡將那台胞的老母親找到了.母子相見,抱頭痛哭,顧不得將已經上了五百的"的士"費給肖濟東.肖濟東守在一邊等錢,同時也很是感動地看著這個親人團聚的場面.心想人一生有一兩次這麼大起大落的感情經歷也還真不錯.反觀自己,肖濟東便覺得自己平平淡淡的幾十年的人生經歷多少還是有些遺憾.那台胞好好哭過一場後,他那老母問,我兒呀,你是怎麼能找到這個地方的呢?台胞於是乎想起肖濟東,也方想起尚未付的車費.他忙忙碌碌地掏錢,結結巴巴的感謝,出手給肖濟東便是三千.肖濟東看了看計程表,說共五百六十八元,加上關卡費二十,應收五百八十八元.說時將多餘的錢放回台胞手上,連多的一個字都沒說開車便走.台胞目瞪口呆,不知自己是碰上了高人還是得罪了肖濟東.

  便是正在那條深不可測的小巷停停走走幾近巷口時,一輛自行車從肖濟東的車後飛行而過.肖濟東正擔心自行車有沒有劃著他的油漆,恰那一刻,一個老太出屋倒水,叫自行車撞個正著,連盆帶水跌倒在地.肖濟東忍不住驚叫一聲.自行車卻是連停下來看一眼的動作都沒有,一忽兒便出了巷口,溶入了大街的車流中.在河一樣流淌著的自行車群中,根本不可能認出誰是逃亡者.

  老太倒在地上一動不動,開至近前的肖濟東於心不忍,急忙下車前去問候.肖濟東扶起老太時,方發現老太已經昏迷.肖濟東便有些急,大聲喊道:"有人嗎?誰是她家的人?快送他上醫院."立即從一個院子裡衝出幾個人,嘴裡喊叫著:"媽,媽,你怎麼了?"肖濟東說:"快,快送醫院!"幾個人也說什麼,七手八腳將老太送入最近的醫院.

  醫院自是搶救之前必須收取高額費用的.肖濟東以為自己沒事了,正欲離去.突然老太家人之一,一個中年婦女叫住了他,說:"你倒省事,說走就想走?"

  肖濟東奇怪了,說:"我已經幫你們把人送到醫院,連一分錢"的"費都沒打算收,你們還要我怎麼樣?"

  中年婦女冷笑一聲,說:"你裝得像沒事似的.你撞了我媽,以為送到了醫院就行了?聽聽,好像他還應該收我們'的'費似的."

  老太家另一個男人虎起了臉,說:"真他媽賺錢賺瘋了.撞了人送進醫院還竟想收車費"

  肖濟東一時間瞠目結舌,不知如何面對.連醫生也一邊長歎道:"而今世風日下,年輕人不學好,連中年人也都跟著壞."

  肖濟東方緩過勁來,說:"這是什麼意思?人又不是我撞的."

  中年婦女說:"不是你撞的你忙得那麼起勁幹什麼?"

  肖濟東說:"我救人呀?我能眼睜睜地看著大媽被撞昏不救?"

  男人冷笑了一聲,說:"嘖嘖,世界上剩下唯一的一個好人原來流落這裡了.倒叫我們給碰上了.真他媽好運氣."

  肖濟東立即氣短,心裡很認可那男人所說世上好人不多了的觀點.只是他這次實實在在地做了好人.他說:"我說的都是實話,你們要相信我."

  中年婦女說:"我們憑什麼信你?你以為你紅嘴白牙呱呱幾句,就能把我們蒙過去?告訴你,你不對我老娘進行賠償,休想走人."

  肖濟東說:"你們不信等老太醒來問."

  男人冷笑一聲,說:"你不交錢,老太進不了急診室,又怎麼醒得過來?"

  中年婦女卻蠻橫地說:"別跟他扯,叫大家評,世上有沒有這麼不講理的事?"

  漸有幾個看熱鬧的人圍上.一個看熱鬧的人說不用跟他吵,找他單位從他工資裡面扣.這話讓肖濟東心裡"撲撲"地跳了幾下.另一個看熱鬧的人說他們開的的士賺了錢都是自己的,哪裡有什麼單位?除了老婆和交警,誰管得了?這話又叫心裡頭"撲撲"跳的肖濟東平靜了許多.跟著又圍上幾個護士.七八個人指點紛紛,斥聲如雷,猶如開現場批判會.肖濟東兀地生出無地自容之感.他很是惶惑,幾乎覺得的確是自己撞了那老太.於是拚命地追憶當時的情景.好在他是正面而且是短距離看到自行車撞倒人的,所以他尚能清醒認識到自己的無辜,不至被那些膚淺的詐唬嚇住.但肖濟東也是一個洞明事理的人.他曉得眾怒不可惹,如惹上等於引火燒身.萬一有好事者振臂一呼,動手起來呢?那他豈不是會在亂中吃大虧嗎?除了不會有人掏付醫療費外,說不定還當反面典型.倘人中夾雜著一個小報記者,將這事捅到報紙上,叫他日後如何做人?最終縱是大家一起來賠禮道歉,可他人已挨過打,名聲也被糟蹋,又有何用?肖濟東既洞明事理,又善邏輯推理.這一想便渾身大冒冷汗.連消極抵抗的慾望都沒有了.他無法找到撞人的自行車,也無法證明自己沒有撞人,同時也沒有一個人相信他救人的目地就只是救人而已.世上哪還有這麼好心的人?大家都這麼說.而這觀點他自己也是頗同意的.

  萬般無奈的肖濟東,思考周密的肖濟東,同時也很有些憤憤然的肖濟東只好對眾口鑠金的現狀採取退卻的方式.他將自己口袋一千來塊錢往那對隨車而來的男女面前一扔,很有分寸地說:"其實你們心裡根本就清楚是誰撞的人,你們扯上我,無非要我當個冤大頭而已."

  中年婦女說:"看看看,他竟還這麼說,我們光要你這點錢?把身份證也留下來!錢花完了,我還得找你哩."

  肖濟東便又將身份證往他手中一放,然後落荒而去.他身後發出嗡嗡地有如群蠅匯聚的憤怒聲音一直尾隨著他好遠好遠.

  回到家裡的肖濟東臉色黑暗,心情大跌.他老婆便砰砰砰地在廚房砸得亂響,嘴上說只不過多賺了一點錢,就該讓我們看你臉色?肖濟東不語.吃飯時,老婆惱怒地用筷子敲著碟子說:"你到底怎麼了嘛,你不說出來,叫我還以為是自己在外面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得罪了你老先生哩."

  肖濟東這才吭吭地把黃昏發生的事複述了一遍.老婆一聽就炸了,連吼帶叫.一邊罵那老太家裡人全是刁民,肯定是設下圈套蒙人.回過頭又罵肖濟東號稱高智商,論文可以做到美國德國,卻叫那幫營營苟苟的小市民宰割得一塌糊塗.肖濟東等她罵得累了,方說:"你這麼對付我,可是跟他們一夥呢?"




  一星期過去了,竟沒有人繼續找肖濟東的麻煩.但肖濟東卻不得不親自去找對方了.因為肖濟東的論文發表了,雜誌社給他寄了三十元的稿費.他必須用身份證才能取回那錢.論文是肖濟東兩年前寫的,東審西審並交去了幾百元版面費,然後便泥牛入海.豈知在肖濟東當司機佬兒後竟突然而出.縱是早不做指望,可肖濟東還是很興奮,畢竟是國家級學術期刊,況且也是自己近十年的努力成果.三十元錢雖讓老婆嗤了一鼻子,但老婆心裡也還是很為肖濟東自豪.老婆說你得用這筆稿費給我買件有意義的禮物.老婆若不說,肖濟東還想不到這一點上.老婆實在太瞭解肖濟東,故而作了提示.肖濟東覺得這可真是個好主意.若用那錢買了肉魚或醬油什麼的,遠不如買點有意思的東西送給老婆.雖說老婆不是天下第一理想老婆,但也只有她是自己的.於是肖濟東決定在週末買禮物回家,讓老婆高興高興.

  既要取錢,身份證的問題便突出起來了.肖濟東無奈,只得咬著牙去見那幫他這輩子都不想見的傢伙.肖濟東徑直將車開到醫院.他找到急診室.他想若能先見到老太婆討它個公道,或許連先前無端損失的一千來塊錢都能要回來.不料急診室裡根本沒有老婆.肖濟東問可是安排老太住了院?急診室一個護士翻閱了一下記錄本,說:"當天晚上就回去了."肖濟東怔住了,心想還能真是個圈套不成?

  肖濟東便開車再次到那條深不可測的小巷.走近巷口,他的手竟是有些發軟,不知還會冒出個什麼事故讓他防不勝防.根據記憶,他找到老太家門口,停下車來,上前打探.正當肖濟東探頭探腦張望時,肖濟東曾經送過的台胞同一夥人由巷子裡出來.台胞一見肖濟東立即撲了上來,搖著肖濟東的肩膀使勁說:"我總算找到你了."然後轉身對兩個身著西服的人說:"劉區長,李主任,這就是那個好心的司機呀!不是他,我真不曉得怎麼才能找到我的老娘哩.我頭一回來大陸,在飛機上還緊張得打鼓.不知道會有什麼樣的遭遇.可頭一個就碰上這位先生.想也沒想到大陸的司機有這麼溫文爾雅這麼心地善良呀."

  穿西服的兩個人連忙上前來熱情地握住肖濟東的手,說:"謝謝你,謝謝你.你不僅幫了柳先生,也是幫了我們呀."

  肖濟東覺得奇怪,心說,我送他回家,關你倆什麼事?但嘴上他只是淡淡的說:"這有什麼?誰碰上都會這麼做."

  台胞忙忙碌碌地從包裡拿出一個紙包,遞到肖濟東跟前,說:"你今天是送客人來,還是來....找我?....我一直是要謝你的,這裡還專門為你留了五千塊錢.我托李主任打聽你是哪家公司的.一直沒找到.這個,這是我的一片心意."

  肖濟東說:"我要您這額外的錢幹什麼?您已經付夠了我的車費.我該謝您才是.您剛才說....他們是這裡的領導?"

  台胞說:"是呀,這個是區長,劉區長,這是街道的主任,李主任."

  肖濟東說:"如果您真想謝我,不知能不能幫我解決一點個問題."

  台胞說:"你儘管說儘管說,我義不容辭.區長和主任也一定會幫忙的."

  肖濟東便簡要地把那天的事情經過複述了一下.台胞首先就炸了起來:"有這種事?巷子裡竟會住了這種小人?這事我得管,如果不是送我,這位先生也不會倒這種霉.劉區長,你們得給這位先生一個公道."

  區長自然也顯得很憤慨,說:"李主任,這事你們得嚴肅處理.處理的結果報到區裡來."

  叫李主任者忙說:"您放心.我查清楚後,一定會嚴肅處理.這位師傅,您請先回.我們會以最快的速度解決的.不光是退還錢物,還要賠禮道歉.您的聯繫地點是?"

  肖濟東寫了個擴機號碼,然後說:"道歉倒也不必.我只是要回我的東西.您處理好後,給我一個電話,我好來取."

  主任說:"一切交給我辦.這是我的名片.如果處理得你不滿意,你可以隨時找我."

  肖濟東見此,覺得倒也省了自己一事,心想有組織出面還是好,老婆的東西下星期買也可以,便說好吧,我當然相信你們.說著他上了車.正發動車時,台胞跟過來,帶有幾分信誓旦旦地說:"這事一定會解決的,你放心.你放心.我正和他們談投資改造這個巷子的事,如果他們不解決好你這你這件事,我是一分錢也不會投的.你放心."

  肖濟東心裡對這個台胞便生出了幾分好感,覺得他還頗講義氣.只是肖濟東仍然是淡淡地笑笑,說:"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不過兩件事還是分開來為好."

  台胞點著頭說:"先生的氣度很讓我佩服."肖濟東不善聽人當面說好話,便淡淡地同那台胞點點頭,然後驅車而去.

  事情如果簡單起來,也就簡單得不得了.沒兩天,肖濟東的擴機便顯示出李主任的電話.肖濟東復機後按李主任提出的時間到街道去了一途.肖濟東在一間辦公室裡見到了誠惶誠恐的一男一女.那正是在醫院裡拚命羞辱他的兩個傢伙.一見肖濟東,那男女二人忙上前,極盡謙卑之能,對著肖濟東點頭哈腰,笑容堆得幾乎埋沒了眼睛.肖濟東想起他們在醫院時的囂張,便陡然生出些噁心感.肖濟東說:"把我的身份證和錢退給我"

  女人說:"那是那是.師傅請大人大量,不跟我們小人計較.只怪我們有眼不識泰山,沒想到師傅有這麼大的來頭,得罪了."

  肖濟東接過男人遞上來的一個信封,看了看身份證,並數了數錢,他原先拿出的有個七塊的零頭,在信封裡被補成整數.於是肖濟東從自己口袋裡掏出三塊錢,說:"多出了三塊."說著便將錢遞到男人手上,爾後揚長而去.

  男人和女人在他身後叫著:"師傅,師傅!我們還沒有道歉,您慢點走.您....."

  肖濟東理也沒理.反覺得耳朵有針刺之感.穿過走廊,肖濟東偶然在一間辦公室瞥見那個李主任.肖濟東腳步頓了一下,心說是不是進去感謝他一下?正欲進,又見那李主任正在接電話.便又想算了,還打擾人家幹什麼?問題已經解決.何況這輩子也不會再有機會與這人發生關係.如此想過,人便越過了門口,下了樓.

  走到院子裡,外面起了風.一陣風揚過來,吹起些灰塵,也掉下許多樹葉.有幾片還落到肖濟東的頭上.肖濟東掂下它們,無意識地看見另外的一些樹葉也飄飄落落地隨風下墜,肖濟東想秋天快完了.下面是冬天.波黑戰事不知最終如何.冬天是個蕭條的季節,連戰事都會少一些.其實日子還需要靠那些戰事激發一點高潮,顯示出一點點的活力.一蕭條便不免讓人心情索然.肖濟東想著心裡竟是無端地生出好多的乏味.連開車都是懶懶的,好幾個客人又是招手又是喊叫的,他也不想理,徑直就回了家.




  年底了.風一陣緊似一陣.坐車的客人也多了起來.生意明顯要好做的多.但肖濟東卻提不起多大的精神.遠不像頭幾個月那樣看到每月可觀的錢數便有興奮的衝動.因為論文的發現,有關專業的一些行家顯然對他有了點印象.於是肖濟東便連連收到幾份通知.一份是通知開春到重慶開一個國內學術會議.另一個是即將在香港開國際性的學術討論會,通知準備論文以及論文的打印規格以及截稿時間.還有一份是通知他將已發的那篇論文,再作最後的修訂,然後寄至學會,同時交二百元錢,以便收入專業學會編撰的論文集中.

  肖濟東開始懷念那些數字的公式.懷念坐在桌前苦苦思索和反覆推論的日子.懷念機房裡計算機噠噠噠噠敲擊鍵盤的聲音.懷念試驗室裡的靜謐.懷念學生.在講台上叱吒風雲的感覺.懷念訓導學生時的風度.懷念黑板.懷念將粉筆扔進粉筆盒時的弧線.懷念抽像.懷念思索時的苦惱.懷念崇高.並懷念由此而帶來的系主任對他喋喋不休的表揚.他想墨香和油香倒底是兩種不同的香型.駕駛一輛汽車同教導一教室學生也是兩種不同的心情.不單單是錢多和錢少的問題,也不單單是社會地位高下的問題.究竟是什麼,肖濟東也沒有往下去想.只是,他開始惦記著論文和會議了.他不知道自己最終還要不要溶入他的專業同行人中間.

  這一天,叫了肖濟東"的士"的是電視台幾個拍新聞的人.他們欲去一個文化會議拍條新聞.因為動身晚了一點,便在車上不斷地催促肖濟東快點.肖濟東說:"前面車不快,我快有什麼用?"

  一記者說:"超他媽的車嘛."

  肖濟東:"何必違規."

  另一記者便說:"那就還是穩點開吧.晚就晚點.文化新聞嘛.沒份量,頂多也就上上晚間新聞.這幾天警察都在弄獎金過年,找著碴子罰款,沒必要惹些事上身,白白吃虧."

  那記者話音剛落,便見路口有警察示意肖濟東將車開到路邊去.先一個記者說:"瞧說閻王,閻王就到."

  肖濟東一邊停了車.走上前來一個年輕的交警,嘴裡叼著根煙,朝肖濟東伸出手.肖濟東說:"什麼事?"

  交警"撲"一口吐了嘴裡的煙,說:"咦?還要我來教你?你不知道有什麼事?"

  肖濟東說:"我的確不知道."

  交警說:"那我就教你一回.你超車了."

  肖濟東說:"我哪裡超了車?我一直很注意開哩."

  交警說:"你們這些人啦,沒有一個肯老老實實認賬的.我說你超了你就是超了.有個什麼好爭頭?"

  肖濟東說:"我沒超就是沒超,怎麼能由你信口說呢?"

  交警說:"看不出你還滿硬嘛.好在我也不是個軟的.罰款,五十.給不給看你了."

  肖濟東說:"你....怎麼不講理?"

  交警說:"你這連胡說八道都不是,而是瞎說九道.快點快點,我沒耐心等你.你也不能影響我執行公務."

  肖濟東氣了:"你..你..你..?"肖濟東一氣便說不出話來.這時一個記者下車來,說:"怎麼還不走?時間太晚,我們來不及了."

  肖濟東說:"我明明沒有超車,他非要說我超車了.你們替我證明一下."

  記者走到交警面前,說:"他的確沒超車.我們幾個都可以證明."

  交警說:"你是內行還是我是內行?你看得準還是我看得準?"

  記者掏出記者證,說:"我是電視台的.我們趕會議拍新聞,您今天就放他一馬吧."

  交警說:"記者?我今天已經抓兩了.你們記者不就是仗著拍電視認得幾個領導,拿誰也不放在眼裡.我可不吃這套.我願意讓你們趕緊走,可我也不能違反規定.他認罰,我就放行."

  記者便將肖濟東拉一邊說:"師傅,今天我們算是撞上頭蠢驢.我看您還是先墊上錢,送我們到會後,再找他領導談.我們都可以給你寫證明,證明你根本沒有超車."

  肖濟東見記者說得通情達理,同時也怕誤了他們的事,便拿出五十元錢,遞給交警.交警撕了張票給肖濟東,且說:"早這麼做不就省事了?冤枉吵半天,費勁又費時."

  肖濟東沒理他,掉頭上了車.心裡憋一肚子火,不知怎麼出.便在途中,見車就超.一個記者笑說道原本師傅是個守規則的人,叫警察這麼一調教,反得懶得守那規則了.另一個記者亦笑說世上這樣的事還少?規矩定下來其實還就是讓人犯的,不讓人犯,定那規矩做什麼?

  大學裡的人大多忙忙碌碌備課做學問且還要為人師表,故而諸事都一板一眼,刻板嚴謹.哪像記者們,世界上最大的事和最小的事都可以變成調侃拿出來說笑.這種新思維語言,肖濟東是頭回聽講,不覺很開心.心說有趣有趣.

  次日,肖濟東拿著罰款發票和幾個記者寫的證明找到交警中隊.交警中隊的中隊長是個中年人,顯得很是和藹.他認真聽罷肖濟東的講述,想了想,說:"有時候,司機乘客和交警對超車和沒超車看法上經常是不一樣的.但你既然找上門來了,我也會認真處理這事的."他說時接過肖濟東遞上的發票.不料他目光一落在發票上,臉色就變了.一副惱怒的樣子.自吼道:"怎麼還用這種發票?不是早就通知這發票過期作廢了嗎?"

  肖濟東嚇了一跳,忙說:"這發票不是我的,是你們警察開給我的."

  那中隊長餘怒末消,對外面喊道:"小劉,你來一下."

  外面進來一個年輕的交警.中隊長說:"拿五十塊錢給這位師傅.另外派個人,把小金替回來,說我找他."說罷,中隊長轉向肖濟東,說:"不管你有沒有超車,這罰下的錢都得退給你.因為這張發票是廢票.按規定是不允許使用的."

  叫小劉的年輕交警果然送來五十元錢給肖濟東.中隊長又代那罰款交警向肖濟東道歉再三.倒叫不習慣被人道歉的肖濟東不好意思了.由此肖濟東的心情也平靜了許多.他想,看來找領導還是管用的.

  這天肖濟東回家同老婆說起事情的前前後後,全然採用的是勝利者的口吻.

  一個星期過去了.這天開始下起了雪.車外冷嗖嗖的.肖濟東送罷一個客人,心想錢是賺不完的.天太冷,還是早點回家接老婆和小寶,免得他們走雪路.晚上再弄個火鍋,讓一家人都暖和暖和.心意到此,回家的慾望便更強了.

  走到一個路口,車又遭攔.肖濟東方想起這正是上次罰他款的那個路口,再正眼一看來者,卻發現還是那個罰過他的交警.肖濟東心說不好,不好了.

  肖濟東下車來.一陣風雪便灌進他的脖子裡,一直涼到心裡頭.交警走上前,似笑非笑道:"想不到你還有一手啊.告到我隊長那裡去了.我倒是要看看,是你有狠還是我有狠."

  肖濟東淡淡地說:"我只是一是一,二是二.你還有什麼事?"

  交警說:"我等了你好幾天了,今天總算是等到了你,還能沒有一點事?執照拿過來我看看,例行公事."

  肖濟東遞上執照,說:"有事請你快講,我還要回家."

  交警說:"今天天氣不好,我看你的車有些毛病.為了你和大家的安全,要例行檢查一下."

  肖濟東說:"哪有這種事."

  交警說:"剛才你剎車就不靈,你當我沒看見?"

  肖濟東說:"你硬要這麼說,我有什麼辦法?那你檢查就是了."

  交警便上了肖濟東的車,左左右右的檢查了一番.肖濟東是個惜車之人,更兼人本來就謹慎仔細,每天都把車細細查過才敢出門,所以對那交警的檢查毫不在乎.他只是冷冷地站在一邊看那交警會查出個什麼來.

  其實,一個大活人呆呆地站在路邊無所事事,也是很讓肖濟東不習慣的.這時他便羨慕起那些會吸煙的人來.他漫想著如果會吸煙便可以一派瀟灑地點上一支煙,然後吐著成串的煙圈放鬆神經,笑看那交警的費力尋找毛病而偏又找不到的尷尬.不會吸煙便只能手腳無處可放地如一個無業遊民般,站在路邊探頭探腦地四下張望,讓人懷疑其閒站的動機.肖濟東這麼想時便下意識摸摸口袋,彷彿是想摸出一盒煙來.煙自是沒有,卻又摸出他所收到的通知書其中的一份.是讓到重慶開會的那份.論文打印紙規定必須用A4紙.一式二份.肖濟東默讀上一遍文字,心裡湧出的仍是絲絲悵然.

  這時,交警下了車,肖濟東裝好通知,說:"我可以走了嗎?"肖濟東說話間自然嘴角上掛著嘲諷的笑意.

  交警有些慍怒感,原本已將執照遞還給了肖濟東,卻彷彿又被肖濟東的笑意惹起.他縮手回來,顯得氣極敗壞地說:"我就不信今天找不出你的毛病."

  於是他讓肖濟東上了車,令他將前後車燈反覆的打亮.肖濟東一遍執行一邊心想著怎麼樣才能擺脫這樣的糾纏呢?突然,交警在車後發出熱烈的歡呼聲:"我總算找到你的毛病了!"

  肖濟東的左後燈居然不亮.肖濟東下了車,看了一看,果真沒亮.他心裡一邊罵自已該死一邊則為交警的做法憤怒異常.他口氣銳利地道:"你這不是明擺著故意找喳子?!"

  交警神氣活現起來,他說:"請你說話放尊重一點,注意安全是我們的責任."

  肖濟東說:"我要去告你,你這是報復."

  交警說:"可以.我奉陪.你尾燈不亮,管你是我的責任.你還可以再找我們中隊長,他是好人.你告完我就來拿你的執照.記住,帶罰款和一份檢討來.我倒是要看看,你剩下飛舞輕狂的雪花了.肖濟東想,這這這這個世界怎麼回事?




  老婆和小寶倒底還是自己踩著雪回來的.肖濟東到家時,老婆連火鍋都弄好了.一見他進門便將臉一板側轉過身,進了廚房.肖濟東知道了是他虧了他們母子倆個.轉念又想,又是誰虧了我呢?

  如此,肖濟東的情緒便愈加低落.他一屁股坐在沙發上,呆呆地,似在想著什麼,可他又知道自己什麼也沒有想.老婆見他沒有動靜,終於耐不住這份寂莫,又奔出廚房,吼道:"就算是個老爺,回來也要動一下手是不是?取暖器的插頭壞了一年,你修一下沒有?早說要把小寶的床挪到大房間來,怎麼現在還不挪呢?開個小車,倒真還把自己身份開出來了?別忘了,你只是個開車的不是個做車的!"

  老婆的聲音炸得滿屋子嗡嗡響,就像有許多玻璃杯一個個往地下掉.肖濟東卻沒覺得刺耳.是呀,插頭早就該修了.小寶的床也早就該挪了.天太冷,小寶夜裡老蹬被子,不斷地受涼感冒,如果臨近考試又病上一場,那可怎麼是好呢.肖濟東想著老婆罵得對.可是他索然的心情卻無法令他有動力去行動.於是他仍然呆坐在沙發上,一動不動.

  老婆終於隱忍不住心頭的火氣.她幾個大步衝進臥室,趴在被子上嗚嗚地哭了起來.而正在做作業的小寶一看氣氛不對,緊跟在他媽後面跑進屋裡,也嗚嗚地哭了起來.肖濟東聽到小寶一哭,心頭便一下一下地被揪扯著.然後長長地歎著氣.他想著看來兒子將來恐怕連他都不如.

  肖濟東轉身走進屋裡.他先把小寶抱回他寫作業的桌子,輕輕拍著他的臉說:"沒出息,媽媽是女人,她可以哭,你一個大男人,怎麼能哭呢?"

  小寶顯得有些愕然,止住哭聲,說:"難道男人就不能哭?"

  肖濟東說:"當然.男人一哭,這輩就完了."

  小寶想了想,說:"我可以哭,我不是大男人,我是小男人."

  肖濟東不知該如何回答他,想想只好說:"那也是."

  肖濟東再回到臥室時,老婆的高腔已過,只剩下長一聲短一聲的嗚咽.肖濟東說:"我今天倒霉,所以心情不好."

  肖濟東老婆立即擦了淚水問:"又發生了什麼事?"

  於是肖濟東把路口交警刁難一事對老婆複述了一遍.老婆沒有再提修不修插頭以及挪不挪小寶的床,只是傷感地歎了口氣,說了一句"也真難為你了."然後便又回到了廚房.肖濟東原本正欲吞著口水嚥下自己所有的不快,再設法想一些行之有效的語言來化解老婆的怨氣.卻不料老婆竟是這樣寬容和賢達.肖濟東一下了感動起來.他想這就是老婆呀.天底下到底還有一個這麼體諒這麼維護他的人啊.他如此一想,壓在心裡萬千窩囊氣便變成幾滴清淚繞著眼眶團團地轉.

  小寶恰進來,見此說:"爸爸,你也想當小男人嗎?"

  肖濟東怔了怔,說:"你說的是."

  夜裡,老婆見肖濟東睜著眼睛了無睡意,便撫著他的肩說:"算了,跟他們這種人生氣也不值.而今就是個出門碰釘子的時代,生氣就有用了?"

  肖濟東說:"這事沒完.他怎麼可以這樣做呢?"

  老婆說:"他為什麼不可以這麼做呢?有誰告訴過他這樣做不行嗎?你要覺得這事沒完,你再去找他的領導你以為還會像上次那樣走運?不會的.你只會自討沒趣,如果他的領導批評了他,我敢說他也會把你批上一頓.因為你的車燈到底也有問題呀?而你除了多挨一頓訓外,以後會更倒霉.真正沒完的正是你自己.那傢伙如果把你的車號通報給他的同伴,你今天的遭遇未必不會在城市所有路口都重演一遍.你信是不信?"

  肖濟東嚇了一跳,說:"能有這麼嚴重?"

  老婆說:"這當然只是推測.但誰又曉得它會不會成為事實呢?如果真有一天成了事實呢?所以,聽我的,別生氣了.你只要想清楚,你就是一個老百姓,忍受來自各方面的氣是你生活中的一部分,或者說接受來自各方面的氣是你的職責.你要做的最重的事就是按他們所說的去做,然後把執照拿回來.不就是罰罰款嗎?"

  肖濟東說:"可那口氣真讓人難以下嚥呀."

  老婆見他不語,又說:"難嚥也得咽.何況還只是小事一樁.睡吧."

  肖濟東想可不正是因為只是不事一樁,才覺得受到的打擊沉重麼?但他嘴上卻說:"是呀,只是小事一樁."

  肖濟東閉上眼睛,他情不自禁地回味著老婆的話,覺得道理的確無處不在.可又想真這麼有道理,那麼人活這一生也實在可怕.再往下想,世上像他這樣的人該有多少?誰人又不是如此這般呢?只是各人覺得可怕的東西形態不同罷了.既然大家都彼此彼此,可怕還能成為可怕麼.這一想,肖濟東心裡就平靜了許多.一平靜就睡著了.

  早上,肖濟東聽從老婆勸告,決心寫一份檢討.在寫的過程中,肖濟東反思自己走過的路,方發現自己這一生活得雖平平淡淡地不出色彩,但竟是從未做過一次檢討.料想不到一個小交警倒讓他首開先例.於是肖濟東便感歎自己的今不如昔.感歎之餘,心自道既知自己今不如昔,便可以早早做好各種最壞的打算,把自己一生最壞的出路也想好,這一來就不會有什麼心靈承受不了的東西了.無論如何總能撐著自己把這輩子過下去.如此想過,肖濟東心裡覺得舒服了好多.

  家裡電話鈴響起來時,肖濟東的檢討業已近尾聲.電話是系主任打來的.系主任先問了半天肖濟東下海情況以及經濟收入增加了幾倍.肖濟東如實說了一通.系主任話題一轉,說:"大錢得了肝癌,被確診已是晚期了.如果他抵抗力強的話,估計也只有二個月的活頭."

  肖濟東大驚失色.一時間話都說不出來.系主任在線那頭繼續說:"我們要去醫院看他,又想你跟他同事一場,或許也想一起去?"

  肖濟東忙說:"那當然當然."

  系主任說:"嗨,嗨,醫院實在是太遠了,坐先街車吧,路上得兩個小時.坐出租車吧,系裡哪裡有這麼富?你來拿個主意吧?"

  肖濟東又忙說:"那當然是坐我的車去."

  系主任又歎道:"想不到你屈尊去開車,倒為我們解了圍.也好,也好.你開車到我樓下,按幾聲喇叭,我就會下來的.然後我們再繞到李老師和胡老師住的那棟樓接他們."

  肖濟東都忙不迭地答應了.




  學校靠近湖邊,飲用水一直是從湖裡取用.可湖水已經污染得腥臭難聞.經過處理的飲用水,亦散發著濃濃的腥氣.卻拿它無奈.因為學校沒有錢開通新的水源,又因為人必須喝水維持生命,便只能長期將就.由此,學校得癌的人數自是一個高於一年.尤其中年教師,突然幾天沒見,便有消息說得了癌.肖濟東因此寧可住在老婆單位的舊房裡.他想,我死了不打緊,可小寶怎麼能沒爹呢?老婆怎麼能沒丈夫呢?況且老婆和小寶也都得喝那水,萬一他們中的一個也得了那該死的病,先我而去我又怎麼辦呢?這一想肖濟東無論如何都不般進學校.那一年學校分房,他專門對急著要搬進學校的大錢說過這想法,力勸原本在校外有房子的大錢三思而後行.肖濟東說:"沒人看重我們,我們就得自己看重自己才是."大錢便使勁嘲笑他的迂闊,且說他這等萎縮怕死,哪像個男人?系裡年輕一批的老師便高聲的發笑,讓肖濟東難堪好一陣.此一番肖濟東想,這下好,你撒手而去,甩下可憐兮兮的老婆,這就像男人了?

  躺在腫瘤醫院的大錢,人已經瘦變了形.肖濟東也就三個月沒見到他.而三個月的時光竟將一個灑脫不過的人急劇地改變得原形消失一盡,肖濟東不覺鼻子酸酸的起來了.

  大錢倒是仍然撐著他的一派風度.對著前來探望他的那些哀容滿是的面孔,反倒大聲地說笑.大錢正處在了結了第一次婚姻和即將開始第二次婚姻之間.於是,便有兩個女人同時在照顧著他.大錢指著兩個因他的癌症而達成和解的女人,笑著說:"有過兩個老婆,跟很多人比,我已經很知足了."

  系主任以及李老師胡老師顯然都不習慣這樣的玩笑,或連連地乾咳,或裝著發現了什麼眼望著窗外,或低頭找痰盂吐痰.

  肖濟東說:"你說得倒也是.可是你本來可以不止是知足,而是自得的."

  大錢說:"肖濟東你別以為是搬了家的原因.閻王要來找你,你躲在哪裡都是躲不過的."

  肖濟東說:"我不喝那水,我就能避過."

  大錢說:"我若避過了那水,但有可能我又避不過別的.比方車禍或者火災什麼的.你信不信?"

  肖濟東說:"我不信."

  系主任不悅了,說:"肖濟東你如果拿了學校的水來做文章,蠱惑人心,這對學校的安定團結會起很壞的作用的."

  李老師也說:"是呀,不能這麼說,主任和我,還有胡老師也都是喝的學校的水,我們怎麼都挺好的呢?生病的原因是綜合性的,你不能偏執."

  肖濟東無言.李老師有人證物證,且是前輩教授,自是佔上風.但是肖濟東心說反正我不喝那水就是.

  大錢說:"我看各有各的理,還是各執一說為好.謝謝三位前輩專門來醫院看我.我很感動.尤其是肖濟東也能來,簡直讓我意外.記得系裡這些年幾個得癌的,病得都是要死要活的,可我印象中肖濟東從來就沒有去看望過.就憑這,我又有一種知感."

  肖濟東叫大錢這麼一點,想想果真如此,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肖濟東說:"我算什麼?能有資格在別人生病時去看望?真要去了,等我一走,那邊還不心裡想這肖濟東竟然也惺惺作態地來看我了?"

  大錢便笑開了,說:"你們一走,我一定也這樣說一遍."

  肖濟東說:"你不同."

  大錢說:"為什麼?"

  肖濟東說:"因為你頭腦比較清醒."

  大錢便放聲地笑了起來,說:"肖濟東你可真是石破驚天的一句話呀.這是我活著時聽到的最恰如其分也是最好的一句評價,實在是沒有比這個更讓我滿意的了."

  一邊的系主任胡老師李老師都鼓了眼,不知道這話究竟有什麼特別的高明之處.但對肖濟東能將大錢弄得這麼快樂開心,也覺得可以諒解肖濟東適才關於水的見解之過了.

  系主任好一會兒才說:"肖濟東,我看你一向蠻刻板的,想不到你竟這麼能幽默."

  肖濟東不解地說:"我刻板麼,我幽默了什麼?"

  大錢說:"我認為肖濟東恰到好處."

  回來的路上,肖濟東一直在想,大錢所說的恰到好處是指什麼呢?

  好幾天夜裡,肖濟東都在床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眠.大錢的形象不斷地衝出夜幕映入他的腦海上.他想在系裡其實他最欣賞的還是大錢.雖然他常常對大錢的所為不那麼滿意.可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不可能大家都活成一樣的.誰活得好或誰活得不好,全靠活的人自己感受,別人何曾有資格評說.真要有一天,人人都活成一樣,這世界還不讓人膩死?由此,大錢縱然有讓人不滿之外,那也只是彼此性格不能兼容罷了,與人好壞是不相干的.所以應該說大錢還是個相當不錯的人.

  冬天的被子,多翻幾下身,便容易透風.因為肖濟東徹夜的翻覆,老婆簡直沒法睡好.早上起來,連連地對著肖濟東發火.肖濟東不停地賠不是,作保證.可到了夜裡,他還是無法入眠.

  這一天,老婆通告說,晚上她不在家住了,帶小寶回娘家去.讓肖濟東把他那些狗屁不通的想法弄清楚,理順了,再通知她們回來.老婆講這些時,肖濟東垂頭喪氣地聽著,又可憐巴巴地看著他們出了門.他想要制止老婆出走的行動,可他沒有動.他想,老婆這麼說是對的.

  老婆走後第二天晚上,肖濟東送客人回返,恰路過腫瘤醫院.他心一動,想去看看大錢怎麼樣了.便將車調頭進了醫院.在醫院門口,他買了一掛香蕉.看見另一個鋪子裡有個銅做的小佛爺,他覺得有趣,而且有一種吉意.於是他也買下了.

  又是一個星期沒見,癌細胞毫不留情地在改變著大錢.大錢基本上已經坐不起來了.見到肖濟東,他眼睛亮了亮,卻很快就暗了下去.肖濟東想他恐怕連讓自己眼睛亮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如此一想,心裡便湧出許多悲涼.

  肖濟東放下香蕉,大錢無力地瞥了一眼,苦苦一笑,說:"我已吃不下這個了."

  肖濟東的心抖了一下.然後他把手掌伸到大錢面前.一直都捏在手心的小佛爺此刻便滿臉佛笑地進入大錢的視線.

  大錢的眼睛再次亮了起來,他使勁地讓自己咧開嘴,笑了,說:"想不到你肖濟東還有這樣的情懷.我差不多每見你一次,心裡都能產生一次意外的感受.你說是什麼原因呢?"

  肖濟東很是奇怪,說:"會這樣?"

  大錢說:"是的.因為你總是和我想像的你不一樣."

  肖濟東說:"是嗎?"

  大錢接過了小佛爺,把手重新放進被子裡,說:"跟佛爺同床,想必他能保佑我."

  肖濟東突然想到一點,覺得有趣,便忍不住笑.大錢說:"我知道你笑什麼.你是笑若跟佛爺同床,豈不是同性戀了?"

  肖濟東於是笑出了聲.大錢也笑了起來,而且竟也笑出了聲.正笑時,一個女人匆匆進來,緊張地問:"怎麼了,怎麼了?"

  大錢說:"不是迴光返照,是我真心在笑哩."

  那女人便顯得有些興奮,望著肖濟東說:"謝謝你."

  肖濟東莫名其妙,說:"謝我?"

  大錢說:"這是小吳,我的二房."

  那小吳者慍怒地瞪了大錢一眼,沒說什麼.大錢說:"我實在想不出什麼理由有可能再見你一面.可心裡又有一種希望,想要在見見你."

  肖濟東詫異萬分,甚至有受寵若驚之感.他說:"真的?你會想見我?"

  大錢說:"真的,我剛才還讓小吳一會兒給你打電話哩."

  小吳說:"真的,我怕你回得晚,準備九點鐘去打哩."

  大錢說:"你是不是也和我想的一樣,所以今天來了?"

  肖濟東一副茫然的樣子,不理解大錢想要見他有原因.同時竟也想不起來自己來看大錢的理由.好一會兒,他才說:"我剛好偶然路過這裡,就來了."

  大錢歎口氣,對他的小吳說:"我們這個肖老師就是這樣,從來就不能把話說得好聽一點,總是一是一,二就是二."

  聽大錢這一說,肖濟東心想可不是,為什麼就不能說自己擔心他,專程來看望他的呢?對一個病人,撒一點小謊,是不為過的.如此一想,肖濟東便暗自狠狠責了自己幾句.

  大錢說:"但是我最欣賞的就是你肖濟東的這一點.我突然想起我為什麼想要見你了."

  肖濟東忙說:"有什麼事,儘管說吧."

  大錢說:"開'的士'真的很令你自在嗎?"

  肖濟東沒有回答.大錢說:"顯然是假的.這不是一個讀了許多年書的人想要做的事.實在做了,也至多是一種無奈,而不是一種真正的選擇."

  肖濟東還是沒有說話,因為他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大錢又說:"回系裡吧.別把自已在大學辛辛苦苦度過的十幾年歲月糟蹋了."

  肖濟東半天才說出話來:"你找我就這事?"

  大錢搖搖頭,說:"因為你回到系裡,才有可能替我幫忙.其實,我想可能也不全為我."

  肖濟東說:"你就直說了吧."

  大錢說:"是這樣,這些年,我因為家庭糾紛,弄得沒心思做論文.但是一有空我還是想要弄點東西出來的.所以我這幾年收集了不少最新資料.也瞅空做了事.其中有兩篇論文已經完成了理論部分,只有計算沒有做.另有一篇觀點以及推算的來龍去脈也擬好了,我覺得會很有新意的,引起同行注意沒有問題.只是,你看....我現在也沒法做了."

  肖濟東立即說:"你想讓我幫你做完?"

  大錢說:"大意是這樣.但當然也不會讓你白做.你如果替我做完了,所有的文章,你都署第一作者,我排第二就行.有了這個名字,等於就是在這個時空中劃下了一點痕跡,也等於向我以前和我以後的人類宣佈,我在這個世界上活過一次,並且有過一點創造."

  肖濟東渾身一凜,心裡頭不覺有一股熱流衝到喉邊.大錢說:"我和你有一點不一樣.你知道嗎?你若不做什麼也有充足的東西證明你存在過.你有兒子.而我沒有....而且永遠都不會有了....所以,論文對我來說,就顯得更為重要了.別人我不敢找,因為,誰曉得寫出來後還會不會掛上我的名呢?而你肖濟東,我信得過."

  肖濟東永遠是平平淡淡地過日子,從來就沒有被什麼強烈的感情衝擊過.這一刻,他覺得自己全身都有如燃燒了起來.他深深地被感動了,感動中又懷有那麼深切地憂傷.他呆呆地望著大錢,料想不到平常散漫不拘的大錢對生命的意義竟思考得那麼有力度,也那麼正統.更想不到大錢最信任的人會是他肖濟東.

  大錢也望著肖濟東,眼裡充滿渴望.肖濟東喉嚨咕嚕咕嚕地動著,彷彿有話說不出來.他使了半天勁,才突然說:"你放心你放心.我會為你做完這一切,而且全部都只署你的名.我一定會做得到的."

  大錢輕搖了一下頭,說:"那倒不必.本不是我完成的,只署我名,會令我九泉之下羞愧難當的.還是按我說的吧.就這,我已經很感謝你了."

  肖濟東說:"如果你做完了主要的事情,而讓我坐第一作者,也會讓我有犯罪感的.這斷斷是不可以的."

  大錢歎口氣說:"折中一下,行麼?我作第一作者,你第二?"

  肖濟東想了想,說:"好吧.我一定會把一切都做得漂亮."

  大錢說:"我信."說完他便鬆了口氣,閉上了眼睛,把剛才一直強撐著的精神軟了下去.他明顯地無力了.生命到了這一刻是多麼脆弱呵,肖濟東悵然地想.

  肖濟東將自己的手伸進大錢的被子,同他緊緊地握了一握.大錢的手瘦骨嶙嶙,柔弱無力.肖濟東在大錢耳邊說了一句:"能堅持多久就堅持多久."然後便向小吳告辭而去.

  走到門口,肖濟東似又聽到大錢微弱的喊叫.他遲疑的回過頭.果見大錢又全力撐起身子,聲音微小可堅定,他說了一句:"能趕上重慶會議嗎?還有香港那個國際會議?你不可以放棄!"

  肖濟東的心崩了一下,猛然記起他業已決定放棄的會議.因為他認定自己短時間裡是不可能拿出像樣的論文來的.大錢幾近完成的論文實際給他提供了可能.他完全可以拿了那論文出席會議.這是大錢給他的機會.他不禁全身衝動起來.他一字一頓回答說:"我一定不會放棄!"然後他就掉頭出了門.他想留在他腦子裡的大錢應該是一個永遠支撐著自己的形象.

  肖濟東開車上路.天太冷,路上清冷無比.沒有行人,只偶爾有一輛自行車倏一下被甩在後面.桔色的街燈,渙散著淡淡的光,灑在路的兩邊.看得見夜幕像粉未一樣在燈光裡瀰漫.像是被風吹得無序,卻又是隨風有序地調整自己.

  肖濟東突然就流下了眼淚.而且一流就止不住.他想果然就像小寶說的,我是個小男人嗎?




  第二天肖濟東沒有出車.外面又開始下雪了.看上去還會下大.應該說,只要開車出門,就會有頗豐的收入.但是肖濟東這天卻毫無心情.早上他把老婆送上班時跟她說他今天沒有情緒出車.老婆沒說什麼.只是臨下車前說:"其實我想得很透徹,一個人一生合適做什麼和不合適做什麼,一切都是有定數的."

  老婆走後,肖濟東反覆想著老婆這句話,覺得老婆想得比較達觀,也比較深奧.於是他便掉轉車頭回家了.他將自己散亂地放在一個紙盒裡的資料以及數據盤清理了一下.又將書桌重新擦拭了一遍.他做這些時竟有一些興奮感,就好像一年級小學生初次坐在教室裡的心情一樣.而實際上他離開他所熟悉的這些東西前後加起來還不足半年.

  下午,肖濟東接到系辦公室秘書打來的電話.說大錢在上午十點鐘嚥了氣.肖濟東有所預感,但是心裡還是"咯登咯登"地猛跳了一陣.秘書通知追掉會定在後天召開.

  這是個很小型的追悼會.大錢的前妻的小吳都去了,兩人相攜著都哭成淚人.系裡一些老教授一面為大錢的早逝歎惋,一面又為大錢的婚姻狀態深為不滿,議論紛紛說現在的年輕人實在是太沒有道德觀.同肖濟東站在一起的小陳小朱則慨歎,倘自己在某一天死去不知可有女人為自己如此痛哭.言下大有羨慕之意.只有肖濟東什麼也沒說.他望著大錢地遺像,回想他同大錢曾有過的交往.一想便清晰地感覺到他們其實也就是淡淡如水的君子之交.只是,肖濟東想,彼此都還欣賞對方而已.想著,他便覺得心頭沉沉.因為肖濟東明白,自己的生命至少在相當的一段時間裡,有一部分是在為大錢而活.

  追悼會後,小吳交給肖濟東一個牛皮紙袋,淚水汪汪著說:"一切都拜託了.發表了你一定打電話告訴我,我有辦法通知大錢的."

  肖濟東接過紙袋,感動地點點頭.他心想應該說這就是愛情了.

  肖濟東離開追悼會場便直接到了他的大哥家.肖濟東跟大哥說他不想再開車了.大哥微微一怔,然後理解似的歎了口氣,說:"要說開車也實在是太委屈你了.不開好,不好.學問還是得做.窮不窮點,沒窮到自己討厭自己的地步就行.再說,開車也富不到那裡去."

  肖濟東說:"先前開車我也不是為了自己窮的緣故.我只是覺得好乏味.現在開車不知怎麼倒讓我覺得更加乏味,所以我想還是回去講課算了."

  肖濟東大哥點點頭,說:"這是一個人的定數.只不過這車我不曉得怎麼辦才好."

  肖濟東說我想法子幫你再租給別人吧.只不過現在還有點麻煩.於是肖濟東又講了交警收走了執照的事.恰在肖濟東跟他大哥講執照一事時,肖濟東大哥的研究生請他的導師看論文的綱要.見肖濟東在此,便坐在一邊靜聽.肖濟東說完後,他的大哥驚異得目瞪口呆,說道:"竟有這等事?竟有這等事?那怎麼辦?怎麼辦才好?"

  一邊坐著的研究生此一刻突然插嘴道:"肖老師,我可以幫您解決."

  肖濟東和他大哥幾乎一起問:"你能行?"

  研究生笑了笑,便拿起肖濟東大哥書桌上的電話,撥了個號碼.接通後,跟一個人說了大致情況,然後強調:"這是我導師家的車,你無論如何都得給我辦漂亮一點."

  研究生放下電話,肖濟東的大哥忙問:"那是什麼人?"

  研究生說:"我表哥,他是交通分局的一個領導."

  肖濟東大哥說:"能管用嗎?我弟弟到底也有把柄在那交警手上呀."

  研究生笑了笑,說:"有熟人,沒有什麼不好辦的."

  只一會兒,電話打了過來,說是問題解決了.半小時後會有人將執照送到車主家.且說以後儘管放心,所有路口的交警都不會再找這車的麻煩.

  肖濟東和他的大哥面面相覷,事情處理的快捷和優惠令他倆失去想像力.

  肖濟東就這麼又回到了系裡.又開始按部就班地備課講課.行色匆匆地在教研室到教室,教室到家,家到教研室這樣一個三角路線上.只是他的腳步比以前要快了一些.系主任十分滿意,雖然還沒有來得及時常地表揚肖濟東,但他在全系開會時的講話聲音又有了一些慷慨激昂的情緒.並且將肖濟東的重返學校作為一個"下海回歸"的典型,以此說明教育界的人才並沒有流失.說明人才們在離開學校一段時間後,就會感到世界上最好的地方還是大學的校園,雖然目前大學教師的平均生活水平還很差,但為了祖國的教育事業,甘守清貧者依然不會減弱!云云.

  肖濟東懶得多嘴,由他說去.只是心說誰又想要甘守清貧呢?無非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活法,而每種活法都有自己的定數.要緊的是你是不是在做屬於你的事情.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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