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審訊室 作者:方愛平


  玻璃我是砸了的。那最大的一塊。玻璃都一樣大,是窟窿最大的那塊。那裡面有盞燈,是紅的,兔子眼睛那樣的紅。有個腦袋,一晃一晃,看不清。那個腦袋又從縫隙裡探出來,在笑,嬉皮笑臉。我也看不清那張臉,聽那笑得像雞公的就氣死人。我就用的這隻手,右手,我不是左撇子,當然是右手,你看這手指頭好細,拿筆的手,我喜歡用圓珠筆,一角五一支的那種,竹竿的,便宜,是科裡發的。

  一個月發一支,根本不夠用。現在的圓珠芯都造假了,寫不了幾張紙就不出油墨。我兒子就不用竹竿的,堅決不用,要賣韓國的,十塊錢一支的那種。我說我讀大學四年才用一支鋼筆,永生牌,二塊五,你一學期用十幾支筆,還倒數第五名,丟人現眼。我兒子說,那我乾脆不讀了。我說不讀你去討飯!他說踢足球,當球星。我說你踢個鬼!你說我那兒子氣不氣死人!

  你在笑,你說我語無倫次邏輯混亂,你叫我莫繞圈子,說清楚了好走人。我知道我完了,走不走人都完蛋了,我們局長也完蛋了。欺人太甚!那皇苑賓館欺人太甚!你又在笑,你們這種穿公安服的笑起來比不笑還可怕。你說有證據,證據就是你手裡的相片,你再把相片給我看看,那個人是我,那個戴眼鏡的是我?他的右手臂舉在腦袋後頭,手掌裡捏了個東西,大腦袋往後仰著,好滑稽。他們的相機質量不錯。我就是用右手揀的磚頭,工地上磚頭到處都是,順手就抓了一塊。我體育孬得很,你看我手膀子好細,妻說我像根蔫絲瓜,她喜歡有肉的男人,她的廠長就有肉,膀子比我腿粗。我說用蔫絲瓜打比方太粗俗,是你們那沒文化的工人語言,應該是手無縛雞之力。

  磚頭我是扔了的,嘩── 玻璃想不到那麼脆弱,一碰就一個洞,怪嚇人的。嘩地玻璃掉下來碎成一大片。

  這個戴眼鏡的男人的確很瘦,不是那種孔武有力的瘦,比如美國暴力片裡的黑人。他瘦得蒼白綿軟,細長脖頸有氣無力撐起一顆顯得過大的腦袋。頭髮是捲曲的,稀而枯軟的頭髮像缺了水分的草。鏡片後面的小眼睛沒有神彩,隔了水蒸氣似的看不清他的眼睛。

  這個只有一米六零的男人是我?四十歲了,還柔弱得像個發育不良的大腦袋孩子。他想起剛才看的照片上的那男人,大腦袋向後仰著,手裡捏了塊磚頭。那個男人才真像個小男孩,像讀初一的十三歲的兒子。那個捏磚頭的男孩是我?

  這派出所條件不錯。鍍膜玻璃,落地窗是鍍膜玻璃。皇苑賓館的玻璃也是這種。就是我昨晚,應該是今天早上凌晨兩點,我用磚頭砸碎的那種玻璃。

  什麼光學原理?這種玻璃從裡面看透明,外邊的人卻看不進來。不平等的豪華玻璃。

  那玻璃中可憐兮兮的猥瑣男人是我?那捏了磚頭的暴力男孩是我?

  派出所的落地窗打開半邊,兩塊鍍膜玻璃疊在一起變成一塊十分清晰的鏡子。

  那個瘦弱的戴眼鏡的男人是晚上七點接到電話的。築牆──電話裡那人情緒激昂地說──把他們囂張氣焰打下去,已請了工人,全局職工八點以前必須到場,準備熬通宵,助威。

  無聊,築什麼牆,戴眼鏡的男人對下午討論的築牆問題已經毫無興趣。他同這座城市每週星期一到星期五在辦公室裡坐上八小時(多數時候只有五六個小時)的那些小公務員們一樣,下了班就對單位的公務毫無興趣。他剛吃過晚飯,心裡很煩。也不是很煩,經常性地煩,煩得單調也就不怎麼煩了。他點了一支煙,這煙怎麼越來越假。他在單位抽四元一盒的,在家裡抽兩元一盒的。他想今天晚上該做的事:一、教育孩子。兒子越來越不像話,去年進初中議價六千五,也沒個自尊心。上周家長會點了名,說拉了全班後腿,中期考試七門總分倒數第五,不聽講,還有打架。下午班主任電話打到辦公室,說把副班長臉打青了。二、關於高壓鍋的事。妻嘮叨高壓鍋已經嘮叨了一個多星期,她不知從哪聽到的消息,以前生產的高壓鍋作廢了,要爆炸。新式高壓鍋他到商店看了,一百八十塊,有點貴,也不是貴得買不起,但現在家裡沒錢,去年重點初中議價六千五,上個月裝電話又是三千。不裝電話不行,現在家家都裝電話,不然人家老是說,怎麼,還沒裝電話,怎樣聯繫?好像過去沒家庭電話人跟人就不聯繫似的。本來局裡說這星期要補發八十七塊五,八十七塊五是什麼項目,不清楚,反正就是過去工資以外的菜籃子交通費書報費什麼的補貼加起來每個月八十七塊五,新的文件規定的,補發三個月,買高壓鍋夠了。但今天財務室說沒錢,發不成了,窮單位,以後發不發也成問題。現在關鍵的問題是妻不敢做飯了,她一看見高壓鍋冒氣就像看到定時炸彈。等會兒給妻把道理說清楚,新式高壓鍋安全,老式高壓鍋也不是不安全,只不過安全係數低一點。三、看一會新到的《讀書》雜誌,這雜誌雅,坐機關的知識分子不看點書不就是一個小公務員了?四、十點半體育台有場足球。

  他看了牆上的鐘,七點四十。

  他走進兒子的小房間,兒子戴了耳機在聽錄音機。

  在幹啥!

  聽英語。

  啥英語,明明是流行歌曲,啥亂糟糟的東西。他看見散亂的磁帶盒。

  我想休息休息放鬆一下。

  還要放鬆!他憋住火。你今天又打人?

  他欺負我。

  他怎樣欺負你?

  他說我語無倫次基礎太差也不珍惜父母的六千五百塊簡直先天愚。

  你是不珍惜副班長他也不該這樣說。

  他不是說,他在我的作文本上批的,我們的作文經常是同學互相改。下午課外活動,班上足球隊練足球,在球場上──你打了他?

  我沒打他。

  他臉怎麼青了。

  他是對方,我們爭一個球。不知咋的,我一腳就踢了去,狠狠地,沒踢在球上,踢在他腿上。

  我問你他臉怎麼青了。

  我又沒打他,我明明心裡想著踢球,不小心踢在他腿上,他自己沒站穩,跌在水泥地上把臉摔青了。我說的是真的。

  你上次也是這樣,走路把同學撞了,那麼寬的路把別人撞了,也是不小心?我家怎麼出了個不爭氣的東西。你曾祖父是鄉塾的教書先生,你爺爺是大學生,我們家幾代都是知書識理的讀書人。我小時候就從沒跟人打過架。你怎麼不學好的,光惹禍。

  戴眼鏡的男人在大街上走。他是怎樣下樓的,下樓到大街上來做什麼,他想了想弄不清楚,反正剛才說下樓就下樓了。

  街上到處是燈,紅的藍的黃的,街上怎麼這麼多的燈。人也多,比白天的人還多,這麼多人晚上到大街上幹什麼?他盯著對面夜總會的霓虹燈覺得很新奇,彷彿是一個陌生的城市。

  他想他是好久好久晚上沒上過街了。晚上在那十一層的樓上幹啥?輔導聽不進去的兒子,單詞聽寫,檢查作業。跟妻拌嘴,聽她佈置第二天要買的小菜種類。看一會文學雜誌,看得腦袋木木的,離現實近一點的覺得粗糙無味,離現實遠一點的又覺得太空虛。電視劇是不看的,都是些三流編劇導演在唬弄人,有時也跟著妻盯著屏幕,看人物後面的風景、街景和房間佈置,也不知那些男女在笑些什麼哭些什麼。有時看球賽,看足球,看了兩年也看不懂比賽規則,也不太關心哪個隊勝哪個隊負。

  看球就喜歡那種瘋跑、衝撞,那觀眾的尖叫,那射門時驚心動魄的一腳。

  剛才為啥要下樓?他想了想,剛才先教育兒子,兒子不聽話。後來到客廳陪妻看電視劇,妻又說起高壓鍋,他解釋關於八十七塊五的事。後來不知怎的一個人爬到樓頂,看了一會這個城市的夜景。再後來就下樓了。

  他看著一格一格變著顏色的燈光招牌,不知再往哪邊走,往左?往右?抑或穿過地下通道,到燈火更亮的地方看看。

  他無意識地看了一下表,八點十五。他想起了剛吃完晚飯時局裡打來的那個電話。

  壘牆──無聊。他還是往局的方向走去。

  他碰見另一個戴眼鏡的同事,他倆一塊兒走。一會,又碰見一個戴眼鏡的同事,他們一起往局的方向走。

  他們經過一座賓館,賓館的玻璃幕牆裡忽然傳出音樂,他們的臉都轉過去。他看見玻璃幕牆上模模糊糊三個男人都是眼鏡,他覺得很滑稽。局裡眼鏡多,他們局多半是大學生,學歷水平在市級機關是最高的。

  壘牆,太無聊。戴黑眼鏡的說。

  這種事情,應該是自願,哪有什麼必須到場的。戴黃眼鏡的說。

  戴眼鏡的柔弱男人說,都什麼時代了,像鄉村幹部召集農民。

  你問我有沒有前科,你這人問得怪,我們這種人能有什麼前科,你把我當成什麼人。你是派出所的,你查查你們的檔案看看,荒唐!你說不一定,比如" 文革" 時候,你搞沒搞過武鬥?我搞武鬥,我那時還在讀小學,弱得像個女孩,經常被大一點的壞孩子攔在路上搜腰包,我打得贏誰,我要搞武鬥也沒誰要我。

  當知青時,倒是參與過一次群架。說是參與,不如說是被打。起因是我有一本書,《茶花女》,我那時就是個書獃子又沒有幾本書,寶貴得很。相鄰大隊有個知青聽說我有黃書,找我借。我看他沒文化不會愛惜書,就沒答應。後來我跟他在鄉場上相遇,他就約了幾個知青上來,不分青紅皂白就給我幾耳光。剛好我們大隊的幾個知青看見了,就幫我的忙,跟他們打。他們人多,我們人少,沒幾分鐘就把我們打得雞飛狗跳地撤退了。逃到遠處一看,我那三個朋友都出了血,傷得不輕。他們說,你倒好,光光生生的,剛才你為啥不上!我說,這值得嗎?他們直往地上吐口水,從此就和我斷交了。

  我跟你說這些幹嘛,我這人窩囊慣了,天生的。我為什麼要扔磚頭?我也不清楚,反正當時我突然激動了。壘牆,這事我不贊成也不反對,這事跟我無關。

  這個戴眼鏡的男人昨天下午還平靜無聊地坐在辦公室打瞌睡,壘牆跟他無關,局裡還沒任何人想到要壘牆。

  他剛起草完一個文件,也就是一般的階段性總結,每年這個月份往省裡報的。他把去年和前年這個時候的總結找出來,把那些一二三四重新組合排隊,換了幾個新數字,添了一點字,刪了幾個字,一篇文章就完成了。他邊打瞌睡邊看有沒有語法錯誤標點錯誤,他無論幹什麼都是小心認真的,他幹的工作一般人是挑不出什麼毛病的,也沒人挑。他人緣好,也談不上很好,沒有敵人,也沒有朋友,單位上的人就是同事而已。他喜歡和和氣氣平平靜靜地過日子。他覺得這是性格,改也改不了的。

  說他謹小慎微或者唯唯諾諾也不對,比如他對領導和同事是一致的,從不巴結領導,幹事情多是我行我素,只是天生性情溫和因此極少與人矛盾。其實局長就是他的同班同學,局長才是幹啥事都小心翼翼考慮再三,不然也就當不成局長了。局長幾次徵求他的意見,準備提他當副科長,他一口拒絕,他覺得有了個職務就要像局長那樣真的學著小心做人,上上下下都要考慮搞好關係,很累人的。他是一個喜歡獨立思考不太合群工作認真的副主任科員。

  他拿著沒有一點語法錯誤的文件稿,到局長辦公室找局長簽發。

  局長一臉愁容地正在看一大疊文件。

  他說,本來先要給科長過目,科長病了沒上班。

  局長說,你寫的,有啥問題。局長接過去看了看,就用簽字筆簽了名字。

  局長問他,你們辦公室打掃乾淨沒有?

  他這才想起衛生檢查的事,明天全國衛生城市檢查團就要到這個城市,這幾天全城都停止正常工作在搞大掃除。他說,打掃了一周,都搞煩了。你好像有點不舒服?

  局長說胃痛。

  他神秘地笑了笑,就拿了簽好的文件走了。他知道局長不是胃痛,局長肯定又被市長批評了。全局都知道局長挨批評的事。有的說是匯報工作時一個關鍵詞說錯了,有的說是局長陪市長下鄉檢查工作時把房間住錯了。本來安排了兩個單間,一樓三樓各一間,局長見一樓有衛生間,自己就住了三樓。誰知一樓蒼蠅特別多,市長攆了一晚上的蒼蠅,沒休息好高血壓也發了,第二天市長就當著很多人的面批評局長關鍵詞說錯了。這些都是從小車司機班傳出來的,也不知真實程度如何,反正多方消息來源都說市長包括副市長都對局長不感興趣了。

  戴眼鏡的男人拿著文件稿到秘書科登文號。秘書科坐著站著有七八個人,正在激烈地討論什麼。

  他們在議論八十七塊五。哪些單位兩個月前就發了,哪些有權有勢的部局獎金超過五百。局裡搞的什麼名堂!請客有錢,給職工發獎金就沒錢。哪是獎金,應該是工資的一部分。現在光靠正工資怎麼活,這窮單位!

  戴眼鏡的男人找了個靠窗的凳子坐了下來,聽他們議論。他平時不喜歡跟這些人扎堆,這些人上班沒事天天打堆聊天。但他想到高壓鍋,就坐下來聽他們說。

  貪官污吏。現在富的流油,窮的揭不開鍋。這破單位。對面那賓館大白天也鬼哭狼嚎唱OK,都是些什麼人。聽說有按摩室桑拿浴,女招待都是妓女。

  戴眼鏡的男人扭頭看窗外。十幾米外就是那剛開張營業的豪華賓館的後牆,十六層的玻璃幕牆在陽光下亮晃晃的,這個角度看不到頂。這龐然大物聽說是私人的,也有民間謠傳是哪幾個有權有勢的局挪用扶貧貸款移民款合資修來搞創收的,是不是謠言真真假假現在的事情誰也說不清,反正現在是私人在經營,有背景,聽說市長的舅子副市長的老表還入了股。現在的事情。

  他聞到一股腐臭,死耗子味。

  他說,你們這屋裡有死耗子。

  大家都停止議論,用鼻子使勁嗅。

  所有的人都走到窗口。

  從這三樓的窗口往下看,局裡的院壩停了輛三輪車,兩個戴口罩的清潔工人正在除賓館的垃圾。賓館底樓開了一個口,紅的黃的污物從那口裡洩出來。

  太惡劣了!這賓館只知道賺錢,臨街那面修得像皇宮,屁股向我們屙屎。好熏人,這大熱的天!局裡是哪個同意了的,從我們院子出垃圾,肯定當官的得了好處!要查!把它堵了!把大門上鎖,不准三輪車進來!

  大家盯著臭烘烘的垃圾口,七嘴八舌義憤填膺。秘書科小王秘書說,跟他們交涉過無數次,叫他們改垃圾口,他們不理睬,傲慢得很,他們說你叫我把垃圾口開到大街上去!

  管它屁股開在哪裡,那些吃香喝辣的!你看那車子掉好多屎。昨天才掃的壩子!八十七塊五沒兌現,又要叫我們丟衛生獎!

  小王秘書說,昨天我們掃壩子,啥都有,避孕套,月經紙,艾滋病梅毒的啥都有!還有它那個廚房在底樓,天天烙死豬肉熏死人,像火葬場。他們說,當初圖紙就是這樣設計的,圖紙是城建環保批准了的,你們去告啊,去告啊!

  修圍牆!堵了!找局長!大家一窩蜂出門,到局長室找局長去了。

  戴眼鏡的男人沒有跟著去。他覺得很好笑,堵了,那賓館的人是好惹的。閒著沒事鬧著玩的。局長也沒那麼傻,他才四十歲,年輕有為,剛提拔沒兩年,離退休也還有二十年,為這點芝麻事惹麻煩,值得?

  他剛回到辦公室,就聽見電話鈴響。兒子的班主任找他。

  這壘牆的事根本跟我無關。我又沒在局裡住,我的辦公室窗口又不往那邊開。再說也不是好臭,局裡的廁所髒得要命比那臭得多還不是進進出出沒人說。完全是小題大作。替人家想想,人家那樣豪華的賓館也不可能把垃圾口開到大街上去。壘牆的事我並不贊成。

  你問我為啥要跟著起哄,還扔磚頭。我也說不清楚,完全是自動的,隨便什麼人,到了那個時候都想扔磚頭。我也受了傷,你看我的腿,這麼大一條口,昨天流了好多血。完全是一場混戰。

  戴眼鏡的男人一進大門,就見新拉的電燈泡把院壩照得通明,靠大門這邊擺了許多桌子板凳,坐著站著擠滿了人,有的打麻將打牌,有的在閒聊,完全是一幅集體納涼或鄉村死人坐夜的熱鬧場景。靠賓館的那一邊,碼滿磚頭、沙和水泥,十幾個農民模樣的民工正在手腳飛快地挖基腳。

  他在人堆裡找了個空凳子坐了下來,他左右看哪些來了哪些沒來。他大約數了數,老的少的有九十多個人,局裡職工差不多都來了,還有二三十個家屬。他聽旁邊的幾個人在議論:行政科也不買點飲料乾糧。

  出去買去了,不然熬通宵不熬出毛病來。

  局長都躲到哪去了。

  鬼才知道,他們說這種事情他們出面不好,是職工自發組織的。

  是自發的來不來都可以嘛,我要回去了,十點半有場足球。

  你走,他走,那不都走了。

  反正說好了今晚熬夜明天放一天假。

  我看要出事。

  出啥事,在自己的地盤修圍牆,創衛達標嘛!不過不出事也用不著我們呆在這裡熬夜。

  把人家垃圾口堵了,他們從哪裡出垃圾。

  管他的,他不曉得另外開一個口。啤酒買回來了。

  聽說給包工頭講好工錢六千塊,牆高五公尺,先給四千,明天早晨五點修不好不給那剩下的兩千。

  六千,包不包括材料。

  光工錢,材料是行政科拉來的。

  八十七塊五不發,修牆又有錢了。這點牆,工錢六千!

  好幾家包工頭還不幹,說有危險。下午開職工會你幹嘛要舉手?

  群情激昂嘛,你還不是舉了手。十點半有場足球。

  戴眼鏡的男人看見辦公樓的大門口有人在向他招手,是小王秘書。他走過去。小王說局長找你。

  局長一個人坐在局長室,臉有點潮紅。戴眼鏡的男人問,你喝酒了?沒有,我從不喝酒,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你為啥臉發紅?可能是台燈的燈光,可能我有點激動。

  戴眼鏡的男人說,是你決定的?

  職工集體表決的,創衛除死角。下午快下班時開了個職工大會,沒看見你。

  孩子出了點事,打架,我先走了。你考沒考慮後果?

  後果。我想到後果。我沒有想後果。我這幾天心情不好。

  群眾一鬧,你就同意了。你喊我來幹啥?

  你會用攝像機?

  會一點,科裡有一台,早壞了,公家的東西壞得快。

  小王借了一台,你到秘書科去,注意那邊的動靜。

  我懂了,攝點資料以防不測。

  你問那盒錄像帶,那帶子有一半截是我攝的。你看過帶子沒有,那是證據。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其實我們跟他們打根本划不來,他們是什麼人,他們是土匪,社會渣滓,勞改釋放犯,我們是機關幹部文弱書生。我們打得贏他們?我們只有挨打的份,打得個雞飛狗跳落花流水。你知道我們傷了好多,傷了二十幾!我們都是些什麼人,大學生,高級,中級,科長,主任科員,都是有身份的人,哪遭過這種毒打。他們是暴徒,你要去抓他們!

  你說各算各的賬。你說我們事先知道要出事為啥還要蠻幹。

  我們怎麼事先知道要出事?

  你說我狡辯,不想出事幹嗎糾集那麼多人,那麼多人糾集在一起不出事還怪!深更半夜的。

  我是想到要出事。我想到可能要出事。當時我甚至真想出一點事哩。

  戴眼鏡的男人躲在秘書科的辦公室,充了半個小時的電,然後半掩窗簾,架好攝像機。

  窗外燈火通明。牆已築了半人高,民工們貓一樣躬著背蹲在牆上忙碌著。賓館的玻璃窗大都關得死緊,聽說是中央空調。五樓的一間窗戶打開,一個男人兩手撐著腦袋往下邊看,可能是旅客看熱鬧。

  他再看壩子的那一頭,職工們蹲著坐著站著,在喝飲料喝啤酒嗑葵花籽,很開心。有三桌麻將一桌撲克一桌相棋。一台便攜式錄音機放著音樂。有一圈人正在大聲哄笑,可能是有人在說葷笑話。

  他想兒子這時正在做作業,妻在看電視劇。作業多,兒子每天都要做到深夜。兒子該不該交錢讀重點中學?兒子喜歡運動喜歡踢球但腦子不太靈,小學成績一直勉強中等。進了重點中學兒子好像很壓抑。兒子老打架,學校已經幾次告他打同學了。

  他想到妻關於高壓鍋的嘮叨,想到該死的八十七塊五。

  賓館頂樓傳來嗲聲嗲氣的OK聲。他想這龐然大物怎麼死人樣毫無反應。

  牆已有一人多高了,賓館還沒反應。

  他用攝像機又把賓館從底樓到頂樓掃拍了幾分鐘。一格一格關著的玻璃窗,紅燈黃燈,裡面的內容一點也看不清。他覺得很無聊。他把鏡頭對準職工,把焦聚拉近,見已有一些人在歪著腦袋打瞌睡。他看看表,十一點半了,媽的球賽也要完了。

  他覺得有點餓,就下了樓走到院壩,去喝瓶啤酒。

  怎麼沒動靜,十二點半了?他推醒戴黃眼鏡的。

  黃眼鏡揉著眼睛說,我怎麼知道沒動靜。

  應該有動靜。另一個人說。

  他說,我想回去睡覺了。

  大門鎖了,走得了我早走了。

  要走都走,要不走都不走。

  應該有動靜。黃眼鏡說。

  我當時也覺得奇怪,我們這麼多人在下面鬧得轟轟烈烈的,那賓館怎麼像個死豬沒反應。只是偶爾有幾格窗戶有旅客探出腦袋看一看,又關上了,那賓館生意可能不好,有亮的窗戶不多。也可能天氣熱,關了窗不漏冷氣。媽的我們在下面熱得冒油,他們享受空調。凌晨一點以後,我們都等得有些不耐煩,職工們眨巴著睡眼惺忪的眼睛盯著那漸漸升高的磚牆,那零星亮著燈光的死人樣的玻璃大樓,都巴不得真的發生點什麼。

  你想,我在秘書科那三樓,一個人在黑洞洞的房間裡守著攝像機,從隱蔽的窗口,從攝像機的鏡頭裡,一個小時一個小時地搜尋目標,卻徒勞無功一無所獲,會是怎樣的無聊。就像我有一次釣魚,我本來對釣魚一點也沒興趣,有一次朋友約我到郊外釣魚,我等了一個小時,沒魚咬鉤,我想等幾分鐘可能上鉤,就又等,又等了一個小時,我想再等幾分鐘可能上鉤,就這樣等了四個小時一無所獲。你想這多無聊又蠱惑人。

  我這個比喻簡直不對,是他們在釣魚,我們是魚。

  在那某一格玻璃窗後面,有一夥人,包括他們老闆,肯定一直在研究我們,注視我們的一切。我現在想,一定是這樣。

  大約深夜一點半,牆砌到兩米多高的時候,賓館二樓有人在拍照。

  他當時正靠在攝像機旁打瞌睡,突然聽到壩子裡鬧哄哄的,有幾個人在尖叫。

  有人拍照!有人拍照!

  他翻起身,撩開窗簾往外看。賓館二樓的一格玻璃拉開了,窗口上站著個人影,正一閃一閃在照相。

  不許拍照!不許拍照!院壩裡叫聲一片。

  他趕緊對好攝像機鏡頭:黑影探出身。一隻腳蜻蜓樣踮在新砌的牆頭上。是個瘦小的中年男人。砌牆的農民停了手裡的活計,局外人似的傻看著。那男人一隻腳踮在牆頭拍照。一閃一閃地照築了半截的磚牆,照院壩的磚頭水泥,照蜂湧圍去的職工。

  捉強盜!捉強盜!

  把相機繳了!把相機繳了!

  職工們興奮的臉。

  有人在用鐵鍬柄捅那男人的腳。那男人死狗樣從牆頭上掉了下來。

  相機繳了!相機繳了!院壩一片歡騰。

  那男人被人群推著搡著,從大門攆了出去。大門又被鎖上。

  小王進來了。小王問,剛才攝下來了。他說,當然攝下來了。

  大門那邊又鬧哄哄的。

  鐵門外站著三個男人,兩個大漢,中間是個矮胖子。

  小王對戴眼鏡的男人說,那胖子我見過,是他們的副總經理,聽說勞改過的。

  大門開了,那三個男人進了鐵門。

  幾十個職工把那三個男人圍住。吵鬧聲亂作一團。

  強盜,要相機沒門! 我們的地盤修圍牆,關你們啥事!找局長,你有啥資格找局長!誰打他了!你講不講道理!不要血口噴人! 嘴巴乾淨點! ……

  黃眼鏡擠在中間,激動地揮著手好像在充當領頭人。李高級花白著腦殼也擠在裡面吼,這老頭上周才出院,剛才打麻將打得很歡。幾個婆娘的聲音最響最尖,局裡幾個最潑的家屬今天好像都來了。

  凶什麼凶!你算老幾!你狗日開妓館的!你把後台老闆喊來呀,市長也不是好東西!你們仗勢欺人!你才是龜兒子!混賬!你才混帳!……

  戴眼鏡的男人歪著腦袋看下面亂轟轟的人群,他覺得很滑稽。

  他想人就是這種東西,人一多擠在一起就亂。

  賓館好多格窗戶開了,一些旅客在樓上看熱鬧。鐵門外的街道上也擠滿了看熱鬧的人。這麼晚了還有人在街上閒逛湊熱鬧。

  不准推我們經理!誰推他!打人喲!狗腿子打人!快關門!不准走!扣起來!扣起來!……

  鐵門" 砰" 地關上鎖住了。

  職工們把那三個人往傳達室推。

  賓館窗戶有黑影跳下來。一個,兩個……一共四個彪形大漢。

  打手!他趕緊撳下攝像按紐。

  他們手裡有棍棒。他們揮著棍棒衝進了人群。尖叫。有人倒地。閃開了一道縫。他們裹擁著胖經理往回跑。他們上了牆。把胖經理抬著往窗戶裡推。經理太胖,推了三次才塞進去,像投籃兩分。

  他們全部消失在玻璃窗裡。玻璃窗關上了。

  有人受傷了,我下去看看。戴眼鏡的男人把攝像機推給小王。

  院壩像一口翻騰著開水的鍋。

  土匪!地痞!流氓!

  戴眼鏡的男人往人堆裡擠,滿耳是激怒地吼聲,滿眼是瞪圓發亮的眼睛。

  李高級被人攙扶著,這老頭剛才被掀擠在地上,混亂中被人踩了幾腳。黨辦室最嚴肅的女主任頭髮散亂像個瘋婆。黃眼鏡高舉著斷了腳的眼鏡在向圍著的人激動地訴說什麼……

  戴眼鏡的男人在人堆裡穿行。他聽女主任的哭述,聽李高級亮著滲血的胳臂帶著顫聲的叫罵,聽黃眼鏡聲嘶力竭地宣講。

  土匪!地痞!流氓!

  他被人群推湧著往圍牆那邊往賓館那邊走。

  他擠在狂怒的人堆裡。他的腳被誰踩了一下,涼鞋掉了。不知誰絆倒了架電線的竹竿,燈泡鞭炮樣炸熄。人們尖叫著往後退了幾步,又狂吼著往前湧。

  他擠在狂吼著的人堆裡。他想到團結就是力量,想到小時候聽熟了的那個一根筷子和十根筷子的故事。他仰頭看那龐大可惡的玻璃大樓,看左右周圍同事們一張張激動變型的臉……

  他覺得自己全身也躁熱起來。

  他突然覺得有一股很熱很燙的東西在往頭上湧。

  土匪!地痞!流氓!貪官污吏!妓館!狗雜種!……

  他也跟著職工和家屬們吼。

  他覺得這樣大聲狂吼的感覺真好。他想起去年有一次害便秘,五天沒拉,後來吃了洩藥,突然通了,還直放屁舒服死了,就是這種感覺。他從來還沒這樣放肆地叫過嚷過。他覺得喉嚨好干。

  他想起電視裡足球射門的一瞬,他看見家裡就要爆炸的高壓鍋。

  他突然覺得這很好玩。他突然發現周圍憤怒的表情中都帶著點好玩的神色。

  二樓那格窗緊閉著。裡面有盞紅燈,有人影在動。

  他們對著窗罵,對著窗聲嘶力竭地吼。

  玻璃窗開了一道縫,有張臉在尖笑,又迅速關上。

  嘩──不知從幾樓倒下來一盆水。

  有人潑尿!

  嘩──樓上又潑下來一盆水。

  有人彎腰在揀磚頭。好多人都在彎腰揀磚頭。他也彎腰從地上抓起一塊磚頭。

  嘩──玻璃碎裂的聲音……

  嘩!嘩!嘩──各個方向玻璃碎裂的巨響。

  他聽著令人心驚的玻璃碎裂聲,一種莫名的衝動與快感從頭到腳顫慄著全身。

  他憋足力,身子往後仰,彎曲細弱的手臂,把磚頭扔了出去。

  我真的沒什麼動機。一切都是瞬間發生的,簡直控制不住。你看我這副病兮兮的瘦骨頭架,會是打架的會是暴徒嗎?簡直莫明奇妙!我們這些人平時一盤散沙,突然一下都齊了心,都瘋了。我們這些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去扔磚頭砸玻璃!簡直是雞蛋往石頭上碰,他們一下子鑽出來好多人啊,起碼三十個!全是社會上雇的流氓打手,全帶了傢伙。賓館保安?啥保安!完全是黑社會打手。我們被打得雞飛狗跳啊,我們傷了二十幾個呀!太可怕了!

  那場面好慘啊!

  其實那壘牆,那破垃圾口關我屁事!人傷了牆掀垮了,幾千塊錢也白丟了!

  你可以走了。穿公安服的那人對他說。

  怎麼,我可以走了?往哪邊走?

  回家呀!

  他遲疑地看了看表情漠然的公安員,說,我可以喝你杯子裡的茶嗎。

  可以。

  他端起杯子喝了口茶水,再盯了一眼放在桌子上的他那張彎曲手臂的照片,然後他走出了那間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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