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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節


  及近中午,爸爸媽媽趕來了。二妹業已退燒。醫生說不必住院,但最好再觀察半天。爸爸和媽媽便留下來看護,讓葉桑和寧克回去休息。爸爸說了許多感激寧克的話。寧克說:「馬上就快是一家人了,您還客氣什麼?」說完卻又似做賊心虛般望了望葉桑。葉桑正打著一個長長的呵欠,但眼角的餘光窺見了寧克的神態。

  葉桑同寧克同打了一輛「的士」。上車後,葉桑竟支撐不住打起盹來。彷彿入夢,又未曾入夢。彷彿溫暖,又彷彿寒冷。正不知如何時,竟醒了過來。其實是到家了。寧克搖動著她。她發現自己靠在寧克的臂彎裡。她抬起眼來,看到寧克溫情的笑意。但葉桑想,這樣的笑,也可以稱為鬼譎。她迅疾地下了車,連再見或謝謝之類的話都沒說,直接就奔進了屋裡。躺在床上,才感受到胸口劇烈的跳動。細品著寧克的目光,竟也有一些心潮起伏,浮想連翩。不覺中葉桑覺得自己的下身已經濕了。葉桑想,一個人落入陷阱原來這麼容易。一個人的自律能力原來這麼薄弱。如果寧克這時來到她的床邊,她會怎麼樣呢?她想她會對他說,你進來吧,我需要你。

  然而寧克沒有來。葉桑這一覺睡出許多糾纏不清的夢,直睡得日迫黃昏。在雜亂無章的聲音中她醒來。睜開眼時,她看到二妹笑嘻嘻地躺在對面床上。媽媽掖被子,爸爸倒水,小妹在客廳裡大聲說話。寧克你幹嘛不多睡一會兒,看我大姐睡得多好。葉桑便憶起夢裡曾與一個男人纏綿。那個男人肯定不是邢志偉。寧克走了進來,他看了葉桑一眼,見葉桑惺忪地睜著眼睛,便打了一聲招呼:「嗨,睡得還好嗎?」

  葉桑聞到了他身上的氣息,這是她好熟悉的氣息,那氣息從深夢中一直瀰漫到她清醒之時。葉桑說:「很好。你呢?」

  寧克說:「也很好的,雖然短暫。」

  二妹嘻嘻地笑著,說:「暗示。」

  晚上,電視節目很無聊,很俗氣。每天如此。便也只有看。葉桑原本是可以避開這些俗氣的,可小妹摟著寧克的腰倆人進裡屋了。葉桑只有懶懶地坐在沙發上目無光彩地望著電視機。媽媽說:「要不看本書?」

  葉桑搖搖頭。她側耳聽著屋裡的動靜,心裡生出些悵然。媽媽又說:「還是給邢志偉打個電話吧?」

  葉桑說:「為什麼?」

  媽媽說:「他倒底還是你丈夫呀。再說,男人的心原本就是花的。」

  葉桑說:「他可以花,我可以不理。這不很公平麼?」

  媽媽說:「可你倒底是個女人呀。」

  葉桑冷冷地說:「我不知道別的女人怎麼樣,至少我這個女人現在只打算按我自己想的去做了。」

  媽媽說:「你想要做的就是長期住在娘家,也不工作了?」

  葉桑說:「當然不是。」

  媽媽說:「那你打算怎麼辦?」

  葉桑說:「我只是在作一個等待。」

  媽媽說:「那是一個什麼樣的等待呢?」

  葉桑說:「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它很快就會來了。」

  媽媽說:「你這口氣簡直像二妹,莫名其妙的。」

  葉桑說:「其實二妹精神自成一體,簡潔而又深刻,我很羨幕她哩。我這輩子可惜進入不了她那個境界,如果我一但進去了,我會比她走得更遠更徹底也更燦爛。」葉桑說到此時,眼前竟展現出一片遼闊的天空,色藍得純淨無比,葉桑只覺得自己被溶在其中。她說:「那時我就會有我自己的天空。」

  媽媽說:「你千萬別跟我說這些毛骨聳然的話。葉桑,你一向腦子都是很清楚的。」

  葉桑說:「我知道,我腦子是很清楚,而且越來越清楚。」

  幾分鐘後,葉桑看見媽媽走到了書房裡。她聽見媽媽對爸爸說:「你必須得同葉桑好好談談,她有些不太正常。」她也聽到爸爸回答道:「你自己神經兮兮的,倒說孩子不正常。我看葉桑挺好。就是要硬給邢志偉那小子看一看。」她又聽到媽媽說:「她和邢志偉畢竟是夫妻。邢志偉年輕有為,只不過花了一次,我看還是勸他們和解的好。」她再次聽到爸爸回答道:「和解了一時,和解得了一生嗎?」葉桑不想再聽下去了。一股強烈的乏味感緊緊的攫住了她。她忍不住就摀住了自己的耳朵。她只覺得無論是媽媽想的,還是爸爸想的,都與她所想的相距遙遠,遠得如同不在一個世界。理解這二個字,葉桑想,在這個世界上只是一個自欺欺人的符號。是一種應酬的手段。人心遙遠無極,怎是「理解」兩個字擔當得了的?何況這世上誰又理解過誰呢?

  寧克和小妹調著情從裡屋出來時,見葉桑捂著耳朵,一臉痛苦不堪的表情,頓時嚇了一跳。寧克說:「葉桑,你怎麼了?」

  小妹瞥他一眼,說:「叫大姐,禮貌點。大姐,你不舒服?」

  聲音驚動了爸爸和媽媽。當那兩副明顯蒼老而又憂心忡忡的臉出現在客廳裡時,葉桑心情更加煩亂了。她想他們怎麼都這樣。她感覺到自己的心情被身外的這些噪音割裂得粉碎,以致她想要把這些碎片迸射出去。她想要大喊或者狂亂地砸點什麼,更或是揪扯自己的頭髮,甚至於讓自己燃燒起來。葉桑幾乎抑制不住自己的慾望。這時她聽到爸爸的聲音。爸爸溫和不過地說:「葉桑,明天你陪我去給你姨媽上香,好嗎?」

  葉桑抬起了頭。她渾身的燥亂迅疾的消失了。她眼前彷彿出現一個女人艷麗的面龐。她記起她小時候經常地坐在她的膝上,接受她溫情的撫摸。一瞬葉桑似又感到了那張溫熱的掌心。後來有一天爸爸痛不欲生地喝酒,還砸了家裡的許多東西。乒乒乓乓的聲音令襁褓中的二妹放聲啼哭,一直哭得嘶啞。媽媽冷眼相看著,一動不動。好多天後,葉桑問媽媽為什麼。媽媽淡淡地說:「姨媽死了。」葉桑於這突來的回憶中,看到了往昔日子裡曖昧的色彩。那色彩令她碎散開的精神又匯攏而來。她說:「好的。」她說這話時知道媽媽的臉色灰暗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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