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好像一下子到了末日。
雖然知道行程已定,卻無法走出這份纏綿,身前身後彷彿都飄著淡淡的憂傷。是啊,眼看著用了四年時光築就的工事將在一瞬間轟然倒塌,誰又能無動於衷呢?
曾經熟悉的旋律,再一次被輕輕傳唱——
情難捨 人難留
今朝一別各西東
冷和熱點點滴滴在心頭
傷離別 離別雖然在眼前
說再見 再見不會太遙遠
若有緣 有緣就能期持明天
你和我重逢在燦爛的季節
在黃昏的薄暮時分,程偉注定也成了這蒼茫的思戀時刻的一部分。
一轉眼竟四年過去了,熟悉這座校園已如熟悉幼時生活的那條小街,熟悉了校園的每一季風景,熟悉了每個黃昏足球場邊的沉靜落日。在迷濛中望著那輪沉靜的落日,程偉發覺自己是如此地深愛這座校園,而她也是如此憐愛地擁抱著自己,不管自己在其中是多麼渺小,也不管自己的歌與淚是否有人知道。程偉只知道現在的他是多麼深刻地眷戀著這片土地,如同一個平凡的歌手眷戀著他紛繁精彩的大舞台。
永不會忘記這座自由自在的校園,那熟悉的樓梯間,那走廊裡輕快的腳步聲,那課堂上侃侃而談的豪情,那舞場裡五彩繽紛的燈光,那諄諄教導的導師,那苦心婆口的輔導員……忘不了的一幕一幕,都將含笑記在自己的心頭。
校園裡所有認識和不認識的人,我們都曾彼此好感著,不管有沒有走近。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我們最終只是匆匆過客,可我們畢竟曾經相聚過,曾經用友愛豐富了彼此年輕的心。不管我們是在圓舞曲中偶然碰見,或是在同一教室上過課、溫過書,讓我們盡量記得彼此年輕的面孔,記起我們曾經的相逢,因為我們是青春同路人。
所有悲與喜的日子都交織如歌,以校園上空的漫天彩霞為永恆背影,靜靜地迴響著。校園裡的物,校園裡的人,或普通或平凡,都是年輕歲月時路過的好風景。此際,四月的校園正處在一片雨霧朦朧中,薔薇已極艷極艷地綻放。愉快和不愉快的人們各自在校園這座舞台上或匆忙或悠閒地當著自己故事裡的主角。
往事如水如潮,潮水沖散了美麗,孺濕了雙眼,便有一種無可奈何的孤獨和痛楚在升騰。
面對時至今日仍無法交待的結局,還有一點所剩無幾的能領略到那份感情芬芳的時間,程偉終於衝動地承認這正是自己臆想了無數次的情景。
那只晚霞中的紅蜻蜓是否還停留在山坡上看晚景?
四年的日子很長也很短,走的路很平也很陡,感覺很輕鬆也很累人。懷裡仍深深地揣著許多未曾兌現的心願,倉促之間,已是無從談起,就像限時作文一樣,鈴聲一響,不得以匆忙收尾,自然滿是慌亂。
這些日子,難解的困惑時常纏繞著程偉,他不知道自己的小船是否曾經靠港,不知道還有什麼是可以擁有和割捨的,又還有什麼是可以期待的。也許,自己根本就不知道問題的所在,只是渴望經歷得更多一些,才不惜用自己已為數不多的時日而不斷設問。
常常告訴自己,不要在乎什麼,無奈這樣的年紀,該在乎的東西又很多。所以,程偉實際上也並不像自己想像中的那樣灑脫。從未主動追求過愛情,但總是嚮往生活渴求友誼,總是希望有很多朋友。理解、信賴和關懷常讓他感到充實和滿足,但總又覺得有所缺憾,也許就是因為愛。
程偉始終相信愛的偶然性和注定性,認為愛情是一種不需要過程的選擇,有時僅憑一句話一個眼神便可以決定。也許世間沒有這樣一種愛情,他也往往有意無意地逃避著某種選擇。程偉不知道這是不是自己保持內心孤獨的原因,但他意識到孤獨的力量遠勝於愛情。他無法因為某一個人而驕傲,他的努力只是為了始終驕傲地生活,或者成為某一個人的驕傲。然而,希望卻總是與現實相差甚遠,生命中有不能承受之重,生命中也同樣有不能承受之輕,他覺得自己不斷交替地墜入這兩張大網中,無法擺脫,也沒有中間道路可供選擇。於是,程偉真的渴望生活如同福爾的那首《小青花》所描繪的那樣,於是,他便會在每一個愉快的時刻歌唱:「愛人啊,在大路上到處都有!」
遙想這個夏季,許多雙臨風一揮的手,又會在灑滿陽光的月台上揮成密密的蘆葦,心中便突地一沉,畢竟往事都已是過眼煙雲,逝者不可追了。
理解或者誤會,痛苦或者歡樂,開始或者結束,沉醉或者解脫,相聚或者別離,一切都緣於愛。
這便是對逝去的青春歲月的最好註腳。
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程偉輕歎。
很多的日子已如碎花搖落,很多的路程又如枝柯紛呈,我們相互躲避,不知你的心已磨礪成什麼模樣,你還會不會在黃昏唱那首老情歌,為我?
沒有傷心,沒有如癡如狂,有的是失之交臂的遺憾和惆悵。也許早該認識你,也許不該認識你,尤其不該相識在即將畢業之際。也曾「總說畢業遙遙無期」,沒想到真的就轉眼各奔東西,真的就無緣與你相擁相伴嗎?
十二月的朔風早已渡河而去,心情黯淡得一無是處。
一切都已發生,一切都已結束,歲月的流沙掩埋了記憶。
你我或許只是因為一份冥冥之緣才驛路相逢,但彼此生命的軌跡只有交錯而過的緣分?
在層層無謂的歎息前,夢幻終於被撞得支離破碎,演繹出各種想像的空間。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你是否依舊在水一方?
青春如書,頁頁都燃燒出鳳凰涅槃的壯美。而你,依舊是咫尺以內的豐華與殷實,似乎伸手可及,卻又始終拒我於收穫之外。所有如詩的歲月都來不及押韻,便排成雁陣與你告別,銜走長春籐纏過的希冀;所有如弦的希冀都來不及圓滿、便在某個無法拒絕的黃昏被稀釋成如水的淡漠。
你是我六絃琴上永遠的歌聲。
走向你的路已沉澱為洪荒遠古的夢。
然而,即使飄落的往事不再揚起紛紛的淚雨,即使沒有一絲纖塵的殿堂安靜純真一如沉默時海邊的暮色,孤獨在不經意的剎那間,在心的深處,總會像風拂動那把古老的吉他,奏響何等玲瓏丁冬的一曲——
別管以後將如何結束
至少我們曾經相聚過
不必費心地彼此約束
更不需要言語的承諾
人的一生有許多回憶
只要你的追憶有個我
……
孫寧的研究生錄取通知書終於拿到了手,一種無以言說的悲哀反倒籠罩著他。
披一身的斜陽,孫寧蹬上他那輛破舊的老車來到了黃河邊上,他喜歡這種粗獷、自然的境界,擁擠的城市,嘈雜的人群、複雜的人情網,騷動的慾望已使他不堪忍受,他要到這裡來尋找一份安寧,就像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只有躺在母親懷裡才能自得一樣,他要到母親河的跟前尋找那份失落的愛撫。
促足黃昏,河風如凜冽的閒言,驚驚乍乍,點綴著他踉蹌的腳步。目光沿著河流盪開,看見傷悲,蜿蜒而來,又蜿蜒而去,滄桑了兩岸。
此刻那輪火紅的落日,正與蒼茫的地平線相切,似乎就在眼前,伸出手去,想掬一杯灼熱的火於掌心,卻只見一雙伸開著的虛空的手掌。
自己對許多事物的追求,不也正是如此嗎?孫寧想,即使是從心所願地得到了,緊接著剎那間的喜悅之後,仍是一片空虛——或許比未曾得到時更感空虛。
抬起頭,孫寧發現夕陽的一部分已沒人地平線以下,把那片彎曲渾濁的黃河水道映得一片光亮。頃刻間,心中萬種風情只化作一個念頭——要與落日作個賽跑,在它落下之前追及它!
被這種狂熱的念頭所驅使,孫寧向著燦爛的地平線飛奔而去……
鬆軟的沙灘像一雙纏綿的手緊緊地拖住他,濺起的泥沙打在了臉上,孫寧全然不顧,仍不住地狂奔。
在孫寧冷靜地明白了自己的失敗和愚昧之前,夕陽已隱人了地平線。遠天的水面上只剩下一抹殘紅。暮色從四面八方湧來,吞噬了他在最後一絲余暈下投在沙灘上的孤獨的影子。
滿臉的汗水順頸而下,濺起的泥沙附在臉上,癢癢的。褲腳、鞋子已被泥沙搞得目不忍睹。孫寧只是那麼呆呆地站著,任黃河的晚風揚起頭髮,吹打他木然的表情。
「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只有黃河水在身邊靜靜流淌,述說著千年的滄桑。
「弄潮兒向濤頭立,手把紅旗旗不濕。」那種橫空出世的豪情使得他扯開嗓子大叫——
「啊,啊——」
他彷彿要把連日來那積鬱滿胸的憋悶喊出來,說給身邊的母親河聽,把自己的委屈傾倒一盡。
寂寥的嗓音在曠野裡傳播,傳到很遠很遠。喊完了,孫寧只覺心中一片釋然,頓感精疲力竭,頹然地攤坐在沙灘上,嗚嗚大哭。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
淚水如放閘的水在孫寧臉上嘩然而下,他品味著成鹹的滋味,用沙啞的音調高唱起王傑的那首《英雄淚》——
雲裡來,風裡來
帶著一身的塵埃
心也傷 情也傷 淚也干
夢也好 喜也好
命運有誰能知道
夢一場
是非恩怨隨風飄
看過冷漠的眼神
愛過一生無緣的人
才知道世間人情永遠不必問
熱血在心中沸騰
卻把歲月刻下傷痕
回首天已黃昏
有誰在乎我
山是山,水是水
往事恍然如煙雲
流浪心 已憔悴
誰在乎 英雄淚
切切的悲傷伴著淒涼的歌聲飄飛,淚水染重了夜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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