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用一種不無期待的目光站在心靈的深刻地帶,以眺望蒼穹的姿勢回首往事的時候,莫名的失落和惆悵便會無端襲上心頭。
小雨淅淅瀝瀝地下著,打濕了地面,也淋濕了人的心情。孫寧只等著辦理讀研手續,閒著無事可幹,斜躺在床上翻看一本小說。樓下傳來的鋼琴曲聲在雨地裡瀰漫,音韻在耳前耳後飄落。驀地,想起一個名字——冷眉,心裡不由得一顫。
這才知道,自己還是深愛著她,而將之凝成一個結,埋於心底最深處,不知什麼時候重新觸及,仍是心口上最深的痛,只不過晶瑩剔透,恍如琥珀了。
也許,愛如琥珀,最深的,最真的,也在心的最底層。受傷的冷眉離去了,留下一個空空的港灣,孫寧無奈地任無情的往事拍打自己的心岸,讓哀怨的曲子在記憶的回音壁上縈繞。在他們的故事裡,孫寧只有攥著被撕碎的票根,含著眼淚不得不向愛神謝幕了。
本來孫寧是有時間去杭州看楊楊的,可是他懶得動,況且他覺得原來對她許下的那些話也都變得縹緲不定。
明天該面對什麼?
元從知道。
楊楊只好抽了一個週末,來到濟南看他。兩個人在校園裡走,雖然滿眼的草長鶯飛,孫寧的情緒卻提不起來,楊楊小心地陪著他,總怕他生氣。
「我住哪裡呢?」楊楊忽然問。
「住我們學校招待所吧。」孫寧淡淡地答道。
楊楊不大情願地說:「我不喜歡住招待所,什麼人都睡過的床,不乾淨。讓我和冷眉住一塊吧。我們班男生的女朋友去了,都是住我們那。再說,我也想見見她。好嗎?」
孫寧一聽,心裡不由得惱怒起來,沒好氣地說:
「算了吧,我向來不喜歡麻煩別人。再說,你見她幹什麼?我跟她連話都不說!」
楊楊一聽,好似做了錯事,默不作聲了。
她在濟南呆了兩天,也沒有遊玩的興致,便鬱鬱不歡地返回了浙大。
冷眉從班上男生那裡聽說了浙大的楊楊來看孫寧一事,心裡才恍然大悟。怪不得他那麼堅決地分手,原來是另有所愛了,卻不肯說明白,故意弄得神神秘秘的,叫人覺得愛情是多麼玄妙的事!其實,看穿了還不就是那麼回事,就像潮漲潮落,根本連道理都不用講。不過,那種被掩在深處的疼還是針一般刺著她的心。
冷眉覺得自己從如夢的花季裡迤邐而來,到最後只剩下一個虛無的「美利堅合眾國的夢」了。她每天都沉浸在期盼中,幻想著「自由女神」的光芒能照耀她,給她以解脫。她就像期待著一個新生兒的誕生,而現在正處於分娩前的陣痛裡。
可是,命運之神卻給她開了個不大不小的玩笑。
公佈錄取名單的日子。
能有機會出國鍍金對學子們來說還是有很大誘惑力的,關於這類百年不遇的好差使的議論,總像姑娘的貞操被丟棄一樣容易使人激動。從宣傳欄方向走過來的三三兩兩的人都議論紛紛,或褒或貶,或慕或鄙。冷眉逆著人流往前走,側著耳朵希望能聽見些消息。面臨命運轉折點的時刻,心總會急劇地跳個不停,這個習慣大約從上幼兒園時就養成了。
那個名單前堆了不少人,個個彷彿被提著脖子的鴨子,瞪大眼睛往裡瞅,看看哪個丫頭小子交了好運。若是自己能沾上邊的遠親近鄰,便會亮開嗓子叫一聲:「行啊,沒想到我夥計出國了,以後咱也有海外關係了!」引得眾人羨慕地看他,倒也狐假虎威一番,好似當年「胡適是我同學」之故伎重演。
冷眉好不容易靠過去,迅速掃了一眼,竟沒有自己的名字!她只覺得眼前一陣恍惚,好像起了一層霧,急忙戴上眼鏡再看,從頭至尾,一字不漏。
沒有,千真萬確!
一個她從沒有料到的冷冰冰的現實橫亙在面前!
打倒美帝國主義!冷眉在心裡惡惡地罵道。
被擠出了人堆,她只覺得兩耳轟鳴,腦袋發漲,四肢發涼,似個遊魂般地往回走。她覺得來來往往的人都好像對她指指點點。怎麼,難道他們知道了那場交易?冷眉覺得那些目光好像在剝她的衣服,急忙往回逃。
該死的美國倫!無恥的傢伙!披著羊皮的狼!冷眉一路上沒忘記詛咒那個背信棄義的傢伙,恨得直咬牙。
完了,全完了!
苦心營造的美麗殿堂,在一瞬間便被黑色風暴摧毀了!冷眉感到自己受了莫大的愚弄和欺騙,就像被人猝不及防地推進了黑暗的深淵,使她無法適從。就像一隻美麗的、夢幻的、理想的五彩氣球在面前突然爆炸,面對紛紛撒落的碎片,她驚愕、痛苦,卻無言以對!
夜,籠罩了校園。
許多人不堪悶熱,三三兩兩地在校園裡遊蕩,說說笑笑,唱唱鬧鬧。看來,那一紙通知並未給他們帶來什麼不良影響。
不過,可獨苦了冷眉一人!
一隻酒精爐在暗淡的日光燈下冒著若隱若現的藍火苗。小鋼精鍋裡的湯已經開了,蛋花在清水中輕輕漾著,緩緩地散開去,集結在四周,散著熱騰騰的香氣。
不過,這絲毫不能激起冷眉的食慾。
冷眉怔怔地坐著,兩眼無神。她精細地把一盒香煙打開,取出一支放在嘴裡。用所有吸煙人都習慣的姿勢。
點燃了,她猛地吸了一口,接著便猛烈地咳嗽。強忍著淚水,又慢慢地抽起來。煙怎麼這樣神奇?冷眉只覺得一種舒服的感覺從心底掠過,還夾雜著某種興奮。香煙在指間悠悠地燃著,煙霧升騰起來,又淡淡地散開去。
煙快滅了,她又放進嘴裡狠狠地吸了一口,之後感到濃濃的辣味,之後嗓子有點燥,之後沒意思……
冷眉盯著繚繞的煙霧出神。
難道就這樣結束自己的大學生活嗎?四年的光陰,彈指一揮間,恍若昨日,又恍若幾個世紀,經歷過的點點滴滴的瑣事,都如過眼雲煙,無法捕捉了,沉澱在記憶深處的只是刻骨銘心的傷痛,和無法彌合的創傷。
難道我真將一無所有?拼卻了四年如花的歲月,換來的只是青春的流逝,心靈的蒼老?難道就這樣等著一紙「派遣證」,把自己發配到某個陌生的角落,面對著陌生的人和事,然後和一個陌生人結婚生子,窮此一生嗎?
「輕輕地我走了,正如我輕輕地來。」不,走時和來時已是那樣的迥然不同,那曾有的滿腔豪情已被丟失殆盡,撿回的卻只是滿身的傷痕。
如許的想法使冷眉感到茫然失措。看著酒精爐的藍火苗跳躍著滅掉了,她感到一陣涼意從心底泛起,不由得下意識地抱緊了雙肩……
一個黃昏,暮色正趕織著一場夏雨,風像一個殘暴的「職業殺手」肆虐般地把花草樹木整得死去活來,掙扎不已。
孫寧滿臉灰暗地找到了冷眉。兩個人在風中默默地走著,當再次面對,兩人之間已彷彿隔了萬水千山,千山萬水。
「就要畢業了。」孫寧歎口氣說。
冷眉默不作聲。兩人互相看了一眼,沿著校園的圍牆默默地走。圍牆是又老又矮的那種,灰灰暗暗的,令人不勝滄桑,不敢多看。
「你還愛我嗎?」孫寧忽然問道。
冷眉不由得怔了一下,因為好久沒聽到「愛」這個字眼了,當明白過來,淚水便嘩然而下。
「不知道……」
冷眉茫然地搖搖頭,哽咽著向前走去。
孫寧呆呆地愣在那兒,看著那個穿著一身白衣裙的背影出神。淚水無聲地湧流出來,透過那片晶瑩,只看到一團白霧在風中舞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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