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兒常說貝貝這個人聰明得往你跟前一站你就覺得人類若少了他簡直進入不了高級動物這一檔次。早說好這次朋友聚會的咖啡點心以及道口燒雞鳳尾魚罐頭午餐肉歸貝貝出錢、且貝貝業已跺腳拍胸脯答應得撼天動地,可這會兒豆兒及田平兩人等得飢腸轆轆抓耳撓腮地痛苦,貝貝卻仍然未見蹤影。貝貝在航校當教官,身高一米八二風流倜儻翩翩然一副偉丈夫模樣但卻視錢如命,每花出一分錢都如遭人放了一次血。有一回騎自行車去商場買牙膏,因為存車處的老頭硬將存車費由二分漲成了三分,致使貝貝憤怒地爭論了半個多小時。幸而那天他穿的是便衣,很多人圍著觀看他也不滿不在乎。爭論的結局是貝貝放棄買牙膏掉頭回屋了。為此而連連用別人的牙膏達一個月之久。不過貝貝為人心地善良原則性強僅僅只有那一個缺點。豆兒說這主要是為了「人無完人」這話還能繼續使用。田平說上帝看來也還公平,要是貝貝成了完人,那將招惹多少人的嫉妒?貝貝每次都有理由來躲避歸他出錢的聚會。這次更是。
第二日便聽說貝貝再也不怕、也不在乎有人要花他的錢了。貝貝在給他的那幫未來的空中之鷹講課時,很瀟灑地打開駕駛艙後,一屁股坐在駕駛員位置上,指著紅色的手柄說:「飛機上凡是紅色的都不要亂動。尤其這兒。否則彈出去就該讓你摔成肉餅啦。」貝貝說完笑笑,為自己的幽默感到得意。然後他竟情不自禁地按了一下。如他所說他被彈了出去,在空中掙扎了一下然後直落機場。他以切身經歷否定了他自己的理論:人是摔不成肉餅的。所有的學員雖然痛心但也不得不承認:貝教官有些誇大其辭。
應該說貝貝的追悼會還是開得有一定規格的。悼詞也還燦爛。人已經死了,既無級別上的競爭亦無名利上的分成,讚美詞不妨多用幾個讓閻王爺聽著心悅也好重用之。那天豆兒和田平都去了。這種活動還是頭一次參加,故而兩人都打扮得很齊整。豆兒和田平給貝貝送了花圈。花圈火葬場有現成的賣。豆兒在小報當記者認識那賣花圈的哥子。豆兒指著一個最大的說:「這花圈用過幾個人了?」
那哥子說:「才十一個哩。還用過一個高干的媽。那天小汽車停滿了。火葬場好不氣派威風!」
豆兒說:「多少錢?」
那哥子說:「咱們兄弟還論什麼錢,用完你再還來就是。錢談多了顯得俗氣。」
想到貝貝生前的脾性,便也覺得這樣使一個花圈更有意義。豆兒說:「紀念貝貝最好的方式是繼承貝貝遺志,高揚貝貝精神。」
田平說:「沒錯。而且要落實到行動上。」
貝貝躺在會場淺灰色的布幔之後。貝貝原被摔得壓進胸腔了的腦袋拔出來了,似乎一米八二不止,肅穆而更顯偉岸。這身軀又令一米六七落得「殘廢」之稱的豆兒自卑起來。貝貝的確不像肉餅而更像面人。他眉如柳葉唇似櫻桃面白鼻子,跟他活著時差不多做作。這就給人一種栩栩如生感。豆兒和田平一見便立即化悲痛為欣喜而大歎化妝師妙手神筆。料想貝貝在陽世未能結婚而在陰間無疑能以其英俊的外貌贏得姑娘們的青睞。
貝貝的女朋友叫李亞,與豆兒和田平有過幾面之交。李亞與貝貝一直若即若離。有新朋友時即與貝貝散伙,新朋友變成舊的且將舊的仍掉時又與貝貝和好。反反覆覆。好在貝貝心懷寬闊並不計較,又好在李亞經常棄舊換新,這之間又老有一段空檔時間,這也就給了貝貝連綿之恩。貝貝死的那天李亞正與新結識的朋友在風景區划船。李亞對貝貝還是有深厚感情的,追悼會上李亞哭得鼻青臉腫。所有與會者都知道了這個著一襲青衣的美貌女子乃是貝貝的未婚妻,而且已同貝貝睡過好幾次覺。這信息自然是從李亞的哭訴中透露出來的。李亞哭著到處跟人說他那麼大的個子可他溫柔極了他的動作很輕完全是一種藝術享受。
豆兒和田平碰到李亞時是在火葬場的汽車站。李亞正同一個小伙子站在站牌下有說有笑。豆兒說大概貝貝五千三百塊錢的存款被李亞拿到手了,否則就很難解釋她現在的笑容。田平說貝貝吃了我們好多次,我們多少得吃回一些才是。說罷便迎向李亞。李亞說:「謝謝你們對貝貝的友誼。」
田平說:「我們和貝貝的友誼是吃的友誼。怎麼樣,吃一頓去吧?算是給貝貝餞行。」
豆兒說:「貝貝欠我們好幾頓。現在他撒手去了,我們可就指望你啦。」
李亞倒痛快。顯然不是花她的錢。李亞說:「好建議。去哪?」
豆兒說:「你管出錢,其它的就不勞你的神。跟我們走就是。」
豆兒帶李亞去的是一個個體戶餐館。豆兒曾給那個個體戶寫過一個小報道,令那傢伙門庭若市食客如潮大發其財且還參加了省裡召開的個體戶勞模會,見得了省長並同一些不知官名的大幹部握過手,自覺名利雙收光宗耀祖,見豆兒便如見恩公,盡其放開肚子吃香喝辣都斷然不收一文。
見豆兒領著一男一女瀟瀟灑灑地進來,那個體戶忙慇勤作揖,當即轟了雅座上的一對老夫婦氣粗地說:「報社記者優先,你倆靠邊去!」隨即又點頭哈腰問豆兒,「來點什麼?」
豆兒說:「有新樣的菜沒有?比方猴頭菌、甲魚或者蛇羹之類。今天有人付款。」豆兒信手指了指李亞。
個體戶說:「有,有,全有。錢的事好說。」
田平叫李亞掏出十五塊錢,很大家風度地買了一瓶郎酒,找會李亞兩塊,自己貼了四毛零的。田平將酒往桌上重重一礅說:「人生在世如同輕塵弱草,得享樂時且享樂。要不躺到那灰布幔後面才想起酒沒喝足就奇冤難伸了。」
豆兒說:「吃喝是中華民族之傳統。西方文化乃男女文化,他們享受情愛。中國文化乃飲食文化,我們享受酒肉。所以外國人見女人和中國人見酒肉的表情都有驚人相似之處。」
李亞說:「什麼表情?」
豆兒說:「按捺不住。」
李亞說:「沒出息的中國人。」
田平說:「你這看法不對。他們那是為了發洩,我們卻是為了吞取。還是『飲食文化』優於『男女文化』!沒出息的是他們。」
李亞說:「男人沒好的。」
田平說:「女人好。女人拿了男人積攢的錢然後請別的男人去小店吃喝。」
李亞嘻嘻一笑,說:「你都知道了?」
田平說:「不知道。我只知道男人女人,彼此彼此。」
菜送上後,李亞忽而看了看酒瓶說:「這酒是假貨。」
田平說:「怎麼會?」
李亞說:「怎麼不會?奶粉月餅藥都能作假,酒未必不會?」
豆兒說:「說出理由來。」
李亞說:「聽人講真郎酒,『郎』字全紅,假郎酒,『郎』字自上而下由黑變紅。」
豆兒奪瓶一看,果然見『郎』字由黑中漸漸出來變為紅色。
田平說:「是否訛傳?」
李亞說:「難說。不過假酒裡必放『敵敵畏』,可殺大腸桿菌沒準還能治好你的胃癌腸癌什麼的。」
這一說,豆兒田平皆不敢喝那酒了。均言不想受用那個連貝貝統共用過一打人的花圈儘管還有一高干的媽也用過且使火葬場史無前例地威風過一次。
李亞便去把那郎酒退了,退得十三元四角。四角零的是田平出的,這下也一起歸了李亞的荷包。
個體戶剛說「這錢嘛」,李亞便說:「我早就知道像您這樣仗義的人絕對會給豆兒記者面子的。最近電視台約我搞個專題片,豆兒,把你那個報道給我改個腳本如何?我們合作一次。」
豆兒未來得及答話。個體戶忙喜笑顏開地說:「那就拜託了,拜託了。」結果不再提錢。
三人腹猶果圓嗝聲如雷出門來,天已黑透了。行至岔路口分手道別各各歸家時,卻見夜霧迷天漫地騰騰而來,霏霏然如粉如塵如蒸氣,頃刻間淹沒了整個城市。房屋及樹皆被吞噬一盡。咫尺之外瞰眺莫見。唯汽車喇叭尖銳地叫喊,喊得別一般淒厲和驚慌,徒然地讓人生出一個世界破碎了而另一個世界尚未建成的恐懼與淒涼。
行人們連足下之路都難以認清,彷彿自己打包裹似地被一卷一卷捆了起。四面如堵。落寞而孤零。一如整個星球只留下他單獨一個。
以後豆兒田平和李亞在一次偶爾相遇時都說起了那霧,都說那霧是乳白色的。很白,很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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